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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超市的生鲜蔬菜区,露丝探身往前,观看一篮漂亮的萝卜。每个萝卜都有苹果那么大,形状匀称,擦洗得干干净净,带点青紫色。露丝一面从里面挑出五个萝卜,一面心想,很少有人像她那样,懂得欣赏萝卜蕴含的美感,她喜欢萝卜的脆爽口感,搭配什么东西做都很入味——烧汤也好,腌渍也好,萝卜都能把味道吸收进去。她喜欢好搭配、懂合作的蔬菜。她最爱吃腌萝卜——就是把萝卜切成块,用醋、盐、糖和辣椒一起腌起来。

每年九月全家聚餐之前,露丝的母亲都要腌两罐辣萝卜条,其中一罐给露丝。露丝小的时候,管辣萝卜条叫“辣辣”。她喜欢把辣萝卜含在嘴里,又吸又嚼,直到嘴唇和舌头都火辣辣地疼,才咽下去。她现在还时不时大嚼上一阵。究竟是她喜欢吃盐,还是为那种辣得发麻的快感而着迷呢?一罐辣萝卜条快吃完的时候,露丝就再切些萝卜条倒进去,再加一勺盐,腌几天再拿出来吃。亚特觉得这东西少吃点还无妨,可那两个女儿却非说萝卜条闻起来像是“什么东西在冰箱里放的屁”。露丝有时候会一早起来偷吃辣萝卜条,借此振奋精神,迎接一天的挑战。连她妈妈都觉得她这种习惯很是怪异。

想到妈妈,露丝敲了敲无名指,再次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四点钟送妈妈去医院。时间不多了,她还有好多事要办。她匆忙拿了菲雅要的红富士苹果,多丽要的“史密斯奶奶”苹果,以及亚特爱吃的布瑞保苹果。

露丝来到肉类柜台,考虑该买些什么。凡是长眼睛的多丽都不肯吃,而自从看了那部《小猪快跑》电影以后,菲雅就一直说要吃素。但两个人都不介意吃鱼,因为海鲜不“可爱”。听到她们这么说,露丝回答道:“难道就因为它们不可爱,它们的生命价值就减少了不成?要是一个女孩参加选美得了冠军,难道她就比别人强些不成?”菲雅马上做了个鬼脸,回敬她说:“这都哪跟哪儿啊,鱼又不参加选美。”

露丝又推着购物车来到鱼柜台。她非常喜欢吃带壳的大虾,要有的选她总是最想吃大虾。可亚特一点虾也不肯吃,他说所有带壳的或者软体的海鲜,你所能尝出来的都是它们消化道的味道。她决定买条智利产的黑鲈鱼。“给我那条,”她对柜台上的人说,随后又改了主意,“还是给我那条大些的吧。”也许她还可以叫妈妈一起来吃晚饭,反正她们已经要一起去看医生了。茹灵总是抱怨说不喜欢一个人做饭吃。

结账出门的时候,露丝看到她前面的一个女人抱了一大把象牙白和桃色相间的郁金香,这一把花至少值五十美元。每当看到有人随随便便地往家买大把的花,仿佛花跟厕纸一样是生活必需品的时候,露丝总是很惊讶。何况还是郁金香。买什么不好,偏偏要选郁金香!郁金香几天之后就会枯萎,花瓣一片一片往下掉。难道工作日这女人也要在家里举办个重要餐会什么的?露丝要是买花的话,定然要考虑再三,仔细衡量这花是不是物有所值。雏菊生气勃勃,价钱又便宜,但是有股难闻的味道。满天星更便宜,但是诚如吉蒂恩所说的,满天星是最没品位、最不像花的花,只有同性恋老头儿才买满天星,跟家传的蕾丝小餐巾摆在一块儿。晚香玉气味芬芳,又气派,但是这家超市卖的晚香玉价格太高了,差不多要四美元一支呢。在花市上顶多卖一美元。她喜欢盆栽的绣球花。绣球花最近重新开始流行起来,这种花价格虽然昂贵,但若是能记得给花浇水的话,花期能维持一两个月之久。而且,在花最后凋谢之前,把花头剪下来放到陶罐里阴干,还可以做成干燥花长期保存。但是亚特或者别的什么人总会把她的干花扔出去,还说花早就死了。

从小露丝家里就很少插花。她甚至不记得母亲曾经买过花。她先前不以为意,直到有一天她跟高灵姨妈还有几个表兄弟一起去萨拉托加的一家超市,当时露丝只有十岁,她十分惊讶地看着姨妈他们把看到的所有中意的东西都往购物车上扔:巧克力牛奶、甜甜圈、冰淇淋三明治、夹心饼干、电视餐等等,都是露丝没机会吃到的好东西。后来一家人还在超市的鲜花柜台买了一束粉色的小玫瑰,而当时既没人去世,也没人过生日。

露丝想到这里,决定奢侈一下,买棵开象牙色花朵的小兰花。兰花精致漂亮,而且很容易养活,只要记着十天半个月浇次水就行了。兰花虽不便宜,但花期足有六个月之久,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休眠,它又会缓缓醒过来,开出花来给你个意外之喜。兰花永远不会死,保证一直存活。长期保值。


露丝回到家,把买来的菜放进冰箱,将兰花摆到餐桌上,随即进了自己的小书房,准备开始工作。书房地方很小,露丝倒不介意,她认为有限的空间才能激发无穷的想象。墙面漆成红色,还有金色的斑痕,这都是温迪的主意。桌上的台灯透过琥珀色的灯罩散出柔光,让整个房间的光线都显得十分温润。漆黑的架子上摆的不是果酱而是一排排的参考书。她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一个推拉式的切菜板上,板子下面原来有个面粉缸,现在拆掉了,留出地方好伸展腿脚。

