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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的共和国

上海 1912年
薇奥莱

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天的午后,秘密玉路的正门前爆发出一阵欢呼,鞭炮在院子里噼啪作响。卡洛塔耷拉着耳朵,钻到了我的床下。

通常情况下,我们并不会大肆铺张地庆祝生日,但可能我已经到了某个需要予以庆祝的特殊年龄吧。我跑去找妈妈,她正站在“大道”里,眺望着窗外的南京路。每隔一会儿,远处都会传来一阵鞭炮声,然后钻天炮刺溜溜的尖声划破空气,紧接着会传来一声巨响,似乎连胸腔都在跟着轰鸣。欢呼声越来越大,渐渐达到高潮,然后再慢慢弱下去,一阵又一阵,就这样循环往复着。所以说归根到底,原来这些欢呼和鞭炮并不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我走到妈妈身边,她没有拥抱我,而是说:“瞧瞧这群傻子!”

碎蛋门都没敲就奔了进来:“成真了!”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满大街都在传呢,清朝完了,袁世凯很快就要升任新的中华民国总统了!”他脸上的表情有点癫狂。

那一天是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刚刚代表她那六岁的侄子溥仪签署了逊位诏书,条件是他们要能够继续留在紫禁城,且保留一切财产。满人的统治结束了。十月份新军在武昌发动兵变,从那时开始我们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你怎么比皇帝的亲信还相信袁世凯?”妈妈对碎蛋说,“他们为什么不让孙先生当总统呢?”

“袁世凯让清朝倒了台,所以他赢得了升任大总统的权利。”

“他是清朝军队的总司令,”她说,“他的内心深处很可能还残留着皇朝根子。我听咱们的一些客人说,假以时日,他肯定也会变得像皇帝一样作威作福的。”

“如果袁世凯真的是个道德败坏的人,那么正好,我们就不用再等上两千年,才等到那些共和主义者放过咱们的舞会了。”

皇帝逊位前几个月,秘密玉路里就因清朝即将倒台而沸沸扬扬了。妈妈晚会上的客人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聚在一起了,洋人留在他们那一边的社交俱乐部里,华人则留在长三堂子中。他们各自不停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变化,猜测着那变化是会给自己带来好处呢,还是恰恰相反。他们那些极有势力的朋友可能会变得显赫不再,他们需要组织新的团体。新政府也许会征收新税,影响外贸的条约也可能会生变,为应对这些变化,他们需要立即拟定新的计划。妈妈为了能引诱他们重新聚到一起,不得不一直跟他们说,大赚一笔的机会往往产生于巨变的混乱之中。

下人们也被变革的热潮给感染了。他们嘴里喋喋不休地重复着皇朝统治下的悲惨故事:他们的故土惨遭夺走,人死了都没地方可埋;他们的祖先由于顺从而凄凉潦倒,而大清的官僚则因贪腐而风光无限;外国人因着鸦片贸易大发其财,而鸦片把大清的子民们都变成了行尸走肉。“为了换点大烟,他们连自己的妈都能卖!”我听碎蛋这么说过。

有些大姐对革命感到害怕,因为她们想过安稳日子,再也不想面对变化和新的担心了。她们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会在新的军阀政府统治下得到任何改善,就她们的亲身经历来看,每当社会发生新的变化时,她们总是要倒霉:嫁人后,她们的日子大不如前,而等到她们的丈夫死掉以后,生活又变得比之前还要艰难。每当家中发生变化,她们都得受苦。

上个月,1月1日那一天,我们听说共和国正式成立,孙中山先生被推举为临时大总统。我妈那位马屁精情人费尔韦瑟又像往常一样不请自来。在妈妈带上床的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直留在她生活里的,像个瘤子一样,一直黏着她。现在我变得更讨厌他了,比妈妈为了去见他而拿我当幌子的时候还要讨厌。费尔韦瑟坐在客厅的一张扶手椅里,一手端着杯威士忌,一手夹着根雪茄,一边不时呷口酒、喷口烟,一边宣称:“你们这里的下人们个个头脑发热,就像是刚被传教士感化的野人一样。还得救呢!孙先生可能真的是个基督徒,但是你们这里的下人真的相信他能像上帝一样展现神迹,把他们的黄皮肤变成白色的吗?”他瞅见了我,咧嘴一笑,“你觉得呢,薇奥莱?”

妈妈一定是告诉了他我爸是个中国人这件事。我简直受不了那只蠕虫的嘴脸了,转身离开房间,气得几乎要丧失理智。我沿着南京路狂奔而下,英式电车的车厢上贴满报纸,像鱼鳞一样层层叠叠,随风拍打着车身。在过去的一年里,非暴力反抗蔚然成风,这种大胆鲁莽的爱国主义以一种颇具象征性的方式,嘲笑打击了帝制拥护者。我的中国血液涌动起来,让我想要狠狠地抽费尔韦瑟一个嘴巴。街上人流汹涌,学生们从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将最新消息张贴在公共区域的墙上。人群向前奔涌,识字的人朗读着关于孙中山大总统的文章,他在文章中进行的展望与给出的承诺,给了人们无穷的希望,让人们乐观得几乎失去理智。“他是新共和国之父!”我听到一个男人说,便仔细看了看墙上贴着的这位革命之父的照片。金鸽曾经跟我说,你可以通过观察一个人的脸而了解他的个性。我盯着孙先生的照片看,感觉到他是一个诚实善良、冷静睿智的人。我还听人说过,由于从小在夏威夷长大,他还会讲一口完美的英语。如果孙先生是我的父亲的话,我一定会十分自豪地告诉大家我是半个中国人的——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我就吓了一跳,于是赶紧把它从脑中赶走。

我从来都没法告诉妈妈,拥有一个中国父亲是什么样的感受。我们没法向彼此挑明我猜到的事情。最近一段日子以来,她更是将自己对于任何事情的感受都隐藏了起来。中国正在经历一场革命,而她表现得像是一个旁观比赛的观众,为谁将会成为赢家而下注。她自信地宣称,新的共和国不会插手我们所居住的公共租界的事务。“租界是属于我们的绿洲,”她对客户们指出,“只受租界的法律与政府管辖。”

但我能感觉到,她所表现出的无忧无虑,只是为了掩盖她心里的不安。事实上,我早就跟她学会了识破他人真实感受的技巧——因为每当一个人试图掩饰他的感受时,那种刻意的费力状态一定会露出马脚。我常会听见妈妈和金鸽聊起她们在客人身上观察到的东西:装模作样,虚张声势,恼羞成怒。

我自己也一样,一直很努力地隐藏着自己身体里属于中国的部分,并无时不在担心自己是不是藏得不够好。可是瞧瞧呀,我有多容易屈服于自己天然的想法啊,刚刚我还希望孙先生是我的爸爸呢,而且我还觉得那些学生的激情令人钦佩。我曾试图扭曲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想让自己显得像个彻彻底底的外国人,但如今这种努力变得越来越困难了。我常常照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学习在微笑时不把自己的眼睛皱出一个东方式的弧度。我模仿妈妈那笔直的姿势,模仿她那作为一个外国人往来于世间的自信姿态。我会像她那样,在跟初识的人打招呼时,直直地望向对方的眼睛,说:“我是薇奥莱·明特恩,很高兴认识你。”在夸奖下人们的顺从和聪敏时,我会使用洋泾浜英语。我比小时候对云美人们更客气了,但是除非是在不小心的时候,我从不会跟她们讲中文——可惜的是,我不小心的次数实在有点多。不过,我在面对金鸽和碎蛋的时候,是不会摆架子的;同时,对雪云身边的大姐诚姑,我也冷不下心肠——诚姑有个叫小洋的女儿,卡洛塔十分喜欢她。

自从六年前我和雾云的那场混战之后,这里再没人提过一句暗示我是个混血儿的话。不过话说回来,在目睹了雾云的下场后,谁还敢那么做呢?然而我还是止不住地担心有人会用那可怕的事实来刺伤我。每次遇到陌生人时,他们口中的任何一句关于我外表的评论,都会使我胆战心惊。

不久之前,我见到了妈妈的一位新朋友。她是个妇女参政权论者,对于自己能够置身于这座“美妙的宫殿”——她这么称呼秘密玉路——之中,而感到深深陶醉。妈妈把我介绍给她时,她对我眼睛的特殊颜色进行了称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调子的绿。”她说,“它让我想起蛇纹石,颜色会随着光线而产生变化。”她是不是同时也注意到了我眼睛的形状呢?我刻意不去微笑。片刻后,她向我妈提起她正为收养混血女孩的孤儿院义务募捐,这使我的紧张指数又飙高了一大截。

“那些孩子永远也不会被人领养。”她说,“如果没有孤儿院和您这样的慷慨女性,她们就只能流落街头了。”

妈妈打开钱包,递给那个女人一笔善款。

清帝逊位那天,我很开心自己成了被痛恨的外国佬中的一分子。就让那些中国人厌恶我吧!我跑到东厢房的阳台上,看到鞭炮燃起火光,碎屑布满空气。那些碎屑并非平日用来表示喜庆的红色,而是代表朝廷的黄色,看起来就像在昭示清朝已被炸成了碎片一样。

人群的规模每一秒都在扩大,人山人海。人们举着胜利的旗帜,挥舞拳头,露出写有反对殖民标语的黑色臂带。“废除口岸通商条约!”欢呼声震天动地,人们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口号。“让外国佬那些咿哩哇啦滚蛋!”人群爆发出大笑,冷嘲热讽紧随其后:“把那些崇洋媚外的家伙都撵走!”

还有谁爱我们呢?金鸽?她对我们的爱是否足以让她甘冒被赶出中国的风险?

街道实在太堵,人力车夫都没法往前走了。我站在高台上,看到一对西方男女正向拉他们的车夫疯狂地比划手势,让他撞倒挡住去路的人们。车夫松开车杠,人力车骤然向后倒去,差点没把那对男女弹出来。车夫挥起拳头,人们纷纷跳开。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但我知道他们此刻一定非常惊恐,因为他们在狂乱的人群里被左冲右撞、推来搡去。

我转向妈妈:“我们是不是有危险了?”

“当然不。”她急促而严厉地说。她的双目之间有一个拧在一起的结——她在撒谎。

“那些贪心鬼立马就变了颜色。”碎蛋说,“集市上到处都是他们的声音:‘两瓶新共和国的酒,只卖一瓶的价钱啦!’然后他们还会开玩笑说:‘两瓶清朝的酒,卖三瓶的价钱!’”他望向我,说,“你现在出门会很不安全。听我的话,啊?”他把一包信和《北中国先驱报》递给我妈。“我是在街道封堵以前从邮局拿到这些的。不过,如果骚乱继续下去的话,我们就得有好一阵子收不到任何东西了。”

“想办法给我搞到报纸,英文的和中文的都要。今天晚些时候街上可能会丢满报纸。我想看看报上会登些什么漫画和故事,这样我们就能在事情消停之前,对于自己将面临的状况做到心中有数了。”

我遍寻秘密玉路的大房子,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在像我们一样忧心忡忡。三个相帮和我家的厨子正在院子前面抽烟,黄色爆竹的残烬堆满一地。爆竹是这四个人点的,这会儿他们正在对满族统治者和他那些目中无人的太监们的悲惨命运,表达着幸灾乐祸。太后和她养的京巴再也不能凌驾于挨饿的老百姓之上了!

