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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八年以来,每年八月十二日起,露丝·杨就会开始失声,说不出话来。

这种情况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露丝刚搬到旧金山亚特的公寓里。接连几天,露丝只能像个沸腾的茶壶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她觉得那一定是什么病毒引起的,或者是对房里的某种霉菌过敏所致。

她第二次失声的时候,正是他们同居一周年的纪念日,亚特开玩笑说,她这喉咙的毛病一定是心理作用作祟。露丝也疑心是这么回事。小的时候,她有一次摔伤了胳膊,也有段时间失声说不出话。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同居两周年庆的时候,她和亚特到大提顿国家公园观星。公园的一本宣传册上说:“每年八月十二日左右是英仙座流星雨的高潮时期,每个小时都会有成百上千的流星划过天空。实际上它们是穿过大气层的陨石,一边下坠,一边燃烧发光。”露丝和亚特躺在天鹅绒般黝黑的夜色里,欣赏这流星的奇景。她并非真的相信自己的喉炎是因为厄运来袭,也不觉得自己不能说话跟流星雨之间有什么关联。但是打从童年开始,妈妈就常跟她说,流星是“鬼形所化”,看到流星会倒大霉。要是你看到流星,那就意味着有个鬼想跟你说话。在她妈妈看来,一切都跟鬼魂扯得上关系:打碎了碗,狗叫个不停,电话接起来没有声音,或者听筒里传来沉重的呼吸声,都是鬼魂作祟。

第三年的八月,露丝决定不再被动地等待失声发作,而是事先跟朋友和客户解释说,她计划进行为期一周的沉默冥修。“我每年进行一次这种静修仪式,”她说,“为了使自己对语言和词句的感觉更加敏锐。”她的客户中有一个崇尚新时代哲学的心理医生认为,这种主动的沉默冥修“简直绝妙”,并且决定自己也身体力行,然后把亲身体验的发现写到他们合作的新书里,作为一种沉默疗法,或者用以辅导在家庭互动交流中出现问题的人。

打那以后,露丝的毛病竟然变成了每年一度的法定安排。早在自然失声之前两天,她就不再言语,并且客气地拒绝了亚特主动提出要跟她用手语交谈的请求。她决定暂时不讲话,这并非疾病,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谜题。实际上,她很喜欢这种无须言语的状态。整整一周,她不用安抚客户,也不用提醒亚特该做什么,不用跟他女儿叨念小心这个,小心那个,也无须因为没打电话给妈妈而感到愧疚。

今年已经是第九年了。露丝、亚特和两个女儿开车长途跋涉两百公里,到塔霍湖来共度他们所谓的“沉默周”。露丝本来设想他们一家四口可以手牵着手走在特拉基河边,怀着对自然的敬畏之情静静观赏每天夜晚的流星雨。但谁知蚊虫肆虐,多丽还呜咽着说她看见了一只蝙蝠,菲雅听了逗她说:“森林里到处都是举着斧头的杀人狂,你还惦记着怕蝙蝠传染你狂犬病?”他们逃回木屋后,孩子们都说无聊。她们抱怨道:“没有有线电视?”因此亚特开车带他们到塔霍城里去租了好几部恐怖片录像带。亚特和女儿们看着看着都睡着了,露丝却忍不住一直看完,结果梦到疯保姆还有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

星期天,当他们一身臭汗、怨气冲天地回到旧金山家里,却发现家里没有热水。水箱漏了,因为缺水,加热管温度过高烧坏了。他们只得用水壶烧水,凑合着洗澡。临时找工人来急修费用太高,亚特不想这么做。露丝很高兴,因为她说不出话,无法表示异议。跟亚特争执就意味着她得主动提出负担急修的费用,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露丝主动付费的次数太多了,几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但是这次露丝因为没有主动提出来,所以觉得自己挺小气的,接下来又因为亚特没有进一步解决问题的表示而感到挺恼火。临睡前,亚特轻轻挨到她身后,用鼻子爱抚她的脖颈,可她却不由自主开始浑身紧张起来,亚特说:“随你便吧。”随后就转过身去,这令她觉得遭到了拒绝。她想要解释一下是什么不对劲——随即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她只不过是情绪不佳,仅此而已。很快,亚特的鼾声响起,她却仍然心怀挫折,睁着眼躺在黑暗里,毫无睡意。

快到午夜了,还有几个钟头露丝就能开口讲话了,她走进她的小书房,这里从前是食品储藏间,如今成了她的小工作室。她站到一张凳子上,推开一扇小窗户。眼前是一片绝佳的美景:金门大桥红色的钢塔映入眼帘,桥这边是海湾,那边就是广阔的太平洋。湿润、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可以荡涤尘埃。她仰望天空,但天色太亮,雾气太重,根本看不见什么“鬼影”憧憧。雾角声开始响起。随后,露丝看到雾气汹涌而至,仿佛轻柔的羽绒被一般覆盖在海面上,缓缓向大桥推进。她母亲常常说,雾其实是两条巨龙相斗掀起的水汽,一条是火龙,一条是水龙。“水火相遇而生蒸汽。”茹灵会这么说 ,她讲英文时带着一股怪异的英国腔调,那是她待在香港的时候学来的。“你知道,就像烧开水一样,碰到蒸汽会把你的手指头烫掉的。”

浓雾渐渐弥漫到大桥上的防波堤,吞没了桥上的车灯。这个时间,百分之九十的司机都喝醉了酒——露丝仿佛在哪里读到过,又或者是她曾经帮客户写过这句话?她从凳子上下来,依然让窗户开着。

雾角仍在低鸣,听起来很像肖斯塔科维奇某部歌剧里的低音号,悲怆之余略显滑稽。但是,悲剧怎会滑稽可笑呢?又或者,笑的只是观众,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剧中人将身陷诡计?

