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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强藩之首

洪武十六年(1383),魏国公徐达再度奉命赴北平主持军务,由于过度劳累,第二年便病倒了。朱元璋得知徐达病情后,派徐达长子徐允恭(后因避皇太孙朱允炆之讳,改名徐辉祖)赶往北平探望,待其病情稍痊,又命将其接回京师养息。徐达的病情本来已有好转,谁知到了这一年的年底,突又恶化,延至次年二月病故

徐达位居明朝开国功臣之首,封魏国公,又与朱元璋是所谓“布衣之交”。徐达病危之际,朱元璋曾四处召求名医为其诊治、祈祷,待其病故后,又追封为中山王,并命其长子徐辉祖袭爵魏国公,表示了对这位开国功臣的最大恩典。可是仍然有人传言,徐达之死与朱元璋猜嫉功臣有关。据说徐达身患背疽,忌食蒸鹅,朱元璋却偏偏赐蒸鹅给他。徐达自知不免,洒泪吃下,病发而卒 。这个传说不足为据。但是徐达于此时病故,既消除功臣执掌军权之忧,又显得保全了功臣,这恐怕正是朱元璋求之不得的结果。不过若说朱元璋有意致徐达之死,则并不可信,在明朝开国功臣中,徐达最守君臣之分,小心谨慎,并无半点过分之举,他素与胡惟庸不合,在功臣勋贵中从不结党,更何况所谓背疽不能食鹅云云本来便是无稽之谈。

徐达的病故,朱棣的心情更为复杂。徐达与他有翁婿之情,王妃徐氏又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女性,感情素洽,她有丧父之哀,朱棣自然难免陪着伤感一番。但是徐达生前是主持北方军务的主帅,他死后,很难再找到一个像他那样众望所归的人选。朱元璋封藩的目的也正是以诸子取代功臣,朱棣则可乘此机会发展势力。如此看来,徐达的病故为燕王朱棣掌控北方军务提供了有利条件,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最初代替徐达主持北边军务的,是大将军宋国公冯胜,但是冯胜洪武二十年(1387)率师出征纳哈初,虽获胜而归,却即因有人说他多匿良马,向纳哈初之妻索要珠宝等不法之状,获罪而遭免职,于是由左副将军蓝玉代替冯胜主持北边军务。

蓝玉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内弟,因为能征善战,积功至凉国公,颇有些骄横跋扈。常遇春女儿嫁给太子为妃,蓝玉也便自然成为了太子一党。然而诸王之中,太子与秦、晋二王同母所出,凡遇秦、晋二王遭朱元璋罪谴,太子便每每为之说情,但是太子与燕王则过往较少,显然不及与秦、晋二王的亲情。

蓝玉主持北边的军务,当然知道燕王的分量。他移师蓟州后,便专程到北平的燕王府来拜望燕王朱棣,并且献上此次出征俘获的名马。朱棣对蓝玉则有所提防,不仅因为蓝玉与太子的关系,即无此等关系,像蓝玉这种骄横的武夫,不仅难于驾驭,而且往往会败坏大事。他对蓝玉说道:“马未进朝廷而我受之,岂所以尊君父?”拒绝了蓝玉的礼物,蓝玉自然心中不怿,回去后少不了劝太子朱标对燕王有所防备 。不过朱棣这件事情处理算得上极为明智,他既然知道蓝玉与太子的关系,当然不能取小利而授人以柄。

两年后,朝鲜恭让王遣同知密直司事安叔老赴燕府送礼,朱棣在答书中写道。

致意署高丽国事与国人、陪臣等。

迩以礼物来,安敢易纳!古人云,臣子无外交之理,却之必艰人意。故物留,使还。谨以状闻于父皇,以通三韩之意,必命乃报,国人陪臣等审焉

这一回既收下了礼物,又做了好人。

朱棣既然有夺嫡之心,他必然不能与秦、晋二王及太子身边近臣们来往,也必然不能进入到他们的圈子之中,在朱元璋的诸子之中,他是一个孤独的藩王。面对着如此强大的太子一脉,他的力量显得是那样渺小,但是他却坚信自己能够成长起来。他必须抓住一切时机,让自己在诸王当中崭露头角,这个机会终于在洪武二十三年(1390)的年初到来了。

