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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世界上再没有比塞德里克还要吃惊的小男孩了。这真是最古怪、最不真实的一周了。首先,他妈妈向他讲述了一个非常离奇的故事,他听了两三遍才勉强听明白。他想象不到,假如霍布斯先生听到这件事会怎么想。

这件事要从伯爵开始说:他那从未见过面的祖父是一位伯爵,假如他的大伯父没有从马上掉下来摔死,那大伯父就会毫无疑问地成为一名伯爵;大伯父死后,假如二伯父没有患热病死于罗马,那二伯父也会成为伯爵;再有,如果他的父亲还健在,也会成为伯爵。可是现在他们全都死了,只剩下了塞德里克,那么祖父去世之后,他就会成为伯爵,现在,他变成了方特勒罗伊小勋爵。

听到这个消息,塞德里克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他说:“噢,最亲爱的!我不想当伯爵。没有一个孩子是伯爵,我可不可以不做伯爵?”

不过,这已经避免不了了。这天晚上,他和母亲坐在窗前,从开着的窗户望向外面萧条的街道,他们针对这件事情谈论了很长时间。塞德里克用他最喜欢的姿势坐在脚凳上,他抱着一条腿,红润的小脸看起来非常困惑,他在认真地思考这件事情。他母亲认为,既然他祖父派人来接他回英国,那他就必须回去。

她那双看向窗外的眼睛充满了悲伤:“塞迪,我知道你父亲肯定非常希望你回去,他十分热爱自己的家乡。你现在还小,好多事情都不懂。假如我不同意你回去,我就是一个自私的妈妈。等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原因了。”

塞德里克摇了摇头,他看起来伤心极了。

他说:“我舍不得离开霍布斯先生,他肯定会想念我的,而我也会十分想念他。我会想念所有人的。”

奉命来接方特勒罗伊小勋爵回英国的这位老先生叫哈维沙姆,是多琳考特伯爵的家庭律师。第二天,他又一次来到了塞德里克家,告诉了塞德里克许多事情——他长大之后会成为一个特别富有的人,拥有许多城堡、宏大的园林、深深的矿藏、数不清的房产和佃农。可是不知怎的,一想到霍布斯先生,塞德里克就觉得心烦意乱,因此吃过早饭,他就惴惴不安地去商店看望霍布斯先生。

这时霍布斯先生正在看早报,塞德里克表情严肃地走到他身旁。他敢肯定,要是霍布斯先生知道了他的遭遇,一定会吓一跳的,所以一路上他都在思索,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把这件事告诉霍布斯先生才更好。

“嗨,早上好!”霍布斯先生说道。

“你好!”塞德里克答道。

他坐在了饼干箱子上,而不是像以往那样爬上高凳。他用手抱着膝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霍布斯先生抬起头,从报纸上方奇怪地望着他。

“嗨!”霍布斯先生又跟他打了一次招呼。

塞德里克强打起精神。

他说道:“霍布斯先生,你还记得昨天上午我们讨论的事情吗?”

“呃,”霍布斯先生答道,“好像我们正在谈论关于英国的事情吧。”

“是的,”塞德里克说道,“你还记得吧,就是玛丽来找我的时候,我们谈论的事情。”

霍布斯先生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我们正在谈论维多利亚女王和贵族。”

塞德里克吞吞吐吐地说:“对,还说到了伯爵,还记得吗?”

“噢,对的,”霍布斯先生答道,“我们确实是谈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事情,的确如此。”

塞德里克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这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让他感到为难的事情。他还担心霍布斯先生也会因为这件事情感到为难。

他说:“你昨天说,你绝对不会让他们坐在你的饼干箱子上。”

“对,我这样说过!”霍布斯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道,“并且我说到做到,不信就让他们试试,就这样!”

塞德里克说:“霍布斯先生,现在就有一个伯爵坐在你的饼干箱子上!”

霍布斯先生简直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你说什么?”他喊道。

“没错,”塞德里克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一个伯爵,或者说以后我会成为一个伯爵。这是实话。”

霍布斯先生十分焦躁不安,他猛地站起来去看了看温度计。

“是不是水银钻到了你的脑子里?”他转过身,仔细察看着他这位小朋友的脸,大声叫道,“天气真是太热了!你感觉怎么样?头疼不疼?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

他的大手摸了摸这个小男孩的头,没有什么比现在这种情况更让人感到为难的了。

“我没事,谢谢你,我的头一点儿都不疼。”塞德里克说,“很抱歉,霍布斯先生,这都是真的。就是因为这件事,玛丽才过来叫我回家的。律师哈维沙姆先生那时候就在跟我妈妈说这件事。”

霍布斯先生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拿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

“不是你中暑了,就是我中暑了!”他大声叫道。

“不是的,”塞德里克答道,“我们俩都没有中暑,霍布斯先生,我们只能尽力解决这件事。特意从英国赶来的哈维沙姆先生就是来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们的,是我祖父吩咐他来的。”

霍布斯先生使劲儿看着自己面前这张天真却严肃的小脸,问:“你祖父是谁?”