露丝仍然睡意全无,转回到书桌前。一阵突如其来的忧虑感涌上心头,她似乎忘了件什么事。什么事呢?钱的问题?某个客户?还是她答应了两个女孩什么事情?她不应该忘记的呀。她开始整理书桌,把参考书排整齐,传真文件和草稿都理清楚,根据不同的客户和撰稿内容做上不同颜色的标记。明天她就得重新开始惯常的工作,再度面对截稿的压力。整洁的书桌给她一种崭新开端的感觉,头脑也更清晰。一切井然有序。若有什么并非急用的文件资料,她就扔到书桌右下角的抽屉里,可现在这个抽屉里塞满了东西——没回的信件,废弃的手稿,她想将来可能用得着、随手记下的灵感,等等。她从抽屉底部抽出一沓文稿,心想,不管这是什么东西,放在一边这么久了,想必可以扔掉了。

文稿上写满了中文,是她母亲的字迹。这是茹灵五六年前交给她的。“不过是些关于我家人的旧事。”她说,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其实却透露出稿子的重要性。“是我小时候的故事。我写给自己看的,不过也许你可以看看我是怎么长起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这个国家的。”多年来,露丝曾听过些许母亲生平的片段。从这份文稿来看,母亲的确是花费了不少工夫,却又不好意思要求露丝特意去读自己一番心血的结晶,这让露丝觉得于心不忍。手稿上一行行字迹整齐清晰,没有涂改的痕迹,露丝可以想见,母亲是把早先写过的稿子重新誊写了一遍。

露丝曾经试着解开这份文稿的秘密。母亲曾经向她灌输关于中国书法和文字的知识,她却学得很不情愿,如今她还能认得其中几个字:“事”“我”“真”。但是要让她把全部内容都读出来,那就得要她把茹灵写的那些弯弯曲曲的字迹都对照汉英字典一一辨认出来。第一句话是:“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的。”翻译这一句话露丝就费了一个小时的工夫。她计划每天破解一句话。第二天,她依照计划又翻译了一句话:“我的名字叫刘杨茹灵。”这句话很容易,只费了五分钟。接下来就是茹灵丈夫的名字,其中一任丈夫就是露丝的父亲。两个丈夫?露丝惊讶地发现母亲还结过一次婚。还有,母亲那句“我们的秘密也随他们而去”又是什么意思?露丝想立刻就弄明白,但却不能去向母亲询问。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很清楚,每次要母亲帮她把汉字翻译成英文时,准没什么好事。首先,茹灵会责怪她小时候没用功学好中文,而后,为了逐字解释,母亲会一路说到自己的往事,说到中文词语那些无穷无尽的含义,枝节之繁令人不胜其烦:“秘密不单是指那些不能说出口的事。秘密可能会伤人,可能带着恶咒,可能会害你一辈子,永远也无法弥补……”接下来又会东拉西扯到某某人泄露了秘密,死得如何如何骇人,为何会发生这种事,若不是当初如何如何,若不是千把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本来不至于如此,等等等等,却不说那秘密是什么。若是露丝听她讲这些的时候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茹灵就会大发雷霆,随即赌咒发誓地说,这些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她也没几天好活了,或者是走霉运意外死掉,或者干脆自杀算了。接下来就是沉默处置,母女冷战,这种惩罚会持续几天甚至好几个礼拜,一直到露丝撑不下去了跟她道歉为止。

所以露丝不肯向妈妈询问。她决定拿出几天时间来专心翻译这份文稿。她把这话说给母亲听,茹灵警告似的说:“别耽搁太久。”从那以后,每当母亲问她看完了没有,露丝总是回答说:“就快看完了,可是客户那边有事,只好搁下了。”还有其他种种干扰:亚特的事,孩子的事,房子出问题,还有休假。

“没时间管你妈的事,”茹灵抱怨说,“却有时间看电影,出去玩,看朋友。”

去年以来,母亲却不再问起文稿的事情。露丝疑心,难道她放弃了?不可能。一定是她忘记了。从那时候起,这几页文稿就一直放在书桌抽屉的最底层。

如今,母亲的手稿又被拿了出来,露丝心里十分愧疚。也许她应该找个中文很好的人来帮忙。亚特可能会认识这样的人——某个语言学专业的学生,或是退休的老教授,还得不单能阅读简体中文,也能认识老式的繁体字。等一有时间,她就让亚特去帮她打听。她把手稿放到文件的最上层,关上了抽屉,不禁觉得愧疚感似乎减轻了几分。


早上她醒来的时候,亚特已经起床了,在隔壁房间里练瑜伽。“你好,”她自言自语地说,“有人吗?”尽管因为久不讲话,声音显得有些刺耳,但她总算又能发声了。

她在浴室里刷牙的时候,听到多丽大吵大嚷。“我要看那个台。转回去!电视机也有我的一份!”菲雅嘲弄道:“那种节目小屎娃娃才看呢,你就是小屎娃娃,整天就知道哇啦哇啦乱叫!”

亚特离婚以后,两个女儿一半时间跟母亲和继父在索萨利托居住,另外一半时间住在亚特那套位于旧金山市区瓦列乔大街上的爱德华式公寓里。每隔一个礼拜,他们四个人——亚特、露丝、菲雅和多丽就得挤在五个极小的房间里,其中一间小得几乎放不下一张双层床。卫生间只有一个,露丝恨透了那些陈旧设施造成的不便。铁制浴缸装着四只爪型的脚架,活像个棺材,面盆上面有两个水龙头,喷出的水不是冰冷的就是烫得要命。露丝伸手去拿牙线,却碰到窗台上的其他杂物:抗皱面霜,对付青春痘的药,剪鼻毛的小剪子,还有一个塞了九只牙刷的塑料口杯,既不知道是谁用的,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遗物。收拾这些零碎的时候,她听到有人急迫地敲门。

“等一下。”她声音嘶哑地回答。敲门声并没有停下来。她抬头看了一眼门上贴的八月份浴室使用时间安排,每一刻钟轮到谁用卫生间,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这份时间表浴室门内外各贴了一份。她把自己排在最后一位,但是由于每个人都会拖延那么几分钟,到头来她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两个女孩在时间表下面添了些条款和修正意见,以及违反规定使用面盆、厕所和淋浴时该如何处罚,还有一则声明,明确界定在哪些紧急情况下,可以暂时侵犯使用者的隐私权(紧急情况下面加了三道线,以强调事态确实严重)。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露——丝!听到没有,你的电话!”多丽把卫生间的门打开一道缝,把无线电话听筒递进来。谁会这么一大早在七点二十分打电话来?一定是她妈妈,毫无疑问。只要露丝有几天没给她打电话,茹灵似乎就会出大状况。

“露丝,你的声音恢复了吗?你能讲话吗?”是温迪,她最好的朋友。她们几乎每天通话。她听到温迪擤鼻涕的声音。温迪哭了吗?