正月初三,朱元璋正式下令晋王朱 、燕王朱棣分路率师北征。随同晋王出征的有定远侯王弼等,随同燕王出征的有颍国公傅有德、南雄侯赵庸、怀远侯曹兴等。齐王朱榑也率领山东都司兖州护卫及徐、邳二卫精锐马步军士参加了燕王的出征

二月间,朱棣接到信使送来的一份有关北方军情的敕谕。

询及来胡,言残胡甚少,骑者才五千人,共家属一万口,马称之。有急则人皆一骑,趁水草长行。大军负载且重,追袭甚劳。今降臣尝与彼同仕大官,已使在彼,而晃忽儿又能辞说,由是其众二心,欲南向者多,北向者少。且将粮饷运至上都及口温集于各程,然后再俟人来,知其所在,一举而中矣

从这些安排来看,对这次出征安排感到紧张的不仅是晋王朱 和燕王朱棣,而且还有朱元璋本人。他选择这样一次万无一失的机会命晋、燕二藩王将兵出征,是希望他们能获得成功,如此则二十年来他封藩的一个重要目的,便可得以实现了。

正月初三,朱元璋命晋王朱 、燕王朱棣分别率师出征。在朱元璋的儿子们当中,他也不是一视同仁的,比如几个年长的儿子里面,他就最喜欢晋王朱 。这可能是因为朱 长得英俊,有美髯公之称,而且聪明外露,知道如何顺从父皇的心思,不似燕王朱棣那样少言寡语。这一次出征前,为了给晋王朱 鼓舞士气,朱元璋给他送去一百万贯钞作为奖励,对于燕王朱棣却并无半点儿表示。不过朱棣对此并不大在意,倒是对于父皇让人送给他的那份敌情报告十分重视。

晋王朱 和燕王朱棣得到的是同样的一份敌情通报,但是晋王朱 未曾在意,他率领定远侯王弼等人出塞,在草原大漠上毫无目标去找寻敌踪,直到粮尽不得不回师,竟然劳师而归,一无所获。

朱棣于三月初二率颍国公傅有德等出师。大军出古北口以后,便只见一片片沙丘荒原了。初次率师出征的朱棣在兴奋之中开始意识到了这场出师的艰难,他没有盲目进军,把诸将们召集在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计划:“我与诸将军受命提兵沙漠,扫清胡虏。今虏无城郭居止,其地空旷千里,行师必有耳目,不得其所,难以成功。”朱棣为此做好充分准备。于是商定选派骑哨侦查,得到敌人踪迹后大军再行。不久骑哨来报,侦查得乃儿不花等驻于迤都(二连浩特东北,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与我国内蒙古自治区交界处附近),于是率军突进。

塞外的春天,天气瞬息万变。正当朱棣率师赶赴迤都时,漫天大雪将这未露春意的荒原又铺成一片银白,不惯于北方寒冷的明军将士们有些畏缩不前了。但朱棣不愿失此良机,行军途中,再遇大雪,将士们欲暂停歇息,朱棣说道:“天大雪,虏必不虞我至,宜乘雪速进。”于是督促大军进抵迤都,与敌营隔一沙碛埋伏下来。

朱棣的军事才能至此已经得到了极出色的表现,但是还不仅如此,他随后表现出的极强的政治才能,更令人惊叹。朱棣并未立即使用武力突袭,而是采用了武力与怀柔相结合的策略,他要对乃儿不花等人劝降。

这一次随征的指挥观童是乃儿不花的旧交,朱棣命他前往乃儿不花营中。乃儿不花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与故人相见,两人不禁相持而泣。正当他们欲诉别情时,朱棣突然率军压逼营门。乃儿不花闻讯大惊,乘乱上马欲逃,这时观童拦住了他,向他转陈了朱棣的劝降之意。乃儿不花见大势已去,不得不依从了。朱棣对他以礼相待,请他到行帐中,并设宴招待。当乃儿不花等人醉饱而归时,部属家人们放下心来,决定归附。这是朱棣第一次受命出征,便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这一天是三月三十日,距朱棣率师出征不到一个月时间,便获胜凯旋了。

一个月后的闰四月初一日,朱元璋得到了燕王的捷报,他大约事先未曾想到会是如此的结果,于是命人给燕王朱棣送去一百万贯钞作为奖励,朱棣将赐钞分给了从征的将士们。这其实是一个不公平的奖赏,因为在尚未出师之前,晋王朱 便已经得到了一百万贯钞的奖赏,而燕王朱棣却是在出师获胜后,才得到了同样的奖励。

