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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中秋节的晚上,美泉宫饭店门口排起了长龙。亚特和露丝不停地说着“劳驾,借过。我们订了位子的”,从人群中挤了进去。

餐厅里人声鼎沸,百来号人都聊得兴致勃勃,孩子们把筷子当鼓槌,敲打着杯盘。侍者领亚特和露丝就座,在觥筹交错中高声叫嚷,周围都是上菜、撤盘的叮当声。露丝跟在侍者后面,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充满无数道大菜混合的香味。她想,最起码今天晚上的菜不会叫人失望。

露丝挑选美泉宫是因为,难得有家馆子茹灵不会挑剔人家菜烧得不好,侍者态度差劲,或是碗筷不干净,美泉宫算是一个茹灵挑不出错来的。起先露丝订了两桌,客人包括自己这边的家人和朋友,亚特的两个女儿和他从新泽西来访的父母。她没算上亚特的前妻米莉安,米莉安的丈夫史蒂芬以及他们俩的两个孩子安迪和博勒嘉德。宴会前一个礼拜米莉安打电话给亚特要求带全家人一起参加。

露丝有点犹豫。

“没有多余的位置了,我们安排不下四个人。”

“米莉安的个性你是知道的,”亚特说,“她想怎么样就要怎么样,跟她说不行也没用。再说了,我爸妈要去旅行了,这次要是见不到她,就没别的机会了。”

“那让他们坐哪儿呢?再订张桌子吗?”

“多加几把椅子就可以了,”亚特建议说,“不过是大家一起吃个饭罢了。”

可是对露丝来说,这场聚餐可不仅是“一起吃个饭”这么简单。中秋对中国人来说就相当于美国人的感恩节,这是她头一次主持中秋节家宴。她费了好多心思做准备,觉得这次家宴意义重大。她不单邀请了有血缘关系的亲戚,还有过去的旧相识和老朋友——所有那些令她感激命运让他们相遇,将来也会陪伴在她的生命里的人。她想借这场团圆饭谢谢大家让她感受到家庭的温馨。可是米莉安的加入却像是在提醒她,过去并非完美,未来也还不能确定。她要是把这种想法如实告诉亚特,未免显得自己太小心眼,而菲雅和多丽两个孩子也会觉得她小气。

所以露丝不再表示反对,打电话给饭店告诉他们增加人数,重新排座次,再给新加入的两个大人、两个孩子加几份菜,这几个人都不喜欢吃中国菜。露丝怀疑,菲雅和多丽对不熟悉的菜肴很是挑剔的毛病,就是受了米莉安的影响。

亚特的父母最先到达。“马蒂,雅琳。”露丝上前欢迎,轻吻双颊表示问候。雅琳拥抱亚特,马蒂则开玩笑似的在儿子肩膀和下巴上打了两拳。“把我打昏了!”亚特作势说,他们父子向来这么开玩笑地打招呼。

亚特的父母向来衣着高雅,饭馆里大多数的客人都穿得很随便,所以卡门夫妇显得很引人注目。露丝身穿一件印度尼西亚蜡染上衣,下身穿条带褶的裙子。她觉得米莉安跟卡门夫妇一样,喜欢名家设计的、需要专业熨烫或者干洗的衣服。米莉安非常喜欢亚特的父母,他们也非常钟爱这位前儿媳,可露丝觉得他们从未对自己表示过热情。尽管亚特离婚以后他们才开始交往,可是马蒂和雅琳两个说不定认为露丝是第三者,就是因为她,亚特才没有跟米莉安和好。露丝能感觉到,卡门夫妇希望她只是亚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他们从来不知道该怎么介绍露丝,每次都只是说:“这位是亚特的……露丝。”当然他们对她相当友好,生日的时候会送各种可爱的礼物,像天鹅绒丝巾啦,香奈儿五号香水啦,漆器茶盘啦等等,可是没有一样可以让她跟亚特分享,或者传给亚特两个女儿以及他们自己的孩子,既然露丝已经过了生育年龄,也不可能再给他们卡门家添个一儿半女了。也难怪他们把家传的银器、瓷器,还有卡门家族五代家传,从乌克兰一直带到美国的圣经经卷安家符,统统都给了米莉安,因为她永远都是卡门家孙女的妈妈,有责任替菲雅和多丽两个看管这些传家宝。

“米莉安!史蒂芬!”露丝尽量让自己显得热情,有点夸张地跟他们打招呼。她伸手去跟米莉安握手,米莉安却飞快地跟她拥抱了一下,又跟坐在桌子对面的亚特挥手致意。“真高兴你们能来,”露丝有点不自然地说,然后转身对两个孩子说,“安迪,博勒嘉德,你们好吗?”

