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一根“棘杖” |
在皇位继承的安排上,朱元璋完全遵循了传统的嫡长制度。但是当这位多子的开国皇帝将诸子作为一盘棋局来布置的时候,却又陷入到两难的境地。他将选定的皇位继承人留在自己身边,让他们终日接受儒臣之教,却将其余诸子封为藩王,领兵分镇,结果导致外藩强悍而皇储仁柔的局面。因此,朱元璋死后的皇位之争,实际上也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这种封藩所带来的恶果,对有明一朝统治影响很大,难怪当时有人评论说:“天下有三大忧(指宗藩、边防、河患),而宗藩居一焉。”
朱元璋的正妻马氏,就是后来的马皇后其实未曾生育,朱元璋的长子朱标,元至正十五年(1355)出生于太平,生母是李氏,也就是后来的淑妃。当时正是朱元璋奉郭子兴之命节制诸将之始,军情急迫,战事频仍,朱标生在太平富民陈迪家中,并寄养在那里。虽然出生于战争年代,但朱标年龄幼小,这些艰难征战的岁月,并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却是自从少年时代起,周围一群儒臣终日喋喋不休的说教,给予了他极大的影响。朱元璋称吴王那年,便立朱标为世子,令他从师于名儒宋濂。建国之初册封为太子后,更安排了一群儒臣做太子之师,将他教养成了一个忠厚仁柔的“儒生型的人物” 。
太子朱标是极为努力的,他在师儒中是一个绝好的典范,甚至有时显得过于固执。据说朱元璋一个贵妃去世,因为没有生育儿子,朱元璋便命太子为这位庶母服齐衰杖期。太子朱标却不以为然,他对朱元璋说:“《礼》惟士为庶母服缌麻,大夫以上为庶母则无服。又公子为其母练冠麻衣沄缘,既葬,除之。盖诸侯绝期丧,诸侯之庶子,虽为其母亦压于父,不得伸其私。然则诸侯之庶子为不庶母服,而况于天子之嗣乎?”竟然将老爸教育了一番。朱元璋仗剑追逐,太子一边逃走,一边仍不忘规矩而道:“大杖则走。”这实在是有些书呆子气了。反而是最守儒家之道的翰林官员桂彦良出来劝谏太子说:“礼可缓,君父之命不可违,嫌隙由是生矣。”朱标感悟,遂齐衰而见父皇,朱元璋怒气方消 。
其实朱元璋在东宫官属安排上是极为用心的,他没有按照元朝旧制,以太子为中书令,因为他不愿意东宫官属同朝臣之间产生矛盾,影响朝廷政局的稳定。当时安排的太子官属一律由朝廷勋旧和朱元璋亲自物色的“新贤”兼任。左丞相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右丞相徐达兼太子少傅,中书平章录军国重事常遇春兼太子少保,右都督冯宗异兼右詹事,中书平章政事胡廷瑞、廖永忠、李伯昇兼同知詹事院事,中书左、右丞赵庸、王溥兼副詹事,中书参政杨宪兼詹事丞,傅鉔兼詹事,同知大都督康茂才、张兴祖兼左、右率府使,大都督府副使顾时、孙兴祖同知左、右率府事,佥大都督府事吴祯、耿炳文兼左、右率府副使,御史大夫邓愈、汤和兼谕德,御史中丞刘基、章溢兼赞善大夫,治书侍御史范显祖兼太子宾客,不仅有著名的儒臣,而且朝廷要臣大都兼任了东宫官,于是出现了一套人马两套官职的情况 。
太子朱标开始见习处理政事是在洪武十年(1377),也正是秦、晋、燕三王府增补护卫军士,准备就藩的同一年。当时朱元璋建国已经十个年头,统治局面日趋稳定。这位五十岁的皇帝,想要让渐已成年的儿子们担负起军国之事。但是太子朱标的宽仁之心和儒家正统思想,却同朱元璋的严猛之治格格不入。
三年以后的洪武十三年(1380),胡惟庸案发,曾经作为太子之师的宋濂,因其长孙宋慎牵连于胡惟庸案而获罪。太子得知消息后赶去为老师求情,遭到朱元璋的严厉拒绝。太子为此深感悲哀与惶恐,他甚至以投水自杀来表明态度,却仍然无济于事。宋濂是因为有马皇后求情,才被免去死罪安置茂州,不久便病死在那里 。
朱元璋用儒臣教育太子,挑选明秀雅重的国子生陪伴太子读书,目的本是期望他成为一个温文知礼、宽厚多德的皇帝,免得将来兄弟间仇恨,君臣间猜隙。但没想到结果却把太子培养成了一介文儒,这使朱元璋不免感到有些忧虑,他决定寻个机会,好好教育一下太子朱标。