不过据说朱元璋得到燕王捷报时曾经对身边群臣说道:“清沙漠者,燕王也。朕无北顾之忧矣!” 对于燕王朱棣来说这才是事情的关键,有父皇的这样一句话就足够了,他此时已经在诸兄弟中崭露头角,成为了朱元璋在北边的倚靠。这一年燕王朱棣已经三十一岁。

这次大获全胜的出征成为一个良好的开端,朱棣的信心倍增,此后数年间,率师征战,成为了燕王朱棣的主要任务。虽然此后未曾再见如这一次征讨乃儿不花的功业,但是燕王扫北的故事,也从此在民间传播开来。正值“而立”之年的朱棣凭着自身的勇气、毅力和才能,赢得了政治征途上的胜利。

朱棣这次出征成功的另一个结果,是令朱元璋感到诸王已经成长而可依靠,对于开国功臣的新一轮诛杀也由此开始。

就在朱棣北征凯旋的第二个月,监察御史在朱元璋授意下,弹劾了太师韩国公李善长,十年前已经处理过的“胡惟庸之狱”旧案重提。牵连到这场大屠杀中的功臣除李善长外,还有延安侯唐胜宗、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济宁侯顾敬、靖海侯吴忠等,连同他们的家属姻亲共两万多人。为了说明这次诛杀功臣有理,朱元璋还亲颁《昭示奸党录》于天下,但是当时人们似乎都明白这场屠杀的真正原因,只不过无人敢道破罢了。

但是第二年,终于还是有一位名叫王国用的工部郎中上疏为李善长辩冤,言辞之中对诛杀功臣微露指责之意。朱元璋自知理亏,没有怪罪,李善长的冤案却依然如故,不了了之

诸王中受到这场屠杀影响的只有潭王朱梓。这位文弱多情的藩王,因王妃的父亲都督于显及其子俱入“奸党”被杀,潭王恐怕王妃于氏难逃罪责,夫妻抱头痛哭一场,相携投火自焚而死,为这场大屠杀又添上一抹悲剧色彩 。后来有人将这件事附会到陈友谅之妃阇氏身上,说潭王朱梓是阇氏入朱元璋宫中后所生的遗腹子,年长就藩后,起兵为其生父陈友谅报仇,兵败阖家自尽而死 。编造这段故事的人,显然是出于对朱元璋杀戮功臣的不满。

燕王朱棣却是无暇顾及此事,此时他正在北边追击阿失里和元辽王,他已经全身心于北方军务之中。

最早就藩的秦、晋、燕三王中,秦王朱樉最不争气,洪武二十三年(1390)的北征没有他参加。第二年,因为过失太多,朱元璋将他召至京师训斥了一番,并且派太子朱标出巡秦地。太子回京后帮秦王说了不少好话,朱元璋才又让他归藩西安。当时也有人告发晋王“心怀异谋”,太子又忙为他解释,朱元璋本来就偏爱晋王,教训一番也就算了。晋王朱 这个人生性聪敏,从此以后一改过去骄狂的举止,变得折节知礼,恭慎仁和,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其实朱棣的行迹也并非谨慎到一丝不露的程度,只是他能够做到不让朱元璋有所察觉。朱棣自从懂事以来,就有非常强的自抑能力,他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从不逾矩。他主要利用参与北方军务的机会,着力于在北方军卫中交结英豪智勇之士,这也是他扩大势力的重要步骤。傅友德旄下的济南卫指挥佥事李彬,北征时多有擒获之功。朱棣得知后,连忙请他到王府,表现得格外亲近 。朱棣所结交的大多是这类中上级军官,对于那些功臣主将,他分寸把握得极好,绝不表示一点逾分之交,他确实独具过人的胆识。

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毫无破绽。旁观者清,朝鲜使臣赵浚来为朱元璋祝寿,路经北平,到燕王府拜见朱棣,只不过见到朱棣一面,便有所觉察,他出来后私下对同行的使臣说道:“燕王有大志,其意殆不在外藩乎!”