稍小的那个博勒嘉德今年四岁,他说:“我现在叫布摩尔啦。”

“你能邀请我们参加,真是太好了,”米莉安忙不迭地对露丝说,“希望我们没给你们添麻烦。”

“哪里哪里,一点都不麻烦。”

米莉安朝马蒂和雅琳夫妇大张双臂,跑上前去跟他们热情拥抱。她身穿栗色和橄榄绿色相间的外衣,领子上有老大一圈褶皱装饰,金褐色的头发剪得清爽利落,像个小男孩。露丝看着米莉安,心想她倒真像文艺复兴时代画像里那些漂亮的小侍童。

露丝的表弟比利来了——现在别人都叫他比尔,身后跟着他的第二任太太桃恩,还有两人的四个孩子,最大的十七,最小的九岁。露丝和比利紧紧拥抱,比利像跟哥们打招呼一样,亲昵地拍拍露丝的后背。他小的时候又瘦又皮,还老欺负露丝,不过当初那种霸道嚣张的个性长大以后变成了领袖气质,让他成为一名出色的管理人才。如今他是一家化工公司的老板,随着事业成功,人也发福了。“天哪,见到你可太高兴了。”他说。露丝一听心情马上好多了。

莎丽一向活泼,进门的时候动静也大,她尖声叫着大家的名字,身后跟着老公和两个孩子。她是个航空工程师,经常出差去给律师行当专家证人,替空难的受害者打官司。她要检查飞行记录,勘察空难现场,大多数情况下出事的都是些小飞机。莎丽向来健谈,她个性开朗,充满自信,天不怕地不怕。她的丈夫乔治是旧金山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他一般话很少,但是只要莎丽示意他接过话茬,他总是乖乖听话。比如莎丽说:“乔治,给他们讲讲那只小狗跑到舞台上那事,小狗在麦克风上撒尿,搞得整套音响系统短路。”然后乔治就把太太的话原样重说一遍。

露丝抬头,看到温迪和乔站在人群里张望。他们后面是吉蒂恩,他手里捧着一束昂贵的热带花束,跟往常一样打扮得无懈可击。温迪回头看到他,故作开心地笑笑,他也假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温迪曾经说吉蒂恩是个“无耻马屁精,总是忙不迭地伸长脖子看你背后还有什么大人物,他好上去搭话,脖子都抻出毛病来了”。而吉蒂恩也曾经回敬温迪,说她“俗不可耐,甚至在餐桌上大谈自己月经不调的毛病,也不觉得难堪”。露丝曾经想只邀请他们中的一个,不请另外一个,但是一时冲动间决定两个都请,因为她觉得两个人总归得自己达成妥协,至少在众人面前保持风度,所以,虽然明知两人不合,但她还是都请了来。

一看到露丝,温迪双手齐挥,跟乔一起穿过人群进了餐厅。吉蒂恩保持安全距离,跟在他们后面。“我们在门口找到个停车位!”温迪夸耀地说,高举着天使形状的幸运符,天使的脸部是停车计价表。“我告诉过你的,每次都灵!”她也送了一个这样的符给露丝,露丝把它摆在仪表盘上,可还是不停地收到违章停车的罚单。“嗨,亲爱的,”吉蒂恩说,他打招呼一向低调,“看你简直是红光满面,容光焕发。还是你太紧张了,出汗出的?”露丝曾经跟他在电话上讲过米莉安要来搅局的事情,趁跟他吻颊招呼的当儿,她悄悄给他指出亚特前妻是哪一个。他先前就自告奋勇要当间谍,随时向她汇报米莉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亚特走到露丝跟前,问她:“一切顺利吗?”

“菲雅和多丽两个人哪去了?”

“她们去逛唱片行了,想买张CD。”

“你就让她们俩自己出去了?”