她开了电脑,没等开始写就觉得才思枯竭。十年前她在做什么?无非是跟现在一样。十年之后的她又会做什么呢?也是一样。甚至连她参与写作的书都大同小异,只不过书里的时髦术语不大一样罢了。她做个深呼吸,给她的新客户泰德打电话。泰德的书《网络性灵》讲的是网络时代催生的行为准则。泰德一口咬定说这个题目当下顶顶热门,要是出版商不尽快让书面市,就赶不上时髦了。上周末露丝在塔霍湖休假期间,泰德就已经留了好几通紧急的电话留言。

“安排出版日期这种事我说了不算。”露丝试图跟他解释。

“别光考虑你管不了什么,”他回答说,“你要是想跟我合作写这本书,就得相信我提出的原则。只要是为了造福世界,什么事都可能办成。别墨守成规,要活得精彩。要是你做不到,也许我们应该重新考虑,你未必是这个工作的最佳人选。好好想想,我们明天再谈。”

露丝挂断了电话。她考虑了一番,心里说,造福世界是她那位客户的工作,与她何干?她要警告吉蒂恩,说客户催得太紧,可能还想改出版日期。这次她一定要立场坚定,决不妥协。要是按客户的要求做,还得处理其他事务,她得没日没夜地工作才行。十五年前她也许还会那么干——那时候她还吸烟,觉得忙碌就等于有人赏识。今非昔比了。她提醒自己要放松肌肉,随后又深吸一口气,一边吐纳,一边盯着书架上自己参与或代笔的书。

《个人自由至上》《同情至上》《嫉妒至上》

《魅力生物学》《人性物理学》《灵魂地理》

《单身生活之阴阳平衡》《婚姻生活之阴阳平衡》《离婚生活之阴阳平衡》

其中最受欢迎的作品是《狗狗伴你克服沮丧》《善用拖延,助你成功》,还有《不必内疚》。最后这本书备受争议,销售得极好,还被翻译成了德语和希伯来语。

在跟人合作的这些书上,“露丝·杨”这个名字总是用小号字印在主要作者后面,有时甚至根本不出现她的名字。从事这一行十五年来,露丝名下共有差不多三十五本书。早期的作品大多是关于公司内部沟通的,后来范围渐渐扩大到广泛意义上的沟通和交流,再后来就具体到交流中的障碍、行为模式、情绪问题、身心和谐,以及心灵领悟等诸多内容。她在这一行里做得实在太久,眼看着流行术语从“心灵中心”变成了“气”,又变成“生命能量”“生命力”“生物磁力”“生命能量场”,最后又变回“心灵中心”。在书店里,她客户的那些真知灼见一般都摆在轻松读物或者流行书的架子上——心理励志、精神健康、自我激励、新时代作品等等。

她提醒自己,总的来说,她帮忙写成的这些作品还算有趣,倘若作品无趣,那么想方设法让它变得有趣正是她的职责所在。尽管有时候出于谦虚她会表现出对自己的工作不以为然的样子,但倘若别人不拿她的工作当回事,她还是会很恼火。甚至连亚特也不了解她的工作有多困难。也难怪别人会那么看她的工作,她自己常把工作说得很容易。她希望别人能自己发现她工作的价值,赞赏她妙笔生花、沙里淘金的本事。当然,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没有人知道,要非常有技巧地把散乱的思绪转化成清新流畅的散文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她得跟客户保证,她简明扼要地重述他们的话,仍然能保留原话的睿智、明晰,以及重要性。她得留心,作者总会把作品看作自己不朽的象征,相信书页上印的字句会比他们的肉身更加长久。等书出版以后,庆功宴上,露丝只能静静地坐在后面,看着客户享受大家的赞扬。她经常说自己不需认可便能满足,但这不全是实话。她需要某种认可,但绝不是像两个星期前在母亲七十七岁生日的寿宴上,她所得到的那种认可。

那天,高灵姨妈和艾德蒙姨父带了个波特兰来的朋友一起赴宴,那是个戴厚眼镜的老太太,她问露丝是做什么工作的,露丝回答说:“我替人捉刀,跟别人合作写书。”

“你怎么这么说话?”茹灵斥责道,“什么捉刀不捉刀的,真难听,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高灵姨妈用十分权威的口气说:“她是个鬼写手,是这个行当里数一数二的高手。你有没有看到有些书的封面上印着‘某某人记录’?露丝就是那个记录的人——别人讲故事,露丝逐字逐句地写下来。”露丝根本来不及纠正姨妈的说法。

就听那老太太说:“就像法庭上的记录员一样。我听说做这一行必须又快又准。你受过专业培训吗?”

不等露丝答话,高灵姨妈提高了嗓门说:“露丝,你真该讲讲我的故事!我这一辈子丰富多彩,而且全都是我的真实经历。不过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跟得上我说话的速度。我讲话很快的!”

这时候茹灵插话了:“她可不光是要打字。要做的事情多着呢!”母亲这么突如其来地为她辩护,露丝心里觉得很感激,可是茹灵接着说:“她还改错别字呢!”

