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还真的找了一个法国妞,虽然并不是来自“阿尔芒蒂耶尔的姑娘”。
这位小姐叫朱莉娅·莱文森,她父亲叫塞缪尔·莱文森,是该地犹太社区的主席,也是瑟堡最大的鲜鱼批发商。朱莉娅绝对不是那种时尚前卫的姑娘,也不是达佛娜那种类型。她是事业型的,长得圆胖丰满,一头黑发。在诺亚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在她父亲的滨海鱼市场里工作,穿着一件厚厚的旧毛衣,脚上套一双长筒橡胶靴。不过那天晚上,当诺亚走进莱文森家那大得令人咂舌又雅致的别墅时,她特意为这位以色列军官打扮了自己一番,看上去苗条了些,也可人了些。
晚餐后他们出外散步。就算在黑夜里有些点到为止的男女过界行为,也根本不会由此引发出什么罗曼蒂克的事情来,因为他才刚来瑟堡几天,而且朱莉也是个很正派的姑娘。不过,由于达佛娜生日聚会上出现了那辆可恶的蓝色保时捷,还有达佛娜拒绝接受他戒指的事,大大伤了诺亚的心,致使这位多情的法国犹太姑娘大受欢迎,他也很快便赢取了她的芳心。八十名以色列人分成小组偷偷潜入瑟堡,上面命令他们不得随意露面,但诺亚在他可利用的短短一段时期内,经常想办法和朱莉娅在一起。
圣诞节前夕的那天早晨,他们一起沿着海风凛冽的码头散步,鸥鸟在空中掠来掠去,发出一声声嘶鸣。海港内漂浮着油膜的海水重重拍击着桩基。天气预报很让诺亚担忧,说天气很坏,而且会变得更坏,尤其是南下到比斯开湾内。“朱莉娅,我今天晚上不来吃晚饭了。对不起。”诺亚小学水平的法语应付朋友说话是足够了,而且这段时间还在不断提高。
她摇着他的手,说:“嗯,诺亚,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吧。这就结束了。我明白。”
“什么?为什么?”
“亲爱的,爸爸知道,这儿的百姓也知道。你们的军需官一直都在买下城镇里所有的食品,一点儿一点儿的。这三天里,有四十多个你们的人到达,都穿着平民服装,但当然,他们都是水兵。石油公司知道,确定无疑,从你们一直装载燃油的行为上就能看出来。唉,我敢打赌,港务局局长也知道。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走。”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脸色凄楚,头发被大风吹得乱舞,“你帅得一塌糊涂,我会非常想念你的,但c’est la vie(法语,意思是:生活就是这样)。”诺亚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确实,以色列人很大程度上在依赖瑟堡当地百姓的善意和决断。作为二战时盟军诺曼底登陆的中轴线,这个城镇有过一段短暂的荣耀,但那是尘封已久的历史了,后来它的经济由于远洋班轮不再在此停留而衰落下来。导弹艇建造计划开始后,这个死气沉沉的港口又重新焕发了生机,这个计划创造出几百个工作岗位,而且一直持续了好几年。不仅是小小的犹太人社区,就连城镇里的其他百姓,也对拖延了好长时间的舰艇禁运极其愤慨。他们认为,戴高乐辞职以后,蓬皮杜一直在懦弱地阿谀奉承阿拉伯人,把他们所维持的法国荣耀都给玷污了。确实如此,在瑟堡的政府机关里,上到市长、警察局局长,下到防波堤上的瞭望员,以色列只有朋友,没有其他。
由于是节假日,鱼市场里摩肩接踵,人声喧哗,朱莉娅的父亲穿着显示他业主身份的外套,翼领衬衫,打着领结,走出来和诺亚握手。他灰白的胡子由于激动而颤抖,说:“哎,诺亚,既然我们认识了你,我们一定会去以色列的,总有一天,我的妻子和我还有朱莉娅都会去的,但是只是去短暂停留。我的儿子、我的生意都在这儿,我也太老了,学不动新的希伯来语了。我能读懂《圣经》,朱莉娅也能,但你们这些小伙子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上帝保佑你。祝你好运。”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海军军官的眼睛,然后低头走开,没再说话,其余的都不言而喻了。
诺亚说:“好,就那样,你们马上来以色列吧。这听起来不错。”
朱莉娅耸耸肩,更多的是法国式,而不是犹太式,说:“嗬,到那时你就娶了那个叫达佛娜的女孩了吧。”
当他回到他的那艘“萨尔”级导弹艇时,哈达·金哲(Hadar Kimche)正在军官餐厅里研究气象图。哈达·金哲又黑又瘦,人很严厉,曾是一名潜艇兵,瑟堡的业务由他来管理。几个月前他就组织过两艘“萨尔”级导弹艇出逃,因此和法国官方的关系很不好。“哦,你来了,巴拉克!参观证件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看到诺亚后问。
“长官,报关员会在两点上船,带文件过来。这只是法国必须履行的一个手续。”
金哲气恼地说:“关键的一点是,就算天气不能阻止我们走,这份文件也有可能阻止。看这里,比斯开湾预计有九级大风!在这种天气下,美国航空母舰都不会出港的吧。”
凌晨两点半,在通亮的航行灯导航下,这五艘艇出港了。瑟堡善良的百姓们全都在过圣诞节,没有发现以色列人的船坞上叮当作响的最后行动,没有听到吭哧吭哧的柴油机发动声,也没有看到离港的他们。不管怎样,这是以后他们描述的事件了。为了防止受到盘问,他们准备了全套的法律文件,包括那份参观证件,即这五艘艇已由挪威的一家油井钻探公司买下,那家公司用这些艇来给近海的石油钻塔运送补给,按照这些法律文件说明,现在他们就要开往那家公司。文件里还显示,因为预付的钱已退回,所以以色列也已经放弃了这些艇的所有权。虽然整件事并不是真的,可所有文件全是真的。不过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这支小舰队并没有碰到法国船只出来盘问,至于防波堤上的那名瞭望员,也不知怎的竟没有看见他们走。他们之前曾送给那个人几瓶香槟,以示对他圣诞节还要一人值班的慰问。
就在同一天晚上,兹夫·巴拉克离开华盛顿去往法国。娜哈玛刚刚把晚饭端上桌子,帕斯特纳克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暗示道,“挪威借口”可能已经罩不住了,让兹夫最好火速赶往巴黎。他可以帮助那边的大使馆来处理那些吵闹,同时还有更大的事情需要他去那里。
“那些艇没事吧?”巴拉克问帕斯特纳克。他的话招来了娜哈玛焦虑的瞪视,自从电话铃响后她就是这个眼神。她双手端着一个汤盆,僵直地站立在原地。
“虽然他们闯进了大风暴里,但现在还算好。眼下的问题是媒体。明天伦敦《电讯报》上会有一个巨大的标题——五艘以色列战舰消失,整个头版都是,现在已经分发到街头巷尾了。”
“啊,这可太糟糕了。”
“糟糕透顶了。我们的伦敦大使馆已经被记者和电视台的摄像师围了个水泄不通。现在那边是午夜,这边是凌晨两点。大使把我叫醒的。”
“这件事传到什么程度了?”