这天,朱元璋命人找来一根长满利刺的棘杖,故意命太子去拿来,见他畏难而不敢下手,便乘机说道:“汝弗能执欤?使我运琢以遗汝,岂不美哉?今所诛者,皆天下之刑余也,除之以安汝,福莫大焉。”不想太子却顿首回答道:“上有尧舜之君,则下有尧舜之民。”这一来正刺中了朱元璋痛处,太子居然胆敢指责他不是尧舜之君,朱元璋勃然大怒,抓起椅子打将过去,太子慌忙跑开,把怀中一幅画丢在地上。朱元璋拾起来看,竟是太子手绘的一幅图画,画的是朱元璋当初与陈友谅相争时,为友谅所逐,马皇后负之而逃的情景。朱元璋看后深为感动,但是父子间一场谈话也就这样不欢而散 。
尽管父子之间对于杀戮功臣的看法有所不同,朱元璋与太子朱标之间并没有根本的矛盾,他对太子基本上还算是满意的。太子朱标身为长兄,对诸弟颇为关怀爱护,深孚众望;处理事务时明睿审慎,有条不紊,这都是做皇帝必备的条件。朱元璋只是感到太子过于仁柔,因此一心想留给他一根无刺的木杖。朱元璋确实为此费了不少心机,杀戮了大批功臣。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朱元璋为自己选定的继承人铲削危害时,年仅三十八岁的太子朱标突然病故。朱元璋第一次的立储安排就这样被打乱了,他不得不考虑选择新的继承人。
永乐间重修的《明太祖实录》这样记述了当时的情况。
戊寅(太子死后第三天),上御东角门召廷臣谕之曰:“朕老矣,太子不幸,遂至于此,命也。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朕第四子贤明仁厚,英武似朕,朕欲立为太子,何如?”翰林学士刘三吾进曰:“陛下言是,但置秦、晋二王于何地也?”上不及对,因大哭而罢。 。
这是毫无可能的事情,显然是朱棣日后在为自己的夺位登极编造的故事。从太子去世到朱元璋正式宣布新的继承人之前的四个月间,史书中缺乏翔实的记述。据传因为太子为李淑妃所生,太子死后李淑妃曾经过问建储之事 。这也是附会之辞,李淑妃其实在此之前便已去世了 。
朱元璋对重建皇储肯定会极为慎重,他原本或可再从诸子中选定一人。倘若按照长幼顺序,这个人选便只能是第二子秦王朱樉。但是朱元璋绝不会这样去做,这不仅因为朱樉为朱元璋所最不喜爱,而且朱樉本人也不能称皇储之位。这就迫使朱元璋下决心抛开诸子,选择了年仅十六岁的皇孙朱允炆。
九月十二日,正式宣布以朱允炆为皇太孙,新的继承人就这样确定下来。表面上一切都平静如旧,但是朱允炆却深深地感到一种威胁和压力,他将得到的仍是一根长满利刺的棘杖,只不过这根棘杖上的利刺并非功臣勋旧,而是那些拥兵在外的藩王——朱允炆的叔父们。
这时的诸藩,除秦、晋、燕三王之外,参与北方军务的还有齐、代、肃、辽、庆、宁等王。其中齐王朱榑于洪武十五年(1382)就藩青州,二十二年(1390)率护卫及山东徐、邳诸军从燕王朱棣北征,二十四年(1391)再率护卫骑师出开平。傅友德调山东都司所属各卫军士出塞,朱元璋特命齐王勿相参,遇敌时自为一队,奏凯时勿与诸将争功。齐王朱榑数历塞上,常以武略自喜。但是他生性凶暴,行为多不法,是个跋扈不羁的恶藩 。代王朱桂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就藩大同,曾受命立卫屯田,又率护卫随晋王出塞,颇习军旅。他同齐王朱榑一样,也是个暴虐之徒 。肃王朱楧,原封汉王,洪武二十四年(1391)与卫(后改辽)、谷、庆、宁、岷五王在临清练兵备边,次年就藩。初驻平凉,二十八年(1395)改驻甘州,管理陕西行都司甘州五卫军务。洪武三十年(1397)督军屯粮,遇有征伐之时,以长兴侯耿炳文从之 。辽王朱植,洪武二十六年(1393)就藩广宁,当时宫室未竣,树栅为营暂驻,也是一个习军旅、通武略、屡树军功的藩王 。庆王朱狉,洪武二十六年就藩宁夏,受命处理庆阳、宁夏、延安、绥德诸卫军务。其地处晋、秦锋翼,位置十分重要。不过庆王朱狉不像齐、代诸王那样暴虐不法,是一位忠厚文雅的藩王 。宁王朱权为朱元璋第十七子,深受其钟爱,于洪武二十六年(1393)就藩大宁。大宁地处喜峰口外,东连辽左,西接宣府,是北方军事重镇,当地有朵颜三卫突厥族骑兵,骁勇善战,史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 。可见军力之盛。宁王朱权数次会同诸王出塞,以善谋著称,是北方诸藩中地位仅次于晋、燕二王的一个,而军力尚且过之。