露丝把思绪拉回来,看看她和《网络性灵》的作者通电话时做的笔记,她抬起头,提醒自己从好多方面来说,她都算是幸运的。她在家工作,收入不菲,至少出版商很赞赏她的工作,宣传人员也一样,跟书的作者约广播专访的时候会特地打电话向她请教访谈的要点。与那些整日苦于没什么工作可做的自由撰稿人不同,露丝总是很忙。

“这么忙,这么成功,”最近露丝跟母亲说自己没有空闲时间,没办法来看她时,母亲说,“就是没有空!”茹灵又说,“因为每分钟都要收费的。我给你多少钱?一分钟五块钱,还是十块钱,你就肯来看我了?”事实上,在露丝看来,自己的确没有多少空余时间。空余时间最是宝贵,应该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即便不能,至少要让生活的节奏慢下来,想想生活中那些美好幸福、值得感恩的事情。通常露丝的空闲时间都消磨在一些当时看来非常急迫,事后却证明根本没必要的事情上。温迪也说过同样的话:“空闲时间已不复存在。你必须提前规划出时间来放松和休闲,而且每分钟都要附带一块钱的花费。不论是休闲还是到很难订位子的饭店去吃饭,总得忙不迭地拼命享受,非得觉得钱花得值才行。”听了这番话,露丝不再总是为时间不够而苦恼了。没时间做该做的事并不是她的错。人人都是如此。但是这番道理跟她母亲可是无论如何讲不通的。

她又取出为雅嘉琵·雅格诺斯的新书《引导孩子走出误区》第七章做的笔记。随后,露丝拨通了雅嘉琵的电话。除了露丝之外,很少有人知道雅嘉琵的真名叫多丽丝·德马蒂奥,她选雅嘉琵·雅格诺斯这个笔名是因为雅嘉琵意味着“爱”而雅格诺斯的意思是“无知”,她又将这层意义重新诠释,认为无知是纯真无邪的一种表现。所以在作品上签名的时候,她总是写“爱与纯真,雅嘉琵·雅格诺斯”。露丝很喜欢跟她合作。雅嘉琵虽说是个心理学家,但却不会动不动摆出专家的架势来吓唬人。她很清楚,她的魅力多半在于自己那种莎莎·嘉宝 式的调调,回答广播和电视采访的问题时呈现出来的独特口音,还有那种有点卖弄风情却又不失睿智的个性。

露丝跟雅嘉琵在电话中重温了第七章的要点,在这一章里,她们列出了十要五不要,教父母更加关心自己的孩子。

“亲爱的,”雅嘉琵说,“为什么我们一定得列成五条或者十条呢?我没办法把思路限定在这么固定的数字里。”

“用五和十更容易记,”露丝回答说,“我在哪儿读到的一个研究说的。这大概跟人类习惯于扳着手指数数有关系。”其实她也不记得是不是真有其事。

“太有道理了,亲爱的!我就知道这里头一定有原因。”

挂断电话以后,露丝开始撰写书中的一章,题目叫“孩子并非孤岛”。她开始播放自己跟雅嘉琵谈话的一卷录音带。

“……为人父母,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我们都会把自己的“小宇宙”强加到小孩身上——”雅嘉琵停了下来,“你有话要说吗?”露丝不知道自己给了雅嘉琵什么提示,让她觉得自己有话要说。一般来说露丝很少打断别人讲话。

“我们应该在这里解释一下‘小宇宙’的概念,”她听见录音机里自己的声音说,“也许可以加个注释。我们不希望读者以为我们谈的是星象或者天文学什么的。”

“没错,没错,亲爱的,你的意见太好了。小宇宙,让我想想……就是说我们在潜意识中,或者不自觉地,相信整个宇宙运转的规律——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读者们可能会以为我们说的是行星或者大爆炸理论什么的。”

“你可真是太挑剔了!好吧,你来写这个宇宙的定义,可是别忘了里面要包含每个人在家庭、社会,以及每天接触的团体中的地位。讲讲那些不同的社会角色,还有我们自以为如何得到这些角色的——到底是注定、俗名、运气、机会,还是决心,等等等等。哦,还有,亲爱的露丝,写得性感些,还要让人一看就能懂。”

“没问题。”

“好吧,现在假设人人都了解这个‘小宇宙’的概念了。我们接下来说说父母是如何通过自己的行为,对日常事件——通常是些世俗琐事——的反应,把小宇宙传递给孩子的。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很迷惑。”

“举例说明是哪些世俗琐事。”

“比如吃饭的时间。有些家庭晚上总是六点钟开饭,妈妈会特地准备,把晚饭搞得很隆重,像个庆祝仪式一样,但实际上什么事都没有,饭桌上也不讲话,除非是争吵起来。而有的家庭里,吃饭总是有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有了这样的鲜明对比,孩子长大后可能会觉得每天的生活虽说不一定令人愉快,但却都是预料之中的;他们也可能会认为这个世界混乱不堪,或者世事难料,变化无穷。有些孩子无论早年受到什么样的影响,都能健康成长,变得非常出色;但还有些孩子,长大后身心失衡,终生都需要接受非常非常昂贵的心理治疗。”

露丝听着电话里两人的笑声。她从来没有像温迪那样求助于心理治疗,接受心理辅导。而露丝曾经跟许多心理治疗师合作过,深知他们也是凡人,他们也有诸多心理问题,需要帮助。每星期花钱请一位专业人士全心全意为自己服务两次,每次一个小时,温迪认为这钱花得很值;但露丝却认为每小时花上一百五十块钱,就为了找人听自己说话,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温迪经常建议露丝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她扳着指头数数的强迫症。但是在露丝看来,这种数数的方式很实用,不算是一种病态——这样可以帮助你记住事情,而不是什么迷信勾当。

“亲爱的露丝,”录音机里雅嘉琵的声音还在继续,“你可不可以翻一下那个标注着‘独特案例研究’的文件夹,从里面找几个适合这一章的案例?”

“OK。我还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增加一个部分,讲讲看电视长大的孩子会从电视中获得什么样的宇宙观?我就是提个建议,因为将来在电视和广播专访的时候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讨论问题。”

“太对了,太好了!你觉得我们应该上哪些节目呢?”