“天知道,不过《纽约时报》刚刚还打过来电话,果尔达的执勤官给拒绝了。”
“萨姆,我目前不知道详情。”
“到了巴黎,莫迪凯·利蒙会告诉你最新消息的。”海军上将利蒙是前海军总司令,已经到法国好几个月了,就是为了策划组织这次“偷盗”行动的。
“那我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第一,帮助利蒙把‘挪威借口’继续维持下去,直到舰艇穿过直布罗陀海峡;第二,尽量压低媒体的热情度,不要让使馆人员白痴地助长这种热情;第三,你听说过布拉德福·哈利迪准将吧?”
“北约空军司令?”巴拉克稍微顿了一下,说,“当然,也凑合算是我的一个熟人吧。”
“对,对,我都忘了你认识他老婆了,克里斯汀·坎宁安那个女儿。”帕斯特纳克透出揶揄的弦外之音,“嗯,他正在比利时那边。”
“我知道他在比利时。他怎么了?”
“完了再跟你说吧。你在巴黎大使馆编码室会收到一份电报的。”
“舰艇什么时候穿过直布罗陀?”
“也许明天晚些时候。那是块高危海域。英国人能堵住他们,法国人也可以出来封锁他们。祝你一路顺风。”
一路并不顺风。飞机一头扎进一连串大规模的风暴当中,上下颠簸,猛烈摇晃,嘎吱作响。从瑟堡港逃出来的舰艇也同样在布列塔尼外海附近遭到了这场风暴的肆虐。当巴拉克到达大使馆时,他已被搞得视线模糊,头昏脑涨。不过在新闻发布室桌子上看到欧洲报纸头版头条后,他就像闻到了治疗昏厥的嗅盐一样,猛地清醒过来。
去了哪里?
蠢笨的火鸡,蓬皮杜是也
犹太人战胜了法国人
蓬皮杜吃了泻药
英国报纸是三重标题:
一群可耻的以色列人!
舰艇,舰艇,谁开走了那些舰艇?
以色列对法国,5比0
…………
大使和新闻秘书都在沮丧地看着那些报纸。在场的还有莫迪凯·利蒙,二战时期,这位高大、秃顶的将军曾在法国海军中服役,早些年的犹太海军就是由他统率,后来他在三十岁的时候退役。“对媒体我没法再敷衍下去了。”大使叹息着说。
利蒙说:“我们不得不举行一场有效的招待会,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莫迪凯,我不能面对他们。也许阿维可以处理。”
“我可以试试。但是我究竟要跟他们说些什么呢?”阿维说。阿维就是那个新闻秘书。
“你知道什么?”巴拉克问他。
“我什么也不知道,这儿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任何事。”阿维委屈地说。
“那正好。你装傻装得怎么样?”巴拉克又问他。
“还凑合吧,如果要求这么做的话。”
“实际上阿维是很傻。”利蒙说,同时轻轻拍拍他的肩,“他是一名政务官。”
“我的确很傻,”阿维说,语气显得积极了些,“还有,我不懂巴黎人的法语。他们讲话太快。”
“你说法语吗?”
“结结巴巴能说。”
兹夫问利蒙:“他们什么时候穿过直布罗陀海峡?”
“要看燃油耗费情况,今天下午四五点吧。”
“大使,我建议你在今晚七点召开这个会议。法国人都很注重晚餐,不大可能会大批到场。”巴拉克说。
“好主意。开始吧,阿维。”新闻秘书离去,大使又说,“果尔达凌晨一点召集了内阁开会,兹夫。这件事她是很勉强地批准的,现在她特别特别担心我们和法国还有挪威的关系。”
在精神高度紧张,半数船员还晕船的情况下,金哲的五艘舰艇终于闯过了比斯开湾的狂风恶浪,然而,当他们这支舰队到达加油的会合海域时,一个更大的麻烦开始威胁他们。
导弹艇的航程是有限的,从瑟堡到海法,他们必须要航行三千多英里;如果开进外国港口加油,有被扣押的风险,因此计划在海上实施加油。在葡萄牙南部海岸一处偏僻的海港,一艘草草改装过的货轮作为油轮在那里等他们。三艘艇的艇员们到甲板上用力摆顺沉重的软管,随后货轮开始给它们泵柴油。这是个缓慢、冗长又极度冒险的事,因为这些艇还没有加装武器,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躺在水上,如果遇到侦察或被袭击,那就直接完蛋。
当后两艘舰艇还在加油时,一架直升机越过远处林木繁茂的小山,嗡嗡嗡地朝他们飞过来。金哲和诺亚不安地用望远镜跟踪着这架直升机。它在港湾里仅有一户人家的一个小渔村上空迅速下降,然后直奔他们而来,在货轮上空吵闹地盘旋,距离还不到二十英尺。直升机里穿军装的人清晰可见,做记录,用麦克风讲话,同时对他们照相。
“我们最好离开这里,诺亚。”金哲说。关于媒体披露的事,海法已经给他发过电码警告,但他一直对此不以为然,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躲过暴风雨然后会合。现在他只好接受警告了。“发出信号:中止加油。到了国际水域再连接确实很难,但我们必须开到那儿去。”
“上校,我们可以一边移动一边加油的。”
“你确定?扯断这些油管,我们可就完蛋了。”
“我们在阿什杜德沿海地区演练过一个星期。可以的。这样能节约几个小时。”
“那就这样干。”
货轮起锚,朝大海驶去,仍然架着油管的两艘导弹艇紧跟其后。那架直升机在后面跟了一会儿便飞走了。加油完毕,五艘艇开足马力向南行驶,缓慢的货轮很快就落在后面,淡出了视线。当特拉法尔加角在灰色的海平线上突起时,金哲命令各艘舰艇相互靠拢,和他保持信号联络,准备尽最大力量闪避,机动地通过直布罗陀海峡。
他在指挥线路上说:“喂,Hevra(战友们),都听着,该海峡长四十英里。也许法国已经请英国人来阻止并抓捕我们了,甚至也许他们自己派出了战舰或战机来撵我们回去。到底会是什么样,接下来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就知道了。我们将以三十节的速度通过。祝各位好运。”
海峡内猛烈的东风刮过,掀起灰白色的滚滚巨浪。刚才在加油期间恢复过来的水兵们又晕得七荤八素,爬到各自的铺位上叫唤。舰队没有悬挂旗子,以紧密队形行进,一列三艘,另一列两艘,超过一艘货轮,又超过一艘油轮。海峡的海岸呈漏斗状持续变窄,尽头是安静的直布罗陀。这里有一个建在一块大岩石上的信号站,它用国际莫尔斯码打出闪烁的灯光盘问: 哪国船?
