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最先知用铜为器之时究在何时?稽诸古籍,多难征信。
民国以来,发掘事业渐盛,考古学家辈出,对于铜器时期渐多论断。如马衡氏谓:“吾人可信商之末季已完全入于铜器时代。但此为积极的证据,若由消极的证据观之,不能谓铜器时代即始于是时。何则?吾人所见商末之器,其制作之艺术极精,如《考古图》所录亶甲墓旁所出之足迹罍,虽周代重器亦无以过之。此种工艺,岂一朝一夕之功所克臻此。况古代文明之进步,其速率盖远不如今日。以吾人之推测,至少亦当经四五百年之演进,始能有此精致之艺术。然则始入铜器时代之时,至迟亦当在商初,虽其时或为石器铜器交替之时,但不得不谓之铜器时代。故言中国之铜器时代,必数商周二代,其时期约历千五百年。秦汉以后,铜器渐微,而铁器代兴矣。”
一九三五年,英国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筹备委员会对于中国青铜器之起源,有简单之论断,略谓:“中国青铜器之发明,最迟当在商初(公元前一五〇〇年左右),或尚远在其前。以我人就现存之商代铜器观之,其制作之技巧已极进步矣。冶金术之起源与制陶极有影响,故古代铜器之形制,大部与陶器相同。如鬲、甗、豆等,在古陶器内极多发现。然铜器之较迟者,或出于他种器物之模仿,如簠即仿诸竹制之筐是也。” 此其说殆与马衡氏所见大同小异。
一九三七年四月,南京《全国美术展览会专刊》载唐兰君之《中国古代美术与铜器》一文,对于铜器时代略有论及,略谓:“中国铜器时代的早期情形,现在还不很清楚。商代的铜器制作,已极精美,决不是初期作品,所以我们假定它是源起于夏代的。由商到西周是极盛时期。春秋以后,铁器渐兴,战国时铜器虽一度有很精美的作品,但到汉以后就完全衰落了。” 比其说亦仍与马衡所见不甚相远,唯由商初而略推远至夏代耳。
缪凤林君所作《评马衡“中国之铜器时代”》一文 ,力辟马氏所谓“中国之铜器时代,必数商周二代”之说,一一指摘其引证之不当,立言甚博。其意似谓中国铜器时代远在三代以前,然并未明言始于何时,而偏重于驳斥马氏之谬误。依吾人见解,马氏固谓“始入铜器时代之时,至迟亦当在商初”,既谓至迟,马氏固未敢断定铜器仅始于商初也。
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间,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归自甘肃,将所获古器物分为六期,前三期均无铜器,后三期则铜器次第增加,且有颇为精美者。安氏曾以其最末期(沙井期)之铜器,与罗振玉在河南所获之殷墟铜器比较,不逮远甚,因谓甘肃出土最晚期之铜器必在商殷之前 。
日本学者梅原末治君近著《中国青铜器时代考》一短册,其结论一方面承认“中国青铜戈戚等有特性之利器,在四邻各古文化国中,皆难以见出,其器形之发展,乃自石器而来,在古代中国之地域,为不动者。换言之,即此种铜利器之特殊的发达,乃表示中国青铜时代之独自性,此后不久即成为具有特色尊彝出现之背景。而由此以来其时代之长短,今日虽尚无可以计出之确证,然其决不能短,则可以推测知之”。是谓戈戚等兵器,为中国特产之古兵也,一方面则主张铜器时代东西一元论之说。谓中国开始之青铜器,来自西方 。
梅原氏此项主张并非新颖,从前欧洲学者已经有人说过。就大体而论,铜器西来说盖与中国人种西来说有相当之联络,其理由大同小异。主张人种西来说者,从前大都以中国未曾发现石器时代之文化为其主要理由,今则中国各地均已先后发现各石器时代之遗物极多,颇有自成一家、深具个性、与西方石器时代之器物迥然不同者,人种西来说既已失其根据,铜器西来说亦自难以成立。铜锡合金之器物未必系由西方传入,中国南部,铜锡均有而颇富,现在发掘工作,仅及商殷,地方多在中原,将来范围逐渐推远,得到中国南方古文化遗址之发现,自有实物可以证明吾人之说也。
与吾人之意见相同者,当推十数年前章鸿钊氏之说。章氏为金石及考古专家,为主张中国人种及黄帝西来说最力之一人 。吾人对于中国民族之见解,虽始终认为自远古以来,中国人种即为中国之主人翁,并非自西而来或由南而至,但颇同情于黄帝西来之说。唯此之所谓西,并非欧洲或亚洲之极西部,不过在中国之西方耳。至于章氏对于中国铜器时代之主张,则吾人深表同情,认为所见甚为正确。章氏所谓:“中国之有铜器,从考古学证之,固当始于公元前两千五六百年,或更进而上之,亦尚未可知也。” 恰与吾人上文所言意见相同。章氏所作《中国铜器铁器时代沿革考》 征引甚博而详,兹摘录其结论如下:
中国铜器与铁器之消长时代,得大别如下:
始用铜器时代 五帝之初,即公元前二十六七世纪。是时石器或未全废,唯书契无可考……
铜器全盛时代 夏、商、周三代,即自公元前二十二世纪至前五世纪……
始用铁器时代 春秋、战国之间,即公元前五世纪。吴楚诸国,冶炼渐精,始制铁兵,唯仍以用铜为多。
铁器渐盛时代 自战国至汉初,即自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之始。是时农具及日用诸器,已盛用铁,唯兵器尚兼用铜。
铁器全盛时代 东汉以降,即自公元一世纪至今日。东汉兵器已盛用铁,其后铜愈乏,甚乃禁用铜器。
章氏此种论断,吾人极表同情,所谓铜器始于五帝之初,全盛于三代之时,想与事实相去甚近。将来出土实物日多,自可逐渐证明此说之当否也。唯有两点须加说明:一即红铜(天然铜)与青铜(合金)之时期先后,章氏未曾注意及此。盖因商代以前之铜器,至今尚鲜出土之物,仅安特生在甘肃发现所谓铜器时代及青铜时代之初期铜器,而列入辛店、寺洼及沙井三期。沙井期已有精致带翼之铜镞,据云已当商初时代,约在公元前十七八世纪之时,当已为青铜器矣。究竟红铜器始于何时,章氏所谓铜器始于公元前两千五六百年,是否专指红铜器而言,青铜器在后若干年?是须分别言之,始能证明梅原末治所主张“中国青铜器西来说”之谬误否也。二则章氏之意,以为中国铜器始于公元前二十六七世纪,即黄帝由西方来主中夏之时,铜器系与黄帝俱来者。此意吾人未敢苟同。盖中国南方自远古即为产铜产锡之区,斯时中国南方民族似早已用铜矣。不但红铜兵器为中国古民族所自行创制者,即合金之青铜兵器,亦为中国南方古民族自行发明创作之物,并非来自西方者。将来发掘事业日盛,出土物日多,必可证明吾人之说不谬。现时论述古铜兵,既缺实物,亦寡考据,仅知其远古以来,地下应有,蕴藏或富而已。但因出土实物缺乏,故古兵器之形状种类及其制造方法,均漫无可考,多闻阙疑,慎言其余,为吾人应守之规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