“可以从五十年代说起,《Howdy Doody》 《米老鼠俱乐部》,一直说到《辛普森一家》还有《南方四贱客》——”

“不,亲爱的,我是说我可以上哪些访谈节目。《六十分钟》《今日》《查理·罗斯》——哦,我太想上那个节目了,那个主持人查理真帅……”

露丝做了笔记,开始写提纲。当天晚上雅嘉琵肯定会打电话来问她进展如何。露丝觉得,在所有作家之中,可能只有雅嘉琵一个人会把截稿日期当真,严肃看待。

十一点钟,她的手表闹钟响了。她敲了敲手指头,八,给吉蒂恩打电话。电话接通以后,她先跟他讲《网络性灵》作者的要求。“泰德想让我把别的事都推到一边去,把他的书摆在第一位,而且要提前截稿。我很坚决地说我做不到,而他却强烈暗示说他会换人跟他合作。坦白说,他要是不用我我反而会如释重负。”露丝说道,一边说,她一边做好准备,等着自己被辞退的消息。

“他才不会呢,”吉蒂恩回答说,“你总归会让步的,你一向如此。不到周末,你说不定就会给旧金山哈泼出版社打电话,说服他们改变出版日程,提前出书。”

“你怎么会这么说?”

“面对现实吧,亲爱的,你太容易妥协了。别人一说,你就拼命做。你还有项天赋,即便是最笨的大笨蛋,你也能让他觉得自己做得顶顶棒。”

“说话当心啊,”露丝说,“你说得我好像妓女一样。”

“我说的全是实话。你简直是合作的最佳人选,”吉蒂恩接着说,“客户傻话连篇你也乖乖听着,不管他们如何自大,怎样丝毫不把你放在眼里,你都会照单全收。你太容易对付了。”

为什么亚特不来听听这些话?露丝很想得意一番:你瞧,别人并不觉得我难缠。随后她又明白过来,吉蒂恩是说她好欺负。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她心想。露丝有自己的心理底线,但她不想为了些说到底没什么要紧的小事与人争执。她本不是那种人。她不能理解那些整日争斗不休,坚持自己样样正确的人。她母亲便是如此,可这样都给她带来了什么好处呢?除了不开心、不满意以及愤怒以外,一无所有。根据母亲的宇宙观,整个世界都在跟她对着干,谁也改变不了这种状况,因为这是一道毒咒。

而在露丝看来,茹灵动辄卷入争斗纯粹是因为她英语不好。她搞不清楚别人的意思,或者是别人搞不懂她什么意思。露丝曾经觉得到头来,真正遭罪的不是妈妈,而是她自己。可笑的是,妈妈不觉得自己英语不好,反而很骄傲自己的英语是自学成才,她在中国大陆和香港学了一口洋泾浜英语。移民美国这五十年来,她的英语无论是发音还是词汇量都毫无长进。相反她的亲妹妹高灵姨妈,跟她差不多同时来到美国,英语却说得极好。高灵能讲清硬里衬裙和透明硬纱有何不同,还能叫出她喜欢的各种树的名字:橡树、枫树、银杏树、松树。而对茹灵来说,布料的区别无非只是“太贵”“太滑”“贴着皮肤会痒”,再不然就是“耐穿”。说到树,要么是“挡光线”,要么就是“老掉叶子”。甚至连露丝的名字母亲也念不利索。从前茹灵总在大街上“露缇!露缇!”地叫女儿,露丝总是窘得要死。为什么母亲会给女儿取个自己都念不出来的名字呢?

但是最可怕的还在于,茹灵寡居,露丝作为唯一的女儿,总是被迫当母亲的传声筒。露丝十岁的时候,已经在电话上充当讲英语的“杨茹灵太太”,替妈妈跟医生约定看病的时间,还有给银行写信,这也是她的活。有一次露丝甚至替母亲写了封羞辱自己的信给牧师。

“露缇给我惹了好多麻烦,”茹灵信口念道,完全无视露丝的存在,“或者我送她到台湾,去上专门教育坏孩子的学校。您觉得怎样?”

露丝把这话改成了:“也许露丝应该到台湾去读书,在那里学习一个年轻淑女所应该具备的礼仪和风度。对此您意下如何?”

露丝有时想,从某种奇怪的角度来看,正是母亲教会她成为一个书本医师,令她选择了现在的职业。要想生活变得美好,她必须对之加以润饰。


三点十分,露丝终于付了钱,打发走了管道工。期间亚特既没回家,也没打电话回来。热水器不只需要换某个部件,而是整个都得换掉。而且因为水槽漏水,管道工把整个房子里的供电暂时切断,然后才吸干水槽里的水,把它拆下来换掉。其间露丝一直没办法工作。

她要迟到了。露丝将那一章的提纲传真给了雅嘉琵,然后匆忙收拾好笔记本、手机、电话本。一上车,她马上驶往普利西蒂奥大门,然后穿过桉树林,上了加州大街。母亲住在她的住处往西五十个街区的日落区,紧挨着号称天涯海角的Land's End。

很显然,母亲去看医生纯粹是例行公事。过去几年来,母亲虽然有医疗保险,却一直没去做一年一次的免费常规体检。茹灵从来不生病。露丝甚至不记得母亲几时得过流感或是伤风。尽管已经七十七岁高龄,茹灵却一直十分硬朗,没有关节炎、胆固醇过高或是骨质疏松这些老年病。她最大的毛病就是便秘,她常常绘声绘色地跟露丝描述便秘的种种痛苦细节。

但是最近露丝开始感到有点担心,妈妈不单是越来越健忘,还经常神思恍惚。她嘴里说“丝带”,其实真正想要的是“包装纸”,说“信封”,其实是要“邮票”。露丝在脑子里列举了许多详细的事例打算告诉医生。还有去年三月那场车祸,也得说给医生听。茹灵开着车撞到前面的一辆小卡车。幸好她只是头撞到方向盘,也没有导致其他伤亡,但她的车全毁了。