“出什么事了?”露丝轻声说。别跟我说,别跟我说,她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嘴上也跟着飞快地默念着。温迪一定是要说她患上绝症了,露丝几乎能肯定是这么回事,昨夜那种不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来。

“我还没缓过劲来呢,”温迪说,“我刚要……等一下,我有个电话打进来。”

不可能是癌症,露丝心想。或许是她碰到劫匪了,或者有贼破门而入,现在是警察打电话来做记录。不管是什么,总之一定很严重,不然温迪不会哭。她要告诉她什么呢?露丝把话筒夹在脖子上,伸手理理自己那一头短发。她留意到镜子上的水银有些剥落。或者那不是镜面不清,而是自己新生了白头发?她很快就年满四十六岁了。脸上的婴儿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褪去的呢?想想看,她过去还曾经讨厌自己圆润的脸型和光洁的皮肤,那让她看起来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如今,她的嘴角已经生出两道法令纹,使她看上去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活像她母亲。露丝涂上唇膏,好让自己显得精神些。当然,其他方面她并不像母亲,谢天谢地。母亲永远都不开心,看什么都不顺眼。露丝的整个童年都沉浸在母亲这种无以名状的绝望情绪中,以至于每当和亚特起争执时,露丝都对此深恶痛绝。每当这时候,她总要努力克制着不发火。但有的时候她忍不住爆发出来,之后却后悔当初怎么会情绪失控。

温迪又回到线上。“你还在吗?对不起,我们在给一部地震灾难片招募饰演遇难者的演员,好多人同时打电话进来应征。”温迪开了家经纪公司,专招富有旧金山特色的临时演员,什么蓄八字胡的警察啦,身材高大的异装癖男人啊,滑稽古怪而不自觉的社交名流啊,等等。“别提了,我感觉糟透了,”温迪说,“别挂,我先接个电话。”

露丝很讨厌这么拿着电话空等。什么事情这么可怕,让温迪非得一大早就跟她说?难道是温迪的老公有外遇了?老乔那么个好人,不可能。那会是什么事呢?

亚特探头进来,敲了敲表盘。七点二十五分了,他以口型表示。露丝刚要说温迪有急事找她,亚特却已经大踏步地走开了。“多丽!菲雅!快点!露丝马上送你们去滑冰场。快行动起来。”两个女儿尖声大叫,露丝觉得自己简直像被困在起跑线上的赛马。

“我马上就好!”她朝外面大嚷,“姑娘们,你们不吃早饭的话至少得喝一大杯牛奶,我可不想你们低血糖突然发作倒地身亡。”

“别动不动死啊死的,”多丽低声抱怨道,“我讨厌你说这种话。”

“天哪,出什么事了?”温迪又回到线上了。

“一周开始时的正常状况,”露丝说,“这些乱七八糟是度假的代价。”

“这话是谁说的?”

“我说的。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得先发誓谁也不告诉。”温迪又开始抽鼻子了。

“当然。”

“也不告诉亚特,尤其是不能告诉‘吉蒂小姐’。”

“吉蒂恩?哎呀,他我可不能保证。”

“昨天晚上,”温迪说,“我妈打电话过来,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露丝一边听温迪讲,一边飞速跑回卧室穿好衣服。若不是眼下这么急急忙忙的,平常她还是挺喜欢听朋友唠叨这些事的。温迪就好像一支魔杖,随手一挥就能引起地球上各种奇幻纷乱的事件。她见识过各色各样的怪事:三个无家可归的白化病人住在金门大桥公园里,一辆宝马车突然莫名其妙被卷进古旧的化粪池里,还有无人看管的水牛在大街上闲逛,诸如此类的怪异现象。她举办的派对上,专有人老爱出洋相,或是大搞婚外情,或者传出其他各色各样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露丝相信,有了温迪这个朋友,她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了,但是今天可不是个出彩的好时候。

“露丝!”亚特大叫,语气颇不耐烦,“姑娘们要迟到了。”

“实在是对不起,温迪。我得带俩姑娘去上滑冰课——”

温迪不等她说完,立刻说:“我妈跟她的健身教练结婚了!她打电话告诉我的。他才三十八,我妈都六十四了。你能相信吗?”

“噢……天哪。”露丝大吃一惊。她脑海中浮现出司格特太太和她那花式领结配紧身运动短裤的新郎官在跑步机上交换结婚誓言的情景。温迪很恼火吗?她该说什么呢?露丝可不想说错话。大约五年前,她自己的母亲也谈了场恋爱,可对方都八十岁了。露丝本来指望那位老先生能跟茹灵结婚,让茹灵也有点事做。不料老先生心脏病发作死掉了。

“听我说,温迪,我知道这事很重要,我把姑娘们放下后马上给你打电话好吗?”