“我们家里有一半人都饿死以后,我叔叔进了义和团。”一个相帮说,“正赶上百年不遇——或者两百年都难遇——的大洪水,洪水像大雾一样立刻就把村子给淹了。接着又赶上旱年,一滴雨水都没有。灾荒一个接着一个。”他们边说边轮番用火柴点燃烟斗。

厨子插嘴说:“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就什么也不会怕了,就会造反。”

“我们已经赶走了清朝,”另一个人说道,“接着就该轮到外国人了。”

厨子和相帮冲我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这让我感到十分震惊。那厨子向来都很和善,总是问我,用不用给我做顿美式的午餐或晚餐;而且下人们也向来彬彬有礼,或者,至少每次我调皮捣蛋的时候,都会对我表现得很耐心。我小的时候他们训过我一次,因为我打翻了他们手里端着的一大盘食物,但他们当时对妈妈说,所有的小孩都是这么调皮的。他们从来也没有公开发过牢骚,我只偶然听到他们半夜里在我的窗子附近悄悄抱怨过。

但今天,他们表现得就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丑陋,而且他们的样子看起来也有点古怪。他们中的一个转身去拿一瓶酒,我这才看见,他们已经把辫子给剪掉了!只有一个人还没剪,那就是小鸭子——负责开门和在下午通报来访客人的相帮。他的辫子仍然盘在脑后。我曾经让他给我看看他的辫子有多长,当时他一边解开盘起的辫子,一边说,这家伙是他妈妈最大的骄傲——他妈说,辫子的长度是衡量一个人对皇帝忠心的标准。“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辫子刚到腰下。”他说,“她在我的辫子长到这么长之前就死了。”如今,发辫已经长到了他的膝盖处。

厨子对小鸭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是皇帝的奴才吗?”其他人笑起来,怂恿他把辫子剪掉。有个人给他递了一把刀——大家都是用这把刀割掉自己的辫子的。

小鸭子盯着那把刀,然后又望向咧嘴笑着的人们。他慌乱地收回目光,像是吓着了,接着飞快地朝挨着一口废弃水井的墙走去,解开盘起的头发,凝视了半刻他深爱的长辫,然后一把将它割掉。大家都嚷嚷起来:“厉害!”“好样的!”“哇!他看起来就跟刚被阉了似的!”

小鸭子满脸痛彻心扉的表情,不知道的人看了会以为他刚把他亲妈给杀了呢。他掀开井盖,手里拎着他旧日的荣耀,在井口处晃晃悠悠。他剧烈颤抖着,手里的长辫像条活蛇一样扭来扭去。终于,他松了手,并紧接着趴到井口朝下望,眼睁睁看着辫子沉入水中。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他也会跟着那条辫子跳进井里呢。

碎蛋跑进院子:“干什么呢?吃的哪儿去了?水怎么还没烧?路路咪咪要喝茶呢。”

那帮人就那么坐在那儿,抽着烟。

“嗬!你们剪辫子的时候,是不是把脑子也连带削下去一块?你们是给谁干活的?如果这里关门大吉,你们上哪儿去?到时候你们就该跟墙边上的独腿叫花子一个样了。”他们这才嘟嘟囔囔地站了起来。

这里怎么了?接下去还会变成什么样?我穿过大房子,看到空无一人的厨房:水没烧,菜只切了一半,脏衣服一半在桶里一半在桶外,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倒栽葱溺死在水里一样。

我看到金鸽和云美人们坐在大房间里,夏云正为清朝的结束而泪流满面,哭得就好像她自己的家人死了一样。

“我听说新共和国的法律很快就会让我们关门的。”她说。

“那些政客想显得自己比清廷和外国人都更有道德。”

“新的道德?呸!”金鸽说,“那帮政客就是以前常来我们这儿寻欢作乐的家伙,而且他们对西方人允许我们干这种营生一向都很庆幸。”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夏云愁眉苦脸地说。她举起自己那双又软又白的手,哀哀地看着,“以后我就得自己洗衣服了,就跟那些普通的洗衣大妈一样。”

“别再瞎扯了。”金鸽说,“共和党人控制不了公共租界。清朝的皇帝没这个权力,如今的当政者也没戏。”

“你怎么知道的?”夏云还嘴道,“明朝完蛋的时候你就活着了?”

我听见妈妈在叫我:“薇奥莱!你在哪儿?”她爬上楼来找我,“你在这儿啊。到我的办公室来,我要你待在我的附近。”

“我们遇上麻烦了吗?”

“完全没有,我只是不想让你在街上到处乱晃。有太多人跑来跑去的,你可能会受伤。”她办公室的地板上堆满了报纸。

“皇帝没了以后,”我说,“我们会遭殃吗?我们这里会被关掉吗?”

“到这儿来。”她把我拉进怀里,“不过是一个朝代结束了而已,这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只不过中国人有点紧张,但他们很快也会淡定下来的。”

到了第三天,街道终于可以通车了,妈妈想去拜访一些客户,鼓励他们回到秘密玉路来。碎蛋说,一个外国女人独自外出是很危险的。街上有醉醺醺的爱国分子出没,他们手里拿着剪刀,只要见到谁头上还挂着根辫子,便会上去一刀剪断。他们还剪了几个白种女人的头发,纯是为了找乐子。不过我妈从来都不是个向恐惧低头的人。她披上一件厚重的裘皮大衣,叫了辆马车,跟金鸽俩人各自带上一根槌球棒 ,以便在看到有人手拿剪刀、坏笑着逼近她们时,能够一棒砸晕他们的脑袋。

清帝逊位后的一个礼拜,所有的客人都对我们躲得远远的。妈妈叫下人们去散布消息,说她已经把“秘密玉路”的英文牌子拿掉了,但客人们仍旧不愿意来。“秘密玉路”的大名人尽皆知,谁都知道它跟“路路咪咪馆”是一回事。洋人不愿意露面,而华人则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在跟洋人做生意。

18日是中国的除夕,那天刚好是周日。新年的到来再次点燃了人们的激情,一周前的狂热再次出现,烟花爆竹和喧天锣鼓使得满世界的噪音更加刺耳。每当钻天炮在空中发出尖响的时候,妈妈都会停止说话,紧紧绷住下巴;而当那一声躲不过去的轰隆巨响响起之时,她的身体也会随之颤抖。她对每个和她说话的人都凶巴巴的,连金鸽也未能幸免。客人们心怀的愚蠢恐惧使她怒不可遏。当然,也有客人在慢慢回归,今天五个、明天十几个的。回归的主要都是中国客人,他们收到了心爱的姑娘寄来的倾吐思念的信件,不忍弃之不顾。然而没有一个人有心情拈花惹草。在大客厅里,人们分为两大阵营,一边是洋人,一边是华人。他们阴郁地谈论着打倒外国人的抗议活动,对贸易的前景十分悲观。一个人抱怨道:“我听说,好多带头的学生都是在美利坚受的教育。清政府让他们得到了该死的学位,而他们可倒好,学了一堆革命知识,回来报效大清。”

我妈穿过房间,浑身洋溢着自信。不过一个小时前她可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她读着报,看起来灰心丧气。但这会儿她却微笑着,向每个人传递着安心和保证:

“我从一个十分可靠的人那里听到一个确切的消息:新政府只不过是想利用一下眼下这股排外的狂热,好让国民能够团结一心。你们想想啊——曾经在清政府底下工作的官员,现在原封不动地给新政府当官,这都是官方宣布过的事。所以说,我们在政府里仍然有很多老朋友。再说了,新政府为什么要取缔对外贸易呢?他们为什么要自断其手、再也不从那可心的钱罐子里捞钱呢?现在的混乱很快就会过去的。类似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看看历史上有过的这一类骚乱吧,每一次,对外贸易最终都会东山再起,规模比之前还要大,赚的利润也更多。用不了多久,一切就会风平浪静了,大家只需要对做生意的方式稍作调整即可,勇敢一点,目光放长远一点吧!”

有一些人深以为然地小声交流起来,但大多数人的脸上仍然疑云密布。

“算一算贸易给中国带来了多少钱吧。”她继续说,“新政府有什么理由要敌视我们呢?我预测,虽然政府眼下会对我们的发财之路进行阻挠,但假以时日,他们一定会以更优惠的条约和关税欢迎我们回来的。只要他们想打倒军阀,他们就需要钱——我们的钱。”

这段话引发了大家更强烈的怨言,但我妈仍旧保持着自己的乐观态度:“胆小犹豫的人会丢掉大把的金子,而留下来的人则可以捡个盆满钵满。到时候,满街都会是金银财宝,随便你们怎么拿。这是属于机遇的时代,不是用来浪费在恐惧和无用的踌躇上的。先生们,好好计划一下你们的远大前程吧,新的坦途已经铺就,祝新的共和国万寿无疆!”

然而,她的生意仍旧毫无起色。金银财宝躺在没人敢去染指的地方。

第二天,妈妈停止了一切试图重振生意的努力。正当我们要去餐厅为庆祝我的生日而吃一顿迟来的午餐时,一封来信翩然而至。走到她的门前时,我听见她在用愤怒的语气讲话。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原来她是在自言自语。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每当听到她独自喋喋不休地发狠,我都会感到很害怕。但是一直以来,她的坏情绪似乎从未引发过任何可怕的事情。她的咬牙切齿,就像是一个人通过打沙袋来宣泄自己的坏情绪,宣泄过后,她的内心就会再次变得风平浪静。

“叫你的黑心肠见鬼去吧!”她说,“懦夫!”

我觉得她的火气一定跟皇帝的遭遇有关。

“妈妈。”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她的手里抓着一封信,捂在胸口。信上的字是手写体的,而且不是中国字。

“薇奥莱,亲爱的,咱们现在还不能去吃饭。出了点事情。”她没有提那封信,但我知道那封信正是一切的原因。在我八岁生日那天,她对我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不过这一次,我不再觉得生气,而只是感到担心。这又是一封来自我爸的信,我很确定。她六年前收到的上一封信,宣布了他刚刚死掉的消息,而我是那时才知道,虽然妈妈一直都说他早就死了,但原来,那些年里他一直都是活着的。每当我提起关于爸爸的事情时,她都会用同一个答案终结话题:“我早就告诉过你——他死了,你再问,他也不可能活过来。”这个问题总会让她大发雷霆,但我就是忍不住要问,因为答案曾经发生过变化。

“那我们过一会儿去吃饭吗?”其实我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想看看她回答得会有多么谨慎。

“我得出门去见一个人。”她说。

我才不会让她那么容易就走呢。“我们本来是要去吃生日大餐的!”我抱怨道,“你老是那么忙,从来没空兑现你的承诺。”

她只表现出了一丁点的负疚感:“实在对不起,”她说,“我得去做一件事,这件事非常紧急,而且特别重要。明天我再带你去吃一顿超级豪华的午餐吧,开瓶香槟。”

“我也很重要啊。”我说。我走回房间,心里重温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一封信,又一个被弃之不顾的生日。到底谁比较重要?