“吓死我了,”茹灵说,“吓得我魂飞魄散。”她声称是因为有只鸽子飞到她面前的挡风玻璃上,所以才出的车祸。露丝心想,也许当时并非是鸽翼翻飞,而是母亲大脑里一阵悸动——脑中风,而且脑袋撞到方向盘其实伤得比想象中更严重,也许是脑震荡,或者颅骨骨折。总之不论真实情况如何,警方和保险公司一致认定事故责任在茹灵本人,而不是什么鸽子。茹灵因此暴怒,不再缴汽车保险费,回头却又抱怨保险公司不肯再为她承保。

露丝曾经把母亲的事情说给雅嘉琵·雅格诺斯听,雅嘉琵解释说老年人表现出神思恍惚和愤怒,可能是因为心情沮丧。

“我妈妈一辈子都很沮丧,满腹怨气。”露丝告诉雅嘉琵说。她还没提妈妈多次威胁要自杀,说的次数多了,露丝就尽量不把它当回事。

“我认识几个很棒的心理医生,都曾经辅导过中国病人,”雅嘉琵说,“他们很擅长处理文化差异——能了解东方人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旧社会的压力,精气运行等等。”

“相信我,雅嘉琵,我妈妈跟别的中国人不一样。”露丝经常希望母亲能更像高灵姨妈一些。高灵从不把鬼魂、厄运、如何自杀这些话挂在嘴边上。

“不管怎么说,亲爱的,你应该让医生帮你妈妈作个全面彻底的健康检查。然后替我好好拥抱她一下。”这么想想是不错,可是露丝几乎从不跟母亲拥抱。她曾经试过要拥抱妈妈,但是妈妈肩膀总是突然变得僵硬,好像遭到袭击一样。

露丝慢慢开车前往母亲的住处,周围弥漫着夏天常见的薄雾。烟雾中隐约可见一个个街区相连,都是二十年代造的平房,三十年代开始出现的小木屋,再就是六十年代以来盖的那些毫无特色的公寓楼。从电线杆到房屋,再从房屋到电线杆,拉出一条条电线,划断了海天相连的美丽景观。在海雾多年的侵蚀下,好多房子镶的彩色玻璃结上了斑斑点点的盐垢,图案模糊不清。排水管上都生满了锈,活像旧汽车的保险杠。随后露丝转上一条街,这条街上的房屋比较高级,建筑风格试图模仿包豪斯的流畅线条,家家户户的小草坪上都种着修剪成各种怪异形状的灌木,好像棉花糖形的贵宾犬腿。

露丝把车停在母亲家门口,这是一幢地中海式的两层建筑,正面是杏黄色的弧形外墙,墙上有个仿凸窗阳台,装着锻铁栅栏。茹灵曾经很热衷于打理庭院,亲自下手给树篱剪枝浇水,整理铺着白石子的园中小径。露丝在家住的时候,定期修剪那片七英尺见方的草坪是她的差事。一有草长到走道上茹灵就开始抱怨。她还抱怨街对面邻居家的狗留下的尿迹。“露缇,你去跟那人说叫他的狗别这么干。”露丝老大不情愿地穿过马路,敲开邻居家的门,问他有没有看到过一只黑白花的猫咪,随即回来告诉妈妈说那人答应试试看。露丝离家上大学以后,偶尔回家探望,每次几乎刚进门,妈妈就又会叫她去向马路对面的邻居抱怨此事。老一套丢猫咪的借口也不能每次都用,她又想不出什么新借口去敲邻居的门,因此露丝通常是能拖就拖。于是茹灵就啰啰唆唆地抱怨说黄色尿迹越来越多,露丝又懒又没记性,不顾家,等等等等。露丝只得埋头看书或者看电视,尽量不去理会母亲的唠叨。

有一天露丝鼓足勇气对妈妈说,她应该去请个律师告邻居一状,或者请个园丁来把草坪好好整整。是露丝大学里的一个室友建议她这么跟妈妈说的,她说露丝简直是疯了才会容忍母亲像对付六岁小孩一样,逼得她团团转。

“她给你多少钱让你当受气包?”她的室友说,替她出谋划策。

“可她确实出钱让我上大学啊。”露丝承认。

“没错,可是父母都供孩子读书啊。这是他们分内的事。也不是说这么一来他们就有权把你当奴隶使唤。”

有了朋友撑腰,露丝鼓起勇气顶撞妈妈说:“既然这事弄得你这么烦,你就该自己处理。”

茹灵直瞪着她,足足五分钟一言不发,随后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发作起来:“你想我死吗?我早点死了,就不用叫你做这做那了是不是?好吧,我还是趁早死了干净!”此言一出,露丝顿时方寸大乱。茹灵要死要活的威胁就像是随时可能爆发的地震一样,露丝觉得她可能真干得出来。虽然早知如此,但每次母亲真的发作起来,露丝还是惊慌失措,一心只想尽快跑得远远地躲起来。

奇怪的是,打那次以后,茹灵再也不跟露丝提狗在草坪上撒尿的事了。但是每次露丝回家的时候,茹灵总要特地拿个铲子趴到草坪上去,四肢着地,很吃力地挖出枯黄的草根,然后撒上新种子,每次弄个两英寸见方。露丝心里很清楚,母亲这是特地做给她看,让她觉得痛苦内疚。虽然露丝尽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她心里却非常痛苦。最后茹灵终于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她请了个泥瓦匠来,把门前全都铺上了红白相间的砖块,过道也铺成了红色的。多年以来,红砖块渐渐褪色,白砖也变灰了,有些区域像是被微型火山爆发顶了起来,裂缝丛生,凹凸不平。砖缝里生出一簇簇长刺的杂草。我应该找人来把这房子修缮一下,露丝一边往里走一边想。看到母亲根本不再理会房屋的外观,任由它破败下来,露丝心里感到很难过,也很内疚,觉得自己没能多在家帮忙。也许她应该找自己熟识的工人来这里收拾一下。