在秦、晋、燕三王中,秦王最长,封国西安,也是当时朱元璋最重视的地区。其次便是晋王的封国山西太原,自从徐达、常遇春北伐大都,元帝北走后,元朝重臣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就拥兵西北,与明朝对抗,今日的陕西、山西首当其冲,北平虽然是胜国故都,但是军事地位反倒不及山陕重要。不过后来这种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

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于洪武八年(1375)去世,北元以其弟脱因帖木儿为詹事府同知,而其军力大衰,虽为明朝边患,已非昔日可比。再到洪武二十年(1387)前后,北元丞相纳哈初数侵扰辽东,从北平到大宁一带遂成边防重地。其后到洪武二十四年(1391),朱元璋将第十七子朱权封为宁王,封藩之地即在喜峰口外大宁。两年后,宁王就藩,拥兵之众,诸王皆不能相比,号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并有朵颜三卫蒙古骑兵。而与此同时,朱元璋却有意将国都北迁至相对稳定的关中地区。

关中是秦王的封藩所在之地。朱元璋的这个第二子,与太子朱标、晋王朱 是一母同胞,性格与作为却截然不同,每每令朱元璋对他感到失望。

朱元璋出身贫寒,是一个讲求节俭的皇帝。朱棣是很了解父皇心思的,所以他给管理燕王府工程的表哥李文忠写信,让他尽可能保留元宫的旧建筑,最好能省钱少兴工程。可是他的这个二哥秦王却跟他正好相反,自从朱樉来到西安,王城里大兴土木,就未曾停止,建造了不少亭台水榭。这还不够,他还将当年元宫中一个名叫王婆的女人找到王府中,又带上王婆的儿子王二、王六,出入于秦王府,朱樉这样做无非是想学着过元宫里面那种荒淫无度的生活。不知道谁的主意,知道秦王朱樉喜欢苏、杭的女子,就请画师来,想象着美女的样子,画成多幅美人图,然后派人照着画出的美人,去苏、杭找美女入王府。找到的有奖赏,如若找不到,轻则剜膝致残,重则当场打死。

朱元璋为了调控国家经济,推行使用大明宝钞(纸币)。这种宝钞在流通过程中很容易损坏,损坏以后便无人愿意再要,只能低些价值兑换。秦王朱樉凡是买老百姓的牛羊,一律使用烂钞,并且强行用烂钞换人家的新钞。向民间征税,他不要钞,只要金子,百姓往往被迫变卖房产、田地甚至卖妻儿,换来金子上缴,逼死人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秦王朱樉好色成性,他嫌西北女人不缠足,脚太大,就让人从苏、杭买来一个名叫王金奴的女子,把她留在宫中,虽然没有王妃的名份,却宠爱无比,凡事言听计从。除此之外,秦王朱樉还找男宠在王宫中乱搞,甚至找些尼姑到王宫中,放荡无羁。地方老人上本奏报,他得知后,将老人上枷不给饭吃,活活饿死。

朱元璋得知这些情况,自然又生气又失望,曾经把秦王召回京师,给予惩戒。太子朱标身为兄长,又出于骨肉之情,总是从中相劝,为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说了不少好话。

朱元璋自知这个儿子已无指望,好在第三子晋王朱 、第四子燕王朱棣分守太原、北平,在诸王当中不仅属年长之列,而且表现格外出色,使得这位老皇帝稍有所慰藉。

秦王不才,朱元璋最初设计的三藩鼎立之势,也就只能是两强并立。

洪武二十四年(1391)八月,朱元璋命太子朱标前往关中出巡,三个月后,太子还京,献上陕西地图。人们都知道朱元璋要陕西地图的目的仍为迁都,至此,一切皆按他的布署进行之中。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突发的事件,将朱元璋的计划彻底打乱。

太子朱标巡视西北回京后便病倒,此时的朱标不过三十六七岁的年龄,竟然一病不起,并于次年病逝。朱元璋作为成功的开国皇帝,一生中却经历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妻和老年丧子的不幸。

太子的病逝对于朱元璋打击极大,迁都的计划也只好搁置了。这一年岁末的腊月二十三日,朱元璋来到光禄寺,他要按规矩祭灶神了。这是一篇情绪低落的祭文,那位处事果断意气风发的开国皇帝的影子已经不见一丝的踪迹。

朕经营天下数十年,事事按古有绪,惟宫城前昂中洼,形势不称。本欲迁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新定,不欲劳民,且废兴有数,只得听天。惟顾鉴朕此心,福其子孙