塞德里克非常小心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字条,在上面写着几个圆润的、不规则的字。

“他的名字太难记了,我就把它写在了这张纸上。”他说,随后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约翰·阿瑟·莫利纽克斯·埃罗尔,多琳考特伯爵’,这就是他的名字,他居住在一座城堡里,我想或许是两三座城堡。他的小儿子就是我那死去的父亲;假如我的父亲没有死,那我就不会成为一个贵族或是一个伯爵;假如我父亲的两个哥哥没有死,那我父亲也不会成为一个伯爵。然而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男孩子,我必须要成为一个伯爵,我祖父派人来把我接回英国。”

霍布斯先生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热,他气喘吁吁地擦拭着额头和光脑袋上的汗水。他慢慢意识到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不过,他看着这个坐在饼干箱子上、双眼流露出天真和不安的小男孩儿,又觉得他一点儿都没有变,和昨天一模一样,还是那个讨人喜欢、勇敢而英俊的小家伙。这些有关贵族的消息把他弄得晕头转向,可更让他困惑的是,塞德里克居然这么坦白、直率地说了出来,一点儿也意识不到这件事的重大意义。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霍布斯先生问道。

“塞德里克·埃罗尔,方特勒罗伊勋爵,”塞德里克答道,“哈维沙姆先生就是这样叫我的。我走进屋子的时候,他说:‘这么看来这就是方特勒罗伊小勋爵了。’”

“噢,怎么会有这种事!”霍布斯先生说道。

他每次感到十分惊讶或兴奋的时候,总是发出这样的感慨。此刻他是如此迷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话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塞德里克认为这句话十分恰当。他对霍布斯先生充满了尊敬和爱戴之情,认为他所有的话都是正确的。他对这个世界了解得不多,并没有发现霍布斯先生是个不寻常的人。不过,他知道妈妈与霍布斯先生是不一样的,妈妈是一个女人,而男人和女人肯定是不一样的。

他依依不舍地望着霍布斯先生。

“英国离这里很远,是不是?”他问。

“在大西洋的另一边。”霍布斯先生答道。

塞德里克说:“这是最糟糕的地方,以后我大概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了。霍布斯先生,我真不愿意想这件事。”

“最好的朋友也不会永远在一起。”霍布斯先生说。

塞德里克问:“唉,我们已经是很多年的朋友了,对吗?”

“从你出生开始,一直到现在。”霍布斯先生答道,“你第一次被带到这条街上的时候才六个星期大。”

塞德里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噢,那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以后会成为伯爵。”

霍布斯先生问:“你觉得这已经无法改变了吗?”

“我想是无法改变了,”塞德里克答道,“我妈妈说,要是我爸爸还在,也会希望我成为伯爵的。不过,要是我必须成为一个伯爵,我肯定会竭尽全力当一个好伯爵,肯定不会成为暴君。假如英国和美国再次发生战争,我一定会尽力阻止的。”

他和霍布斯先生的这次长谈非常严肃。从最初的震惊中慢慢恢复过来之后,霍布斯先生并没有像塞德里克想象的那样对他表示出憎恨。霍布斯先生努力地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长谈结束之前,他问了塞德里克很多问题。不过,塞德里克只能回答上一小部分,他只能自己想办法解答关于伯爵和贵族财产的问题,假如哈维沙姆先生听到他是怎样解答这些问题的话,一定会非常震惊的。

不过,那时候令哈维沙姆先生惊讶的事情有很多。他一辈子都居住在英国,并不了解美国和美国人的一些习惯。他已经为多琳考特伯爵家工作了四十年,很明白这个家族拥有多么显赫的地位、多么庞大的家产和多么巨额的财富;他的头脑像生意人那样精明、冷静,他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刚才所说的那些巨额财富以后都将归这个孩子——未来的多琳考特伯爵所有。他很清楚,老伯爵对他的两个大儿子非常失望,对塞德里克上尉娶了一个美国姑娘则非常生气。老伯爵十分憎恨这位优雅的年轻寡妇,总是对她恶语相向。他坚持认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姑娘,之所以诱使塞德里克上尉与她结婚,是因为她知道他是一个伯爵的儿子。老律师也认为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他这一生见多了自私自利、贪图享受的人,并且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美国人。但他坐着马车走进这条破旧的小巷子,停在这座简陋的小房子前时,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将来要继承多琳考特城堡、温德姆塔楼、科尔沃斯还有其他宏大建筑的人怎么会出生在这种地方?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成长?这小房子太不起眼儿了,甚至在巷子拐角的地方还有杂货店一类的商铺。他很想知道这个孩子和他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可又有点儿不敢见他们。他一直在为这个家族处理法律事务,也为这个显赫的家族感到自豪,要是强迫他和一个粗俗、贪婪、不尊重她死去丈夫的家乡和他高贵姓氏的女人打交道,他会十分恼怒的。虽然哈维沙姆先生是一位头脑精明、目光敏锐、十分务实的老律师,可他仍然非常尊重这个高贵的姓氏。

当玛丽把他带到小客厅的时候,他挑剔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客厅布置得很简单,但很有家的味道;没有廉价、庸俗的装饰物和画,墙上挂着几件十分有品位的装饰品,屋里有很多可能是出自女人之手的精致而漂亮的东西。