“很近,就在街角,她们说十分钟就回来。”

“那她们现在人呢?”

“可能给劫持了。”

“这没什么可笑的!”茹灵总是说,即便是无心说笑,也是不吉利的。茹灵刚好到场,她纤细的身材跟高灵的富态形成鲜明对比。几秒钟后,艾德蒙姨父也进来了。露丝常常会猜想,若是自己的父亲还在世,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个子很高,有点驼背,满头白发,举止动作很是悠闲自在。艾德蒙姨父总是讲不好笑的笑话,发布股市消息,更擅长哄吓坏了的小孩子。茹灵常说他们兄弟两个一点儿都不像,露丝的父亲比他帅,比他聪明,而且非常诚实。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再就是他精力很集中的时候,显得有点漫不经心,这点露丝很像他。露丝一旦没有好好听茹灵讲话,茹灵就会重复爸爸出事的经过,借此警告露丝心不在焉的严重后果。“你爸爸看见绿灯,以为车会停。结果“砰!”撞上了,(汽车)拖着他跑了一个街区,两个街区,一直也没停。”妈妈还说父亲的意外身亡跟露丝摔断手臂一样,都是被恶咒害的。而且,一旦茹灵跟露丝生气,就会提起什么毒咒,搞得露丝打小就以为这些毒咒还有父亲去世都是因为自己不乖的结果。露丝经常会做噩梦,梦到自己开着一辆刹车失灵的车子横冲直撞,伤及无辜。她开车之前,总是再三检查刹车,方敢启动。

即使隔着偌大一个餐厅,露丝也能感觉到茹灵充满母爱的目光追随着她,向她露出宠爱的笑容。露丝心情很激动。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看到妈妈,露丝欣喜之余不免心生感伤。为什么她们母女俩的关系不能一直像这样亲密呢?她们究竟还有多少日子可以像这样聚在一起过节呢?

“中秋节快乐。”露丝等妈妈走到桌子边,轻轻对她说。她示意茹灵在自己身边就座。高灵在露丝另外一侧的位子坐下来,随后其他的家庭成员也都入座。露丝看到亚特和米莉安一起坐在另外那张桌子边,那边很快就变成了“非华人区”。

“嗨,我们这是白人专区还是怎么的?”温迪叫道。她正好跟露丝背对背坐着。

菲雅和多丽两个终于回来了,露丝觉得当着她们母亲米莉安和祖父母的面,不好责罚她们。两人朝大家挥挥手,然后笑着扑上去抱住爷爷奶奶的脖子,叫道:“嗨,爷爷奶奶好。”这两个孩子从来也不曾主动拥抱过茹灵。

晚宴开场了。先是一圈冷菜摆上了桌子中间的转盘,茹灵一直管这种转盘叫“转圈”。大人们啧啧叫好,孩子们开始嚷嚷:“我饿死了!”菜都是露丝先前在电话里订好的:糖醋凤尾鱼、素鸡,还有茹灵最爱吃的凉拌海蜇。海蜇上淋着芝麻油和小葱花。“请告诉我,”米莉安问道,“这究竟是动物,植物,还是矿物质?”

“妈妈,来,”露丝把海蜇盘子端到母亲面前,“您先来,您年纪最大。”

“不,不!”茹灵本能地回答,“大家请便。”

露丝不理会妈妈这番客气,夹了一筷子面条似的海蜇放到母亲面前的盘子里。茹灵马上开始吃了。

“这是什么?”露丝听见另外那张桌子上的布摩尔问。他看到转盘上那堆颤巍巍的海蜇,使劲皱着眉头。

“是虫子!”多丽故意逗他,“尝尝吧。”

“啊!快拿走!快拿走!”布摩尔尖叫。多丽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亚特起身把一整盘海蜇都给露丝递了过来,露丝顿时觉得胃里开始隐隐作痛。

菜一盘接一盘地上,从非华人那桌的脸色来看,他们定是觉得一盘比一盘更怪异。酸菜豆腐,高灵姨妈最爱吃的海参,还有糯米年糕。露丝以为孩子们总归会喜欢这个,可她想错了。

饭吃到一半,莎丽六岁的儿子尼克使劲推了一把转盘,可能想把转盘当飞碟玩,结果茶壶嘴碰倒了一个玻璃杯。茹灵叫了一声跳起来。原来水都泼到她身上了。“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呀?”