朱元璋对于太子朱标的不满,归根到底就是太子的宽仁。朱元璋总是担心他不能应付那些手握军权的功臣。当“胡惟庸案”发生,太子老师宋濂因为孙子宋慎被牵连到案中获罪时,太子曾经以投河自尽以求父皇免去老师的死罪。因为他是接受了儒家那种忠孝仁义的教育成长起来的。朱元璋在皇位继承问题上的安排,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矛盾,新朝需要一位仁德的君主,但是新朝同时也需要一位铁腕的君主。在他的眼中,太子朱标是过于仁德了。而如今,即如这位仁德的皇位继承人,却也英年早逝,在这位年迈的老皇帝面前摆出了一个新的难题:谁能够继承他的皇位和他的事业呢?朱元璋为此思考了五个月的时间,直到这一年的九月。

在众多的儿子当中,并非无一人选,但是嫡长子继承的限制之下,他却无法迈过那个不争气的秦王去另选皇位继承人,所以他只有一个办法,继续在太子这一支大宗中选择皇储。他于是选定了太子朱标的第二子朱允炆,将这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确定为皇太孙。

如果说太子朱标还是宽仁的话,那么这位皇太孙就只能称为仁柔了。许多传说故事都将他描写成一个过于善良而显得不成熟的青少年。朱元璋给儿孙们出对联,他的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朱允炆对道“雨打羊毛一片毡”,而燕王朱棣却对成“日照龙鳞万点金”。一个委靡,一个发扬,二人的成败已见端倪 。这个故事虽然明显出于附会,却是人们对于皇太孙的普遍看法。这里面只有朱元璋似乎浑然不觉。

太子朱标死后第二年,洪武二十六年(1393),太子的势力便遭到全面的清剿。事发于当年的二月间,有锦衣卫指挥蒋鉔告蓝玉谋反,于是下狱审讯。吏部尚书詹徽参与审讯,蓝玉不服,徽斥喝道:“速吐实,毋株连人!”蓝玉大呼:“徽即同党!”詹徽于是并坐于案中。

这显然是一次有预谋的政治迫害,事情并不在于真的有无谋反证据。蓝玉在出征纳哈初之时,已经感觉到燕王朱棣对太子处境的威胁,他是常遇春的内弟,常遇春女儿又嫁与太子为妃,因此回师后便告诉了太子朱标,让他有所防备。但是太子为人宽厚,并不在意,事情却为燕王所知,亟欲翦除,以防日后之患。

这次太子病逝,燕王入京,寻机会对朱元璋说起“诸公侯恣纵不法,将有尾大不掉忧” 。燕王在此时讲出这番话来,是极容易打动朱元璋的。这本来就是朱元璋最担心的事情,更何况太子已故,太孙年幼仁柔,而蓝玉的骄恣是人所共见的事实,人人皆以为除掉如此桀骜不驯的跋扈武臣,是对于皇位继承的保护,却不曾知道燕王的用心所在,待到后来人们看清楚了燕王朱棣促成蓝玉一案的后果,才知道:“存玉以无燕,不存玉以有燕。” 不过那已都是后话。

蓝玉一案虽与胡惟庸案并称“胡蓝之狱”,但是“胡惟庸案”追治“奸党”前后达十年之久,而蓝玉案株杀虽众,其实并无对“奸党”的长期追治。就在蓝玉案发七个月后的九月间,朱元璋即宣布对胡、蓝二狱不再追治,胡惟庸一案株连既久,其实已无所谓追治,这个旨意的作用主要便是对蓝玉案不予追治。也许在朱元璋看来,蓝玉无党,即若有党,那便是太子及外戚的开平王常遇春的一党,自然是无法追治的。对此,朱元璋已经有所教训,他的第八子潭王朱梓是个礼贤下士、文武全才的藩王,并无不法的劣迹,只是因为王妃于氏之父于显名列胡惟庸党被杀,潭王被命入朝,心存疑惧,与王妃一起自焚而死。对于这些元勋,朱元璋不再兴大狱,而是采取个案方式,一一除掉了。

洪武二十七年(1394)十一月,颍国公傅友德被杀。傅友德出身卒伍,自偏裨小将积功而成主帅,除去征取四川、云南外,曾与燕王备边出师,其子傅忠为寿春公主驸马,女儿为晋王世子妃,与元勋及藩王的关系极深,也是朱元璋必除而后安的人物。杀蓝玉、傅友德当然出于朱元璋的旨意,他们虽然与太子诸王关系密切,却不可信任。在朱元璋的心目当中,诸王毕竟是亲生儿子,可以信用,而元勋宿将们却是对于朱家天下的威胁。