他心想:“看起来还可以,这或许是按照上尉的爱好布置的。”不过,当他看到埃罗尔夫人走进客厅时,就开始觉得这可能与她有关。假如他的自制力不够强,不是一个倔强的老先生的话,没准儿会跳起来的。埃罗尔夫人穿着朴素的黑色上衣,身材苗条,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一个七岁孩子的母亲,更像个少女。她的脸年轻漂亮,又带着一些忧伤,褐色的大眼睛看起来是那样温柔、天真。丈夫去世之后,她的脸上总是愁云密布,塞德里克对此已经习惯了。他与母亲玩闹或者交谈的时候,发现只有说到某个古老的词汇,或是用到他在报纸上看到以及从霍布斯先生那里学到的长句时,母亲脸上的愁云才会消失。尽管他并不明白这些话为什么可笑,但既然这些话能使母亲露出笑容,他还是非常愿意用的;他认为这些词都是非常严肃认真的。丰富的经验使老律师一眼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本性,初次见到塞德里克的母亲,他就知道她绝不是老伯爵认为的那种庸俗、贪婪的女人,老伯爵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哈维沙姆先生没有结过婚,也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可直觉告诉他,这位声音动听、眼神悲伤、年轻美丽的姑娘并不是因为埃罗尔上尉是伯爵的儿子,嫁给他有利可图才和他结婚的,而是因为她真心真意地爱他。他明白她不会给他找麻烦的,那个高贵的家族或许不会厌恶方特勒罗伊小勋爵。上尉十分英俊,他的妻子又是如此美丽,那他们的孩子也会很漂亮的。

他刚把此行的目的告诉埃罗尔夫人,她的脸色就一下子变得煞白。

“您必须要把他带走吗?”她说,“我们太爱彼此了!只有他才能让我感到幸福,他是我的全部,我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妈妈。”她那动听的声音颤抖着,泪水一下子就流出了眼眶,“您不明白他对我意味着什么。”

律师清了一下嗓子。

“我必须得告诉你,”他说,“多琳考特伯爵不怎么——不怎么喜欢你。他年纪大了,有非常强烈的偏见。他一直非常反感美国和美国人,强烈反对儿子的美国婚姻。非常抱歉,由我充当信使来传达这个让人不愉快的消息,不过他表示坚决不会见你。他决定自己做方特勒罗伊小勋爵的监护人,监督他接受教育,他们要在一起生活。伯爵绝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多琳考特城堡,他很喜欢那里。他有严重的风湿病,非常讨厌伦敦。所以方特勒罗伊小勋爵很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多琳考特。伯爵为你提供了一所位置不错的宅子,离城堡很近,那地方叫作洛奇,还会给你数量适当的钱。他允许小勋爵去看你,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不能来看他,也不准迈进庄园一步。不过,你要知道你的儿子并没有离开你,夫人,我敢保证,这条件并不会像现在说得这么严苛。我认为你会明白方特勒罗伊勋爵以后的生活环境以及所接受的教育都会非常棒。”

他有些忐忑,就怕她会大哭大闹,他知道有些女人就会这样。看着女人哭闹使他非常不安和烦躁。

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她走向窗户,转过身在那儿站了片刻,他知道她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终于,她说:“埃罗尔上尉非常喜欢多琳考特,他喜爱英国,喜爱英国的一切。他一直在为和家庭断绝关系而伤心。他为那个家族和姓氏感到骄傲。他肯定希望——我知道他肯定希望他的儿子能了解那个美丽古老的地方,能在一个与他以后的地位相适宜的地方成长。”

接着她又回到桌子旁边,在那里站着,态度温和地看着哈维沙姆先生。

“我的丈夫会希望这样的,”她说,“这对我的儿子也是十分有利的。我知道,我相信伯爵一定不会绝情到想教孩子讨厌我。并且我知道,即使他那样做,我的孩子肯定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不会受到影响的。他真实、善良、热情,就算我们不相见,他也不会不爱我。只要我们可以见面,我就不会太伤心。”

“她很少替自己打算,什么条件都没有为自己提。”律师心里暗暗想道。

“女士,”他大声说道,“你只为你的儿子着想,这令我十分敬佩。将来他成人之后,一定会非常感激你的。我可以担保,我们会精心照顾方特勒罗伊小勋爵的,我们会竭尽全力使他感到快乐。多琳考特伯爵肯定会像你一样,关心他的衣食住行和身体状况。”

“希望——”这位柔弱年轻的妈妈断断续续地说道,“希望他的祖父会喜欢他。他从生下来就讨人喜欢,一直被爱包围着。”

哈维沙姆先生又咳嗽了几下,他可不能肯定那位被痛风病折磨着的、性格暴躁的老伯爵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不过他明白,如果老伯爵疼爱这个孩子,那他那严格的教育方式对他的继承者是有好处的;他也明白,假如塞德里克能为这个家族带来光荣,他的祖父一定会以他为傲的。

他说:“我敢肯定,方特勒罗伊小勋爵会生活得很快乐的。让你住得离他那么近,经常能见到他,就是想让他更快乐一些。”