露丝走到上楼的楼梯口时,楼下的房客弗兰馨走了出来,招呼她过去说话。弗兰馨三十多岁,瘦得皮包骨。她经常跟露丝抱怨说房子破败失修:电线动不动短路;烟雾探测器老化了,该换个新的;后门口的楼梯不平,很可能闹出事故,甚至吃上官司。

“贪得无厌!”茹灵对露丝说。

露丝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跟房客站在一边反对妈妈,但她真的很担心有一天会出事情,比如火灾什么的,她特别害怕报纸上会出现这样的大标题——“陋巷失火,房东违反消防规定,引发火灾被捕”。因此露丝偷偷帮妈妈处理了几处小问题。茹灵得知女儿帮弗兰馨买了个新的烟雾探测器,顿时勃然大怒。“你觉得她说的都对,我说的都错?”跟露丝童年时惯常的情形一样,茹灵的怒火一发而不可收拾,越说越火大,最后只剩下老掉牙的威胁:“我趁早死了的好!”

“你得跟你妈妈谈谈,”弗兰馨满腹怨言,“她说我不按时交房租。可我总是每个月头一天就按时交给她。我根本不明白她都嘟囔些什么,可她还是嘟嘟囔囔没个完,像是坏了的旧唱片一样,不停重复。”

露丝心里一沉。她真不愿意听到这种情况。

“我特地把兑现过的支票拿给她看。可她说:‘这不是支票还在你手上嘛!’她太奇怪了,好像老糊涂了。”

“这事我会处理。”露丝平心静气地说。

“可她恨不得一天骚扰我一百遍。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我会跟她讲清楚的。”

“这样最好。不然我就要打电话找警察,申请限制令。”

限制令?不知道是谁神经有问题。“真的很抱歉。”露丝想起她曾帮人写的一本书,内容是关于如何帮孩子排解愤怒。“你没做错事,却受到这种对待,难怪你这么生气。”

这一招的确有效。“那好吧。”弗兰馨一边说,一边退回自己家里,活像报时挂钟里的布谷鸟。

露丝有母亲家的钥匙,刚开门进去,就听见茹灵冲她嚷:“怎么这么晚?”

茹灵坐在棕色塑料摇椅上,神情像个任性的小孩。露丝上下打量母亲一番,看能否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眼睛没有抽搐,侧脸也没有麻痹的迹象,妈妈还是老样子。茹灵身穿她最喜欢的紫色开衫,上面镶着金色的扣子,配黑色的宽松裤,脚上是小号的低跟黑色船鞋。她的头发顺直往后梳,跟菲雅和多丽一样,只是母亲把应该是马尾的部分卷成发髻,还卷进一股假发,让头发显得丰厚些,再用发网固定。母亲发色乌黑,只有后脑上发根的部位略显灰白,因为这个部位她看不到,也染不到。远远看去,茹灵比真实年龄年轻得多,像是只有六十岁,而不是七十七岁。她肤色均匀皮肤光滑,无须上粉底或是散粉。站到离她一英尺这么近才能看清楚她脸颊上的皱纹。嘴角的纹路最深,似乎是时常生气噘嘴形成的,此刻她就摆出这么一副神情盯着女儿。

“是你说跟医生约的一点钟。”茹灵抱怨说。

“我说的是四点。”

“不对!一点!你说让我准备好。我准备好了,你却不来!”

露丝觉得气结,决定换一招试试。“那我给医生打个电话问问看,我们四点钟去可不可以。”她继续往里走,里面是妈妈练习书法的房间,很久以前那曾是她的房间。妈妈的书桌上摆着一张水彩画纸。母亲在写一首诗,中途却停了下来。毛笔就摆在纸上,笔尖已经干硬。茹灵并非粗心大意,她对毛笔非常小心爱护,有一套很严谨的护理步骤,连清洗毛笔都必须用矿泉水,以免自来水中的漂白剂损坏笔尖。也许她写到一半时听到水壶开了,匆忙跑去照看。也许随后电话又开始响,总之一件接一件的事,她忙起来就忘了练字的事情。但露丝仔细一看,妈妈满纸写的都是同一个字,每次都是写到同一笔就停下来。到底是个什么字呢?为什么她写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呢?


露丝小的时候,茹灵做助教和其他差事来补贴家用,差事之一就是写英汉书法。她给奥克兰和旧金山的超级市场、珠宝店写价格招贴,还有饭店开张的喜联,红白喜事用的各种挽联,喜幛等等。许多年来,人们总是对露丝说,茹灵的书法够得上大师的水平,是第一流的。就是这门差事给她赢得了相当可靠的声誉。露丝在这其中也尽上了一份力量:她帮妈妈检查其中的英文单词拼写。

“葡萄柚应该是grapefruit,”有一次,八岁的露丝大惊小怪地说,“不是grapefoot。葡萄柚是种fruit(水果)不是foot(脚)。”

从那天晚上起,茹灵开始教露丝练字。露丝知道这是惩罚她白天说错了话,得罪了妈妈。

“看着。”茹灵用中文命令道。她在砚台上磨墨,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医用滴管滴了几滴盐水在上面。“看着。”她一面说,一面从笔架上笔尖朝下悬着的好几十支笔中选了一支。露丝睡眼惺忪,尽量集中精力看着妈妈把笔尖蘸饱墨水,她的手腕和肘部悬在空中,而笔尖几乎跟纸垂直,最后她终于落笔,轻运手腕,手起落之间,动作轻盈得好像一只蛾子迎着白纸的光亮在飞舞,很快纸上就出现了“半价优惠!”“特别折扣!”“清仓大甩卖”的字样。