一挂上电话,露丝就开始一一清数当天要处理的事情。一共十件事,她先从大拇指数起。一,送孩子们上滑冰课。二,去干洗店给亚特取西装。三,买晚饭吃的菜。四,去滑冰场接孩子,然后送她们去杰克逊大街的朋友家。五和六是分别给两个客户打电话,先联络傲慢无礼的泰德,再跟她喜欢的雅嘉琵·雅格诺斯聊聊。七,写完跟雅嘉琵·雅格诺斯合著新书中一章的提纲。八,给她自己的经纪人吉蒂恩打电话,温迪很讨厌这人。九,见鬼了——九是什么来着?她记得十是一天中要处理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亚特的前妻米莉安打电话,问她能不能让两个女儿跟自己和亚特过周末,这个周末是中秋节,他们杨家每年中秋都要聚餐,今年的宴会轮到露丝做东。

九到底是什么来着?她一向扳着手指头计划一天的日程。每天不是五件事,就是十件事。她并非死板教条:事情再多了就动用脚趾头,十个脚趾还可以对付十件意外的安排。九,九……她可以把打电话给温迪挪到第一位,其他事情往后挪。可是她很清楚,回电话给温迪属于突发事件,是临时加进来的,该算第十一,得归到脚趾头。那九到底是什么呢?九通常是个很重要的数字,母亲常说,九象征圆满,也代表不要忘记,不然后果无可挽回。第九件事会不会跟母亲有关?母亲总是让她操心。也不是说具体什么事让她惦记着,就是那么种感觉。

从小,茹灵就教她扳着手指帮助记事。茹灵用这种方法,什么事也忘不掉,尤其是那些谎言、背叛,还有露丝打从出生起犯的所有错误,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露丝时常想起母亲数数的样子:先把大拇指扳倒,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朝手掌心弯下去,在露丝看来,这个动作意味着定数在握,别无出路。露丝数数的时候手指竖直张开,是美国式的手势。九到底是什么来着?她一边穿凉鞋,一边还在想。

亚特站在门口。“亲爱的,别忘了打电话给管子工,叫他们来修热水箱。”

第九件绝对不是管子工的事,露丝心说,绝对不是。“亲爱的,对不起,你自己打电话给他们好吗?我今天很忙。”

“我今天要开会,还有三个上诉的案子要办。”亚特是语言专家,在咨询公司任职。有几个涉案聋人在没有任何手语翻译协助的情况下被捕,遭到审讯,被送进了监狱。亚特是手语专家,今年负责处理这几桩案件。

这可是你的房子!露丝差点脱口而出,但终于压下火气,尽量像亚特一样,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你开会的空当不能从办公室打个电话吗?”

“那样的话我还得给你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能在家等管子工上门。”

“我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家。那些工人你也知道,他们说是一点钟到,结果总是要到五点钟才露面。我在家工作并不等于我就没有正式工作。我今天真的很忙。首先,我得……”她开始一件一件细数她今天要处理的工作。

亚特耸耸肩膀,长叹一口气。“你为什么要把每件事都搞得那么复杂呢?我无非是想如果可能的话,如果你有时间——唉,算了。”他转身走开了。

“好吧,好吧,我来处理这事。不过要是你会议结束得早,你能回家来吗?”

“没问题。”亚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多谢你。要不是我今天实在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不会求你帮忙。”他又吻她一下,“爱你。”

她没有答话,待他走了以后,她抓起外衣和钥匙,看到两个孩子正站在过道尽头,一脸不耐烦地瞪着她。她动动大脚趾,提醒自己:第十二件事,热水。


露丝启动引擎,踩了踩刹车,检查过没有问题才上路。开车送多丽和菲雅去滑冰场的路上,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第九件事可能会是什么。她把字母表顺着默念一遍,看有没有哪个字母能唤起她的记忆,但还是一无所获。昨天晚上她好不容易睡着以后,到底梦到了什么?卧室的窗户,海湾里的一个黑影。窗帘,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梦到窗帘是透明的,而她却赤身裸体。在梦里,她抬头朝外看,看到附近公寓里的邻居在咧嘴笑她。他们看到了她最私密的时刻,她身体最私密的部分。随即收音机里开始传出嗡——嗡——的巨响。“这是美国广播系统灾难应急警报测试。”然后又出现了一个声音,是她妈妈:“不,不,这不是测试,是真的出事了!”再后来,海湾里的黑影升了起来,变成了大海啸。

海啸象征着热水管破裂,这么说来,第九件事也许就是联系管道工。谜团就算是解开了。可是透明的窗帘又象征着什么呢?那意味着什么?忧虑又一次浮上心头。

“你见过新来的女孩妲丽恩吗?”她听见菲雅对妹妹说,“她的头发真漂亮。我简直想杀了她。”

“不要说‘杀’!”多丽拿腔作调地说,“你忘了去年大会上他们说的了,最好不要随便说这个字,不然会进监牢的。”

姐妹两个都坐在后排。露丝曾建议她们中的一个到前面来坐在她身边,不然她一个人坐前边就好像是她们俩的司机。可是多丽却说:“只开一扇车门比较方便。”露丝听了无言以对。她经常疑心这两个女孩是在试探她,看谁能惹她发火。露丝绝对相信,她们两个小的时候都曾经很爱她。她们对她的那种感情弄得她心里热乎乎的。两个人曾经争着要牵她的手,或者坐在她旁边。她们经常会假装是受了惊吓,像两只孤助无援的小猫咪一样蜷缩在一起,挤在她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可如今,她们仿佛是在比赛看谁更能惹她发火,她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青少年也是有良心的,只不过平时表现得太像恶魔。

多丽十三岁,体形比较粗壮,比十五岁的姐姐个头还要大。两人都是栗色长发,都扎成马尾辫高高束在脑后,像瀑布一样直垂下来。露丝注意到,她们的朋友也都留着同样的发型。露丝跟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想跟别的姑娘一样,留直直的长发,但妈妈一定要她剪短。“长头发看上去像自杀的女鬼。”茹灵说。露丝知道妈妈说的是她小时候自杀身亡的一个保姆——宝姨。露丝做噩梦的时候曾经梦到过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一路滴着鲜血,厉声叫着说要报仇索命。

露丝把车停在溜冰场门前。两个女孩把背包往身后一甩,下了车,回头对她嚷:“回头见!”

露丝突然注意到菲雅穿的衣服——低腰牛仔裤配了件裁短的衬衫,足足露出六英寸的肚皮。刚才出门的时候她一定是把外衣拉链拉上的,所以露丝当时没看见。露丝把车窗玻璃摇下来,冲她喊:“菲雅,亲爱的,过来一下……是我看错了,还是说你的衬衫十分钟里缩短了这么多?”

菲雅慢慢转过身,眼睛朝上翻了翻。

多丽咧开嘴笑了。“跟你说她会这么干的。”

露丝眼睛盯着菲雅的肚脐。“你妈妈知不知道你穿成这样?”

