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詁學是我國一門古老的傳統科學,它在文獻大量産生的先秦時代已具雛形,之後興於漢代,以後歷代皆有發展,到清代已比較成熟,所以,前人給今天留下的可以借鑒和吸取的東西很多。訓詁學又稱文獻語義學,它是以解釋古代文獻語義爲應用目的的。這門科學在保留和繼承我國文化遺産上立過汗馬功勞,它是打開我國文化寶庫的一枚鑰匙。
訓詁學包含着很多古漢語詞義學的理論,積累了很多釋詞的方法與經驗,它應當是漢語詞義學的前身,所以至今仍有着重要的理論價值。同時,用文言文寫成的古代文獻今天還有很多未加整理,經過整理的文獻,也大多是用文言文注釋的,現代人讀起來存在着困難,而閲讀各種文言文,不但在有關學科中,而且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也已成爲越來越多的人必不可少的需要,所以,訓詁學還有很大的實用價值。能够掌握基本的訓詁知識,運用訓詁學來讀古籍,這對從事語文教育工作的人來説,尤爲重要;語文教師學訓詁,不只是有利於教學中掌握語言規律,使詞彙教學科學化,而且將對訓詁學的普及起到很大的推動作用。
訓詁學在中學語文教學中的應用是多方面的。
拿文言文教學來説,有一部分詞語,課本雖作了注釋,但一般只講當然而不講所以然,教學者往往機械引用,則難以理解深透。例如《賣柑者言》裏説:“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吴之略耶?”初中語文課本第四册注:“皋比,虎皮。將軍座位上墊着虎皮。”但皋比爲什麽是虎皮呢?將軍座位上又爲什麽要墊虎皮呢?訓詁材料告訴我們,古代戰争中,虎皮是個重要的戰具,人們利用敵人畏虎的心理,披虎皮進攻以取勝。例如,《左傳·莊公十年》記載,魯國的公子偃蒙皋比而先犯宋師。杜預注:“皋比,虎皮。”《僖公二十八年》又記載,晋楚城濮之戰時,胥臣把虎皮蒙在馬背上進攻陳、蔡。這兩次用虎皮嚇唬敵人,都取勝了。作戰時以虎皮取勝,休戰時便收起虎皮表示和平。《禮記·樂記》説:“倒載干戈,包之以虎皮,將帥之士使爲諸侯,名之曰建櫜,然後天下知武王之不復用兵也。”這進一步説明虎皮標誌戰鬥中的威武。將軍的座位上墊虎皮,是古代軍事的一種遺風,以示率兵者的威武。運用訓詁學因聲求義和以形索義的方法,還可以知道,“皋”是“拮”的借字,二字都從“夲”(tāo)得聲。“拮”字見於鐘鼎文,其字從“糸”、從“虎”,表示把虎皮連綴起來的意思,“比”也有連結之義。“皋比”就是縫合起來的虎皮。類似這些材料,初學文言文的學生大可不必全都知道,而擔負着幫助學生提高文言文閲讀水平的責任的教師,多知道一些這種材料總是有好處的。
文言文裏還有一些詞,在今天的書面語或口語裏依然存在,讀來似不生疏,但這些詞在文言文中的詞義却與今義迥然不同。這些詞雖有注釋,讀者仍然易生疑慮,有時勉强接受了,其實作出的可能是一些似是而非甚至牽强附會的解釋。因此,教學者在備課時應當作兩件工作:一件是查找訓詁材料,弄清某詞作某義解釋的根據,並證明這個解釋非此一處,而有諸多先例。另一件是運用訓詁方法,説明某詞訓某義的來由,並分析古義與今義的關係。例如,《隆中對》“遂用猖獗”,初中語文課本第五册注:“猖獗,這裏是失敗的意思。”“猖獗”在今天與“猖狂”是同義詞;而當“失敗”講,與一般人理解的常用義距離太遠,似乎使人難以接受,但是,懂得查找訓詁材料的人,便可以知道這個注釋的根據。清代的詩人兼史學家趙翼(甌北)在《陔餘叢考》中説:
今人見恣横不可制者,輒曰“猖獗”,史傳亦多用之。然更有别義。漢昭烈謂諸葛武侯曰:“孤……智術淺短,遂用猖獗。”王彪之謂殷浩曰:“無故匆匆,先自猖獗。”劉善明謂蕭道成曰:“不可遠去根本,自詒猖獗。”丘遲《與陳伯之書》:“君不能内審諸己,外受流言,沈迷猖獗以至於此。”金將張柔爲蒙古所敗,質其二親,柔嘆曰:“吾受國厚恩,不意猖獗至此。”凡此皆有傾覆之意,與常解不同。
趙甌北一口氣舉了那麽多例子,其中恰恰包括《隆中對》的一例,足可以證明“猖獗”一詞在漢魏六朝時代確可用“傾覆”來解釋,“傾覆”即是失敗。這幾乎是當時的一個慣用術語了。推究這個意義的來源,可以知道“猖”是“踼”的借字,《説文》:“踼,跌也。”“獗”是“蹶”的借字,“蹶”有“倒”義。“猖獗”就是“踼蹶”,也就是“跌倒”,説俗了就是“栽跟頭”、“摔跤”,所以訓作“傾覆”,是對失敗的一種極爲形象的説法。而“猖獗”當“猖狂”講,“猖”應寫作“倀”。《説文》:“倀,狂也。”朱駿聲説:“倀,俗字作猖。”經過分析可以明確,“猖獗”當“傾覆”講和當“猖狂”講,不是一詞多義,而是異詞同字,也就是兩個不相關的詞,書寫形式偶然相同。“傾覆”義與“猖狂”義雖同寫“猖獗”,其實不共一詞,彼此是没有什麽關係的。
然而在更多的情况下,同一詞形所具有的多義,彼此是相關的。一個詞的諸多意義,表面看來有時零散而無系統,教師一個一個地講,學生只有一個一個地記,這往往成爲提高閲讀水平的一個極大的難題。實際上,掌握訓詁學引申的理論,就可以找到詞的義源和本義,從而抓住詞義的特點,把同一詞的多義繫聯成有系統的義列,便於學,也便於記。例如“質”字,在中學語文課本裏有下列詞義:
(1)質地,底子:
《捕蛇者説》:“永州之野産異蛇,黑質而白章。”
(2)天資,素質:
《送東陽馬生序》:“其業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質之卑,則心不若余之專耳,豈他人之過哉?”