当时不仅这些封藩边陲的藩王,即使是封藩于内地的楚、湘等王,也都练兵守备,具有一定实力。有这些如狼似虎的叔父们在外分镇,难怪朱允炆要感到忧心忡忡了。
皇太孙朱允炆是个性格仁柔的青年,人们都说他酷似其父,可惜他的处境却无法同其父太子朱标相比。首先,他的身份不是皇太子,而是皇太孙。拥兵在外的诸王,皆为其长辈叔父。这种情况甚至关系到了诸王入朝的礼仪。洪武二十九年(1396)重新制定了诸王见东宫的礼仪,规定朝见之后要到内殿行家人礼。这便是针对皇太孙与诸王关系的特殊安排,朱允炆虽然在朝廷上是皇储,诸王要拜见行礼,但是在皇室内部则属晚辈,到内殿时便要给诸王叔父行家人长幼之礼。
明朝人因此曾给朱允炆附会了一些传说。
据说朱允炆婴儿时顶颅颇偏,朱元璋曾抚摩着他的头,称之为“半边月”,很担心他将来不得善终。朱允炆长大后,聪颖好学,深得朱元璋喜爱。一天晚上,新月当空如钩,朱元璋便命随侍在身旁的太子朱标和朱允炆各以新月为题咏诗一首。太子朱标随即吟道。
昨夜严陵失钓钩。
何人推上碧云头。
虽然未得团圆相。
也有清光照九州。
朱允炆也吟诗一首。
谁将玉指甲,掐作天上痕。
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
朱元璋听罢,默然无语。他已经从诗意中预知太子必将早逝,而皇孙朱允炆则不免于杀身的厄难。也有人说后一首的作者不是朱允炆,而是朱棣 。这当然均系附会之辞。前一首的真正作者是元顺帝之子爱猷识理达腊,后一首则是杨维桢所作 。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朱元璋当时对人所共知的皇储与诸王间关系的隐患,似乎毫无觉察,并且一直以封藩为得意之事:“我以御虏防患之事付之诸王,可使边尘不动,给你个太平皇帝做。”朱元璋曾将自己这种安排示以太孙朱允炆。
“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若不靖,孰能御之?”朱允炆讲出了自己的顾虑,这使朱元璋无言以对。
他沉默良久,才反问道:“汝意如何?。
“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封地;再不可,则废置其人;仍不可,则举兵讨伐。”虽然脱不开先德先礼的一套,但总算讲出了举兵讨伐的主张。
“是的,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办法了。”朱元璋大概也感到只能如此而已,实际上仍然无所觉悟 。
朱允炆也无法再讲下去,忠厚孝义的儒家教育和宗法制度桎梏下的皇太孙,是无法向祖父直接要求削藩的,他只能将自己的心思说给身边近臣。
当他在东角门见到伴读东宫的翰林修撰黄子澄时,便将自己担心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非先生辈安得至此?”朱允炆说道,“然皇祖万岁后,我新立,诸王尊属,各拥重兵,何以制也?。
“此不难处置。。
“请试言之。。
“诸王虽有护卫之兵,仅足以自守。朝廷军卫,犬牙相制。若有事,以天下之众临之,其能当乎?”黄子澄甚至举出汉七国的事例:“汉七国非不强大,而卒底灭亡者,盖以大制小、以强制弱,势必不支。”黄子澄对此显得胸有成竹。
“兹事终仗先生矣。”听了黄子澄一番话,朱允炆心中略感宽慰 。
其实黄子澄不过是一介文儒,他的这番话也纯属纸上谈兵,对于诸王的情况并无真正的了解。当时燕王朱棣的力量早已远远不是王府的几千名护卫军士,他在北边长年征战中已经形成巨大的影响力,并且逐渐控制了北方诸多卫所的将士。
朱允炆着实感到了形势的危迫,但他既然被定为了皇储,便别无选择。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过这根棘杖,并且依靠自己和身边的儒臣们去削平这根棘杖上的利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