老伯爵的原话非常刻薄,并且一点儿也不友好,所以哈维沙姆先生认为把原话复述给她是非常不明智的举动。他更愿意用更亲切、更谦和的话把他那高贵主人的意思表达出来。

当埃罗尔夫人让玛丽去把孩子找回来,玛丽说出他在哪儿的时候,他又有些吃惊了。

玛丽说:“夫人,我肯定很容易就能把他找回来,这会儿他肯定正坐在霍布斯先生柜台旁的高凳上和他一起谈论政治,要不就是正在肥皂、蜡烛和土豆堆上玩儿呢。”

“霍布斯先生看着他长大,非常了解他。”埃罗尔夫人对律师说道,“他对塞迪非常好,他们之间有非常深厚的友谊。”

律师回想起他路过的那家商店,商店里堆满了一桶桶的土豆、苹果和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想到这些,他心里不禁又产生了怀疑。英国的贵族绅士,他们的儿子是不会跟开商店的人交朋友的,他非常不理解这种行为。假如这个孩子举止无礼,喜欢与地位低下的人交朋友,那真是太让人尴尬了。老伯爵这一生中,最让他感到羞耻和苦恼的事情之一就是他的两个大儿子喜欢与地位低下的人为伍。他在怀疑,会不会这个孩子没有继承他父亲的优良品德,而是继承了他两个伯父的缺点。

在这个孩子回来之前,他一边同埃罗尔夫人谈话,一边在心里不安地考虑着这个问题。房门打开之后,他甚至犹豫了片刻才去看塞德里克。当他低头看到这个扑向母亲怀抱的小男孩时,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感,假如对他特别熟悉的人知道的话,一定会非常惊讶的。他的心底涌过一阵令人十分激动的情感激流。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最优秀的孩子了。这个孩子美得不同寻常,他的小身体健壮、灵活、优雅,小脸蛋非常有男子汉气概。他那孩子气的头抬得高高的,举止勇敢潇洒。令人惊讶的是,他与他的父亲长得太像了,他那一头金发像父亲,而褐色的眼睛像母亲,只是他的眼中并没有悲伤和忧虑的神色。那是一双充满了勇敢和大无畏的眼睛,就好像他生来就无所畏惧,也不曾对生活有过怀疑。

哈维沙姆先生心想:“他是我见过最漂亮、最有礼貌的孩子了。”可他却只是大声说道:“这么看来这就是方特勒罗伊小勋爵了。”

接着,他越观察这个小勋爵,就越觉得他与众不同。他在英国见过很多很多的孩子,那些男孩和女孩漂亮、出色,受到家庭老师的严格教育,他们有的羞涩,有的大胆,却没有一个像塞迪那样,使这位注重礼仪、顽固严厉的老律师如此感兴趣。或许是因为他个人对小勋爵财产的关注使他对小勋爵的兴趣超过了其他孩子,不过不管怎样,他确实是对这孩子十分感兴趣。

塞德里克并没有觉察到老律师的关注,他的表现与平时一模一样。他们互相认识的时候,他用自己友好的方式同哈维沙姆先生握了一下手,并迅速回答了哈维沙姆先生提出的所有问题,就像回答霍布斯先生那样。他既不害羞也不粗鲁。哈维沙姆先生发现,当自己与他的母亲交谈的时候,他像个大人一样,非常有兴趣地倾听着。

“这孩子好像很早熟。”哈维沙姆先生对埃罗尔夫人说道。

她答道:“我认为有些方面他是这样的,他学东西一向很快,与成年人相处的时间比较多。他有一个习惯十分好笑,就是爱用一些从书本上或者别人那里学到的长句和表达方式。不过,他十分喜欢玩小孩子的游戏。我觉得他非常聪明,并且偶尔会有点儿孩子气。”

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哈维沙姆先生发现埃罗尔夫人说的最后一条非常对。他的双座四轮马车在街道上拐弯的时候,他看到一群玩得正开心的男孩。有两个男孩正准备赛跑,其中一个正是小勋爵,他大声喊着什么,那嗓门儿跟吵得最凶的小伙伴一样大。他与另一个男孩并排站在起跑线上,红色的小腿向前跨出一步。

号令员喊道:“一准备,二各就位,三跑!”

哈维沙姆先生怀着一种奇怪的兴趣,倾斜着身子看向车窗外,他确实没有见过眼前的状况:随着一声令下,小勋爵像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扬起的灯笼裤下,两条腿快速地跑动,他两手紧握着,迎着风跑,金闪闪的头发向后飞了起来。

“加油,塞迪!加油,比利·威廉斯!”所有的孩子都欢呼着、跳跃着、大声地喊着,“加油,塞迪!加油,比利!加油!加油!加油!”

“我肯定他会赢的。”哈维沙姆先生说道。塞德里克那两条红色的小腿飞速地交替着,孩子们在尖叫,比利·威廉斯也在努力地狂奔,他那棕色的小腿也不容小觑,它就紧跟在红色的小腿之后。这个场景使哈维沙姆先生非常激动,他略带歉意地清了一下嗓子,说道:“我确实——确实从心底里希望他能赢。”

就在这时,那些欢呼雀跃的男孩子们突然全都大声呼喊起来。原来,未来的多琳考特伯爵最后向前跨越了一大步,首先到达了街区另一边的灯杆边,并第一个触了杆,比气喘吁吁的比利·威廉斯仅仅早到了两秒钟。

“让我们为塞迪·埃罗尔欢呼三声!”男孩子们大声地欢呼着,“万岁,塞迪·埃罗尔!”

