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到了屋后的竹林。
马步半个时辰,我在心底默默计时。
“形不动而意动,则万物变而独我不变。意不动而独形动,则万物机变随我矣。定心静气,驭水火之先举,御风雷可后行。”
心慢慢静了下来。内力沉下来,耳畔鸟唱风吟,只如未闻。
把微风穿林打叶之声,当做敌人的声音。
北有来人,手持钢刀,风穿钢刀,铮铮如琴瑟。其人力能扛鼎,速度稍缓。闲花落云——闪避,左手斜劈,制其喉头,右手取银针三枚,取其斗门、耳门、玉关三穴。
西南异动,手执长剑。其人迅速而灵巧,剑法不善机变。微步逼近,下腰提腿,取其要害,匕首取中心口。
在离开青溪原之前,这几乎是我每一日的功课。劈掌,出拳,踢腿,飞步,我连想都不用想。一旦有任何差错,师父的板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来。到后来我已经足以闪避粗笨的板子时,师父又换成了长鞭惩罚。当我连师父的长鞭都能轻松躲过时,那以后师父就再没打过我。
坐到了石桌边,师父的声音就在耳边。她说,阿召,十几年来我很少夸你,可是你要知道,你很好。你很好。
我很好。师父,我知道。
阿召,可你怎么不听话了呢?
师父的脸骤然变冷,她的眼睛灿如晨星,深深地看着我。她的脸如此美丽,却如此模糊,像是人低眸看水中自己的倒影一般。那双清澈的、洞悉一切的眼睛,冷漠地看住了我。
师父,阿召并没有——阿召不敢不听师父的话——
我伸出手想要去拉师父的手,却似乎有一股寒气逼着我不让我靠近。
你想要留在秦家了吧。尽管你嘴上说的信誓旦旦,可是你心里的想法,我全都知道。
我冷汗涔涔,如同脱光了被人看到了一切。
师父怎么会……阿召不是有意的。
我怎么会知道?
师父冷笑,唇角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她通身似乎都有着怜悯慈悲的光芒。
阿召,问你自己的心。你是为什么,会萌发这样的心思?是为了谁?
为什么?为了谁?我的眼前,一下子出现的,是秦臻的脸。他的笑眼,他的琴声,他手指碰到我手腕的温度。
还是……秦郅?
师父!不要走——
师父转过了身,听到我的呼唤,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师父希望你快乐,可是师父更希望你日后不会后悔。阿召,你自己好好定夺。
师父的身影倏忽不见。我想要唤她,却开口无言。眼皮渐渐透了蒙蒙的光亮,我徐徐睁开了眼,才发觉自己早就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不错,若不是做梦,我又怎么会看到师父?然而梦一醒来,却一下子忘了大半。师父在梦里说的话,只勉强能想起几句。
虽是醒了,我却还是一身疲乏。我懒得起身,动都不动,索性闭了眼睛,再睡个一刻钟的回笼觉。灵蝉不是说了么?十九师叔加派了人手看着,我也不怕再如今日上午一般了。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脚步声轻轻靠近了。我对于无时无刻都要保持的警惕也厌烦的很了,烦躁地闷哼一声。
“喵——”
却是一声猫叫,想是中午见到的小野猫了?管它什么猫,只要不扰人清梦,便不必管它——一只猫还能把我怎么样么?
“睡着了?”
听了这句话我浑身一激灵,却动也不敢动,绷紧了全身神经。猫会说话?是猫妖?说话的男“人”是用气息轻轻说话,也听不出来到底是谁的声音。
我这时候是瞬间完全清醒了,却不敢有动作,只继续装睡,耳朵却是几乎要竖起来听。
“我喜欢你。”
跟在后面的是一声略微羞涩而愉悦的轻笑,是我从未听过的笑声。我一下子记住了这特殊而温暖的笑声,心里的一汪涟漪都被这轻轻的笑声打乱了,一如迷途的小兽。
我几乎要跳起来,手心满是湿热的汗,指甲还紧紧掐着手心。屏住了呼吸,等脚步声渐渐远了,我才敢抬起头来。
手臂早被压麻了,脖子这么一直耷拉着也酸的难受,更遑论背后一身的汗被风一吹的滋味。我活动活动身子,却见那只三色小野猫正伏在我脚下,见我看它又讨巧般地“喵”了一声。
看来不是猫妖了……
我轻轻拍了一下那小猫,起身便往回走。夕光流金一般照耀下来,将一切都覆上灿烂而稳重的光泽。我突然想伸出手来,接住这难得的美好光华。
然而我终究是没有。我的心还为了方才的事而惴惴无措,想当做是一场梦,可这又是实实在在的。
宝鸦手中抱了几枝含苞未放的花,看到了我,笑着迎上来:“姑娘跑去后头一下午了,没事吧?也该换药了。”我顺从地跟着她回了房,待她插好了花,任她给我上药。
“姑娘跑到后头是清闲了,挂念着姑娘的人可多着呢。今儿下午,就有——”
“有人来找我了吗?”我心头一颤,忙打断了她,“别说了,不必告诉我。”
宝鸦很是疑惑:“姑娘……”
“不必告诉我了。”
要是知道了,岂不是会平添许多烦恼么?师父说过:难得糊涂。我宁愿当那是猫妖罢了。
第二日,辰光从天边缓慢而迅速地蔓延开来,一轮金乌晕染了一片浅金的云,如丝如缕渐渐地散开。
灵蝉领我直接到了外院,十九师叔一身银红色深衣,立在铸剑厅外吩咐着几个下人。几个人接了吩咐便散去了。
她总是喜欢穿红衣。红色是容易穿的艳俗的,十九师叔的红衣总是有着鲜妍的色彩和简素的纹样,衬的她更加丰肌弱骨,姿容丰茂恍如神女,像是古时仕女图中走下来的娴静淑女。
她的眉眼肌肤都似是用清水洗濯过,仿佛天成的一块美玉,温润而坚硬,每每见了她,都会被她的一双眼带入了无尽的迷途。
因而,我又一次站在她的面前,忘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