菲雅张大了嘴巴,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哦,这衣服就是她给我买的,行了吧?”跟她说任何事,她多半也是以这副神情做出反应。

“就算如此,我想你父亲也不会赞同你这身打扮。我要求你一直穿着外衣,滑冰的时候也不例外。多丽,她要是不听话你要跟我汇报。”

“我才不打小报告呢!”

菲雅转身走开。

“菲雅,菲雅!回来。你马上给我保证听话,不然我这就带你回家换衣服。”

菲雅停住脚步,但没有转身。“好吧。”她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随后一边猛地把外衣拉链拉上,一边对多丽说话,声音大得足以让露丝听见:“爸爸说得对。她就是喜欢没事找事,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露丝听了这话,心里既恼火,又羞愧。为什么亚特要这么说呢,尤其还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她?他明知道自己这么说会让露丝很伤心。露丝从前交往过的一个男朋友曾说,她这个人就是喜欢无事生非,把生活搞得很复杂。他们分手以后,露丝生怕自己被他言中,特地提醒自己凡事要摆事实,讲道理,不要总是抱怨。亚特了解她的心结,还曾经特地向露丝保证说那不是她的错,先前那个男朋友才是个混蛋。可时不时地,亚特也逗她说,她就像只一个劲儿追着自己尾巴咬的小狗,丝毫意识不到她是在自寻烦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露丝想起几年前自己参与编写的一本书《人性物理学》。作者将物理学的基本定律改写成人生警句,旨在提醒读者,人们的某些行为模式经常会对自己造成伤害。“相对论”一章教读者要放轻松,问题大小是相对的,你认为事态严重,事情就会变得棘手。“多普勒沟通效应”一章说,人际沟通的过程中,讲话者所送出的信息跟听话的人接收的信息之间,必定有所误差。“争吵离心力”一章说,争执的内容距离问题核心偏差越大,情况就越容易失控。

当时露丝觉得这些比喻和格言太过简单化。你不可能把真实的生活浓缩成几句警句了事。人们远比这些要复杂得多。她自己的生活就是如此。难道不是这么回事?还是说她想得太多?生活复杂还是想得太多,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亚特非常善解人意。她的朋友们经常这么说她:“你真是太幸运了。”刚听到他们说这种话的时候,她觉得很有面子,深信自己找到了个绝好的人生伴侣。可是最近她却想,他们赞扬亚特其实是对他能忍受露丝的无理取闹表示同情。但温迪提醒她说:“是你自己先这么说的,说亚特简直是个圣人。”虽然露丝绝对不会这么说,但她知道自己给人的感觉的确如此。她记得自己还没爱上亚特之前,便已对他的冷静自持钦佩不已。现在仍然如此吗?若非如此,那是亚特变了呢,还是她自己变了?开车去干洗店的路上,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露丝心头。


露丝和亚特认识快十年了。当时她正跟温迪一起上晚间的瑜伽课,在课上认识了亚特。那是她多年以来第一次尝试健身运动。露丝生来苗条,不需要减肥,因此没想过要参加健身俱乐部。“一年一千块呢,”她惊叹道,“就为了跳到个机器上,像轮子上的小仓鼠一样跑个不停?”她跟温迪说,应对生活压力就是最好的锻炼方式。“全身肌肉紧绷,持续十二小时,放松,数到五,再绷紧。”可是温迪不同,她高中的时候是体操健将,毕业以来体重却已经增加了三十五磅,因此她急着恢复从前的窈窕身段。“起码做个免费的体能测试吧,”她说,“又不是非入会不可。”

体能测试的过程中,露丝比温迪多做了几个仰卧起坐,不由心中窃喜,温迪则大声炫耀自己比露丝多做了几个俯卧撑。露丝身体的脂肪比例为百分之二十四,算是相当健康,而温迪则是百分之三十七。“托我中国祖先的福,他们世代务农,吃的又不好,所以天生胖不起来。”露丝好心地安慰温迪。但是露丝在柔韧性测试这一项上的得分是“极差”。“天哪,”温迪惊叹说,“根据这张表格上的标准,你只比僵尸略强一点。”

“看哪,他们有瑜伽课。”后来,在查看健身房的课程表时,温迪说。“我听人家说瑜伽会改变你的人生。再说他们还有晚间课呢。”她轻轻推了露丝一下,“说不定还可以帮你快点忘记保罗。”

来上课的第一天晚上,她们在更衣室里听到两个女人在谈话。“我旁边那个男的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来上午夜瑜伽课,他说,你知道的,就是裸体瑜伽。”

“裸体?真是变态!……他长得有那么好看吗?”

“长得还行。不过你能想象二十个人都光着屁股做倒立吗?”等那两个女人出了更衣室,露丝转身对温迪说:“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去上裸体瑜伽课呢?”

“我啊,”温迪说,“别用那种眼光看我,大惊小怪小姐。起码上这种课绝不会无聊。”

“跟一群陌生人赤裸相见?”

“不是陌生人,里面有我的会计师,我的牙医,还有我老板。你以为会是谁?”

瑜伽教室里挤了三十名学员,大多数是女人,大家各据一方,偶尔有人进来时,便各自挪动一下垫子,腾出个位置给新来的人。有个男人把垫子铺在露丝旁边,露丝怕他是个居心不良的变态,特地不拿正眼看他。她环顾四周,见大多数女学员的脚趾甲都修剪得非常整齐,涂着漂亮的指甲油。露丝一双宽脚板,光秃秃的脚趾头就像童谣里唱的小猪脚。就连她旁边那个男人的脚都比她的漂亮,他的脚细腻光滑,脚趾细长,保养得很好。这时她突然惊觉——这人没准就是个变态狂,她怎么会赞赏一个变态狂的脚?