听到她离开以后,我溜进“大道”,穿过法式玻璃门,进入了她的房间。那封信不在抽屉里,不在她的床垫下,不在枕套里,也不在盛着硬糖的罐子中。正当我打算放弃的时候,却看到那封信的一角,从房间中央的圆桌上摆着的一卷诗集中露出头来。那张圆桌是妈妈和金鸽白日里商讨生意事宜时坐的地方。信封是白色硬纸做的,上面用中文写着:“寄给路路咪咪夫人。”在这行字下面,有一行整洁而流畅的手迹,用英文写着“卢克丽霞·明特恩”。卢克丽霞,我从没见她用过这个名字。这真的是她的名字吗?这封信上还写着另一个我从未听人称呼过她的名字:

我亲爱的路西亚:

我已从义务的重负中解脱出来,终于可以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了。

我会很快回到上海。能不能在23日中午拜访你呢?

属于你的,
陆成

这个用英文写信的中国男人是谁?他用两种名字叫她:卢克丽霞和路西亚。他要把什么还给她?

还没等我再认真研究研究这封信,金鸽就走了进来。

“我在找一本书。”我迅速地说。

“给我。”她说。她瞥了一眼那封信,说:“别告诉你妈你看见这封信了。别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所以说,我的怀疑是正确的了:这封信一定跟我爸有关。恐怕,在23日那天,我的人生将会变得更加糟糕。

到了23日那一天,整栋房子里的人都议论纷纷,说有位客人会在中午到来。我躲在阳台上遥望着下面的骚动。其实妈妈本来是规定我在自己房间里学习的,连“大道”也不让去,还给我下了死命令,说在她允许我出来之前都不许出屋。她还让我换上了一条绿裙子——那是我最好的一条裙子。我在心里猜测,这意味着她会让我见见那个男人。

中午到了,然后很快便过去了,时间缓慢地侵蚀进下午。我侧耳倾听,等待着宣布客人驾到的声音,但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爬进“大道”——如果有人发现我躲在那儿的话,我就说自己是在找一本教科书。为了以防万一,我把一本书放到了桌子底下。妈妈正如我所愿,待在她的办公室里,与我仅隔着一道法式门。金鸽也在那里陪着她。妈妈正在发怒,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闪电前的滚滚雷声一样阴郁,似乎随时准备爆发。我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到危险的信号。金鸽用一种温柔而安慰的语气回应着她。我听不清她们的具体对话,只能听到一堆含混的声音。进入这个房间对我来讲已经很冒险了,足足过了有一个小时,我才鼓起勇气把自己的耳朵贴在了玻璃上。

她们在用英语对话,但声音太低了,我什么也听不清。忽然间,妈妈的怒火猛地蹿了起来,音高也随着骤升:“畜生!”她喊道,“家庭责任!”

“他是个懦夫,还是个贼,我觉得你不应该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金鸽说,“如果你见他的话,他会再一次把你的心撕成两半的。”

“咱们这儿有手枪吗?我要一枪崩了他的蛋。别笑,我是认真的。”

这些只言片语让我感到更加困惑了。

薄暮降临,我听到下人们在叫热水。一个相帮敲了敲我妈的门,宣称有位客人来了,正在前厅等候。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后,足足有十分钟没有离开房间。等到她终于出去以后,我立刻将法式门推开一条小缝,然后微微拉开窗帘的底端。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便飞跑上能俯瞰大客厅的阳台,藏了起来。

妈妈走下几级台阶,然后站住,向立于天鹅绒帘幕边的小鸭子点了点头。

小鸭子接到指示,便拉开了帘幕,并喊道:“陆成先生来访,求见路路咪咪夫人。”这是那个写信人的名字。我屏住呼吸等着他走进来。用不了一会儿,我就能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我认为他是的那个人了。

他出现了,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新派绅士,身姿挺拔而举止闲适优雅,一看就是上层贵族出身。他身着裁剪得体的深色西装,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我从阳台上都能看到皮子反射的光亮。他丰盈的头发十分有型,涂了发油,柔顺而齐整。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细节,但是能够猜到他比妈妈年纪要大,不年轻,但也不算很老。他的一只胳膊上搭着冬天的长风衣,风衣上面搁着一顶帽子。一个相帮很快便走过来将他的风衣和帽子拿走了。

陆先生漫不经心地环视房间,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到其他第一次来到我妈这里的人脸上的那种惊讶。西式的装修风格已经成为绝大多数长三书寓的选择,就连很多富绅贵胄的家也开始如此布置,但是我们这里的装潢仍旧算得上一枝独秀:富有冲击力的画作,铺有虎皮的骄奢淫逸的沙发椅,还有一尊栩栩如生的凤凰雕塑,立于高及天花板的巨大棕榈树边。那个男人微微笑着,就好像这一切都并不令他吃惊。

蓬云走了过来,蜷在我的身边:“那是谁?”她轻声问道。我叫她到别的地方待着去,但她纹丝不动。我很快就要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我不希望那个瞬间蓬云也在场。

妈妈继续向楼下走去。她为这个场合挑选了一件古怪的衣服——我之前从来没见过那条裙子,肯定是她昨天刚买的。毫无疑问,它是最时新的款式——妈妈只穿最时新的款式——但那条裙子的形状并不符合她总是在房子里飞来飞去的习惯。那是一条孔雀蓝色的羊毛裙,十分贴身,凸显出了她丰满的胸臀。裙子在腰部和膝盖处束紧,使她没法走快,只能像个女王一样慢慢迈步。那个男人很耐心,凝望着她缓缓走向自己。走到他面前时,她并未像对其他男人那样,感情充沛地对他予以欢迎。我听不清她具体说的是什么,但是能够听出,她的语调平淡,还微微有点颤抖。他微微鞠了一躬,鞠躬的方式既非中式也非西式。缓缓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庄重地望了她一眼,而她突然就转过身去,用她那蹒跚的步伐朝楼梯走去。他紧随其后。她的下颌微扬,满脸傲慢,眼皮微垂,目光越过鼻尖向下望去。就算隔了这么远,我也能看出她脸上的这副表情——要放平时,每当云美人们的脸上浮现出这样的表情时,妈妈都会十分不快。那是明显的轻蔑。而那个男人表现得就好像他对她的不友好毫无察觉一样。或者,也许他早就知道她会如此,并且对此有所准备。

“哇哦!”蓬云说,“他好有教养,而且还有大把大把的钞票。”我向她投去愤怒的一瞥,让她闭嘴。比我大了七岁的她,面对着我的谴责,像往常一样露出了怨念的表情,酸不溜丢地撇了撇嘴。

我没法看清他长什么样,但我能感到他的脸上有某种跟我很相似的东西,这让我紧张得几乎就要晕倒了。这个男人是我的爸爸吗?

在他们走上楼梯之前,我就已经爬开,飞奔到“大道”里,藏在了床底下。我在那儿待了有十五分钟,眼睁睁看着薄暮转为暗夜。由于我藏在了窗帘后的缝隙中,没有人察觉。地砖很凉,我开始后悔没有拽一条被子来裹在身上。我听到办公室的门被打开,接着传来妈妈和金鸽的声音。金鸽问妈妈,该送些什么茶点进来吗?一般来讲,视不同的客人而定,可选的茶点包括水果、英式黄油曲奇和红茶。但这次妈妈却说,什么都不用。她的无礼让我十分震惊。

“我很抱歉来得这么晚。”那个男人说,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英国人,“暴动的人群把老城的城墙都砸烂了,路也根本走不通。我知道你们在等着,所以下了马车,徒步赶往这里。光是走到宝昌路 ,就花了三个小时。”

对于他为赶往这里所做的巨大努力,妈妈并未表示任何感动之情。他们走到房间的另一边,低声交谈起来。虽然法式门开了一道缝,但我还是听不清他们那微弱的谈话声。他那低沉的嗓音平滑流过,妈妈那简洁的话语则波涛滚滚。每隔一会儿,妈妈都会高声甩出一句:“我对此表示非常怀疑。”“我没有收到那些东西。”“他没有回来。”过了一会儿,突然之间,她大叫了起来:“你现在还想见她干什么?你有多久没有关心过她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你没捎过一句话,也没给过一分钱。就算她和我饿死街头,你也根本无动无衷!”

我知道她这是在说我。原来,他从未问起过我,也从未爱过我。混蛋!我立刻就开始恨他了。

他喃喃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清的话,声音有些癫狂,而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既清晰又大声:“我当时已经崩溃了,快要被逼疯了,他们让我完全无能为力。”

“懦夫!卑鄙的懦夫!”妈妈嚷道。

“他当时在外交局……”

“啊,对,家庭责任,传统,义务,祖先,和那些被烧成青烟的贡品。真棒。”她的声音越来越逼近法式门这边。

“在中国过了这么多年以后,”他说,“难道你还是不明白家庭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讲,到底有多不可违抗?它沉重得像是一万块墓碑,而我父亲将它砸向了我。”

“我非常明白。这些年来我见过许多男人,他们本质上跟你都是一路货色,丝毫不让我意外。欲望和责任,哪个都不愿放弃,所以哪个都无法成全。正是这些毫不令人意外的男人,助我成为了一个非常成功的女人!”

“路西亚。”他悲伤地叫道。

“不许这么叫我!”

“你一定要听我说,求你了。”

我听见办公室的门打开,金鸽的声音闯了进来:“打扰一下,”她用中文说,“有件事很紧急。”

陆成开始用中文进行自我介绍,但金鸽打断了他:“我们以前见过面,”她厉声说,“我非常清楚你是谁,也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她转回头去,用较为平和的语气跟妈妈说,“我需要跟你说几句话。是关于薇奥莱的事。”

“这么说,她在这里?”那男人兴奋地说,“求你们了,让我见见她吧。”

“等你死了以后,我会让你见她的。”妈妈回答。

我仍在咬牙切齿,但是听到他说想见我,还是让我感到了一阵鼓舞。如果他来找我,我一定会拒绝他的。这会儿,房间里已经很暗了,我可以趁暗溜到法式门那里去。我想要看看他的表情。但我刚从床下探出半个身子,就听到妈妈和金鸽关上办公室的门,走进了走廊。通向“大道”的门忽然打开了,我不得不飞快地再次把自己塞回墙边的床下,并且屏住呼吸。

“让你一个人去承受这种场面实在太艰难了。”金鸽用英文安静地说,“我要在那里陪你。”

“我更愿意一个人去处理这件事。”

“如果你需要我的话,就摇一摇叫茶的铃。我就在大道里候着。”

我的心脏因恐惧而绞成一团——如果她在这里待着的话,我就没法从床底下出去了,很快就会冻成一具僵尸。

“不需要。”妈妈说,“跟其他人一起吃晚饭去吧。”

“那么,至少让我叫大姐把茶给你端过来吧。”

“嗯,那也好。我的喉咙已经很干了。”

她们离开后,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我听到大姐进来的声音,然后传来茶杯轻碰的声响和礼貌的话语。我从床下爬了出来,因寒冷和紧张而浑身发抖。我摩挲着自己的胳膊,从床上拽下一条被子,裹住了自己。等到牙齿不再打战以后,我走到玻璃门边,从窗帘的缝隙间望过去。

看清这个男人的第一眼,我就立刻确定,他是我的爸爸。他跟我有着一样的面部特征:眼睛,嘴,还有脸的形状。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认命感淹没了我:我确实就是半个中国人。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只因一切尚未明朗,我便一直拼命给自己相反的心理暗示。出了这栋房子的门,我便将再也无所归属。然而与此同时,另一种感受也爬上我的心头,那是一种奇异的胜利感——我一直都怀疑妈妈在对我撒谎,而今天我所目睹的事实证明,我的怀疑是正确的,我的爸爸一直都活着。长久以来折磨着我的那个问题,现在被可怕的答案所取代了。但是妈妈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如此恨他,恨到这么多年以来都拒绝见他呢?为什么她宁愿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不管怎样,我曾问过妈妈他是否爱我,而她当时回答说是的。但现在,她却说他从未爱过我。

陆先生将手放在妈妈的胳膊上,而她立刻甩开他,大叫起来:“他在哪儿?告诉我,然后就滚!”