(3)抵押或人質:
《獄中雜記》:“惟大辟無可要,然猶質其首。”
《觸龍説趙太后》:“必以長安君爲質,兵乃出。”
(4)斧墊(殺人刑具墊斧的砧板):
《廉頗藺相如列傳》:“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
(5)詢問:
《送東陽馬生序》:“余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
(6)端始:
《指南録後序》:“質明,避哨竹林中。”
(7)進見之禮:
《屈原列傳》:“惠王患之,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事楚。”
要想瞭解這些意義的關係,首先要找到“質”的義源。“質”的古字寫作“斦”(zhì)。《説文·十四上·斤部》:“斦,二斤也,从二斤。”“斤“是斧子。斧子頭是個五面體( ),兩個五面體拼起來就成了一個立方體。我國古代的數學書《九章算術》有“邪(斜)解立方得兩塹堵”的算法。斧頭的五面體即似斜解立方後的塹堵。所以,“斦”的字形爲兩斧相對,表示一個立方體。漢代張衡造渾天儀,曾有“立圜曰渾,立方曰質”的定義,很能説明“斦”的形義關係。但是古代的詞不可能以抽象數學概念爲本義。考察古代文獻,“斦”(質)的本義是建築物柱子下墊着的立方體基石。《墨子》所説的“兩柱同質”,《韓非子》所説的“公宫令舍之堂,皆以鍊銅爲柱質”,都是用的“斦”的本義而字寫作“質” 。找到了本義,便可以統帥其他的引申義。立方體基石的特點是墊在最下面充當基礎,而古代的柱石必須兩兩對稱。上面所引的七個意義,都是從“斦”的這兩個特點引申出來的,可以整理爲以下義列:
除了假借義外,凡引申都可由本義的特點出發,整理成有系統的義列,使多義詞詞義的教學收事半功倍之效。
不僅文言文的詞義教學需要靠訓詁學來推究義源、闡明含義、比較異同、繫聯引申,就是現代人的文章,文中的很多詞語,也需要運用訓詁材料來確切地説明它的意義。例如,魯迅的《自嘲》詩中“横眉冷對千夫指”,有人就誤以“横眉”的“横”爲“横竪”的“横”而不去深想,眉毛焉能不是横着的?其實“横”的本義是貫穿門户的門栓,它不只有横放的特點,還有阻擋開門的作用,由阻擋引申爲“違逆”、“不順”,這裏的“横”就是用的引申義,當“不順”講。横眉即是皺起眉頭,用形象的話説,就是眉毛如同打了結,這纔顯出一副冷對群敵的怒象。又如,大年三十晚上爲什麽叫“除夕”,先得考究“除”的古義。“除”從“喖”,本義是殿陛,也就是臺階。杜甫《南鄰》詩有“得食階除鳥雀馴”之句,“階“與“除”連用。臺除需要一級一級地更易而上下,所以“除”引申有“更改”、“替换”的意義。大年三十晚上正是舊年更改爲新年、新年替换舊年之交,所以稱爲“除夕”。“除夕”的“除”,用極晚的引申義“除去”、“除掉”來解釋,是解釋不通的。
學點訓詁學,還可以增長許多有趣的課外知識。例如,吃飯的“筷子”爲什麽叫“筷”?是因爲古代的筷子叫“箸”,南方的船家忌諱它與“住”同音,改用行船快的“快”來代稱而取吉利。後來,這個行業禁忌詞進入了全民語言,“箸”就變了“快”,南方的筷子是竹子削成,所以字又加了“竹”頭。又如,叔母爲什麽叫“嬸”?舅母爲什麽叫“妗”?因爲“嬸”與“妗”古音都以“m”作尾音,“嬸”等於“叔+m”,是“叔母”的合音,“妗”等於“舅+m”,是“舅母”的合音。還有不少口語詞是由合音或分音形成的呢!
訓詁學作爲一門專門的學科,因爲研究對象是綿亘幾千年的歷代文獻,而古人闡述問題又往往缺乏固定而明確的科學術語,所以開始接觸時不免會感到有些深奥。但是,通過近代人的努力,訓詁材料經過整理的已很多了,一般可以查找;訓詁原理也在逐漸理論化,完全可以爲有基本漢語知識的人掌握。因此,和任何學科都有提高有普及一樣,訓詁學的基本理論和基本方法是能够被一般人理解和應用的,是可以也亟需普及的。以前,由於受極“左”思潮的影響,訓詁學長期受到壓制,許多人不了解它的實用性,把它的普及工作耽誤了,這對發展我們民族的文化是很大的損失。在振興民族文化、建設精神文明的今天,訓詁學的普及勢在必行,而教育戰綫的語文工作者,一定會成爲承擔這項普及工作的一支先行隊伍,熱愛並努力學習祖國文化知識的廣大群衆,也一定會成爲這項工作的强大推動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