开始上课后,大家先是诵读一段像是邪教咒语的东西,然后就摆出各种姿势,好像在朝拜什么异教的神明。大家齐声颂念:“Urdhv Muka Svanasana! Adho Muka Svanasana!”似乎除了露丝和温迪两个,别人都很熟悉每个步骤。露丝就像小朋友玩“跟我学”游戏一样跟着做各种动作。每隔一会儿,那个身体柔若无骨的女瑜伽老师就溜达到露丝身边,不经意地帮露丝这里那里弯一下,压一下,或者抬一下什么的。露丝心想,我看起来大概活像在受酷刑折磨,再不然就像我妈妈当年在中国见过的那些无骨怪胎一样,当众扭曲身体娱乐大家,借此乞讨。不一会儿她已经满头大汗,并且把旁边那个男人观察了个仔细,万一需要的话,她可以跟警察详细描述他的样子。“裸体瑜伽强奸犯身高大约五英尺十一英寸 ,体重约一百六十磅 。头发为黑色,眼睛很大,棕色,浓眉,留络腮胡和唇髭,修剪整齐。手指甲非常干净整洁。”

而且他的身体柔软得简直不可思议。他能把脚踝绕到脖子上,还能保持很好的平衡,动作优美就像芭蕾舞明星巴里什尼科夫。相形之下,露丝自己简直像个在做妇科检查的女人,还是个穷女人。她身穿一件旧T恤衫和褪色的紧身裤,裤子一边的膝盖部位还破了个洞。不过好在她一看就不像那些一心想出来钓个如意郎君的女人。那些女人都身穿名牌运动服,脸上的妆容十分精致。

随后她注意到那个男人手上的戒指,他右手戴了个手工打造的金戒指,左手什么都没戴。当然不是每个已婚男子都戴着婚戒,但是至少在旧金山,右手戴结婚戒指绝对能证明他是个同性恋。这么一想,她立刻清楚了:整洁的胡须,良好的身材,还有他优雅的动作,无不说明他的同性恋身份。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于是她观察那男人朝前弯身,伸手抓住自己的脚底板,随即用前额去碰自己的膝盖。异性恋的男人可不会有这番本领。露丝弯下身,手只能垂到小腿中间。

课程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倒立。新人都靠到墙边上,而那些争强好胜的高手则立刻原地立了起来,活像正午阳光下的向日葵。墙边上没有多余的位置了,因此露丝只是坐在自己的垫子上。过了一会,她听见那个留胡子的男人说:“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帮你抓住脚踝,直到你能自己维持平衡,保持倒立为止。”

“谢谢你,不过我还是算了。我怕我一倒立就会突发脑溢血。”

他笑了。“你总是生活得这么危险吗?”

“没错。这样生活更刺激。”

“但是倒立是瑜伽最重要的姿势之一。身体倒立能让你的生活变个样。能让你开心。”

“真的吗?”

“你瞧,你已经开始笑了。”

“听你的,”她说着,把脑袋戳到一张叠起来的毯子上,“举我起来吧。”

不出一星期,温迪就放弃瑜伽,去买了一套健身器械,自己在家做运动。那器械看上去就像是黄包车上装了两只桨。但露丝继续坚持每星期上三次瑜伽课。她终于找到了一种能让自己真正放松的锻炼方式。她尤其喜欢那种集中精神专注呼吸,把一切心事抛诸脑后的状态。而且她也喜欢亚特,就是那个留胡子的男人。他友善风趣,不久后,他们开始在课后去街角的咖啡馆,坐下来聊天。

一天晚上,两人喝着低咖啡因的卡布奇诺,亚特告诉露丝说,自己在纽约长大,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拿的语言学博士学位。“你能讲几门外语?”露丝问道。

“我不会多种外语,”他说,“我认识的那些语言学家大多也不行。我在伯克利真正主修的是美国手语。我现在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聋人中心工作。”

“那你岂不是个沉默专家?”露丝开玩笑说。

“我算不上什么专家。但是我喜欢一切形式的语言——声音、文字、表情、手势、肢体语言及其韵律。人们无须言语,也可以表情达意。词句言语一直令我着迷,它们的力量真是太巨大了。”

“那么你最喜欢的词语是什么?”

“呣,这问题问得好。”他默不作声,抚摩着自己的胡须,陷入沉思。

露丝一下子觉得很兴奋,心想他一定在绞尽脑汁找个极其晦涩难懂的大词,就像玩填字游戏的时候,只有查牛津英语大词典才能拿得准的那种词。

“蒸汽。”他终于开口了。

“蒸汽?”露丝马上联想到了寒冷的雾气,缥缈的烟雾,以及自杀的鬼魂。换了她就绝不会选这么个词。

“所有感官都能觉察蒸汽的存在,”他解释说,“蒸汽可以有形有色,但绝不能成为实体。你能感受到它,但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它可冷可热。有些蒸汽气味难闻,有些闻起来很美妙。有些很危险,还有些安全无害。它们汽化的时候亮度也不同,比如水银蒸发的时候就比钠蒸发时明亮。你鼻子一吸气,蒸汽就进入你的身体,充满你的肺叶。这个词本身的发音也很有意思,嘴唇微张,透过唇齿吐出‘蒸汽——伊——’的声音,发音一开始很响亮,然后余音袅袅,慢慢消失,这个词的发音跟意义搭配得很完美。”

“的确如此,”露丝赞同道,她也试着像他那样发音,“蒸汽——伊——”尽量体会余音在舌间萦绕的感觉。

“别忘了还有气压,”亚特接着说,“摄氏一百度是水和水蒸气的平衡点。”露丝边听边点头,希望自己看他的眼光能显得聪明专注。可她觉得自己像个没念过多少书的笨蛋。“这一刻你面前摆的是水,”亚特一边说,一边做出水流的手势,“但是在高温带来的压力下,水就会变成蒸汽。”他的手指缓缓上升,表示蒸汽上扬。

露丝拼命点头表示赞同。水跟水蒸气两者的关系,她差不多能明白。她妈妈总说水火相交产生水汽,而水汽看似无害,却可以一下子把人烫得皮开肉绽。“就像阴阳交汇?”她大胆提出自己的看法。

“大自然的二元性,完全正确。”

露丝耸了耸肩膀。她觉得自己纯粹是不懂装懂。

“那么你呢?”他说,“你最喜欢的字眼是什么?”