“他”是谁?

那男人试图再次触碰她的胳膊,却被她一巴掌扇在脸上。然后她捶打着他的肩膀,哭了起来。他没有抽身,只静静地立在原地,像个木头士兵似的,任由她摆布。

她的样子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绝望。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不由被吓坏了。到底是谁的行踪对她如此重要呢?

好不容易收住眼泪后,她用沙哑的声音问:“他在哪儿?他们对我的宝贝儿子都做了些什么?他死了吗?”

我必须立刻用手紧紧捂住嘴,才能不让他们听到我的叫声。原来她还有一个儿子,而且她深深地爱着他,还为他哭泣。

“他活着,而且很健康。”他顿了一下,“而且他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是对我一无所知吧。”妈妈直白地说了出来。她走到房间的另一边,耸动着肩膀哭了起来。他朝她走来,但她却示意他待在原地别过来。我从来没见妈妈哭得这么凶过。她的哭声那么酸楚,就好像她刚刚失去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一样——但她明明刚刚才得知,自己并没有失去他。

“他们把他从我这里抱走,”他说,“是我父亲下的命令。他们不肯告诉我孩子在哪儿。他们把他藏了起来,跟我说,如果我做出任何有损我父亲声誉的事情,他们就再也不会让我见到他了。我怎么敢去找你呢?你肯定会跟他们作斗争的,以前你就这么做过,他们知道你以后也会继续这么做的。在他们眼里,你对我们的传统毫无尊重,你不会明白他们的地位和声誉。我没法跟你说话,因为只要跟你说哪怕一句话,我就再也见不到我们的儿子了。你是对的,我是个懦夫,我没有像你一样奋起抗争。比这更不可原谅的是,我背叛了你,却还要为自己的行为强词夺理:我告诉我自己,如果我顺从了他们的意愿,你就会有机会很快把他要回去了。然而其实我知道,这都是不可能的。我没能保护你,相反,还把你心中那纯洁的信任给扼杀了。我为此深受折磨。每天早上,我醒来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对你做了残忍的事。我可以给你看我的日记,在过去的这十二年里,每一天,我都在所有其他句子前写下这一句话:‘为了拯救自己,我毁灭了另一个人。而在毁灭那个人的同时,我也毁了自己。’”

“才一个句子?”妈妈淡淡地说,“我写的可比这多多了。”她回到沙发上,双眼无神地坐着,毫无生气,“你为什么还是告诉我了?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早干什么去了?”

“我父亲死了。”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下:“我可说不出什么哀悼的话。”

“他是清帝逊位那天倒下的,之后又弥留了六天。在他死后第二天,我就给你写了信。我感觉自己肩上的一个包袱终于卸下了。但是我必须得警告你,我母亲跟我父亲一样,都有着极强的意志力。我父亲凭借着他的意志力,占有了一切他想要的东西,我母亲则将她的意志力用在了保护家庭上。我们的儿子不只是她的孙子,同时还是我们大家族的下一代,肩负着传承家族历史的重任。也许你无法尊重我们的家庭传统,但你最好还是好好认识一下我们的家族传统,这样你才会知道厉害。”

陆成递给妈妈一个信封:“我把你肯定想要知道的东西写了下来。”

她把裁信刀塞进信封的开口处,但手抖得太厉害,把信掉到了地上。陆成将信捡起来,亲手为她打开。她从中拿出一张照片,我绷紧身体,找到了一个能够看到照片的角度。“这张脸上哪里有我的影子?”妈妈说,“这真的是泰迪吗?你是不是又在耍我?我要拿我的手枪杀了你……”

他喃喃低语着指向那张照片,她脸上的痛苦便渐渐被微笑所取代了。“好严肃的表情……我看起来也是这样吗?他更像你,看起来像个中国男孩。”

“他现在十二岁了,”陆成说,“是个快乐的男孩,只不过被宠得有点没样了。他奶奶把他当皇帝一样对待。”

他们的声音柔和下来,渐渐成为温柔的低语。他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而这一次,她没有将他推开。她用一种受伤的表情望向他,他轻抚她的脸颊,她便倒在了他的肩头,被他拥抱着嘤嘤哭泣。

我转过身,沉重地跌倒在地,凝视着漆黑的虚无,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恐惧。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这是他们的儿子,她从不曾像爱他那样地爱我。我在脑海中回味着她的每一句话。一个个问题从我的脑海中蹦出来,每一个都更加令人不安,盘旋在我的上空,让我难受。他的儿子也是混血,但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中国人。而这个有着跟我一样眼睛和脸颊的男人,我的爸爸,从未考虑过把我带回他的家庭。他从来也没有爱过我。

我听到妈妈的办公室里传来沙沙的声响,便转回身从窗帘缝里偷窥。妈妈已经关了灯,我什么也看不见。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上了,片刻后,传来她卧室门的开关声。陆成和泰迪的照片也跟着她进了卧室吗?我感到自己被遗弃了,孤零零地与那些令人痛苦的问题相对。我好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为自己哀悼。我已丧失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立足之地。在妈妈眼里,我只排第二,而对于陆成来说,我不过是个没用的累赘。但我没法离开这个房间,因为下人们正飞奔着冲过走廊。如果金鸽看到我溜出这个房间,她一定会要求我告诉她我为什么会在那里,但我不想跟任何人谈论我的感受。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我得等到晚会开始,所有人都下到大客厅里以后,才能出去。所以,就在此时此地,我忽然不可遏制地被自怜的洪水所淹没。

几个小时后,我被遥远的开门声惊醒。我冲向窗户,透过窗格向外望。天空一片暗灰,太阳很快就要升起了。我听到办公室的门打开又关上,便走到玻璃门边。他背对着我,我只能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她的脸。他正用轻柔的语调低语着什么,而她则以一种少女般的高亢调子回应他。我感觉胸闷——她对其他人竟然抱有那么丰富的感情,如此柔情,如此快乐。陆向前微倾,她便低下头,让他吻在自己的额头上。他捧着她的脸,又说了一堆甜言蜜语,引得她面露微笑,看起来几乎都有些羞涩了。我从未见识过她这么多的新表情,时而像个受伤的孩子,时而陷入悲伤的绝望,现在又显得羞答答。

他拥抱她,将她搂得紧紧的,而当他放开她的时候,她的双眼闪烁着盈盈泪光,转过身去。他静静地离开了房间。我奔回格子窗,刚好来得及看到他满脸愉快地走过,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一切都称了他的心了!

我刚刚步出房间,想往我的卧室走,卡洛塔便蹿了过来,在我的腿上一个劲儿蹭。在过去的七年里,她长肥了,动作也变得更迟缓了。我捞起她,抱在怀里。只有她还需要我了。

我无法入睡——或者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但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她正在和一个相帮说话,指示他将一个行李箱搬上来。现在已经是上午,将近十点了。我看到她正在卧室里把裙子一件件展开。

“哦,薇奥莱,太好了,你终于起来了。”她用一种轻快而兴奋的声音说,“我想让你去挑出四件礼服裙,两件晚会穿的,两件白天穿的,还有与之搭配的鞋和外套。然后,把那条石榴石项链和金首饰盒也带上,还有你的钢笔、课本和笔记本。其他值钱的东西也都要带上。我没法帮你列全,你得自己想去。我已经让人送行李箱去你的房间了。”

“我们要逃跑吗?”

她扬起头——当某个客人提出一个新奇、却令她觉得不大妥当的想法时,她就会扬起头——并且微笑了。

“我们要去美国,去旧金山。”她说,“我们要去看你的外公外婆。你的外公病了……我收到了电报……电报上说,他病得很厉害。”

好蠢的谎话!如果他真的生病了的话,她刚才为什么还那么开心?看来她并不打算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们要去看她的宝贝儿子。我决定逼她说出真相。

“我外公叫什么?”

“约翰·明特恩。”她轻松地说,继续把衣服一件件放到床上。

“我外婆也活着吗?”

“是的……当然啦,就是她发来的电报嘛,哈丽特·明特恩。”

“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吗?”

“也许明天就走,但也可能会拖到下个礼拜。这段日子以来一切都颠倒错乱了,就算我们有大把的美元,也找不到什么能靠得住的人,所以,我们有可能没法立刻就搞到下一艘轮船的船票。除了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洋人也正想着要离开呢。说不定到最后,我们要坐在一艘绕道北极的拖网渔船里回去呢!”

“昨天来找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以前因为生意的关系打过交道的人。”

我用细细的声音说:“我知道他是我的爸爸。你们上楼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了,我长得很像他。而且我也知道,我们之所以要去旧金山,是因为你有一个儿子住在那里。我听下人们说的。”

她静静地听着,动弹不得。

“你否认不了的。”我说。

“薇奥莱,亲爱的,我很难过让你受到了伤害。我之所以一直对此保密,是因为我不希望你知道我们曾经遭到过遗弃。泰迪一出生就被他抱走了,自打那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他。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把他要回来了,我必须为之争取,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如果被偷走的是你的话,我也会一样努力抗争,把你夺回来的。”

为我抗争?我对此很怀疑。

但是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你对我而言非常珍贵,远远比你想象的还要珍贵。”一滴泪珠氤氲在她的眼角,闪闪发光,而就是她心中的这一点点闪光,便已足够让我去相信她了。我重又平静下来。

然而,回到卧室以后我却意识到,她一点也没跟我说起陆成对我的感情。我恨他,我永远也不会管他叫“爸爸”的。

在当天上午余下的时间和整个下午里,她一边和我一起往箱子里塞东西,一边跟我聊起我们在旧金山的家。在这以前,关于她的过去,我从来也没有深想过。她曾经住在旧金山,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而如今,听到她讲过去的故事,我感觉简直就像在听一个童话故事似的,听着听着,心中的愤怒便化作了兴奋。我在脑海中描绘起太平洋的样子:蓝色的水,浪花中跃出银色的鱼;鲸鱼喷着水,水柱像一座喷泉。她告诉我,我的外公是一个历史学教授,我的脑海中便出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绅士,满头白发,站在一个黑板架前;她说她母亲是一名科学家,研究昆虫——就是我曾经想要打碎的那些琥珀中的那种昆虫——于是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一个大房间,从天花板垂吊下好多琥珀,一个女人手里拿着放大镜,正在盯着它们瞧……随着她对我轻松地侃侃而谈,一个越来越清晰的旧金山呈现在了我的面前:丘陵起伏,绵延伸向水边。我能够想象自己爬到山顶,眺望海湾和岛屿的场面。我会沿着两侧布满西式房子的陡坡向上爬,就像法国租界里的场景一样,身边往来穿梭着各个阶层、各个种族的人群。

“妈妈,旧金山有中国人吗?”