哈维沙姆先生把头从窗外缩回来,靠在马车上干笑着。

“好样的,方特勒罗伊小勋爵!”他说道。

他在埃罗尔夫人的房前停下了马车,在小伙伴的吵吵嚷嚷中,胜负两方都走到了马车旁边。塞德里克正与和他并排走着的比利·威廉斯交谈着。他那小脸兴奋得红通通的,前额上贴着汗湿了的鬈发,两只手插在兜里。

显然,他正在安慰失败了的对手,他说道:“你知道,我觉得我能赢,是因为我的腿比你的长一点点。我是这样想的,你知道,你比我小三天,这对我是非常有利的。我比你大三天呢。”

这种说法使比利·威廉斯又高兴了起来,他又开心地笑了,并有一点儿小小的得意,就好像是他赢了这场比赛。不知什么原因,塞迪·埃罗尔总是有办法使别人开心。就算在他赢了比赛的时候,他也会想到被他打败的对手可能会不高兴,失败者可能会认为,在不同的情况下,他可能也会赢。

这天上午,哈维沙姆先生与这位赢了赛跑比赛的人交谈了很长时间,他几次被逗笑,用他那枯瘦的手摸了好几次下巴。

埃罗尔夫人被别人叫出了客厅,房间里只剩下了律师和塞德里克。

最初,哈维沙姆先生不知道要跟这位小伙伴说些什么,他认为十分有必要跟塞德里克谈一谈和他祖父相见的事情,因为这将是一个巨大的改变。塞德里克对英国的一切以及他的家族一点儿都不了解,甚至不知道他的母亲不能跟他住在一起,他们都认为这件事应该在他最初的震惊恢复之后再告诉他。

哈维沙姆先生坐在一把放在敞开着的窗户一侧的扶手椅上,另一侧,那把更大的椅子上,坐着塞德里克,他看着哈维沙姆先生。他坐在椅子上,长满鬈发的头靠在软软的椅背上,双腿交叠,两只手插在衣兜深处,那样子就跟霍布斯先生一模一样。他母亲还在屋里的时候,他就一直安静地望着哈维沙姆先生,母亲出去之后,他依然尊敬地望着他。母亲离开后,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塞德里克仿佛在观察着哈维沙姆先生,而哈维沙姆先生肯定也在观察他。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绅士,他不知道应该对这个刚赢得比赛的小家伙说些什么,他还只是个穿着短灯笼裤、坐在大椅子上时双腿都够不着地的小家伙。

不过,塞德里克打破沉默,使他放松了。

“您知道伯爵是什么吗?”塞德里克问,“我还不知道呢。”

哈维沙姆先生问:“你不知道吗?”

塞德里克答道:“不清楚,我觉得要是一个孩子以后会成为伯爵,那他就应该了解一下。您觉得呢?”

“嗯,对。”哈维沙姆先生答道。

塞德里克态度恭敬地问:“那您愿意……愿意给我解释一下吗(他说长句的时候,发音有点儿不太准确)?什么人才能当上伯爵呢?”

哈维沙姆先生回答道:“首先,是国王或者王后。通常他要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做出贡献或者有比较巨大的成就,才能被授予伯爵爵位。”

塞德里克说:“噢,那就像是竞选总统。”

“是吗?”哈维沙姆先生说道,“你们的总统就是这样选举出来的吗?”

塞德里克激动地答道:“是的,假如一个人非常优秀并且懂得很多,那他就可以竞选总统。他们会举行火炬游行,会有乐队伴奏,每个人都要演讲。我以前想过要当一名总统,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要当伯爵。对于伯爵,我一无所知。”他担心哈维沙姆先生会因为自己不愿意当伯爵而觉得他没有礼貌,所以他又赶紧说道,“我敢肯定,假如我要是对伯爵有所了解,一定也想要当一名伯爵。”

“这跟当总统很不一样。”哈维沙姆先生说。

塞德里克问道:“是吗?为什么不一样呢?他们不会举行火炬游行吗?”

哈维沙姆先生两腿交叠,十分仔细地把手指头交叉起来。他觉得现在可能就是把事情解释清楚的好机会。

他接着说道:“伯爵是地位非常高的人。”

“总统也是,”塞德里克说道,“拿着火炬游行的队伍有五英里那么长,他们把爆竹点燃,还有伴奏的乐队,霍布斯先生带我去看过。”

哈维沙姆先生又开口了,可心里又觉得自己的理由不太充分:“一名伯爵通常有非常悠久的家族传承——”

“那是什么意思?”塞德里克问道。

“家族要非常古老——非常古老。”

塞德里克的双手往口袋里面伸了伸,说道:“噢!我觉得在公园附近卖苹果的女商贩就是这样的。我确信她的家族就非常古老。她已经很老很老了,你肯定会非常惊讶,她还能站起来。我猜她得有一百岁了,可就算老天下雨,她也得出来卖苹果。我和别的孩子都觉得她非常可怜。有一次,比利·威廉斯得到了一元钱,我就让他每天在她那儿花五分钱买苹果,一直到钱花光。比利花了二十天才把这一元钱花光,可刚过了一个星期,他就吃腻苹果了。不过那时候——有件十分凑巧的事——一位绅士给了我五十美分,我就替比利买她的苹果。你要是见到这样一位如此贫穷、家族又非常古老的人,肯定会觉得她很可怜的。她说她全身的骨头都要疼死了,一到下雨就更疼了。”