她摆出一副傻相。“噢,天哪,太多了。让我想想。‘休假’‘中大奖’,还有‘免费’‘打折’‘大减价’。你知道的,女人都喜欢这些字眼。”

亚特听了大笑,露丝也觉得很开心。“说真的,”亚特说,“你最喜欢的到底是哪个词?”

说真的?她飞快浏览一遍脑海中浮上的词语:和平,爱情,幸福。这些陈词滥调会让亚特怎么想她呢?他会认为她缺乏这些东西?或者觉得她缺乏想象力?她想说“拟声学”(onomatopoeia),她五年级的时候拼对了这个词,得了个拼写奖。但是“拟声学”这个词只是一堆音节的组合,跟它所代表的那些简单声响毫不相干。咔嚓。砰。乓。

“我还没有什么喜欢的字眼呢,”她终于承认,“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一直靠文字吃饭,所以只想到它们的实用性。”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以前做过公司内部沟通的工作,后来开始当自由撰稿人,几年前我开始跟别人合作写书,主要是励志和自我完善方面的书籍,就是那种教人如何活得更健康,性生活更和谐,过得更自在之类的书。”

“你是个书本大夫。”

露丝很喜欢他这么说。书本大夫。在此之前,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的人,都不曾这么称呼她的职业。大多数人管她叫“鬼写手”(ghost writer)——她非常不喜欢这个称谓。她母亲以为这称呼是说她能给鬼魂写信沟通。“是啊,”她对亚特说,“我想你可以说我是个书本大夫。但我更倾向于把自己看成一个译者,帮助人们把脑子里的东西转化成书本上的文字。有些人需要更多的帮助,有些则不用。”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写本书?”

她犹豫了一下。她当然想过。她想写一本像简·奥斯丁作品那种风格的书,描写上流社会的人情风尚,跟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几年前,她曾经梦想通过小说创作来逃离自己的生活。她可以在小说中重新塑造全新的生活,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虚构的世界里,她可以改变一切:她本人,她的母亲,她的过去。但是改变一切的念头又让她感到害怕,仿佛她这么想象一番,就等于是在谴责和否定自己现在的生活。随心所欲地写作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痴心妄想。

“我想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自己写书,”她回答说,“可我想我更擅长的是转述别人的思想。”

“你喜欢这种工作吗?工作让你感到满足吗?”

“是的。我很满意现在的工作。我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

“你真幸运。”

“是啊,”她承认,“我的确很幸运。”

跟亚特讨论这些问题让露丝觉得很高兴。她跟温迪在一起的时候,谈的多半是些让人烦心的事情,很少提到开心的事。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大倒苦水:社会对女性越来越不公平了,不讲礼貌的人,妈妈们情绪不佳,诸如此类的事。而她跟亚特的谈话却令他们对于自己和对方都有了新的发现。他想知道她的灵感和动力何来,她如何区分心愿与目标,信念与动机。

“区别?”她问道。

“有些事你是为自己而做,”他回答说,“有些事是为了别人而做的。也许这两者是统一的。”

通过这样的对话,她立刻认识到自己能成为一个自由编辑,一个书本大夫,是件多么幸运的事。这种新发现让她觉得很振奋。

在他们认识大约三个星期以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开始谈些私人的话题。“说句实话,我喜欢一个人生活。”她听到自己这么说。多年来她已经说服自己,一个人生活也不错。

“如果碰到理想的伴侣呢?”

“我们可以保留各自的住所,待在自己家里,这样两人都能保持最理想的形象。也用不着为了是谁的阴毛阻塞下水管这种蠢事争执不休。”

亚特笑出声来。“天哪!跟你同居的人真的抱怨过这种事吗?”

露丝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发出此等怨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我们对清洁的要求截然不同,”她回答说,“感谢上帝我们俩没有结婚。”说这话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终于是真心这么认为,而不是为了掩饰心中的忧伤才故意这么说的。

“就是说你们原本打算结婚来着?”

她从来没有从头至尾地向任何人讲过她跟保罗·辛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讲不出,就算对温迪也不行。她曾跟温迪讲过许多保罗的可恶之处,讲到自己真想跟他分手算了。当她跟温迪说他们俩真的分手了的时候,温迪兴高采烈地说:“你终于做到了,太好了!”跟亚特则不同,或许是因为他跟露丝的过去毫无关联,所以露丝比较容易跟他谈论往事。他是露丝瑜伽课的伙伴,只是她生活的边缘人物。他不了解她过去的梦想和忧虑。跟他在一起,露丝可以不带感情地坦然地说起自己的过去。

“我们的确考虑过结婚的事,”她说,“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四年之久,怎么能没考虑过结婚呢?可你知道吗?时间一长,激情冷却了,差异却凸显出来。有一天他跟我说他曾经申请调到纽约去工作,现在申请得到了批准。”露丝不禁想起自己当时如何吃惊,又如何跟保罗抱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当然,我在哪儿工作差不多都一样,”她说,当时她一方面很恼火,另一方面又对搬到曼哈顿去住的想法感到很兴奋,“可是这样一来生活就完全变了,何况还得把我母亲抛在脑后,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城市里重新安家。为什么你要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呢?”她这么说只是口头上发发牢骚而已,不料保罗却显得有些尴尬,沉默以对。

“我没有要求跟他去,他也没要我跟他走,”她避开亚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是和平分手。两个人都认为日子还是得往下过,只不过是各过各的罢了。他很有风度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他不够成熟,而我更有责任心。”她冲亚特无可奈何地一笑,仿佛这话用在她头上,最是荒谬不过。“最糟糕的是,他对分手表现得那么大方——仿佛他跟我分手是对不起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结果去年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分析我们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自身有什么问题。我反复思考我们两人每一次的争吵。我总是说他粗心大意,他却说我小题大做,无事生非。我说他不懂未雨绸缪,他说我死板教条,不知变通,容不得半点率性。我觉得他自私,他说我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倘若他没有对我所做的一切感恩戴德,我又会自怜自伤,可怜自己白费心思。也许我们两人都没错。正是因为这些,我们俩才不合适对方。”

亚特摸摸她的手,说:“可我觉得他失去了一个非常好的女人。”

听了这话,露丝感到一阵难为情,又很感激他这么说。

“你的确是个好女人。你很实在,又风趣,又聪明,又热情。”

“还有责任心。”

“有责任心有什么不对?我希望多些有责任心的人才好。还有,你知道吗?你有一点特别可爱,你不怕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噢,是吗。”

“我是说真的。”

“嗯,你人真好。下次我请你喝咖啡。”她笑起来,并且把手轻轻盖在他的手上。“说说你的生活吧。你的感情经历,爱情生活中最可怕的灾难。你现在的伴侣是谁?”