母亲说:“写中国书法跟写英语单词完全不是一回事。思路不同,感觉也不同。”的确如此:茹灵在创作中文书画的时候,就像是换了个人。那时候的她很平静、果断,有条不紊。

“是宝保姆教我写字的,”一天晚上茹灵说,“她教我该如何思考。她说,你写字的时候,必须把心头思绪都收拢起来。”茹灵写了汉字“心”来做示范。“看到没有?每个笔画都各有节奏,各有位置,达到平衡。宝保姆说人生也应如此。”

“宝保姆到底是谁啊?”露丝问道。

“我小的时候是她照顾我。她非常爱我,就像亲妈一样。‘宝’的意思是‘宝贵的’,再加上保姆,意思就是‘宝姨’。”哦,就是那个宝保姆,那个疯子鬼。茹灵下笔写了一横。可动作并不简单。她先把笔尖停在纸上,像是踮着脚尖站立的芭蕾舞演员,笔尖稍微向下一弯,像行了个屈膝礼,随后,犹如风骤起,将笔端往右一扫,暂停,再往左收回来一点,然后提起笔。露丝长叹一声。根本不用费心思去试,反正她总是学不好,惹妈妈恼火。

有些晚上,茹灵会想办法教露丝认识汉字。“每个偏旁部首都是远古时候的一幅画。”她写了一横,问露丝那画的像什么。露丝歪着脑袋看了半天,摇了摇头。茹灵又写了一横。她不停地写,每次都问露丝看不看得出来那是什么。最后,妈妈不屑地哼了一声,强压着失望与嫌恶。

“这条线就像是一道光。看,看出来没有?”

可在露丝看来,那一横活像是根剔了肉的骨头。

茹灵接着说;“每个汉字都包含一种思想,一种感觉,各种意义和历史,这些全都融合在这一个字里。”她又画了好多不同的笔画——点、撇、竖、提、弯、钩。“看到没有?”她说了一遍又一遍,絮絮不已,“这条线,还有这条,这条——它们一起形成寺庙的形状。”露丝看不出个所以然,耸耸肩算是答案,茹灵又说:“是老式的庙。”就仿佛说“老式的”她女儿就能启动脑子里的中文引擎,让她一下子恍然大悟。砰砰!哦,我明白了。

后来,茹灵又让露丝自己写同一个字试试看,同时还硬给女儿灌输中国式的逻辑。“手腕要这样,要有力,还得放松,像细柳条一样——哎呀,这样可不行,像趴在路边的乞丐一样……下笔要轻柔,就像鸟儿落在树梢上,可不能像刽子手,一刀下去人头落地。看看你写的——整个字都塌下去了。要这样,先是一道光,然后是庙。看到了吗?这些笔画连在一起,意思是‘天意’。这不正表示凡事都是上天注定的吗?你瞧,汉字是不是都很有逻辑?”


母亲讲中文的时候的确很有逻辑。露丝心里想。可她又不懂中文,怎么能知道呢?

她给医生打电话,找到了护士。“我是杨茹灵的女儿露丝·杨。我们约了四点钟去请许医生做个检查,我有几件小事想先跟您说一下……”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背着妈妈在搞什么阴谋,像个叛徒,或者间谍。

露丝回到起居室,见妈妈正在到处找钱包。

“我们不用带钱,”露丝说,“就算用到钱,也由我来付好了。”

“不,不用付钱!谁都不用!”茹灵大声说,“我的健康卡在钱包里。我不给他们卡,医生就多收费。本来样样都应该免费的。”

“他们肯定有记录的。不用非看你的卡片不可。”

茹灵还在四处搜寻。她突然站起身说道:“我知道了。我把钱包落在高灵家了。一定是她忘记告诉我了。”

“你哪天去她家的?”

“三天前。星期一。”

“今天是星期一。”

“今天怎么会是星期一?我三天前去的,今天没去!”

“你是坐轻轨去的?”自从那次车祸以来,露丝没办法开车送妈妈的时候,茹灵出门就乘坐公交工具。

“是啊,高灵去接我还晚了!我等了两个小时。最后她总算来了。然后她还怪我,说你为什么早到了,你应该十一点才到的。我对她说,不对,我没说要十一点到。我早知道自己九点就能到干吗要她十一点才来接我呢?她故意说我发神经,气死我了。”

“你会不会把东西落在轻轨上了?”

“什么东西?”

“你的钱包啊。”

“你干吗老帮她说话?”

“我没帮谁说话啊……”

“可能她拿了我的钱包,故意不告诉我。她老想要我的东西,老嫉妒我。小的时候,她就抢我的旗袍,抢我的瓜果,非要大家都注意她。”

多年以来,母亲与姨妈之间的关系非常戏剧化,两人像演一出外百老汇 话剧,两个演员包办所有角色:好朋友和死对头,既是对手又是合伙作案的搭档。两人年龄只差一岁,茹灵七十七,高灵七十六,年龄相仿却似乎助长了两人之间的竞争。

两姐妹分别来到美国,嫁给了兄弟两个,婆家是开杂货店的。茹灵的丈夫艾德温·杨当时在读医学院,是大哥,照茹灵的说法,“注定”要比弟弟更聪明、更成功。全家人都偏向他,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而高灵的丈夫艾德蒙是小弟,在学牙医。家里认为他比较懒,粗心大意,总需要大哥在旁边监督照看。但是有一天晚上,大哥艾德温从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图书馆回家的时候,被车撞倒,肇事司机逃逸无踪,当时露丝只有两岁。叔叔艾德蒙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成了受人尊敬的牙医,后来投资廉价租住公寓,又赚了不少钱。