“有不少呢。不过大多数都是仆人和普通工人,洗衣工啦,诸如此类的。”她走到衣柜前,思考着该带哪件晚礼服走。她挑了两件,然后又放回去,又选了两件其他的,之后她拿起一双白色的小山羊皮鞋,但忽然发现鞋跟上的蹭痕,又把它们放了回去。

“那里当妓女的有外国人吗?还是只有中国人?”

她笑起来:“在那儿,除非你是中国人或肤色较深的意大利人,否则是不会有人管你叫外国人的。”

我感觉受到了侮辱。在这里,我们总会因为与众不同的外表而被视为外国人。一个凉飕飕的想法溜进了我的血管:在旧金山人眼里,我会不会就是个来自中国的外国人呢?如果人们知道泰迪是我弟弟的话,他们就会知道我跟他有着一样的中国血统了。

“妈妈,如果人们看出来我是半个中国人,他们还会对我好吗?”

“没有人会觉得你是半个中国人的。”

“但是如果那儿的人发现了的话,他们会躲着我吗?”

“没有人会发现的。”

她对并不绝对的事情如此十拿九稳,让我很不安。在那里,我得装得像她一样自信,才能隐藏起她有个中国混血的女儿这个秘密。只有我自己会一天到晚担惊受怕,担心自己被人识破,而她则会永远都无忧无虑。

“我们会住在一所非常漂亮的房子里。”她继续说。她此刻的样子,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开心的样子,充满了深情,看起来更年轻了,简直像变了个人。金鸽说,如果一个女人被狐魅附了身的话,她的眼睛就会变得顾盼神飞,明亮闪烁到令人无法直视——妈妈现在的眼睛就很明亮。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在见到陆先生以后就彻底变了。

“那座房子是在我出生之前不久,我爷爷建的。”她说,“它没有我们现在的房子大,”她继续道,“但也不像这里这么冰冷和吵闹。它是木头结构的,特别稳固,就连一场把整个城市都摇散架的大地震过后,仍旧矗立不倒,连一块砖头都没掉。它的建筑风格跟上海英法租界里的外国房子很不一样,首先第一条就是,它比那些房子都要更加开放和友好,没有那些个高高的围墙,也不配备门卫——在旧金山,隐私不需要你去努力捍卫,而是一种所有人都天然享有的东西。我们只需要在房子前面放个矮树丛和低低的铁门,就够了。不过,我的家人还是在房子的两侧和后面都围上了篱笆,但这不过是为了防止野狗溜进来,也可以方便架起浇灌藤蔓植物的管子。院子里有一片小草坪,不大,相当于走廊边的一块柔软草毯。在一侧的篱笆边上,种有一丛杜鹃花,而在另一侧的篱笆边,则栽有一片爱情花、玫瑰、金针花,以及,当然了,紫罗兰。那些紫罗兰是我亲手种的,而且我种的不止有普通品种的紫罗兰,还有甜紫罗兰 ,一种有着美妙香气的花朵。我还用过一种法国产的甜紫罗兰味的香水呢。我有好多那种颜色的衣服,有段时间还特别爱吃在紫罗兰外面裹了一层糖霜的糖果。那是我最喜欢的花和颜色,你的名字就是由它而来,亲爱的甜心薇奥莱。我母亲管它们叫做‘强尼跳起来’ 。”

“这也是她最喜欢的花吗?”

“她可讨厌这种花了,总抱怨我简直就是在种杂草。”她笑了起来,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惊讶和沮丧,“房子一进门是前厅,前厅的一侧有个楼梯,就像咱们这里的这个楼梯一样,只不过更小一点;另一侧则是一面厚厚的太妃糖色的窗帘,挂在一条黄铜的横杆上,不过没有咱们这儿的窗帘宽。穿过窗帘,便走进了客厅,客厅里的家具是我祖母买的,样子都很老式。然后穿过一条大走廊,便来到了餐厅——”

“我睡在哪儿?”

“二层有个可爱的大房间,墙壁是阳光一样的暖黄色,以前它是我的房间,以后就归你了。”

她的房间!我高兴得简直要叫起来了。不过我把情绪隐藏得很好,没有泄露出自己有多开心。

“那个房间里有大大的窗户,窗边是一张高高的大床。有一面窗子正好挨着一棵老橡树,你可以打开窗,假装自己是落在树上的佛罗里达丛鸦——我对那些聒噪的鸟儿记忆可深刻了,它们会朝我蹦过来要花生吃。那里还有很多其他的鸟,白鹭啦,鹰啦,还有知更鸟。如果你有不认识的鸟,大可翻开我母亲的藏书查,你外祖母的父亲是一个植物学家和自然插画师。我还有很多特别棒的洋娃娃,她们的五官可漂亮了,和你放在手推车里那种孩子气的娃娃完全不可以相提并论。然后,整座房子里到处都是‘书墙’,书籍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就算你一天能看完两本书,这辈子也不愁没有书看了。你可以拿着书到圆塔楼里去读——我在小的时候,在那里放上了大披肩、厚坐垫和波斯毯子,把那个塔楼打扮得像个苏丹宫殿,还给那里起名叫做帕夏宫。除了读书,你还可以拿望远镜对着窗外,清清楚楚地眺望远处的水岸、港湾和群岛,数一数水中到底有几艘纵帆船和渔船……”

她不停地念叨着,回忆源源不绝。我的脑子化身立体幻灯机,栩栩如生地投射出那座大房子,让它渐渐有了色彩、声音和动感。一个又一个有着满墙图书的房间令我惊讶,窗子挨着橡树的卧室也让我着迷。

我正沉浸于脑子里的幻想呢,妈妈那边已经开始忙着从一个上锁的橱柜里搬出她的首饰匣了。项链、手链、胸针、扣针,每一样配饰她都有起码一打,全都是她这些年来收到的礼物。这些礼物中的绝大多数都被卖了,留下的都是她最喜欢的——也就是那些最值钱的。她把所有的首饰匣都装进了旅行箱里——难道我们不再回来了吗?

“等你找到泰迪以后,他会跟我们一起回上海吗?”

对话里再次出现了尴尬的停顿。“我不知道。我没法预测将来会发生什么。上海已经变了。”

一个可怕的想法钻进了我的脑海:“妈妈,卡洛塔会跟咱们一起走吗?”

她突然就开始忙着收拾帽子了,所以我便明白了答案。“没有她,我是不会走的。”

“就为了一只猫,你就要留下来?”

“如果不能带着她一起走,那我就不走。”

“别闹了,薇奥莱。你要为了一只猫放弃自己的未来吗?”

“没错。我差不多已经长大成人,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了。”我鲁莽地脱口而出。

她脸上的所有爱意一瞬间就消失了:“好。那你就留下吧。”

我败下阵来:“你怎么能逼我去做选择呢?”我用心碎的声音说,“卡洛塔是我的宝贝。她之于我,就像泰迪之于你一样。我不能扔下她,不能背叛她。她相信我啊。”

“我不是在逼你做选择,薇奥莱,我们根本没有选择。我们必须离开,而卡洛塔不能跟着,因为我们没法改变乘船的规则。你得想着,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等到了旧金山以后,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了。但在那之前,还……”

她继续解释着,但我的心已经沉浸到了痛苦当中,说不出一句话。我没法跟卡洛塔解释,我为什么要离开她。

“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妈妈的声音穿过我痛苦的迷雾,“金鸽可以照顾她。”

“金鸽怕她。没人爱卡洛塔。”

“雪云的大姐的女儿——小洋——非常喜欢她,她会很乐意照顾卡洛塔的,尤其是如果我们临走时给她一些钱的话。”

这倒不假。但我的担忧仍未消失:如果卡洛塔比起我,更爱那个小姑娘怎么办?她可能会忘了我,我回不回来它都无所谓了。我陷入了一种悲惨的情绪之中。

虽然妈妈只允许我带上四件衣服,但她对自己的限制却越来越宽松,要带的衣服越来越多。她认定,两个箱子已经不足以装下她的东西了,而且那两个箱子都是圆头的,没法塞满,这会让她能带的东西变得更少。再说了,那俩箱子都很旧了,还是她从旧金山带过来的呢。她叫金鸽去买四个新的皮箱来,要大的。“马拉卡先生上个月告诉我,他从法国偷运了一大批路易·威登的箱子到孟买,那批箱子正是我想要的平头箱。除此以外,我还想要两个旅行袋,要小一点的。记得告诉他,如果他琢磨着拿假货骗我的话,别以为我会看不出来……”

她把挑选出的裙袍都扔在床上。看到她要带走这么多衣服,我简直有点怀疑她会在跨出小船以后就立刻跑去参加舞会。不过,她接着便叫来了金鸽,让她老实说,到底哪些衣服更讨喜,哪些衣服更能彰显她眼睛的颜色、她的肤色以及她红棕色的头发,哪些衣服能让美国女人嫉妒,哪些衣服会让她们觉得她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

金鸽对她挑出来的衣服一律都不喜欢:“你之所以设计那些衣服,都是为了夺人眼球、把男人勾引到你身边。在公园里,我常看见有些美国女人一个劲儿盯着你看,她们的表情可一点也不友善。”

妈妈没有逼自己进行选择——她简单粗暴地带上了绝大多数晚礼服,还带上了所有比较新的裙子、外套和帽子;我的配额则减少到了两件,够在旅途中穿的就行了。她向我保证,到了那边以后,她会给我买很多的漂亮衣服,比我现在有的这些都漂亮。我最喜欢的书和课本也在可舍弃之物的清单上,因为到了旧金山以后,我立刻就会有更多更好的书可读了,而且妈妈还会给我雇一个比在上海更好的家庭教师。我只需要在航行过程中,尽情享受一个不需要学习的小小假期就行了。

她把一个装着我的首饰的酱紫色首饰盒、两个从抽屉里拿出的匣子、两卷裹在绸缎里的画轴以及其他一些贵重物品,放进了我的旅行袋,然后她把自己的狐狸皮披肩放在了这堆东西的顶端。我猜,她之所以要带上这条披肩,是因为她觉得,当她站在甲板上望着上海渐渐远去、终至不见时,她需要以一个仪态万方的姿态离去。

好一阵折腾后,我们终于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妈妈现在只需要从她那些法力无边的外国朋友中找个人,替我们买到回美国的通行许可就行了。她递给碎蛋一大摞信,叫他挨个去送。