“不要回应。”金哲对诺亚说。
各艘舰艇继续破浪前进。
哪国船?哪国船?
“喔,诺亚,这么一来‘挪威借口’就被戳穿了,彻彻底底地被戳穿了,是吧?英国人能数得出来,不多不少的五艘。他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金哲的声音既紧张又有些许幽默。
哪国船?哪国船?哪国船?
乌云密布的天空逐渐暗淡,夜幕降临。众舰艇开入了夹在两块大陆之间的海峡,右舷对面是非洲,左舷对面是欧洲,距离两边的海岬都有四英里。直布罗陀信号站的灯光不再询问,他们鱼贯进入地中海。对面也有过来的船只缓慢穿越海峡,但没有看见法国军舰。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金哲说。就在此时,直布罗陀的灯光又开始对他们这支舰队闪烁,打出灯语。“现在说的是什么?还是问哪国船吗?”他问诺亚。
“不是了,长官。”诺亚读着对方在暗夜中闪烁的莫尔斯码,说道:“他们在说: 一路顺风,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
金哲哈哈笑起来。“给我翻译过去。”他转为诙谐的英国腔,“ 干得棒极了,小伙子们,去他妈的法国人。 ”
大使馆里,兹夫·巴拉克正在保密线路上和帕斯特纳克对照笔录。阿拉伯政府和新闻媒体都在气势汹汹地质问法国和挪威。法国政府现在吵闹成一团,莫迪凯·利蒙在二战时期的几个老熟人现在也算法国政府里的高官,他们一直在给以色列这边通报最新进展情况,当然是非常小心谨慎地说。蓬皮杜总统正在享受圣诞假期,当他第一次听到舰艇已经开往挪威时,还说:“如果文件都合乎规范的话,Tant mieux(那很好)!谢天谢地,总算走了!”但是随着媒体爆料增多,他开始不安起来。他的国防部部长知道此事后大动肝火,恨不得派出空军击沉那几艘艇;按说这位国防部部长的爷爷也是一位拉比,但他本人的信仰早已改变,此刻他迫不及待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蓬皮杜总统没有仓促实施行动,但他要求以色列、挪威还有巴拿马三方各自“澄清”。因为挪威那边证实,购买方是一家巴拿马人开的公司,只不过使用的是挪威奥斯陆的邮政信箱,具体什么原因,他们也不知道。至于阿拉伯人,蓬皮杜确信他们没有机会参与这件事。
在记者招待会上,那些法国记者放弃了他们的晚餐,提出的问题有的是关于挪威否认的,有的是关于巴拿马新事态的,都很激烈、很尖锐。兹夫·巴拉克一边观察一边记录,他很满意阿维那智障一般的表现。这位新闻秘书说话稍显混乱,他向那些法国人指出,以色列的消息来源中从来没有提及挪威,那是瑟堡官方说的,而且瑟堡官方也给媒体出示过有关海关文件的内容。他的理解是,一名巴拿马购买商把那些舰艇派到挪威去改装,以便用于加拿大沿海的阿拉斯加油井钻塔。一连串问题都涌向他。
那么多地方为什么偏偏要到挪威?
这个问题要由巴拿马大使馆来回答。
这项业务中是哪家加拿大公司和哪家阿拉斯加公司?
关于这一点加拿大大使馆也许有帮助。
以色列放弃舰艇所有权并收到偿款了吗?
就不公平的武器禁运来说,以色列很伤心,但是具体的钱款问题现在还不清楚。以色列很希望和加拿大、挪威、巴拿马还有法国保持热情友好的关系,而且对阿拉斯加也非常钦佩。
那些舰艇现在在哪里?
很明显不在瑟堡港,那肯定就在海上某个地方喽。
就这样你问我答下去,到最后那些记者终于败下阵来,小声咕哝着离去了。巴拉克听到一个记者说:“C’est tout une blague juive(这完全是犹太人的把戏)。”阿维展示出了大师级的“愚蠢”,巴拉克后来在给帕斯特纳克的报告中说,这小伙子某一天可能会在耶路撒冷做政府发言人的。
当英国广播公司宣布,一艘希腊货船看到有五艘不明身份的舰艇在北非沿海东向行驶时,大使馆内的紧张气氛才松懈下来。“好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通过了。”大使疲惫地说。
“我也通过了。”巴拉克喃喃地说,他在大使的长沙发上蜷起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时间不长,他觉得有人在推他的肩膀,睁开眼一看,是大使。“兹夫,机要室有你一封绝密电报。”他踉踉跄跄地沿着走廊走到一处刷有红色安全警告标志的门前,敲门进去后,一位机要女参谋打着呵欠,把一支香烟捻入烟头林立的烟灰缸,随后递给他一份译好的电文。他在烟雾缭绕的灯光下看完字迹潦草的信息,把电报纸戳进焚烧袋里。
“你有北约现在的电话号码簿吗?”他问大使。大使只穿着衬衫,正对着三张巴黎晚报上的大标题摇晃脑袋。
舰艇已通过直布罗陀
蓬皮杜大为震怒
挪威一无所知
“在我桌子后面的架子上。”
巴拉克在一本薄薄的蓝本子里找到了哈利迪准将的电话号码,但转念一想,他又给比利时问讯处打了个电话,问出了一个叫作卡斯特乌(Casteau)的小镇上的固定电话。艾米莉一直从那里给他写信。
大使馆一个姑娘信誓旦旦地跟他说,她知道那家餐馆的位置,不料第二天晚上,那个姑娘载着他在巴黎幽暗复杂的左岸地区一圈又一圈地乱转,转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他想,看来我们的笨蛋因子不分年龄,也不分性别,但愿帕斯特纳克也已明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在这类琐事上犯糊涂。巴拉克并不想见布拉德福·哈利迪这个人。他们只是偶然见过几次,中间还横亘着艾米莉的阴影。尽管哈利迪现在已是她的“老爷”和“主人”,也是那一对双胞胎的父亲了,但依然减轻不了多少尴尬。
幽暗的小餐馆里,那名美国准将身穿粗花呢夹克,系着蝴蝶结领结,坐在靠后的一张桌子旁。看见巴拉克后,他打手势做欢迎状,巴拉克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好,这是个适合一家人来的地方,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菜的。”他说。
“你来巴黎我太感激了,应该是我过去见你的。”
“这样挺好。”他瞥了一眼巴拉克,冷淡而公事公办的样子,“那些舰艇,好一场突发事件呀。”
“是的,很遗憾。”
“你能谈谈吗?”