尼克双臂交叉,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亲爱的,没事,”莎丽对他说,“快跟姨姥姥道歉,说以后会小心,慢慢推转盘。”

“她对我好凶啊。”他噘嘴指着茹灵,茹灵这会正忙着用餐巾擦自己腿上的水渍呢。

“亲爱的,姨姥姥是吓了一跳,她不是故意凶你的。谁知道你力气这么大呀,像个棒球手一样。”

露丝希望妈妈不要再批评尼克了。她记得从前一旦自己打翻了牛奶或者食物,茹灵总要怨天尤人,责问露丝为什么学不会规矩。露丝看着尼克,不禁想象自己若有孩子的话,会怎样为人父母。可能她也会像母亲那样无法控制自己,非得把小孩骂到垂头丧气或是满心惭愧才会罢休。

他们又叫了更多的酒水。露丝注意到亚特手上已经端着今天晚上的第二杯酒了。看起来他跟米莉安似乎谈兴正浓。又一轮的菜端了上来,刚好化解此刻紧张不快的气氛。桌上摆着紫苏炒茄子、蒜香鲈鱼、香辣锅巴、清炒蘑菇、砂锅狮子头,还有炒米粉。茹灵说,连那帮“老外”都很喜欢这些菜式。一片吵闹声中,高灵姨妈凑到露丝跟前对她说:“上个礼拜我和你妈妈在新香港吃饭,那里的菜烧得很棒。可是后来我们俩差点进了班房!”高灵姨妈说话喜欢吊人胃口,说到重点偏要停下来,等着人家追问她,才肯继续说下去。

露丝果然上钩了。“进班房?”

“是啊,没错!你妈妈跟服务生大吵一架,非说她付过账了。”高灵姨妈摇摇头。“服务生没错,你妈的确没付账。”她轻轻拍了拍露丝的手。“别担心!后来我趁你妈不注意的时候把账付掉了。所以你瞧,不用进班房了,大家开开心心过节来了!”高灵又吃了几口菜,擦擦嘴,又凑到露丝跟前来,轻声说:“我给了你妈一大包人参。吃了就不会糊里糊涂了。”她点点头,露丝也点头表示赞同。“有时候你妈从车站给我打电话,说她到了,可我压根不知道她要来!当然这也没什么,她来我总是欢迎的。可是早上六点钟打电话来,这也早得太离谱了吧?我可不是早起的鸟儿!”她笑了,露丝脑子里乱成一团,只得敷衍地笑笑。

妈妈到底怎么了?抑郁症怎么会让人糊涂到这种地步?下礼拜等她们再如约去找许医生看病的时候,一定得记得跟他谈谈这个问题。要是医生给妈妈开抗抑郁药,她也不会反对。露丝深知自己应该多抽空看看妈妈。茹灵经常抱怨说她一个人太孤单了,她一大早跑去看高灵姨妈,无非也是为了填补心灵的空虚。

上甜品之前,露丝起身做了个简短发言。“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明白家庭的意义。家人让我明白,生活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年复一年,我们重复着这样的笑话:‘虽说姓杨,也难逃变老的定数 。’我们共同的过去,家族的传统,所有这些将我们的人生紧紧联系在一起,不管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希望大家像糯米年糕和西洋布丁一样,甜甜蜜蜜地黏在一起。谢谢大家。”她想不出来要对米莉安和她的家人说些什么,因此省略掉了分别致谢的话。

随后露丝开始分发盒装月饼还有给孩子们的巧克力兔子。大家齐声致谢,夸赞礼物可爱。这时露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方才落了地。不管怎么说,举办这样的聚餐还是个不错的主意。虽然穿插着小小的不愉快,但团聚才是最重要的,大家也就是靠着这个传统,保证每年能见上一面。她希望自己跟表兄妹们不至越来越疏远,可她担心长辈们一旦过世,家族的纽带也就断了。大家还是应该尽力来维持联系。

“还有礼物呢!”露丝大声说,随即把东西分发给大家。她曾经找到一张茹灵和高灵姨妈小时候的照片,照片拍得很漂亮,两个女孩偎在母亲身侧。她把照片拿去翻拍,请人洗印成八乘十英寸的大照片,然后装上框。她希望用这件礼物来表达她对家庭的情谊,希望大家能够长久保留它。果然,拿到照片的人都大加赞赏。

“天哪,太棒了!”比利说,“嗨,孩子们,猜猜照片上这两个可爱的小姑娘是谁?”