一天过去了,然后一个礼拜过去了。狐魅眼的光芒不再,她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不安、激动而又暴躁。她又给了碎蛋一大摞信。两个舱位,我们只需要两个舱位。这到底有什么难的呢?但每条回信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她的美国同胞们也一样急着想要离开上海,而他们也跟我们一样,发现在他们之前,早有其他人把下月出航的船上的舱位都抢劫一空了。

在等待舱位的日子里,我给小洋示范如何用丝绸被子给卡洛塔堆一个窝。小洋八岁,她一边爱抚着卡洛塔,一边对她说:“我会乖乖听你的话的。”卡洛塔喵喵叫着,滚到了她的背上。看到卡洛塔现在就已经这么开心了,我不由十分心痛。

在等了十一天以后,费尔韦瑟不请自来地逛荡到妈妈的卧室之中,为她带来了好消息。

我知道妈妈为什么曾经爱过费尔韦瑟。他很善于逗她开心,让她摆脱糟糕的情绪。他很搞笑,而这恰好是治担忧的良药。他让她开怀大笑,让她感觉自己很美丽。他说,她出尘脱俗的容貌和举止都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他向她表现出夸张的迷醉之爱,向她倾吐诚挚的情感,而据他自己说,他从未对任何其他女人抱有过这样的情感。同时,每当她放任自己沉溺于悲伤之中时,他都会向她表露同情,将她的头揽到肩上,让她尽情哭泣,直到她的心里再也不剩一丝有毒的悲伤;而当她因自己的客人竟然滥用自己出于信任告诉他们的情报而感到愤怒时,他也总是与她同仇敌忾。

他们九年前就已经成了朋友,那时,每当她需要什么的时候,他都会找来给她。他们谈论过她生命中那段遭受背叛、丧失自信、为钱发愁的时期。他了解她早年间的辉煌,也知道那个在她初来上海时收留了她的男人之死。记住,记住,记住,他说,要把过去的疼痛情绪都倾吐出来,这样他才能够安慰她。

我讨厌他用那种随意的亲密态度对待我妈。他叫她“路”“可爱的路路”“拉路白” 和“路舍丝” 。当她怒火冲天的时候,他会装成挨骂的学生,或是做错事的骑士,把她逗得破涕为笑。他会讲很多愚蠢的笑话,而她则对之报以欢快的大笑。他还会故意在其他人面前让她尴尬——用一种谄媚而恶心的方式。吃晚餐时,我看着他面目猥琐地蠕动舌头和嘴唇,宣称有什么东西塞在了他的上颚里。“快把你那一脸猩猩似的猥琐笑容抹去。”她会说。他则会捧着肚子笑个半天,然后才站起来向她鞠躬道别,道别的同时还很搞笑地眨巴下眼。道别之后,他就会在她的卧室里等着她了。跟他在一起时,她总是很脆弱,一点也不像她自己。她老是傻乎乎的,喝太多酒,笑得花枝乱颤。她怎么能这么蠢呢?

秘密玉路里的所有下人都很喜欢费尔韦瑟,因为他们早已习惯被人当成茶盘的附属物了,但费尔韦瑟却会用上海话跟他们打招呼,还对他们所做的所有小事表示感谢。每个人都在猜测,费尔韦瑟到底是怎么学会他们的母语的呢?是跟某个奶妈学的?还是跟某位妓女?还是情妇?不管怎样,他这颗美好的中国心显然是拜某位中国女性所赐。中国人给他起了个美好的称号:“中式的外国显贵”。虽然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很有魅力,但除此以外,大家对他就一无所知了。他是从美国的哪里来的呢?再退一步讲,他真的是个美国人吗?也许他是个美国难民?大家并不知道他的真名,费尔韦瑟 只是他的昵称。他开玩笑说,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用过自己的真名了,久得他都忘了自己叫什么了。费尔韦瑟这个绰号是好多年前,一个兄弟会的哥们儿给他起的,那时他还在上大学。没人知道他上的是哪所大学,但总之是“一所名校”就对了。

“我走到哪儿,好天气就跟到哪儿。”他说,“我亲爱的朋友们也一样,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热情地迎接我。”整个上海城的酒席里都有他的身影,而且,除非留宿,他永远都是最晚离开的那个。然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自己从不置酒回请别人,却没有一个人为此而责难他。

有个长三说,他之所以广受欢迎,与他的一个能制作所有种类假证的朋友不无关系。那个聪明的男人会制作签证、出生证明、结婚证,以及十分珍贵的盖有官方领事印章的文件。他会在那些文件上用中英双语写上各种“因此”“今后”一类的词藻,让领事大人对在文件上署名的人留下“真有教养”的好印象。费尔韦瑟说他有一些“很神奇的中国朋友”,这些证件就是卖给他们的。每次转卖,他都会收取对方五倍于他付给翻译者的价钱,这充分证明了那些朋友有多“神奇”。但朋友们还是很乐意把钱交给他,因为任何一个中国人,不管是商人、妓女还是老鸨,都可以在公共租界里的任何一个法庭中,挥舞着这封证明自己富有教养的神奇证明,让星条旗来保卫他或她的荣誉。没有哪个中国官吏会把他的宝贵时间浪费在挑战美国人的想法上,因为在公共租界的法庭里,华人永远都是输家。证件的有效期只有一年,所以费尔韦瑟每年都可以通过某人是否继续给他送钱来判断这个人有多“神奇”。

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他那甜腻的魅力给迷倒的人。看到妈妈更喜欢跟他待在一起,我总是感到心痛不已。正是这份疼痛让我清醒,使我能够看穿他的虚伪。他对别人表示关心时,所有的话都是提前排练好的,每次说来都一模一样,手势一样,问你需不需要帮助时的绅士态度也一样。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能被轻易捕获的猎物。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在明知我早已看穿他的情况下,他竟然还打算用他那套伎俩迷惑我。他夸赞我的满头乱发、我笨拙的说话方式和我幼稚的书,貌似满口奉承,其实极尽冷嘲热讽。我从不对他微笑,不得不说话的时候,就三言两语敷衍过去。我妈总是因为我对他态度粗鲁而训我,而他则只是一个劲儿地笑。我通过面部表情和僵硬的身体姿态向他表明,我觉得他讨厌极了。我会不耐烦地叹气,或者翻白眼,但不会朝他发火,因为要是我发火的话就代表他赢了。对于他拿来送给我的礼物,我理都不理,就那么留在妈妈办公室的桌上。过一段时间以后,我会回到桌边去看,每一次都不出所料地发现,礼物已经消失不见了。

元旦过后没几天,费尔韦瑟和我妈大吵了一架。我妈从金鸽那里得知,他在和她在一起之前,就曾上过蓬云的床,在和她好上之后,也仍然与蓬云保持着关系。我妈从没提出过要对彼此忠贞的要求——毕竟,她自己也时不时地更换情人。但费尔韦瑟是她在所有情人里最喜欢的一个,而且她向来认为,她的情人是不会对她堂子里的员工伸手的。当金鸽把实情告诉妈妈时,我也在场,眼看着她对妈妈劈头便骂:“我九年前就告诉过你,这个男人会把你当个傻瓜一样利用的!你在床上把脑子弄丢了以后,就一直被欲望蒙蔽双眼,什么也看不见。”金鸽是从服侍她的一个大姐那里榨到实情的。她对妈妈说,她不会对妈妈隐瞒任何一个细节,因为只有这样,妈妈才有可能把费尔韦瑟扫下床去。“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把她搞得神魂颠倒,高潮迭起,她的叫床声让大姐们都以为她正在被一个施虐狂客人虐待呢。他们都听见了,他们都知道——其他的所有长三、大姐和相帮。他们常能看见他溜过走廊。而且,猜猜蓬云是怎么从他那儿拿到钱的?那是你的钱,你为了他所声称的琐碎费用而给他的钱,每次都不多,但总有的花。”

妈妈聆听着那令人崩溃的实情中的每一个细节。我猜,她也品尝到了常常刺伤我的那种滋味:她深爱的人,比起自己,更爱另一个人。我很高兴她也感受到了那种痛,我想让她知道她曾给过我怎样的痛苦,想让她把倾注于那个骗子身上的爱,都给我。

费尔韦瑟来到秘密玉路接受审判的时候,我已经在“大道”里藏好,心里简直有点兴奋难耐了。妈妈穿上了一件僵硬而严肃的黑裙,就好像在为谁默哀一样。当他于中午时分抵达时——毫无疑问,是从蓬云的床上来的——惊讶地发现她没在睡觉,而是坐在她的办公室里,身上穿着一件他认为“不适合她的裙子”。他表示自己愿意立刻就帮她脱掉它。

“系上你裆上的扣子,管好你的小朋友。”我听到她说。

看到她终于像我一样对他表现出了反感,我无比兴奋。她抨击他的商业头脑,还骂他是个等着领赏的马屁精,说他是一只寄生虫,以从来不还的贷款为生。她说,她终于认清了他是谁——一个“从自己那根小水管里喷射出廉价的玩意儿,灌进蓬云那饥渴的嘴巴”的男人。

等妈妈说完以后,他便大骂自己竟因沉溺鸦片而跟蓬云犯下罪行。他说,他只不过是被她的烟枪给勾引了,仅此而已,他跟她一起共度的时光,比一杯冷掉的茶还无味。我可真希望蓬云能听见他说的话。他说,他再也不想让她这么受伤了,以后一定会努力戒毒,戒掉鸦片,也戒掉蓬云。听了他的话,我妈仍旧一言不发,这让我不由暗自窃喜。他把刚才的说辞撇到一边,提醒她,他爱她,而且她知道的,他从未爱过别的女人。“我们的心是长在一起的,所以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分开的。”他指着她的心口,叫她看看自己的心,看看她心里的他。她表示自己对他的话不屑一顾,但我能听得出来,她的气势正在一点点减弱。

他仍在不断低语:“亲爱的,亲爱的,我最最心爱的路。”他在抚摸她吗?我好想大喊一声:“他又在骗你了!”但她已喝下了他魅惑的毒药。她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受伤,语调里满是伤痛——在此之前,她从未向任何人承认过自己的痛苦。他继续对她采取柔情攻势,柔情蜜意地喃喃低语。过了一会儿,她的音调突然提高了一个八度。

“把你的手从我胸上拿开!你辜负了我的心,你这个混蛋,还把我送给你的东西拿给我手下的妓女。你把我耍得团团转,以后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他没有放弃,继续向她倾吐爱意,说她比他可聪明多了。他还说,他所犯下的罪行其实并不像她所形容的那么狡猾——那只不过是一时糊涂,而非对感情的蓄意欺骗。他本是绝不愿意让经济上的利益减损他们的爱情的,但她非要对他慷慨赠予,他在深受感动的同时亦觉得有点伤自尊,既不好拒绝她爱的礼物,也总觉得无以为报。所以,他不打算再让她把她几天前承诺过的那笔钱借给他了。

我妈破口大骂。她从未答应过借给他钱,一块也没有,但他说她答应过,还跟她说,他记得他曾告诉过她,他投资的那个胶水厂需要新的机器。“你不记得了吗?”他说,“你问我需要多少钱,我说得要两千美元,你就说:‘真的只要这么点吗?’”