按照帕斯特纳克的指示:尽可能和这个人开诚布公地谈,但要用脑子。“据报告,最后有一艘苏联间谍船一直在暗地里跟踪他们。”
“拖网渔船之类的?”
“是的。他们将在午夜时分改变加油会合地,同时改变航线,以尽量摆脱那艘船。”
一名穿一身黑衣服的矮壮妇女拿过来一本手写的菜单,对哈利迪一脸微笑地说:“晚上好,将军。”
“我推荐这里的小牛肉。”哈利迪说。
“你看着点吧。不过我请客。”
“没关系,我是出差。”在简短地讨论过要吃的菜后,女老板拿过来一只暗色酒瓶,给他们倒上酒。“尝尝这个酒,”哈利迪边说边嗅了嗅酒液,把酒杯端到光亮处,“很特别。”
“嗯,挺好的。”其实以巴拉克的辨识能力,这种红酒和其他任何红酒没什么区别,“我们为你那一对小双胞胎的健康干杯。她们都好吧?”
“谢谢你。艾米莉也很好。”
巴拉克强装笑颜,说道:“她写信说她们长得‘奇丑无比’,我一点儿都不相信。”
哈利迪没有笑。“嗯,我知道你们在通信。嗐,艾米莉就是那样,辟邪,就像中国人那样。她们长得特别漂亮。将军,苏联人不会拦截你们的船,但是埃及人呢?”
“我们在海法港内本身就有几艘导弹艇,同时还有‘鬼怪’式战机掩护。”
“那任务应该能完成。”哈利迪审慎地顿了一下,“一次真正巧妙精彩的行动。”
“公众的注意太难招架了。”
“嗯,新闻舆论是他妈非常讨厌的玩意儿。”
“没错。”巴拉克心想,有进展。他说了“他妈”,这是很有人情味的通俗话。
哈利迪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两位将军互相看着对方,显然哈利迪是在等巴拉克主动说出此行的目的。女老板端上温热的硬皮面包和一盆浓汤,两人开始吃。又过了一会儿,哈利迪说:“顺便提一句,早在九月份,你们的装甲部队已经跨过苏伊士湾发动了一场袭击,尽管这件事没有引起舆论关注,但它是一次更加精妙绝伦的成功袭击。”
“碰巧,领导那次袭击的是卢里亚上校的妹夫,尼灿上校。”
“是吗?呣,干得漂亮。我们的情报显示,那次行动不仅撸掉了纳赛尔的总参谋长和空军司令职位,还让他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
这回轮到巴拉克只点头不说话了。当他们喝完汤后,他问:“绿岛事件你也知道吗?”
“绿岛?”哈利迪皱起他宽阔的额头,“一下子说不上来。”
“我们有一次根本没有对外宣传过的突袭。”巴拉克很详细地为他描述了那次行动,最后说:“我们牺牲了很多特种部队战士,但是那次行动迫使埃及一段时间内不再违反停火协议。”
“什么时候发生的?”
“七月份。”
“你们的特种部队是一流的。但是那个影响持续不下去,对吧?”
在这冷场的间隙,小牛肉端上来了,他们开始吃。“你推荐得很好,挺香的。”巴拉克说。
哈利迪放下刀叉,往后一靠,说:“好了,巴拉克将军,我到这儿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吧。”
“好。”巴拉克朝餐馆内四处看了看,其他几张桌子旁坐了几对老年夫妇,且都在听力范围之外,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关于苏联P-12雷达的。”
“是吗?”哈利迪的声音含糊得就像一台计算机在响应。
“我知道你们搜索了大量关于这种雷达的情报。”哈利迪没说话,“可以肯定我们谈的是同一个东西——我说的是一种新型防低空车载系统,有效范围大约在两百英里以内,苏系中最尖端的。”
“很好。P-12雷达是你说的这样。”
“我们有一部。”
“你们有一部什么?”
“我们有一部P-12雷达。它在西奈一座空军基地里放着。我们政府指示我把这一消息告知你们,邀请你们进行秘密检查。只限美国,不是北约,也不能暴露给任何一个欧洲国家。”
哈利迪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巴拉克的酒还一直没有动。“让我捋一捋啊,巴拉克。你是在跟我说,你们的人从埃及人那边缴获了一部P-12雷达?”
“对,我们有一部,我刚说过。”
“我们刚刚谈了绿岛行动,对吧?那么这部雷达是行动中摧毁的那部雷达的残骸吗?”
“不是。绿岛上的雷达是一套很老旧的系统,而这部是P-12,是苏联最新、最好的雷达。它没有遭到损坏,很完整。当然,除掉底架。那只是增加重量而已,被拆卸掉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缴获一部P-12的?”
“这个严格保密。”
“就当我没问。”
“你们没必要知道。其实原计划是要摧毁这部雷达的。我们的空军在反击违反停火协议的行为时,这部雷达对我们产生了阻碍。像你所说的,绿岛行动的影响持续不了多久,同样,装甲部队袭击带来的震撼也持续不了多久,所以还需要空军。不过当时袭击部队的指挥官判定有机会缴获这部完整的设备,所以就拿回来了。”
“如果你可以说的话,我还是想知道你们是通过何种方式缴获的?”
“可以说。两架你们国家西科斯基飞机公司的CH-53D直升机共同吊运那部设备。将军,那可是七吨重的苏联高科技空防设备,只好分成两部分。或许,我应该说,勉强成功。行动很复杂,差点儿彻底失败,也伤亡了不少人,但我们拿到了东西。”
“真的,巴拉克将军,你们的人简直就是在那边演一场《蛮荒西部秀》
。”
“我们会说,En brera。意思就是‘别无选择’。”
哈利迪点燃一支雪茄:“以色列什么时候缴获的这部雷达?”
“前天。”
哈利迪的眉毛高高扬起。“我们没有吊运过最大容量,还没确定过CH-53D的最大提升力。”
“那现在你们知道了。一架飞机吊运了四吨,差点儿坠到海里去,所幸没有。”
哈利迪吸着雪茄,盯住他问道:“你在巴黎待多长时间?”
“你们什么时候给我答复,我什么时候走。”
“会很快的。”女老板给他拿来账单,他一边挥手制止巴拉克,一边付了账,“艾米莉跟我说你的儿子是海军。他在那几艘艇上吗?”