看着他天真、严肃的小脸,哈维沙姆先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你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解释说,“我刚才说的‘古老的家族’,并不是说年纪大,我的意思是,这个家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人们知道了,或许这个家族几百年前就存在了,并且被人们广泛地讨论。”

塞迪说道:“就像乔治·华盛顿。从出生开始,我就听人们谈起他了,并且在我出生之前的很长时间里,他就被人们熟知了。霍布斯先生说,人们将永远记得他。你知道,这是因为《独立宣言》和‘七月四日’,你知道,他非常勇敢。”

“四百年前,多琳考特获封第一任伯爵。”哈维沙姆先生庄严地说道。

塞迪说:“噢,噢!这事情真的太久远了!你跟最亲爱的说过这件事情吗?她会对这个非常感兴趣的。等会儿她回来了,我们就告诉她这件事。她总是很喜欢听古老的事情。伯爵除了受封之外,还需要做什么呢?”

“他们中大部分人都会协助治理国家,他们之中有人非常勇敢,参加过特别大的战役。”

“我非常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塞德里克说道,“我的父亲以前是一位军人,他很勇敢——就像乔治·华盛顿那样。假如他还活着,这或许就是他能成为伯爵的一个原因。我很高兴伯爵是勇敢的人。勇敢是一个很大的优点。你知道,以前有一段时间,我很害怕黑暗里的东西。可是一想到那些革命战士和乔治·华盛顿,我就会特别勇敢。”

哈维沙姆先生用敏锐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小男孩,表情十分惊讶,他慢慢地说:“有时候,成为一名伯爵还能带来另一个好处——有的伯爵非常非常有钱。”

他很好奇,他想知道这位年幼的朋友是否清楚钱财的力量。

“有钱很好,我也想有很多很多的钱。”塞迪天真地说道。

“是吗,为什么呢?”哈维沙姆先生问道。

“嗯,”塞德里克解释道,“假如一个人十分有钱,那他就能做很多事情了。瞧,那个卖苹果的女商贩,要是我非常有钱,我会给她买一个小帐篷,这样她就能把小摊摆在帐篷里面。我还要给她买一个小火炉,还有每到下雨天,我会给她一美元,这样她就能待在家里,不用出门了。我还要再送给她一条围巾,你知道,这样她的骨头能感觉好点儿。她的骨头不像我们,一动就疼,骨头疼可是非常痛苦的。假如我很有钱,我就能为她做这些事情,我想这样她的骨头就会感觉好多了。”

“噢!”哈维沙姆先生问道,“要是你很有钱,你还想做些什么呢?”

“噢,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首先,我一定要给最亲爱的买很多美丽的东西。有关缝纫的书籍啊、扇子啊、金顶针啊、金戒指啊、百科全书啊,还有一辆马车,这样她出门的时候就不用等电车了。我要给她买几件粉红色的绸子衣服——要是她喜欢的话——不过她还是喜欢黑色。可是我还会带她去逛大商场,让她随便挑自己喜欢的东西。还有迪克——”

“谁是迪克?”哈维沙姆先生问道。

小勋爵非常兴奋地说起了这个计划。“迪克是个擦鞋匠,就住在本市一条街道的中央,他是人们公认的最好的擦鞋匠,我已经认识他好几年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最亲爱的带我上街,给我买了一个漂亮的弹力球,我玩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它抛到了马路中央,那里车太多了,我很着急,于是就哭了起来——那时候我很小,还穿着小孩儿的那种短裙,正在擦皮鞋的迪克跟我说了声‘你好’,就跳起来跑到车来车往的街道上帮我把球捡了回来,并用他的上衣把球擦干净才递给我,跟我说:‘不哭了,小家伙。’因为这件事,我和最亲爱的都对他十分赞赏,这件事之后,只要我们去市中心都会和他打招呼。我们互相说‘你好’,然后我们就开始交谈,他会跟我聊他的生意。最近他的生意不太好。”

“那你想为他做些什么?”律师问道,他的手摸着胡子,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

方特勒罗伊小勋爵坐在椅子上,面色严肃地说:“这个,我要把杰克的那部分股权买下来。”

哈维沙姆先生问道:“杰克是谁?”

“他是迪克的股东,迪克说他是最坏的股东!他做生意不讲信誉,毫无公平可言,简直就是一个骗子,迪克快要气死了。你想,假如你是个擦鞋匠,每天都辛苦地工作,做生意一向都公道,可你的股东却没有任何信誉而言,你也一定会被气死的。大家都喜欢迪克,都很讨厌杰克,所以有时候来一次就不会再来了。因此我要是非常有钱,就把杰克那部分股权买下来,让迪克做老板。迪克说,‘老板’这个招牌对他的生意非常有帮助。我再给他买几件新衣服还有新鞋刷,这样他工作的起点就比较公平了。他说过,他想要一个公平的起点。”

小勋爵说这件事的时候,把他朋友迪克的行话完全照搬了过来,这样就使这个故事显得非常真实、非常纯真,这种方式最容易使人信服。他非常肯定他身边这位老绅士也会像他自己那样对这件事情感兴趣。事实上,哈维沙姆先生确实对此产生了非常大的兴趣,不过他对这位心地善良的小勋爵产生的兴趣远远超过了迪克和卖苹果的女商贩,他那满头金色鬈发的脑袋里正在兴高采烈地为他的朋友做打算,却不知为何单单忘掉了自己。

哈维沙姆先生问:“你要是有钱了,有没有想过要为自己做点儿什么呢?”