“看看,我们那时候才多小呀!”高灵姨妈若有所思地叹息。

“嗨,茹灵姨妈,”莎丽逗茹灵说,“这张照片里你怎么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的?”

茹灵回答说:“因为当时我母亲刚刚去世。”

露丝心想,妈妈定然是误会了莎丽的话。“无精打采”这个英文单词茹灵未必明白。茹灵和高灵的母亲是1972年过世的。露丝指着照片对妈妈说:“这不是你妈妈吗?就在这里呢。旁边这个就是你啊。”

茹灵摇头说:“这不是我亲妈。”

露丝觉得头昏脑胀,不知该做何解释。高灵姨妈神色怪异地看了露丝一眼,使劲绷着嘴巴忍住不开口。其他人也都关切地皱眉望着茹灵。

“这是外婆不是吗?”露丝尽量轻描淡写地问高灵姨妈。见高灵点头,她开心地对茹灵说:“既然她是你妹妹的妈妈,那当然也是你妈妈。”

茹灵冷笑道:“高灵不是我妹妹。”

露丝紧张得心突突跳,血直往脑门那儿冲。比利清清喉咙,开口说话,显然是想引开大家的注意力,换个话题。

可茹灵接着说:“她是我妯娌。”

大家哄堂大笑。原来茹灵是说笑话呢!这才把包袱抖出来!她们姊妹俩嫁了兄弟两个,可不真的是妯娌嘛!露丝如释重负,原来妈妈非但不糊涂,还很机智俏皮。

高灵姨妈假装恼了,对茹灵说:“嗨,你干吗对我这么坏呢,啊?”

茹灵在自己钱包里掏来掏去,找出一小张照片,递给露丝,用中文说:“呐,这个才是我亲妈。”露丝头皮一阵发麻。妈妈递给她的是自己小时候那个保姆的照片,就是那个宝姨,宝保姆。

照片里的宝姨衣领竖得高高的,头上戴着件新奇的首饰,看起来似乎是象牙做的。她相貌超凡脱俗,一双吊梢杏仁大眼,目光深邃,眼神仿佛无所畏惧。她的眉毛朝上挑着,显示出多思善问的个性,而饱满的双唇显得非常性感,在她那个时代却很不讨喜。很明显,拍这张照片的时候,那场毁掉她容貌的火灾尚未发生,那场意外把她的脸扭曲成了一副永远惊愕恐惧的表情。露丝越是看那张照片,照片里那个女人的神情就越叫人不安,仿佛她能看穿一切,知道未来是受诅咒的。就是这个疯女人,往茹灵的脑子里塞满了恐惧和各种迷信的念头。茹灵曾经告诉露丝说,自己十四岁的时候,这个保姆自杀了,死状极惨,简直“难以形容”。不管宝姨是用什么方法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她都让茹灵相信,那是她的错。就是因为宝姨,茹灵才相信自己永远不可能幸福,总得等着最坏的结果发生,一边等一边恼火,直到事情真的不出所料,糟糕透顶。

露丝想悄悄把母亲拉回到现实中来。“这个是你的保姆,”她哄劝妈妈说,“我猜你是想说她对你就像是亲生妈妈一样。”

“不,她真的是我亲妈,”茹灵坚持,“那个是高灵的妈妈。”她举起相框。露丝觉得头昏脑胀,听见莎丽在问比利上个月去阿根廷滑雪玩得好不好。艾德蒙姨父在劝孙子吃点蘑菇。露丝心里不停地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时,她感到妈妈轻拍自己的手臂。“我也有礼物给你。给你的生日礼物,提前给你。”她伸手到皮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盒子,上面扎着丝带。

“是什么?”