“在。”
“但愿上帝保佑他安全上岸。”
“阿门。谢谢你。”
他们站起来。“要搭便车吗,巴拉克?我有车和司机。”
“我最好还是自己走。”
“也许最好还是自己走吧。那再见了。”两只冰冷的手掌不自然地握在了一起。
导弹艇在新年的前一天抵达海法港,空中摄像不断重复播送,全世界都看到了这一场景,与此同时,巴黎的大使馆则陷入了异常繁忙的境地。哈利迪打电话约巴拉克晚上在斯克莱布酒店见面,此刻时间还早,为了消磨时间,巴拉克信步走到火树银花的香榭丽舍大街上,反正荒谬的“挪威借口”算是过去了。一阵冲动下,他拐了个弯,来到了乔治五世酒店。酒店大堂和所附酒吧里有很多美国人,早早地开始了他们“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除夕狂欢。巴拉克走进空无一人的底层楼厅,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
如果年末忧郁这种情绪正常,那就让它痛快淋漓地发泄一番吧,该死的!好多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那个活蹦乱跳的艾米莉承认她很奇怪地迷恋上了他,那时候她才十九岁,还在巴黎索邦大学读书,穿着格子裙和起毛球的毛衣,头发梳得乱蓬蓬的;而现在,她已是三十五岁的人了,是布拉德福·哈利迪的太太,一对双胞胎的母亲!这里的枝形吊灯、壁纸、家具以及那些很特别的立式烟灰缸还同以往一样,而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身形更加肥胖,事业快到头了,却停滞不前。他已经在考虑到哪里去过平民生活了。
“你好。跟当年不同的就是没看见那个女人给她的狗喂长条酥卷。”
“天哪。”他跳起来环视四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见鬼!你怎么能把那对双胞胎留下呢?她们还不到一岁啊。”
艾米莉站在那里,穿一件配灰色毛领子的红色棉外套,帽子很时尚地斜到一边,看见他惊讶的样子,她笑着说:“好啦,好啦,或许你不懂吧,在这一点上要说说那些男性家长。我的比利时保姆对我丢下她们也颇有微词。只是一晚而已。”她走到他面前,手掌抚摩着他的脸,又在他嘴上轻轻一吻,“你还是这个性格,不是吗?一点儿浪漫细胞都没有。”
“艾米莉,你老公在哪儿呢?”
“当然是在斯克莱布酒店喽。”
他看了眼手表:“我想,他七点才能到那儿。”
“日程安排突然改变了。我听到他给你们大使馆打电话了,肯定有口信。”
“我最好打个电话。”他大步走开,找到底层楼厅的一个电话间。口信是这样的:“ 提早跟艾米莉到了这里。与我们在斯克莱布酒店吃晚饭如何?请在六点来谈我们的事情。 ”
巴拉克回来,艾米莉没脱外套,坐在沙发上。他说:“完了,完了。你老公要邀请我跟你们一起吃晚饭。”
“怎么就完了?巴德可是位绅士。我们可以先在这儿喝一杯吗?那个酒吧就是个蛇窟,节日里蛇比平时还多,都像疯了般地扭动,也许有的还在交尾呢,只是没人会注意到那种事。”巴拉克打了下服务台上的铃铛。“巴德今晚必须飞到罗马,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也许他会告诉你吧。我们都已经弄到《魔笛》的票了,真该死,他还得退掉。”
一个憔悴的浅色头发的侍者手里拿着一只托盘摇摇晃晃地走上来:“你们好,先生?太太?”
“老狼,N年前在联合国附近的低级酒吧里,就是我被叫作‘女王’的那家,那时我们喝的什么来着?”
“那谁还记得住啊……”
“算了,那就科涅克白兰地吧,要加热啊。噢,狼哪,帮帮忙,不要这样盯着我!我知道我很丑的。”
“你不是丑,你是不一般。不要拐弯抹角打探消息。”她大声笑起来,非常可爱的笑,“天哪,艾米莉,刚才你猛然在后面说话时,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亲爱的,跟你一样,我也是来寻找鬼魂的。我们两个都来了,找到的却是坚实得不能再坚实的肉体。”
“你老公说那对双胞胎非常非常漂亮,说你只是在学中国的父母亲那样,贬低她们。”
“巴德很了解我。”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你吃的开心果太多了,狼。”
“还有太多的生日蛋糕。”
“哦,上帝,对我来说你看起来反而更有魅力了。在这儿碰到你真好!不错,我的宝贝们很漂亮。”她用指关节在桌子上敲了敲,“大吉大利,但愿刚才说的话不会惹祸。我不丑陋吗,嗯?好好跟我说说。”
巴拉克又看了一眼表。艾米莉继续说:“你要不说我就干掉你,狼。”
“好,好,说。”他久久地注视着她。艾米莉的发型是当下流行的式样,前额上精心地留着某种羽毛状的修饰。从前凸起的颧骨变得柔和了许多,现在是圆脸了。从前那双热力四射的大眼睛现在也显得平静、深邃、内敛。一句话,怪诞的艾米莉已经变身为一位母亲,一名华盛顿式的妻子了。然而,现在不是在给她写信,而是和她面对面坐着。这些话该怎么告诉她呢?
这时,侍者端上了酒。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我的天哪,宝贝儿,别再看了,就直说吧。”
“嗯,你永远都特别瘦,艾米莉——”
“我现在就是一座房子。”她不高兴地说。
“别犯蠢。”
“我给你看。”她跳起来,“我就是,就是。”
“别脱衣服啊,我们必须离开这儿了。”
“要走你走,我不走。我有大把的时间,要是我能找到一家开着的店的话,我还要买长筒袜呢。我的那双袜子在火车上扯破了。瞧!”她扔下外套,身体转了一圈。穿着量身定制的黑色女式西服,她的乳房和臀部很自然地突显出来。“两吨重,畸形怪物女王秀。我怕什么?巴德一直说,他很喜欢这种可爱的胖乎乎的身材。自从那对双胞胎出生以来,我就是这副模样了。”
“好了,艾米莉。想要听我说吗?这样很漂亮。”
“满头白发了还撒谎。你说的‘漂亮’是相较于娜哈玛的曲线部位吧。不过,还是谢谢你。她怎么样?”
“挺好的。哎,在见哈利迪之前,我必须先到大使馆查阅记录。我得走了,女王——”
“等等,等等,把你的酒喝了,要说的话还多着呢!整整一个夏天,你究竟为什么不写信了?你从来也没有解释过。整整三个月,没有一封信。在比利时的时候,我还带着那两个尖叫的宝贝,整个人都要疯了。”
“是这样,纳赛尔开始了消耗战。你听说过吧?”
“只是大致上听说了点儿。”
“再补给问题多得数都数不清,那是我在华盛顿的主要工作。还有,让‘鬼怪’式战斗机放行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时间呼的一下就过去了。”他喝了一大口白兰地,放下杯子,“喂,你生了孩子后,我也有好几个月没从你那儿收到信啊。我要走了。晚餐见啊,感觉好像怪怪的。”
“好吧,好吧,走吧。”她弯下腰吻他,两人的嘴唇短短地贴了一下。她声音发哑地说道:“真是一团热情的火焰,这次邂逅真诡异。对巴德来说,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懂的。”
“艾米莉,你用你的超自然能力预料到这次偶遇了吗?”