就在傅友德被杀后不到三个月时间,洪武二十八年(1395)二月,宋国公冯胜被朱元璋赐死。冯胜是开国六公之一,与李善长、徐达、常遇春、李文忠、邓愈为朱元璋开国第一次封爵的国公。他本受命备边,在蓝玉案发后被召回,虽未入蓝党,明眼人已知其必不可免。不过冯胜之病,扑朔迷离,有传说他筑一麦场,将陶罐埋于下,马走在上面有声,以为乐。于是有人告发他在场下埋有兵器,因此获罪。也有人说朱元璋召他共饮,在酒中下毒,归而暴卒。至此,朱元璋将身边的元勋宿将以各种手段诛杀已尽,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心思安排朱家天下了。

其实朱元璋在太子病故后,对北方诸王的动止也比以前更为注意了。传说已故开国功臣刘基次子刘璟是朱元璋的心腹之臣,曾出任 门使,专职纠劾百官缺失。朱元璋派他以谷王府长史的身份,巡行提调肃、辽、庆、宁、燕、赵六王府事。

这天,刘璟来到燕王府。朱棣深知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对他倍加小心。暇余之时,两人坐下对弈。刘璟颇有其父之风,不仅为人敏洽,而且弈术极高。朱棣不是对手,连败几局,不免有些焦躁起来。

“卿不可稍让些吗?”他略带不快之色。

“可让处则让,不可让处不敢相让。”刘璟话中有话,毫不客气。朱棣默然不语,他想起了刘璟的特殊身份 。这个传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朱元璋对诸王的控制。

此时的诸王当中,因为秦王朱樉太令朱元璋失望,晋王朱 、燕王朱棣便成为朱元璋在北方军事行动中的主要依靠。当初年龄尚幼的藩王们此时已渐成年,封藩北边的代、肃、辽、庆、宁五王已经分镇各地,而大同的代王也可以随晋王出征了。不过代、肃、辽、庆、宁五王,是朱元璋安排在北边的第二梯队的藩王,他们毕竟年龄较小,于是形成了一个以秦、晋、燕三王为首,五个年少藩王为辅的北边藩王集团,另有周、齐、鲁王坐镇中原,藩王们已经完全可以取代原有的开国功臣们。

倘若真的能够如同朱元璋的安排,一切皆如其意,事情也许会一帆风顺,他老人家也可以安度晚年,放心而去。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却往往会有出乎意料的结果。

就在朱元璋杀掉冯胜后不到一个月,秦王朱樉突然病故。朱元璋虽然对这个儿子不满,却总还希望他能够有所改变。这一年的正月,洮州发生叛乱,因为地处秦王封国,朱元璋命朱樉率军征讨。朱樉大军至洮州,叛众惧而降,这当然是令朱元璋高兴的事情。可是谁想就在此时,秦王朱樉却突然病故了,令这位身处晚年的老皇帝悲恨交集。不久传来秦王西征的报告,朱元璋看到后,决定不再为这个二儿子掩饰,他以记事方式实录秦王的行为,告知晋王等诸子,让他们有所警醒。

今将尔兄秦王府中报到凶信,尔看此是平日不听教训,放肆宫中淫乐,酷害死良家子女若干。于宫不立正妃,宫且无主,小人杂进。挨晚食葡萄煎,初更小人同寝,及至二更又小人进,先小人退去。噫,生尔若干,数召至观其所以,少有能立事,皆是泛泛愚下之人,略不高明远见,吾深忧为何!为其有功者,数数阴谋不已,诸子皆不知关防为

直到这一次命他率师出征,还从军中搜寻一百五十余名女子入宫,折磨死良家女子二名,一名让人就地埋了,另一名不知下落。

一边是有功之臣们“数数阴谋不已”,而诸子们却如此的不争气,这个老年皇帝对于身后之事又岂能不担忧?朱元璋这个人倒是不为自己的儿子遮掩,在给秦王写的谥文中朱元璋写道:“朕自即位以来,列土分茅,封建诸子。尔以年长者,首封于秦,期在永保禄位,藩屏帝室。夫何不良于德,竟殒厥身。呜呼!哀痛者,父子之情;追谥者,天下之公议。义之所在,朕何敢私?兹特谥尔曰‘愍’。” 一个愍字,将朱元璋对于儿子的那种爱与恨全都表达了出来。