“你竟然会把那句话理解成承诺?!”她说,“我永远都不会再同意借钱给你,让你去搞那些个骗钱的阴谋了——以前搞了片橡胶林,这回又来了个什么胶水厂。”

“那片人工林一直很赚钱的,”他坚持说,“只不过后来台风把树都给吹毁了。但是胶水厂没有这些风险啊。如果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打算资助我的话,我才不会去当投资人呢。而且啊,恐怕我不得不告诉你,跟我一起投资的人里头有很多都是你的客户呢,我们全都会赔个精光的。我真希望他们不会觉得是你把他们害破产的。”

如果她真的同意给他钱的话,我一定会破门而入的;但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掷地有声地说:“好啊,反正等我离开上海以后,就再也见不着那些客户了。而且到时候我跟你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除了偶尔想起你是个骗子以外。”

他开始骂骂咧咧,说出的话难听极了,简直闻所未闻。我的心中欣喜若狂。

“你连在床上都令人乏味。”他以这句话作为结束语,“砰”的一声关上门,脏话连篇地穿过走廊离去。

金鸽立刻就走进来找我妈。妈妈用颤抖的声音,把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短地告诉了她。

“你还爱这个男人吗?”

“如果爱是愚蠢的,那么是的,我还爱。你曾经警告过我多少回?为什么我就是看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他肯定是个催眠师,要不怎么可能给我下这样的咒。这整栋房子里的人都在暗中嘲笑我,但就算这样,如果他再一次走进这扇门……我不知道。在他身边,我总是那么的脆弱。”

流言蜚语悄然在走廊里传开。夜里,我趴在自己的窗边偷听外面的谈话。下人们都对费尔韦瑟的离去感到遗憾,也没有人责备蓬云——路路咪咪凭什么就比蓬云更值得男人爱呢?而且,费尔韦瑟对蓬云是真爱,他向她发过誓的,还把带有自己家族徽章的图章戒指送给了她。戒指上的徽章表明,他的家族与苏格兰国王深有渊源,蓬云拿着这枚戒指见人就炫耀。那些个相帮都觉得我妈太过小题大做:花心好色本就是男人天性,女人怎么可能管得住嘛!蓬云在我妈把她赶走之前就自行离开了,随身还带走了几件临别礼物——她房间里那些本不属于她的家具和灯。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彻底摆脱那个感情骗子了呢,但就在妈妈决定离开上海之后不久,费尔韦瑟就又跑到了她的办公室里,站在了她的面前。妈妈让我回自己房间里去学习。我走进“大道”,把耳朵贴在玻璃上。他用心碎的声音表达了对于她将要离开上海的悲伤,说自己会为失去她而悲痛不已,因为她是个非同寻常并且无可替代的人,就算有一天她变得又穷又老,也阻止不了他的爱恋。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奉上自己真诚的话语,让她记在心间,好让她在未来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想起。他的泪水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当他离开时,就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糟糕演技给感动坏了。

我妈跟金鸽说了刚才发生的事。她的声音在颤抖。

“他勾引你了吗?”金鸽问。

“他没有碰我——你想问的是这个吧?”

“但是你心动了吧?”

一片沉默。

“等他下次再来的时候,”金鸽说,“我会端坐在这个房间里的。”

她们没有等太久——他很快就又来了,眼睛下面两个黑眼圈,衣衫凌乱,头发也乱糟糟。“自从上次见你之后,我根本睡不着。我无比煎熬,路,你的话让我极其痛苦,不过这也没有办法,因为我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看清了真相。你从来没有这么残忍过,至少从来没有故意残忍过,但你如今却用你的恨意对我施以酷刑。我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能感觉到你的恨,夜以继日,像炭一样炙烤着我,像匕首一样刺痛着我。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你曾被陆成背叛,也只有我知道他根本配不上你。你那么好,我只有献出自己身心里最好的那一部分,才会觉得没有辱没了你。我的身体曾对你不忠,没错,但我的心灵却一直都是属于你的,毫无保留,从未止息。路宝贝,我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明白和承认,我对你的爱,是真爱。请告诉我,你相信我。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就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了。”

妈妈对他的话进行了一番嘲笑,他逃也似的飞奔出了她的房间。过后,她把一切都告诉了金鸽,并且很开心地说,自己在没有她帮助的情况下,就成功地轰走了他。

第二天,他又来了,头发干净整齐,衣着也鲜亮得体。“我要离开上海去南美了。既然你要走了,这里就没有任何值得我去留恋的东西了。”他的声音哀切而冷静,“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我能不能吻一下你的手,道个别呢?”

他单膝下跪。她叹了口气,伸出了手。他迅速地亲了一下,然后把她的手摁在自己的脸颊上:“这将会伴随我的一生。你知道的,上次我对你说你缺乏作为一个情人的技巧,那绝不可能是真心的。只有你能带我到达那种痉挛的高潮,在遇到你之前,我从不知道在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快感。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多愉快啊,不是吗?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忘记这一切丑恶,只记起我们精疲力尽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的快乐时光。你会记得吗?哦,亲爱的上帝,路,你怎么能把如此甜美的东西从我这里夺走呢?你能不能再留给我一次美好的回忆呢?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再让你快乐一次。”

他跪着,仰望着她,而她一言不发。他碰了碰她的膝盖,她仍旧一言不发。他掀开她的裙子,吻她的膝盖。我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切。她已经开始犯蠢了。我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金鸽痛斥了她:“我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又爬到你身上,把你给勾引了吧?你瞧你那双发光的眼睛,瞧你那往上咧的嘴,藏都藏不住!你还在回忆他昨天晚上干的事呢吧,啊?那个男的真厉害,真是以一当十,能让你大脑空空,除了两条大腿之间那点淫欲以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昨天晚上什么也不算,”我妈说,“我不过是有点旧情难忘罢了。跟他重温了一遍那点下流的床帏之乐以后,我对他就没有任何念想了。”

三个星期之后,费尔韦瑟面带猩猩般的笑容踱进堂屋,张开双手朝妈妈迎了上去。“你最好给我一个吻,明特恩小姐,因为我刚刚预订到了两个舱位,船两天后就出发。这难道还不是爱的证明吗?”

她不由睁圆了眼睛,但并没有起身。他急匆匆地告诉她,他是从上海商务圈的小道消息中得知妈妈的需求的。虽然她在生他的气,而且他也在生她的气,但他还是觉得,如果能够为她提供她所迫切需要的东西的话,自己还是可以挽回她的信任,并赢回她的心的。

他们离开大房间,去了她的书房。我迅速吃完早餐,来到“大道”,匆匆把我的书和作业纸摆到桌上,营造出一幅好好学习的景象,然后便把我的耳朵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我听到他那番令人恶心的情话,说什么心痛欲裂、丧失了人生目标,又说什么当他找到了帮助她的方法后如何重获生之意义。他说了无数表示爱慕的话语,其间还夹杂着关于他那将永不止息的疼痛的老生常谈。而后突然,他话锋一转:“路宝贝,我们那天晚上过得多快活呀,对吧?我的老天!我从来没见过你如此欲火焚身的样子。光是回忆一下,我就觉得已经心痒难耐了。难道你不是吗?”一段长长的寂静。我希望他们不是在接吻——或者更甚。

“放开我。”她粗暴地说,“我想先听你说说你刚搞到的、通往和平的门票。”

他笑起来:“好吧,但别忘了给我奖赏哦。而且,听了我帮你搞到了什么以后,你也许会考虑加倍犒劳我呢。准备好了吗?我为你预订了两个舱位,坐在那艘船上只需途经三站——香港、海防和檀香山——二十四天以后就能抵达旧金山。那艘船不是最顶级的豪华客船,我还没有神到无所不能的分儿上,但舱位的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在船的左舷。现在我只需要拿到你的护照就行了——别担心,舱位已经预订好了,但他们要求我在明天之前把护照拿给他们,这样才算最终预约成功。”

“我会把我的护照给你的,但随母亲同行的小孩不需要提供护照。”

“船票代理跟我说,所有乘客的护照都要提供,不管男人、女人还是小孩。如果薇奥莱没有的话,就把她的出生证明提交给美国领事馆,申办一张就可以了,非常简单。她有出生证明的吧?”

“当然,就在我这儿。”

我听到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动的声音,钥匙相撞的声音,以及拉开抽屉的声音。“哪儿去了?”她叫起来。

“你上次打开抽屉看是什么时候?”

“我从来都不需要打开抽屉看,我所有重要的文件都在这里,锁得好好的。”她骂了句脏话,逐一打开其他的抽屉,又把它们都甩上。

“冷静一下。”他说,“到领事馆可以很简单地再办一张。”

我有些听不清妈妈在说些什么。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什么整齐有序的办公室……从来没乱放过东西。

“你已经不理智了,路路。”费尔韦瑟说,“来来,这件事很容易搞定的。”

她又一次咕哝起来,而这一次我唯一能听到的词,就是“被偷了”。

“好啦,路宝贝,理智点。怎么会有人想偷薇奥莱的出生证明呢?这没道理啊。把这件事儿忘了吧,明天我就能在领事馆办理好她的出生证明和护照。你在出生证明上写的名字是什么?我现在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我听见她说了“坦纳”这个名字,还有“丈夫”和“美国人”这两个词。

“你们结了婚?”费尔韦瑟说,“我知道你曾经爱过他,也知道你们曾经住在一起过,不过,为了薇奥莱的缘故,你们也真是走极端了。嗯,知道这一点很好,这说明她是个美国人,而且属于合法出生,具备公民身份。想想看吧,如果你用的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个中国人的名字的话,这件事会变得有多难办。”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他的话打了一拳。这个卑鄙小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情?

到了晚上,费尔韦瑟耷拉着脸回来了。他和我妈去了办公室,我则来到“大道”里的老位置。这一天的早些时候,我已经留心把门留了个缝,并拉开了窗帘。“他们没有薇奥莱的出生记录。”他说。

“那不可能。你确定你跟他们说的名字是正确的吗?”她气势汹汹地在一张纸上写下我的名字,让他看。

“我用的就是这个名字,而且拼写完全无误,跟你写的一模一样。但是,没有薇奥莱的记录,完全没有路路·明特恩的孩子。我把该想的都想到了,都查过了。”

“我怎么这么傻,”妈妈说,“我们用的是我的姓,卢克丽霞,结婚证和出生证明上都是。来,我把它写给你。”

“卢克丽霞!我不得不说,这个名字可一点都不适合你。你还有什么其他瞒着我的事情吗?你还有别的丈夫吗?还有什么别的名字供我继续调查的吗?”