她怅然一笑,说道:“哈,我的超自然能力。你还记得啊!没有,它们很多次都不成功,我都放弃了。去大使馆吧,让我沉湎在记忆中享受一个孤独的除夕吧。不仅是因为你,你知道,我在巴黎度过了很多时光。”她按了下铃铛,“我得再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
六点整,巴拉克到了斯克莱布酒店。哈利迪打开自己所住套房的门,这间套房的高高的天花板上布满了灰尘,窗户高大,墙纸剥落,家具也很老旧。角落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哈利迪穿着齐整的军装,还佩戴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军功勋章。“喂,你好。很对不起,改时间了。”他说。
“没关系,谢谢晚餐邀请,我很乐意接受。”
“好,好,艾米莉会很高兴的。上面命令我今晚晚些时候去罗马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北约有点儿突发小事故,南部战区。”
“确定不是关于我们舰艇的事吧?”
“基本上不会是。你喝什么?我冰冻了一瓶桑塞尔。”
“听起来不错啊。”其实巴拉克并不知道桑塞尔是什么酒。哈利迪给他倒了这种白葡萄酒,他尝了尝,感觉就像是味道比较淡的止咳药。“你们舰艇的事是这样的。”哈利迪用拇指做着手势,“请坐,将军。它们受到了媒体的普遍关注和报道。北约有电台在西西里岛沿海捕捉到了它们的信号,从那以后就一直跟踪。我们没有向北约之外的国家通报过这个消息,不过法国当然要告诉了。”
“那很好。蓬皮杜今天对他的内阁阁员说:‘ 由于我们自己官员的无能或者说纵容,我们的荒唐形象已是既成事实。我们发出的声音越少,对我们就越有利。 ’反正大意就是这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
巴拉克耸耸肩,哈利迪点了点头。两人对那些话过多的法国政府官员都很了解,没必要再多说什么。“这个破烂不堪的地方。”哈利迪指着条条悬吊下来的墙纸,“海明威要是活过来,看见这些会很悲伤的。不过这里的餐馆维持得很好。”
艾米莉提着大包小包忙乱地走进来。“嘿,兹夫,很高兴见到你!巴德,有的商店关门了,但是你会惊讶竟然还有这么多家商店开门营业。”
“关于法国人在金钱上的兴趣,我从来都没有惊讶过,亲爱的。巴拉克和我们一起吃晚餐。”
“太好了。”
“哎,现在七点差一刻,你赶得及吗?”
“我会准备好的。”她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哈利迪点上一根雪茄,说:“巴拉克,国防部部长感谢以色列政府告知P-12雷达的消息,也通知了国务院。我们政府很感兴趣,但是同时也有问题想问。”
“问吧。”巴拉克说。
“邀请的条件是什么?”
“据我所知,除了保密之外再没有其他条件,将军。”
“技术人员自由检查?”
“自由检查。”
“没有回报?”
“没有。友情关系。”
“我们的检查会透露给媒体吗?”
“我们国家没兴趣透露这个。这是显然的。”
“你们的联合政府里有好几个党派,泄密的话也不稀奇啊。”
“华盛顿这边也不稀奇啊。”
“也是。”
“以色列国防部会全程跟进这个事。我们那边是安全可靠的,华盛顿这边就是你们的事了。”
“你明白,国务院在防止激化阿拉伯人的情绪方面是很担忧的。特别是这次舰艇事件之后。”
“哈利迪将军,如果你们的国务院能够否决这项绝密的苏联防空技术检查,那也就无所谓担忧阿拉伯人的感受了,也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哦,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你们的提议我们接受,而且很感激。”
“嗯,那就好。”
“像你说的,没有外交往来,没有正式手续,没有文件。要把这件事始终定性为军队事务,完全非正式的技术人员访问,就像我们经常对阿拉伯国家做的那样。”
“没有书面记录。”巴拉克用华盛顿方言说。
哈利迪迅速微笑了一下,像燧石上擦出火花一样:“你无师自通地学会方言了啊。”
“我在华盛顿待了一段时间了。”
“到时我带队。空防电子学也算是我的专业领域——算是其中一个吧。”
“这也是上面指示我跟你联系的原因。”
“我们下个月去,至于具体日期,看你们什么时候适合吧。”电视里传出一阵大喊大叫,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哈利迪走到电视机前,说:“舰艇到达了吗?”
“还没有。要在完全天黑之后才能进入,不能让法国人太难受。”
哈利迪斜眼看了他一眼,算是对这句嘲讽的回应。电视里,摩西·达扬正在耶路撒冷国防部的外面面对人群讲话。播音员说道:“ 达扬部长说,法国和挪威都是以色列的好朋友。 ”
“Ooser(完全不可能)。”巴拉克说。
“Ooser?什么意思,巴拉克?”
“没法儿翻译这个意第绪语,将军。”
“大约等于‘完全不可能’?”
“还挺准确的。”
“再来点儿桑塞尔?”
“有什么不行呢?”
“哎,”哈利迪一边倒酒一边说,“我估计你今晚的活动都安排满了吧?除夕嘛。”
“一点儿也没有。在以色列,我们称这一天为‘西尔维斯特’,是一些基督教徒的日子。我们在这一天什么事也没有。”
“嗯,如果你是歌剧院常客的话,考虑一下陪艾米莉看《魔笛》吧,怎么样?我们已经订好票了,结果现在去不了,她非常失望。”
斯克莱布酒店已经过气很多年了,现在默默无闻,餐厅里只有一半人在就餐。“看不出来这是除夕夜,”哈利迪说,“不过,不管怎样,我们得来瓶香槟。”
一位大腹便便的秃顶侍者,身穿一套从肘弯处开始变绿的黑西服,推着一个四层小车朝他们的桌子走来。车子里是餐前开胃食品,除了平常的精致美食外,还有一些巴拉克没见过的多足多毛、让人极其讨厌的东西,蘸在油或调味汁里。哈利迪点了一些菜,多是那些讨厌的东西,当侍者给他端到桌子上时,他说:“这是我要吃的饭店特色菜。一架法国军机九点要起飞,我必须得快点儿吃完。”巴拉克和艾米莉则点了卢瓦尔河鲑鱼。哈利迪举起杯子说:“为你儿子的舰艇干杯,巴拉克将军,为这个世界焦点。”
“谢谢你。都是因为禁运,要是法国把我们付了款的货物交给我们,也就没什么说的了。”
艾米莉说:“为了登上月球干杯。刚刚过去的一年,我们都很辛苦,这也算是一种弥补吧。为了这件事,也为我的宝宝们,干杯!”