方特勒罗伊小勋爵振奋地说:“我想做的事情可太多了!不过,我要先给玛丽一笔钱,这样她就能帮助她的妹妹布里奇特了,她妹妹有十个孩子,丈夫还失业了。她经常来这里哭诉,最亲爱的会往篮子里装些东西送给她,这时候,她又会哭起来,说:‘上帝保佑你,漂亮善良的夫人!’我还想送给霍布斯先生金手表、金表链和一个海泡石烟斗当作纪念。再有就是,我想组建一支军队!”

哈维沙姆先生吃惊地喊道:“一支军队!”

塞德里克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就像共和国议会,我要给自己和男孩们准备好火炬、制服还有别的东西,您知道的,我们要行军、要训练。这些就是假如我有了钱,想要为自己做的事情。”

这时候,埃罗尔夫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非常抱歉不得不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一个可怜的女人来看我了,她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哈维沙姆先生说道:“刚才这位小绅士给我介绍了他朋友的一些事情,还有假如他有钱了,想为他们做的事情。”

埃罗尔夫人说道:“布里奇特就是他的朋友,刚才我就是和她在厨房里谈话,现在她遇到了一个大麻烦,她丈夫患风湿病了。”

塞德里克马上就滑下了大椅子。

“我想我应该看望她一下,问问她丈夫现在的病情。她丈夫没有得病的时候,人很好,以前还给我做了一把木头剑,所以我很感激他。他的本领可大了。”

他跑出去之后,哈维沙姆先生从椅子上起身。他好像是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沉思了片刻,低头望着埃罗尔夫人说道:“离开多琳考特城堡之前,我拜访过伯爵,他要求我做到以下几点:他想让他的孙子对以后生活在英国充满期待,并且愉快地与他相认。他告诉我,一定要让小勋爵明白,这些生活的改变会为他带来金钱,并享受到孩子所能享受的一切乐趣;他要是有什么愿望,我就要帮他实现,并告诉他,是他的祖父帮他实现了这一切。我敢肯定,小勋爵一定想不到这些事情。假如帮助这个可怜的女人会使方特勒罗伊小勋爵非常开心的话,那就应该满足他,否则伯爵会很不高兴的。”

他仍然没有复述伯爵的原话。老伯爵的原话是这样的:“要让那个孩子明白,我能帮他实现一切愿望,要让他知道,做多琳考特伯爵的孙子会为他带来什么。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买什么,让他的口袋里装满钱,并告诉他,这钱是他祖父给的。”

老伯爵的动机实在算不上好,如果方特勒罗伊小勋爵并不是天生一副好心肠、重视友情的话,这对他是非常不好的。可是塞德里克的妈妈心肠太好了,她没有想到这种做法会有什么恶意。她想或许是因为连续失去了三个儿子,这个寂寞、悲伤的老人想要对她的儿子好一些,以得到孩子的爱和信任。她非常高兴塞德里克能帮助布里奇特,她想不到好运会降临到她儿子身上,更让她兴奋的是,他的儿子首先想到的就是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提供帮助。她那年轻美丽的脸蛋一下子变得非常红了。

“噢!”她说,“十分感激伯爵,塞迪肯定会很开心的,他一向都非常喜欢布里奇特和米歇尔。他们确实非常需要帮助。我常常想,要是能帮他们一下就好了。米歇尔没有得病的时候,工作非常努力,可他已经病了很久了,非常需要昂贵的药物、能防寒的衣服还有滋补的食品。他和布里奇特会非常珍惜别人赠送给他们的东西的。”

哈维沙姆先生把他瘦削的手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了一只钱夹。他干瘦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事实上,他正在想,假如老伯爵知道他的孙子实现的第一个愿望是什么,会有什么话要说,他想象不到那个脾气暴躁、世俗、自私的老绅士对这件事会有什么想法。

他说:“我不知道你早就知晓多琳考特伯爵是一个相当有钱的人。只要他愿意出多少钱都行。他要是知道方特勒罗伊小勋爵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会很高兴的。你要是把孩子叫回来,并同意我说的话,我会给这些人五英镑。”

“也就是二十五美元呀!”埃罗尔夫人吃惊地喊道,“这对他们来说可是一大笔钱,我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

哈维沙姆先生干笑着说:“这是真的,你儿子的生活发生了巨变,他手上会有很多权力的。”

埃罗尔夫人大声说道:“噢,他还这么小——就是个小男孩。我应该怎么教育他使用好这些权力呢?真为他担心,我可爱的小塞迪!”