20世纪60年代,杂货店老掌柜和老板娘去世以后,大多数遗产——现金、房产、商店、金银珠宝、合影照片——都留给了艾德蒙,只有一小笔现金给了茹灵,算是体恤她跟艾德温之间曾有一段短暂的婚姻。“只给我这么一点点,”茹灵经常捻着指尖比画,好像捏着一只跳蚤,“就因为你不是个男孩。”

茹灵用这点钱和自己多年的积蓄,在加布利罗大街和第四十七大街交口买了幢两层小楼,一楼出租,她跟露丝住在二楼。高灵和艾德蒙搬到了萨拉托加镇的富人区,那边的房子都是深宅大院,家家有大草坪和游泳池。他们偶尔会问茹灵要不要接收他们换下来不要的家具。“我干吗要?”茹灵多次怒道,“好让他们可怜我?他们自我感觉太好了,自己不要的东西给我?”

多少年来,茹灵常常用中文哀叹:“哎呀,要是你父亲还活着,他肯定比你叔叔混得好!我们再有钱也不会像他们那样乱花!”她还一一历数原本应该属于露丝的财产:杨老太太的玉戒指,教育基金里上大学的钱。就算露丝是女孩,就算艾德温去世了,这些也应该是她的。都怪他们杨家那套中国式的封建思想!茹灵经常这么说,因此露丝不禁幻想,要是父亲还活着的话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她就能买名牌皮鞋、镶着人造水晶的发卡,还有漂亮的玫瑰花。有时候她会盯着父亲的遗像,愤怒地责怪父亲为什么弃他们母女而去。随后露丝又觉得这么想很罪恶,心里很害怕。她试着让自己相信,自己其实深深爱着这个几乎记不起长什么样子的父亲。她还从走道的石头缝里采摘样子像花的野草,献到父亲的遗像前面。

露丝看着茹灵在柜子里搜寻钱包,听着茹灵抱怨高灵的不是。“长大了以后,她还要抢我的东西。她想让你爸爸娶她。没错,这你就不知道了。她想要的是艾德温,不是艾德蒙,因为艾德温是大哥,有出息。天天对着他笑,咧着嘴,像只猴子。”茹灵转身给露丝示范。“可他对高灵没兴趣,只喜欢我一个人。她气坏了。后来她嫁给了艾德蒙,你父亲去世以后,她居然说:‘哎呀,多亏我没嫁给艾德温!’真是愚蠢之极。当着我的面就这么说!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感受,一心只想着她自己。我什么也没说。我从来不抱怨。我可曾抱怨过吗?”

露丝把手伸到椅子软垫下面,帮妈妈一起找。

茹灵挺直了身子,也才只有不到一百五十厘米,她愤慨地说:“你瞧瞧!如今高灵为什么还想要我的钱?她脑子有毛病,你知道的。她总是觉得我很有钱,都藏在什么地方呢。所以我才觉得她拿了我的钱包。”

餐厅的桌子上面一团糟,因为茹灵从来不在上面吃饭,桌上堆满了垃圾邮件。露丝把一堆中文报纸和杂志推到一边。茹灵一直很强调卫生,却不重视整齐。她痛恨油污,却不介意东西乱放。她保留着许多垃圾邮件和折价券,把这些当成单给她一个人的贺卡保存下来。

“我找到了!”露丝叫道,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从一大堆杂志下面抽出一个绿色小包,茹灵在一旁检查自己的现金和信用卡是不是都在,露丝却留心到了刚才掩埋钱包的那堆东西:新一期的《今日木匠》《十七岁》《家庭视听》《跑步世界》《狗迷》《滑雪》《时尚》《乡村生活》——都是妈妈八辈子也想不到要去读的杂志。

“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杂志?”

茹灵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本来想,得了钱再告诉你。现在你既然问了,我也就不瞒你了。”她从厨房抽屉里拽出来一个大信封,那抽屉里收藏了好多过期多年的折价券。

“都是天意啊!”茹灵嘟囔着说,“我赢了一千万美元!你自己打开来看看吧。”

不出所料,里面是一张抽奖促销广告券,印得好像支票一样,还有一张印着微型杂志封面的贴纸。其中一半的杂志封面都不见了。茹灵一定订购了三十多本杂志。露丝脑海中浮现出邮车每天拖着一大袋杂志开过来,把杂志都抛在门口走道上的情景,母亲发财致富的梦想就埋在这堆东西里。

“你惊喜吧?”茹灵一脸单纯的喜悦,问女儿。

“你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医生。”

茹灵喜笑开颜,又说:“我都是为你赢的呀。”

露丝感到心口一紧,随即一阵心痛袭上胸口。她很想拥抱妈妈,保护妈妈不受任何伤害,可同时她又希望妈妈抱着她,向她保证说一切都好,她没有中风,也没有更糟的事发生。妈妈历来如此,难缠,个性压抑,举止怪异。而妈妈就是用这种方式一直爱着露丝。露丝知道,也能感受到,再没有人爱她这么深,也许别人爱的方式比妈妈好,但没人爱她比妈妈更深。

“谢谢妈。这真是太好了。我们晚一点再聊这笔钱该怎么花。现在我们得走了。医生说我们可以四点钟去,我们可不能迟到。”

茹灵一下子又恼了。“你来晚了还怪我不好?”

露丝只得提醒她带上刚找到的钱包,穿上外衣,记得带钥匙。露丝感到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十岁大的小姑娘,要帮母亲应付大小各种事情,告诉妈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免费退货的期限到什么时候为止。当时的她满心的不情愿。如今她却心怀恐慌。 tP73H2d3hUzjBvnjxqboyYyEBvwkTterWqzF31WB9GURZlJPl71tOD47wBLUM9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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