他们谈论月球漫步、美莱村屠杀
、查帕奎迪克丑闻
,当然还有瑟堡舰艇事件。“好了,喏,”哈利迪吃得津津有味,他放下最后一只毛茸茸的东西,说,“巴拉克,我希望你喜欢《魔笛》。我妻子可是个莫扎特迷呢。”
“我也是。”
“那太好了。对我来说,莫扎特所有的曲子都差不多,不过是些叮叮当当、矫揉造作的无聊玩意儿。她说我的耳朵长歪了。我倒是特别喜欢瓦格纳。”
艾米莉说:“那是当然。瓦格纳专为歪耳朵写曲子。你会从罗马给我打电话吗?”
“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打电话。”哈利迪说着站起来,弯下腰吻了吻她,“新年快乐,亲爱的。”巴拉克站起来和他握手,他说:“也祝你新年快乐,巴拉克将军。”
巴拉克和艾米莉目送他离去,然后他们互相盯着对方,最后同时笑起来。“你说过我们在底层楼厅的见面没有发生过,女王。我不相信的是现在发生的事情。”
“可它就是发生了。‘爱洛绮斯’和‘阿贝拉’事实上开始见面了,而不是写啊写的。”
“艾米莉,这次看歌剧的计划都取消了,他干吗还带上你来巴黎?”
“干吗?你不知道巴德·哈利迪。他说:‘没关系。不管怎样,你不想和你的朋友巴拉克享受晚餐吗?一起来吧。’”
“我明白了,很好。”巴拉克说,尽管他没明白。
“好极了!狼,他给了我们一整晚在一起的时间,一整晚!巴德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狼,你的脸现在很可笑。”
“我?没有啊。”
“哦,你有。当我说‘一整晚’的时候,你的嘴就开始抽啊抽的。”她模仿着他的样子说。
“我没有抽动那一块肌肉。”
“现在看啊,亲爱的兹夫。我已经是一个又老又胖的母亲了。那一切都发生在另一个国家里,此外,那个少女已经不在了。过去的事情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你明白了吗?”
“女王。”
“什么?”
“一直要等到别人求你。”
艾米莉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一针见血,真是一针见血!我怎么会忘掉那次我们在林肯纪念堂见面的晚上你告诉我的话呢?你是性无能,对吧?和‘阿贝拉’一样?很好。”在那次幽会中,她一直纠缠着他,要和他发生关系,方式笨拙而缺乏经验,后来他就用那个蹩脚的理由把她打发了。“嘿,我们的鲑鱼来了。我都快饿死了。”她一口气喝干酒,开始大吃起来。
“艾米莉,歌剧什么时候开演?”
“我不知道,现在我不太在乎。歌剧的序曲我已经烂熟于心了。我可以用口哨吹出来。我可以吹吗?”
“再喝点儿香槟吧。”
“我正想要呢。你真的特别想听莫扎特?混账,兹夫·巴拉克,今晚你不要再看你的表,就算我们一直坐到天亮,你也不能再看表。”
“艾米莉,那些舰艇马上要进海法港了。我想先去看一眼电视,然后我们再去看歌剧。怎么样?”
“哦,当然可以了。”她碰碰他的手,“吃鲑鱼,狼,非常美味。”
套房里的电视机持续了半分钟的条纹和雪花点后,图像渐渐显现:十二艘“萨尔”级导弹艇全都停泊在泛光灯下,分成两排,每排六艘。接着场景转移到一间大礼堂里,在泛光灯的刺眼光线中,摩西·达扬身穿短上衣,扎着领带,站在麦克风前,身边还有几个胡子拉碴、穿着皱皱巴巴的工作服的人,对面是一大群记者。
“艾米莉,那些人是海军高级军官,就是他们把舰艇带进去的。看那儿,天哪,那是我的诺亚。”在那几位高级军官后面,还站着一群蓬头垢面的人,都面容疲倦地咧开嘴笑。巴拉克指着其中一个戴毛线帽的小小人影,说:“那个就是诺亚。他看起来太累了!他们都是。”
艾米莉戴上眼镜,盯着诺亚看了一下,说:“我肯定,他长得和你第一次来我家时一模一样。那时我才十二岁。”
“每个人都说他长得像娜哈玛。”
“胡说。像你。”
播音员在说法语,达扬在说希伯来语,那些记者则用几种不同的语言喊问题。巴拉克啪的一声关上电视。“行了,他们干成了,去看《魔笛》吧。”
“苍天在上,你一定特别自豪吧?知道吗,我父亲昨天给我打电话了,他说有关那些舰艇的报道整整一个星期都在《纽约时报》的头版上登着。他很是激动。”
巴拉克朝外面街上望了望,问:“那些女的为什么在那里站成一列,艾米莉?发生什么事了?”
“你这个可怜的笨蛋,你不知道吗?那些人是Poule(妓女)。”
“什么?”
“就是妓女,亲爱的。这块地方是她们的街区。过去就是这个样子,又回到我在索邦大学时的日子了。巴黎是个很守旧的地方。”
巴拉克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Vive la France(法兰西万岁)。”
她挽起他的手,说:“对,‘饭店特色菜’。我们赶紧离开这个破地方吧。”上出租车后她问巴拉克:“兹夫,整个脱逃事件真的那么重要吗?那些船都是那么小。”
“是的,这次脱逃很重要。我们正在往那些艇上装备东西,它们会拥有很大的威力,每一艘我们都需要。假如现在我们同时受到来自两个方向的海上进攻,红海和地中海,我们一样可以应付得了。”
“你和巴德的这次业务明显很重要。”巴拉克只是点点头,“不管它是什么业务,都要为此感谢上帝。也为这个感谢上帝。”她说着把脸颊贴到他的脸上。
当他们步入歌剧院大厅时,听到序曲即将完结。他们快步跑上华美的楼梯,刚刚坐到自己在前排的座位上,幕布就升了起来。“大巨蛇。”艾米莉气喘吁吁地说。此时舞台上跑上一个男高音歌唱家,他一边声音嘹亮地唱着歌,一边躲闪一只蜿蜒游动的绿色大怪物,那只怪物扑闪着红色的眼睛,鼻孔里还有浓烟喷出来。然后三位小姐进了场,用魔法使得那只怪物退却并逃走。再然后那三位小姐唱起热烈而欢快的三重唱。艾米莉几乎是大喊着:“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兹夫,就是这么疯狂。莫扎特懂得这种生活。”
邻座一位青灰色头发的枯瘦妇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巴拉克把手指放到唇上,艾米莉抓起他的手,指甲用力掐了他一下。再后来,当夜女王花腔女高音的炫示引得全场长时间热烈鼓掌时,她说:“没有什么事情能比我们两个坐在这儿更疯狂了,你和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们走吧。”
他跟着她走出来。顺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往下走时,他说:“我猜莫扎特会理解的。”
“莫扎特?”艾米莉说,“莫扎特是坐在上帝左手边的
,笑着原谅的。你不用为莫扎特烦恼了,还是想想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吧,要干什么。”
“这是你的城市,巴黎。”
“对,它就躺在我们面前,不是吗?及时去巴黎圣母院参加子夜弥撒吧,Mon vieux(老兄)?再说一次,这是非常传统的。”