“我现在没有伴儿。我一半的时间一个人生活,另外一半时间忙着给两个女儿收拾玩具,做果冻三明治。”

这倒是叫人吃惊。“你领养的孩子?”

他一脸惊讶。“是我自己的孩子。当然,是我跟前妻生的。”

前妻?算上他露丝就认识三个结过婚的同性恋了。“那你是结婚以后多久出柜的?”

“出柜? ”他的神情十分怪异,“等等,你以为我是同性恋?”

露丝马上知道自己一直都弄错了。“当然不是!”她尽力给自己打圆场,“我是说你从纽约出来是什么时候。”

亚特捧腹大笑。“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同性恋?”

露丝闹了个大红脸。瞧她都说了些什么啊!“是因为你的戒指,”她指着亚特手上的指环,坦白说,“我认识的同性恋伴侣,大都把戒指戴在这个手上。”

他摘下戒指,迎着灯光左右转动它。“我最要好的朋友帮我打的这枚结婚戒指,”亚特严肃地说,“他叫欧内斯托,非常不同凡响的一个人。他是个诗人,靠开豪华礼车为生,打造金饰是他的业余爱好。看到这些锯齿状的纹路了吗?他说这是为了提醒我,生活中总会碰到各种挫折,应该记取的是挫折之外的种种收获,比如爱情、友谊,还有希望。和米莉安离婚以后,我就不再戴这枚戒指了。后来欧内斯托生脑瘤去世了。我决定重新戴上这枚戒指,提醒自己要记得他和他说过的话。他是我的好朋友——但不是情人。”

他把戒指推到露丝面前,让她看个仔细。露丝拿起戒指,戒指比她想象中的要重一些。她把戒指举到眼睛前面,透过那圆圈看着亚特。他是那么温柔,那么宽容。露丝心头一阵收紧,她感到有些痛楚,可又想大叫大笑。她怎么能不爱上他呢?


到干洗店拿亚特的衣服时,露丝动动大脚趾,提醒自己要给温迪回电话。司格特太太要跟一个年轻小伙子结婚,真是让人惊讶。可她还是决定等到了超市边上的停车场再给温迪打电话。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谈这么刺激的话题着实太危险了,稍不留心就会一头撞上别的车。

露丝跟温迪一样大,两人小学六年级就相识,但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许多年后两人几次偶然相聚,多亏了温迪的热络,两人才越走越近。虽说要让露丝选的话,她不会选温迪做好朋友,但是两人最终竟如此要好,她也很开心。她生性拘谨,正需要温迪这么个整天嘻嘻哈哈的朋友。温迪的直爽正好跟她的矜持互补。温迪经常会教训她说:“不用杞人忧天。”再不然就是:“你他妈的不用总是这么客气。跟你一比我简直狗屁不是。”

电话铃一响,温迪就接了起来。“你能相信吗?”她张口就说,听起来就好像自从她们早上通电话以来她一直在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似的。“当初她去做拉皮我觉得就够过分的了。昨天晚上她竟然跟我说她跟帕特里克一晚上搞两次。她竟然会跟女儿说这种事——我小时候只不过问了一句孩子是哪里来的,她就送我去教堂忏悔。”

露丝想象着司格特太太脱下香奈尔套装,摘下三焦距的眼镜和名家设计的镶钻十字架,拥抱她的沙滩男孩。

“她的性生活比我的还丰富呢,”温迪大叹,“我和乔一上床就只想睡觉。我都记不起上回我有其他念头是什么时候了。”

温迪经常拿自己越来越低的“性趣”开玩笑。但露丝认为这并不是说她根本没有性生活。这种情况也会发生在她身上吗?她和亚特也不像早些年那样热情如火,他们不会刻意营造浪漫的气氛,这方面一有问题就认为是疲倦作祟。她又晃晃脚趾头:要去医院测量一下雌激素。也许是因为激素失调,所以她最近易怒又情绪化,不然她不会这么焦躁。她的生活虽说不上完美,但即便是有些问题,也都是些小问题。她应该多这么想。她还暗自发誓要对亚特好一点。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露丝安慰她说。

“老实说,我是担心我妈,生气倒是其次,”温迪说,“说来奇怪,我觉得她好像年纪越大,行动就越幼稚,像个小孩。一方面我想说,好样的,妈妈,放手去干吧。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哇,我妈莫不是疯了?我是不是应该看住她?现在轮到我来给她当妈妈,管束她,不让她惹上麻烦。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完全了解。我一辈子都是这么对待我妈的。”露丝回答。她突然记起了那件想了半天的事情。她妈妈今天下午四点钟要去看医生。过去一年来,露丝一直隐约对母亲的身体状况有些担忧。茹灵也不是有什么大毛病,就是偶尔有点犯糊涂,脑筋似乎不大清楚。有一阵子,露丝把这归因于妈妈累了,听力不大好了,或是她的英语越来越不灵光了。露丝也曾设想过最坏的可能——脑瘤,老年痴呆症——似乎这样一想就能担保妈妈不出这些问题。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的担忧最后被证明都是多余的。但是几个星期前,妈妈提起自己约了医生要做个检查,露丝当时就提出要开车送她过去。

和温迪通完电话以后,露丝下车朝超市走去,一边还想着:九,带妈妈去看医生。随后她又开始扳着指头列数她打算跟医生咨询的几个问题。感谢上帝她终于又能开口讲话了。 ieKXBsc2JanY8X8PhVWLlcBwrDhbXYo5UtppFt+SdZAJ4faghYSLSd/t62j5UW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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