两个年龄最长的儿子先后病逝,对于朱元璋的打击不能说不大,但是对于燕王朱棣来说,却未必不是好事。在诸王当中,他的地位日显,可以与晋王平分秋色了。

洪武二十八年(1395),注定是多事之秋,先是宋国公冯胜赐死,然后是秦王病殁。到这一年七月,被谪贬到龙州的常遇春之子郑国公常茂病卒,同月,致仕休养的信国公汤和死在了家乡凤阳。崇山侯李新知道朱元璋多疑嫉,首先建言公侯家人及仪从定常数,多占的归还地方有司,于是武定侯郭英、信国公汤和、曹国公李景隆纷纷给还庄田仪从,朱元璋感到满意。李新如此谨慎小心,可谁想这一年九月,还是坐事被杀。

朱元璋越是杀戮武臣,晋、燕诸王的作用也就越显重要,他在北边的防务也只能完全交给了晋王、燕王和宁王诸藩。

洪武二十九年(1396),宁王朱权手下骑兵巡塞时,见到蒙古部落遗弃的车马具,上报给朱元璋,朱元璋即命燕王朱棣率师巡视大宁。朱棣率军北进,数战皆胜,直抵乌梁海,再击败哈剌兀而后还师。

一切都按照朱元璋的安排进行,开国的功臣中硕果仅存的只有长兴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二人,朱姓的天下,已经不复有异姓功臣们的威胁。

这一年的九月,秋意已现,朱元璋的心情极好,他传旨将致仕的武臣们召入朝中,一共二千五百余人,大行宴赏,每人进秩一级。现在他需要收买这些武臣们了。

不过好景不长,待到洪武三十年(1397),晋王朱 似乎已有微恙。这一年虽然朱元璋还有敕令命晋、燕、代、辽、宁、谷六王勒兵备边,但是另一道诏令却是让燕王朱棣筑大同城。大同距北平不远,但毕竟是山西境内,本应晋王承担的事情,命燕王代劳,显然晋王那边有了什么情况。

几个月后,晋王率师出征,回师太原后,便一病不起,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旧历三月十二日病逝。历史的安排有时绝妙到令人惊异的程度,这个与朱棣争夺皇位的最大竞争者被自然淘汰了。

已经七十一岁的朱元璋,再次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恸。晋王朱 也是他最喜爱的儿子。这个儿子从小便聪明外露,长大后颇显文武的全才。他聪明英锐,又得名师的教诲,他受学于翰林学士宋濂,学书于录事杜环。在朱元璋的眼中,这个儿子“眉目修耸,美须髯,顾盼有威容,多智数”,是诸王中最出色的一个,当然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但是现在,这个儿子也在刚刚四十岁的英年,却先朱元璋而去了。

从洪武二十五年(1392)太子朱标去世,几年之间,三个年龄最长的儿子竟然都先于朱元璋病逝,这令他饱尝了老年丧子的不幸,而在此中,晋王朱 的病殁成为对晚年朱元璋最为沉重的一击,他终于一病不起。

三个月后,朱元璋的一生走到了最后时刻,在弥留之际,他隐然感到了一丝不安。晋王死后,他对于北方的诏令便只能写给燕王朱棣一人了,这第四个儿子已经成为诸子中最长的一个。朱元璋在诏令中要燕王“安不忘危”,并派都督杨文为总兵,往北平参赞燕王

病卧在床的朱元璋看着站立在床侧愁眉不展的皇太孙朱允炆,不禁感到有些失落,他身后的事情还并未安排妥当,只是此时他已力不从心。驸马都尉梅殷是汝南侯梅思祖的侄子,当他来看望朱元璋时,朱元璋摒去了侍从,若有所思地对梅殷说了这样一句话:“燕王不可不虑。”这似乎是一种嘱托,却又未曾说明如何的不可不虑。这忧虑当然是因为朱元璋对于北边藩王互相牵制的安排,由于秦、晋二王的病逝而被打破。

年少仁柔的皇太孙,怎么能是他那个年长的叔父、又长年领兵征战的燕王的对手?但是朱元璋心里所想的这一切却是不能为人言的,此时他能够做的只是嘱托驸马梅殷辅佐年少的皇帝。

洪武三十一年(1398)闰五月初十日,朱元璋在皇宫内的西宫病逝。他在遗诏中只说:“丧葬仪物,一以俭素,不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无所改。天下臣民,出临三日皆释服,无妨嫁娶。”

而与此同时,燕王朱棣已经成为强藩之首。 ni9QUwzTdL7BL94alnOpbks9pBxJk3QhqDBM+if5mty1QNoiEDOZmoFR2Hc43UX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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