“我不想参加弥撒。”
“好吧。你信教程度究竟怎样,狼?这个问题我们从来也没有谈论过,信上也没有说过。我见你吃过大多数东西,虽然不是巴德吃的那种爬行小昆虫。”她紧紧依偎在他的胳膊旁。
“沉重的话题。”他们沿着林荫大道闲逛,夜晚的空气是如此清新,灯光盖过了星光,但建筑物顶上苍白的半月却显得光秃秃、无遮无拦的,匆匆过往的行人都把自己厚厚地包裹起来。
“好吧,亲爱的,那不说它了。”
“不,我试着跟你说一下吧。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犹太人在历史上是很独特的,这个毋庸多言。我们这个种族维系了三十多个世纪。如果我们不是上帝的子民,那怎么会做到呢?但如果我们是上帝的子民,又为什么要经历长达三十多个世纪的灾祸磨难呢?我们就真的一直那么罪孽深重吗?从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五年,在这期间,上帝不是特别漫不经心或者说是特别疏忽大意吗?这就是我陷入困顿的地方。”
“所以你不是一个宗教徒。”
“别着急,喏。我从没说过我不是宗教徒,我是说我陷入了困顿。我只是不能理解。同样,我也不理解莫扎特。一个凡夫俗子怎么能做出他那样的成就?不,我不理解上帝,此外,我也不理解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比如我不理解你老公为什么要把这个夜晚当礼物送给我。”
“这是送给我的一个礼物,你这个傻瓜。我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干什么,招手叫出租车。”
他们躺到一艘挂着灯的“穆什游船”的后排长椅上,黑色的塞纳河上微风拂面,船悄无声息地滑出去。船里大约有一半人,一对对年轻情侣都在拥抱接吻。船头,有一个老人正在用六角形手风琴演奏诸如《秋叶》《玫瑰人生》一类的曲子。河水闻起来有股腥味,风很冷,黑色的河面上映出几点星光的倒影。艾米莉抓着他的手,轻松随意地闲扯,说她那两个双胞胎已经长得有多么多么不一样了,事实上只有她自己才能分得清什么的。他可以不用动脑子地随意听她讲,因为她好像只是用她一半的智商在说话,只不过是一个宠爱孩子的母亲。
巴拉克坐在那里,从这次意外相遇回溯到痛楚的起源,试图厘清情感最初的萌发。艾米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似乎也在给他机会思考。当激情在他和娜哈玛之间燃起时,他俩都还算是孩子,那个时候他们的年龄比现在的诺亚还要小。后来他们结婚了,孩子也出生了,生活起起落落,日子还是很美好的。作为一个妻子,娜哈玛无可指责,她面面俱到,又很惹人爱。后来,艾米莉作为一种奇特的事物闯入了他的生活,兴致盎然的通信开始了。他一步步地、缓慢地燃烧起来。到现在,她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了。他们之间这段浪漫的激情无法预知未来,但他很想维持下去,靠书信,或者靠像今天这样的偶然相遇,只要他还活着。
“你呆呆地想什么呢?”她突然问他。
他被吓了一跳,回答:“只是想弄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爱你。”
“继续,继续说。”
“是真的,艾米莉。”
她盯着他,说:“哦,上帝,哦,上帝,你是认真的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兹夫,你不应该那样说。”
“为什么不应该?你问我的嘛。”
“因为马上就不能爱了,这就是为什么。一点儿都不能了。我现在非常非常痛苦。船靠岸后我们就直接去宾馆。”这话让人听着既兴奋又恐慌到酥麻,他最不想做的,就是和布拉德福·哈利迪的太太做爱,可他能抵御得了这位女王的诱惑吗?她以平板且神经质的声调继续说道,“然后我收拾一下我买的东西,再然后你送我去巴黎北站。我要今晚回到我的宝宝们的身边,十二点二十二分有一趟早班火车。”
“有那样的事?”
“没错。在索邦大学读书时,我跟一个比利时人谈朋友,那时候火车的发车时刻是十二点二十九分。所有去布鲁塞尔的车都在十二点二十九分发车。如今则是十二点二十二分。”
“如果你想那样的话,也行。”
“我还能怎样?我受不了这种折磨,兹夫,我真的受不了。巴德是出于好意,或许他太过聪明,我理解不了。我一直都弄不明白他。我对你了解得比他深。不要了,狼,不要了,我亲爱的,不要了!绝对不要再爱了。”
他用胳膊搂住她。“这一次你就不要说了,艾米莉。”他们亲吻起来,就像在“牢骚室”里一直做的那样。
“嗯,他们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挣脱开来,指着那些情侣嘟哝说,“不过够了。借用巴德嘲讽时常用的口头禅,性是他妈非常讨厌的玩意儿。”
“‘饭店特色菜’。”他说道。她悲哀地轻笑。
一切都按照她说的来。他们到达巴黎北站时,所有的钟表都显示即将12点了,她买好票后,喇叭、铃声就一起响起来。车站里随处可见醉醺醺的美国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友谊地久天长。”
“凌晨时分他会从罗马往饭店打电话的。”巴拉克提着行李,跟在她后面说。
“我留了言。没事,他会理解的。也许最好不过是这样。没关系。到现在为止我很清白,足可信赖。”到了火车门口,她放下包,问道,“告诉我,你当时会求我吗?”
“什么意思,女王?”
“你说我‘一直要等到别人求你’。刚才你有机会,你知道的,老友。我们在卧室里,当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张床。让人联想到‘牢骚室’!还有——没了。”
“答案不是明摆着吗?”
“哦,是吗?假如我停下来,在匆忙收拾中停下那么一小会儿,然后给你一个调情的表情呢?只是那样一下,会怎样呢?”
“真能瞎想。你不知道有多能瞎想。”
火车的铃声叮当作响,蒸汽发出嘶嘶声,都能闻到翻腾的水汽的味道。“女士们,先生们,请各自坐到自己的座位。”喇叭里列车员用法语喊道。
“哦,不知道?看着我。”她斜过眼,风骚撩人地看着他,眼睛差不多闭上,嘴巴淫荡地弯成弧形。
“好了好了,我以后陪你一起去布鲁塞尔。”
“我是多么希望如此啊!再见,我永远的爱人。”
“再见,女王。”
“你个浑蛋,常来信啊。”
他提着她的包上了火车。她那个隔间里没有别人。他们拥抱、接吻,直到铃声当当响起来。他感觉到她脸上有眼泪滑下,吻得更激烈了,想要擦掉它们。她喘息着说:“宝贝,快走!走吧!今天的事不可思议,让人开心,我的爱人,一颗不做请求的银亮的星星。新年快乐,瑟堡舰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