“这太荒谬了。我要立刻下楼,亲自去把那个什么狗屁证明搞定。”

“路路宝贝,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丢掉的记录大概有好几箱子,而且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在你离开上海之前调查清楚。”

“如果办不下来她的护照的话,”妈妈说,“那我们就不走。我们就等着好了。”

她会为了我而等待。她爱我。有生以来我终于第一次抓到了她爱我的确凿证据。

“我猜你就会这么说,所以我已经想出了一个能让你们及时离开的好方法。我联系到了一个很有权势的人,那可是个真正的大佬。他同意帮助我们。我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因为他实在是太过位高权重了。不过,我曾经帮过他一个忙,这么多年以来始终守口如瓶——那件事涉及某位你肯定听说过的清朝高官的儿子——所以,大佬和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向我保证,我们一定可以拿到允许薇奥莱进入美国的必要证件,我只需要宣称我是她的父亲就可以了。”

我差点没恶心得大叫起来。我妈笑了起来:“我好庆幸这不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侮辱你女儿的救星呢?为了帮你们,我可是费了不少劲哪。”

“我很愿意洗耳恭听,你打算怎么搞定这件事?你想为你那假冒的父亲身份求些什么回报?我可不会自欺欺人地以为,咱们两个那天晚上奔放的激情,就能够偿清你的付出了。”

“再来一次,就够了。我什么好处都不要,你需要交给我的钱,都是为了支付必要的开销。”

“顺便问一句,鉴于诚信在我们之间是个有待商榷的问题,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么呢?你打算给薇奥莱冠个什么姓?”

“信不信由你,但我真的就叫费尔韦瑟,亚瑟·费尔韦瑟。为了以免别人拿我的名字开玩笑,我索性就自己先拿它开玩笑了。”

这位假父亲拟定了他的计划:妈妈需要拿钱给他,供他购买那两张船票,以及偿还那位大佬的人情。他会在早上把票拿来,并且把我带到领事馆。中午的时候,她需要把箱子送到船上,并且提早一点登船,以确保我们的舱位不被别人给占了。费尔韦瑟的语气听起来是那么的轻松和熟练,怎么看都是在撒谎。他想要骗她的钱。

“你怀疑我办不到这件事吗?”

“我为什么不能作为她的母亲一起到领事馆去呢?”

“恕我直言,路路宝贝,美国政府可并不乐意向中国政府表示,自己会给那些经营给肉体提供欢愉的场所之人,提供特别的支持。近来,好像每个人都忽然萌生了闪闪发光的道德观念。你太有名了,太臭名昭著了,我不认为我那位大佬朋友愿意挑战他那个位置的底线。薇奥莱会被登记在我的名下,我可以说她的母亲是我已故的妻子卡米尔——是的,我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但我现在不打算谈论她。等搞定她的出生证明和护照以后,我和薇奥莱就会以父亲和宝贝女儿的名义上船,跟你会合。你为什么皱眉头?我肯定要跟你一起走啊,亲爱的,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呢?你难道还不相信,我是真心爱你,并且想要永远陪在你身边吗?”

房间里传来一段长长的寂静,我想象他们一定是在接吻。她为什么会毫不怀疑地相信他呢?几个吻,真的又一次这么快地清空了她的大脑吗?她真的打算把这个骗子介绍给她的儿子,跟他说,这是“你姐姐亲爱的忠诚的父亲”吗?

“我要和薇奥莱共住一个舱位。”我妈终于开口了,“你自己住剩下的那个吧——这都是考虑到已故的费尔韦瑟夫人,还有我那你所谓的不光彩的名声。”

“你想让我一路跟你求爱,一直求到旧金山吗?是这样吗?”

又一阵寂静。他们肯定又在接吻,我很确定。

“让我们给这件事一个公事公办的了结。”她说,“我该怎么偿还你这份爱的表示呢?”

“这很简单:船票钱、给大佬的资金感谢,还有他索取的给其他人的贿赂金——他要的价有些高。要想让这类大人物动用他们的力量,一般都没那么便宜和简单。等你看见所需资金的数额的时候,你可能会怀疑那船舱莫不是金子做的。那是一笔令人肉疼的钱,而且需要用墨西哥银币这种传统的标准进行支付。没人知道新的货币能坚持多久。”

沉默再次出现。我妈骂了句脏话,费尔韦瑟又将细节复述了一遍。她尖锐地问道,那笔钱中有多少是流进他的腰包的。他则生气地咕哝起来,说她竟然毫不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而感激。他宣称,他不仅为了这件事找了自己所有的熟人,而且还将身无分文地离开上海。他原本在两周之后会有一大笔回款的,但是为了她,他不得不将这事先搁置起来,而且,他也没有钱支付他所有的账单了,这让他声誉扫地,很难再回上海露脸。这一切,都是他有多爱她的证明。

又一阵沉默。我好紧张,好怕她会被他的谎话给骗了。“等我们都上了船以后,”她终于说,“我会对你表示感激的。但如果你敢耍我的话,你会知道我的报复有多疯狂。”

第二天早上,我就这个烂计划跟她争吵了一番。妈妈已经穿上了她精挑细选出的旅行装:一条矢车菊般亮蓝色的裙子和一件长夹克,帽子、鞋和手套都是奶油色小羊皮做的。她看起来就像是要去观赏赛马似的。我被要求穿上一身可笑的水手衬衫和短裙,那是费尔韦瑟叫人送来的。他说,这会使我看起来像个热爱祖国的美国姑娘,让人毫不怀疑地相信我就是个白雪公主。不过我很确定,他之所以让我穿上这身廉价的衣服,为的就是要羞辱我。

“我不相信他。”我说。金鸽正在帮我穿上那件衣服,我向她陈述了自己的论据:有人去过领事馆核实他所说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吗?说不定我的出生证明没丢呢。而他声称认识的那个势力巨大的人又是谁呢?他这么做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捞钱。她怎么能确定他不会卷钱走人呢?

“你真的以为,我没有拿你说的这些问题问过你妈吗?我问了不下五遍!”她一脸烦躁,但我看到她的眼珠转来转去,目光四处游移,似乎正在黑暗的角落里搜寻着危险。她很害怕,而且满腹狐疑:“我仔细想过这件事,”她语速极快地继续说道,“想在整件事里找出他能钻的任何一个耗子洞。”她嘟嘟囔囔地絮叨着她所有的怀疑。碎蛋已派人去确认过那两张船票是不是真的,据说,船票确实已被预订并付过了钱,而付钱的人希望能以双倍的价钱得到报偿,而非费尔韦瑟所说的三倍。这不过是他一贯的贪心,她在接到票的时候就料想到会是这样。她也确认过,护照确实是必须要提供的。金鸽还去过领事馆,看看我的出生证明到底是不是真的找不着了。不幸的是,除了孩子的美国父母外,他们不肯对任何其他人透露相关信息。

“费尔韦瑟为什么要费劲做这一切呢?”我妈说,而过了一会儿,她又自己回答自己,“他是个长袖善舞的人,最会给人下套,一环套一环。你怎么看,金鸽?我应该相信他吗?”

“永远不要带着爱情做出判断,”她说,“不过如果他真的拿着票回来了的话,就说明他还是能够做到他承诺的事的;但要是他没能把票带来,碎蛋就会把钱要回来,然后从他的鼻子上削下一片肉来。”

“我们为什么非得立刻离开上海?”我叫起来,“如果我们再等等的话,就不需要他的帮助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泰迪。为了泰迪,我得假装费尔韦瑟是我的爸爸。为了泰迪,我不得不扔下卡洛塔,一个人心碎。”

“薇奥莱,别这么歇斯底里。这是为了我们所有人。”她在胡乱揉搓着手套。她也很紧张。“如果拿不到你的证件的话,那么答案就很明确了:在拿到你的证件之前,我们绝不会离开。”她手套上的一颗纽扣崩掉了。她摘下手套,把它们扔在桌上。

“但我们为什么现在就得急着离开呢?泰迪会一直待在旧金山的啊。”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上海正在改变,这里可能再也不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到了旧金山以后,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祈祷费尔韦瑟不要来。就让他带着钱远走高飞,证明他的人品有多恶劣吧!但是,他还是在九点准时出现了,当时我和金鸽都在妈妈的办公室里。他坐下,将一个信封递给我妈。

她皱起眉头:“这里只有一张船票,一个舱位。”

“路路宝贝,你怎么还是不信任我呢?如果你拿了两张票的话,我的女儿薇奥莱,还有我,等会儿怎么上船呢?”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抻出另一张票,高高举起,“你只需要敲敲我的舱门,就会看到你的女儿和你谦卑的仆人已经待在船舱里面了。”他站起来,戴上帽子,“薇奥莱和我最好赶紧出发去领事馆了,要不然这一切努力就都要付诸东流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使劲地望着妈妈,想乞求说,不,别让他带我走。她望向我,脸上写满听天由命。我的心脏怦怦跳着,都快晕倒了。我抱起睡在写字台下的卡洛塔,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把眼泪蹭在她的皮毛里。一个相帮把我的旅行箱拿走了。

“就不为我流一点眼泪吗?”金鸽说。我想都没想过她会不跟我们一起走。也是,当然了,她不会跟我们一起走的。她跟我妈情同姐妹,就像是我的姨妈。我走到她的面前,张开手臂拥抱她,谢谢她对我的照顾。我无法理解这意味着什么:明天我就见不到她了,一段时间里应该都不行了——也或许,是永远都不能再见到她了。

“你会很快到旧金山来吗?”我眼泪汪汪地问。

“我没有一丁点儿想去那里的念头。所以,如果想见我的话,你还得回上海来。”

金鸽和我妈陪着我一起走下楼梯。我把卡洛塔紧紧抱在怀里,她疼得都叫起来了。在大门口,我看到长三们和她们的娘姨已经聚在一起,要为我送行。我感谢碎蛋一直以来对我的保护。他微笑着,但他的眼睛却很悲伤。喜爱卡洛塔的小洋站在一边。我把脸埋进卡洛塔的毛里:“对不起!对不起!”我向她保证,我会永远爱她,一定会回来看她。但我知道,我可能永远都没法再见到她了。小洋伸出双手,卡洛塔便滚进了她的怀抱。她对于我的离去没有表现出一点难过,这让我很伤心。但当我妈和我走出大门的时候,我听到卡洛塔大叫了起来。我转过身,看到她正扭动着身子,想要扑到我的怀里。我妈用胳膊紧紧环住我的腰,快步带我向前走去。大门开启,美人们都喊了起来:“要回来啊!”“别忘了我们!”“别长太胖!”“给我带点好运气回来!”

“时间不会很久的。”我妈向我保证。我看到她的眉间因担忧而皱起一个小结。她抚摸我的脸颊:“我已经让碎蛋在领事馆等着了,一等你拿到护照,他就会给我送信来。在收到他的口信之前,我是不会上船的。到时候,你和费尔韦瑟就直接上船,我们到船尾碰面,一起站在船尾离开上海。”

“妈妈……”我抗议着。

“在你回到我的身边以前,我是不会离开的。”她坚定地说,“我保证。”她亲了亲我的额头,“别担心。”

费尔韦瑟带我走向马车。我转过身,看到妈妈正在朝我挥手。她的眉间仍然打着一个结。

“五点,在船尾!”她喊着。她的声音在空气中渐渐淡去,卡洛塔的尖声嚎叫则划破空气,远远传来。 irOP5lwTCSyPmOkG/yFjjPwCMH433KUtZQj5ECDHTw3z0zFTgG1ejUvN9K8Yhw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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