律师轻轻咳嗽了一下,这位精于世故、狠心的老人发现她褐色的眼中流露出温柔、胆怯的神情,也为之感动了。

他说:“夫人,我能从上午与方特勒罗伊勋爵的交谈中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下一任的多琳考特伯爵不仅为自己着想,也会替别人着想。尽管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可我认为他非常值得信任。”

随后,埃罗尔夫人出去找到塞德里克,把他带回了客厅。哈维沙姆先生听到他在进屋之前在谈论着什么。

他说:“他得的是炎症风湿病,那种病非常可怕,他心里总担心没钱交租金,布里奇特说这加重了他的病情。如果他有衣服穿,帕特就能在一家商店给他找到工作。”

进屋的时候,他的小脸看起来还很担忧,他为布里奇特感到难过。

他对哈维沙姆先生说:“最亲爱的说,你想见我?刚才我正跟布里奇特说话呢。”

哈维沙姆先生俯视了塞德里克片刻,塞德里克有些不好意思和为难,就像埃罗尔夫人说的那样,他还只是一个非常小的孩子。

“多琳考特伯爵。”哈维沙姆先生开口道,情不自禁地看向埃罗尔夫人。

小勋爵的妈妈突然跪在他的身旁,用双手把他的小身体轻轻地抱在怀里。

她说:“塞迪,你的祖父是一位伯爵,他是你亲生父亲的父亲。他的心肠非常非常好,他爱你,希望你也爱他,他的孩子——三个儿子都已经去世了。你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并希望别人也能幸福。他非常有钱,他想让你拥有你想要的一切。他就是这样跟哈维沙姆先生交代的,并让他给你带来许多钱。现在,你就可以拿一些钱给布里奇特,让她交房租,让她可以给米歇尔买所有的必需品。这真是一件好事,塞迪,对吗?”她吻了吻他的圆脸蛋,他的脸颊因为激动和惊讶而闪闪发光。

他大声说道:“那现在可以把钱给我吗?她马上要走了,我现在能把钱给她吗?”

哈维沙姆先生把几张崭新的、卷得很整齐的美钞递给了他。

塞迪从客厅狂奔了出去。

他们听见他一边喊着,一边跑向厨房,他喊道:“布里奇特!等一下,布里奇特!我有一点儿钱要给你,你能交房租了!这钱是我祖父给我的,我送给你和米歇尔了!”

布里奇特敬畏、激动地说道:“噢,塞迪少爷!这可是二十五美元呀!女主人在哪里呀?”

埃罗尔夫人说道:“我得去跟她解释一下。”

接着,她也离开了客厅,屋里只剩下了哈维沙姆先生。他走到窗前站住,凝视着窗外的街道,思考着什么。他想到了多琳考特老伯爵,此刻,老伯爵正坐在宽敞、豪华、晦暗的书房里,被痛风病和寂寞困扰着。虽然他的城堡庄严、奢华,却没有人真正地关心他。他这一生,除了自己,从没有真正地爱过别人,所以也不会有人真正地爱他。他向来自私、傲慢、个性张扬、脾气暴躁,他关心的只有多琳考特伯爵这个头衔还有自己的快乐,根本没时间关心别人。他认为,他全部的财产、权力还有他那显赫家族带来的一切利益,都只是用来给多琳考特伯爵一人享受,仅供他一人享受。现在他年纪大了,所有的放纵与刺激只给他带来了病痛、暴躁和对世人的厌恶。同样,世人也十分嫌恶他。虽然他十分有钱,地位显赫,可再没有比他更让人讨厌和孤独的老贵族了。假如他想,就可以使城堡里坐满客人,他能够举办大规模的盛宴和盛大的狩猎活动;可他心里知道,那些受到款待的人对他那皱着眉头的衰老脸庞还有尖酸刻薄的话非常害怕。他语言刻薄、脾气暴躁、喜欢嘲讽别人,一有机会,他就会这样做,让他们感到非常不舒服,因为这些人都自尊自大、敏感脆弱,胆子也非常小。

哈维沙姆先生非常了解老伯爵苛刻冷酷、暴躁易怒的性格,他望着窗外安静、狭窄的小巷,脑海里又浮现出小勋爵的形象。那个坐在高椅子上兴高采烈地讲述着迪克和卖苹果的女商贩的故事的小家伙,与老伯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是那么无私、纯真、诚实。巨额的收入、宏伟壮丽的不动产、一切的财富和权力,不管好坏,将来都会落到小勋爵那经常插在口袋深处的小胖手里。

“情况会大大地改变,”哈维沙姆先生说,“情况会大大地改变。”

塞德里克和他妈妈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塞德里克看起来兴致勃勃,他坐在妈妈和律师中间自己的那把椅子上,手撑着膝盖,那是他一贯的潇洒坐姿。他为帮助布里奇特解决了麻烦而兴奋得满脸通红。

“她流泪了。”他说,“那是高兴的泪水。以前我从没有见过谁高兴得流下眼泪。我的祖父肯定是一个非常仁慈的人。我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善良。我更愿意成为伯爵了。我简直是很愿意——非常愿意成为一名伯爵。” df5RwAJuDYZSW93+sc1LN4hQ0NjgrF6rMAgVh7uAVmCsLtaI/YdNpoalIi/YQ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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