“别问了,打开吧。”

盒子很轻。露丝扯开丝带,掀开盖子,看到一条灰色的项链。那是由一个个形状不规则的黑珍珠串成的,每个珍珠都有糖球那么大。妈妈这是要试探自己吗?还是说她真的忘了这串珠子是好几年前露丝买给她的礼物?茹灵得意地笑了,仿佛看出女儿得到这么珍贵的礼物,高兴得不敢相信。

“好东西现在就拿去用吧,”茹灵接着说,“不用等到我死了才拿走。”然后她就转开头,不等露丝拒绝或致谢。“再说,这也不值什么钱。”她说着,抬手拍拍后脑的发髻,仿佛是在掩饰自己的骄傲。露丝以前曾多次见到妈妈这个动作。“送礼的时候故意招摇,那不是真大方。”母亲总是这么说。妈妈常常教训露丝,不要把自己真正的心意表露出来:不论是希望还是失望,尤其是关爱。你表现得越是含蓄,意义就越深刻。

“这条项链是我们的传家宝。”露丝听见母亲说。露丝盯着项链上的珠子,记起自己当初是如何在夏威夷的一家商店里看到这串项链的。当时的标签上说是“大溪地黑珍珠”,其实只卖二十美金,热带的阳光下,好多汗水淋漓的游客戴着这样的便宜项链。她是跟亚特一起去度假的,两人当时正在热恋。后来回到家以后,露丝想起来自己当时只顾着在沙滩上舒舒服服啜饮鸡尾酒,竟把妈妈的生日给忘记了,连个问候生日的电话都忘了打。她只好把这串戴过两次的珠子包起来,当作礼物送给妈妈。她想,不管怎么说,漂洋过海地带了这么件礼物回来,希望能够向妈妈证明自己心里还是有她的。她老实地告诉妈妈说这串项链“不值什么钱”,不料妈妈会错了意,以为女儿有意谦虚,这礼物其实是件价值昂贵的真品,包含了女儿对母亲的一片心意。茹灵到哪里都戴着这条项链,常常跟朋友炫耀说:“看我女儿露缇给我的礼物。”露丝每逢听到妈妈这么说的时候,总是感到一阵强烈的愧疚。

“哦,真漂亮!”高灵看了一眼露丝手里的项链,低声说,“让我看看。”不等露丝反应,高灵一把将盒子拿了过去,随即嘴唇紧紧抿了起来,仔细把玩这串珠子。高灵姨妈以前见过这条项链吗?茹灵曾经有多少次戴着它到高灵家去,吹嘘它的价值?高灵姨妈是不是早就知道这项链是件赝品,而所谓乖女儿露丝的一片孝心其实一文不值?

“让我看看。”莎丽说。

“小心点,”茹灵见莎丽的小孩伸出手来够珠子,警告说,“别碰,很贵重的。”

很快,这串珍珠就在两张桌子上传看起来。亚特的妈妈看得特别仔细,还拿在手里掂掂分量,然后有点夸张地对茹灵说:“真漂亮。”米莉安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说:“珠子倒是够大。”亚特草草扫过一眼,然后不自然地清清嗓子。

“哎,怎么了?”

露丝回头,看见妈妈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没什么,”露丝低声说,“我想我就是有点累了。”

“胡说!”妈妈用中文说,“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事。”

“嘿,你们又说黑话了!”坐在隔壁桌子上的多丽朝她们嚷道。

“肯定有事。”茹灵不停追问。露丝很惊讶母亲观察力竟然这么敏锐。也许她脑子根本没问题,一点儿不糊涂。

“那边那个是亚特的老婆,”露丝只得用带着美国腔的中文说,“亚特要是不带她来就好了。”

“啊!你瞧,我说对了吧!我就知道有点儿不对劲。什么也瞒不过当妈的眼睛。”

露丝板着脸不作声。

“好了,好了,别老担心了,”妈妈安慰她说,“明天你去跟亚特谈谈。让他给你买件礼物。他得付出点代价来证明他还是很重视你的。他该给你买件像这样的礼物。”茹灵摸了摸那条传了一圈,又回到露丝手上的珍珠项链。

露丝的眼睛湿了,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喜欢吗?”茹灵骄傲地重新换成英语,好让大家都懂,“这是真品,你知道的。”

露丝举起项链,看到那些来自大海深处的黑色珠子闪烁着光彩。 9//Y7fNaTwwOb/+mmVcvepCOp/SotijD1GPyt9bSqwNi0ufNDkFEdiOFKkAIt0+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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