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场紧急会议在李维斯的顶层套间里召开。窗户外面,大海的浪涌上泛起万点白沫。沿着特拉维夫海滨,高耸的酒店鳞次栉比。传闻这家酒店是李维斯所有的,尽管他很少来以色列。电影制片人杰夫·格林格拉斯年纪轻轻却超级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西服,坐在一把扶手椅里,那把椅子看上去容纳不下他,肥肉还在往外溢。他喘着气说:“这对这个项目来说可是致命的一击呀,尼灿上校。不过当然,恭喜你高升了。”
“就这样了吗?你没机会干这个事了吗?”舍瓦·李维斯问堂吉诃德。堂吉诃德的军服肩膀上佩戴着新的军衔——三片金色叶子。
“就这样了,不好意思。”他好多年没见过李维斯了。这个人好像基本没变,也许稍稍憔悴了点儿;安静,文弱,警惕的眼睛半睁半闭,每次微笑都一模一样,很怪。
耶尔坐在她丈夫旁边的一张鼓鼓的宽阔沙发上,大肚子外面穿了件长及膝盖的绿色羊毛裙。她说:“我之前就跟他们说过,就是这样了。我说过,你要是一名议员的话可能还有时间,但当你指挥前线一个旅的时候,就没有时间。”
“那么,我们还得从头再跟军队提交一次申请,真遗憾。”大胸脯、红头发的舒拉米特说。她是格林格拉斯在以色列的代理律师。
“我可以介绍其他军官来。这项工作还可以完成。”堂吉诃德说。
“哦,这儿有个更大的问题,舍瓦,是否要全部进行重申?”格林格拉斯说。
舒拉米特操着带有浓重地方腔的英语反对说:“那是个问题吗?为什么?我这儿有政府的一份份批文,国防部的、财政部的、耶路撒冷自治市的、阿拉伯事务委员会的,每个人都满腔热情,格林格拉斯先生,还有——”
“按帕斯特纳克将军的说法就不行。他说现在所有的赞助支持都要重审。”
“哦,好啦。果尔达刚刚当上总理,人们当然要变得小心谨慎一点儿。放松限制可能要花一点儿时间,但是——”
耶尔说:“舒拉米特,时间会拖垮这部电影的。我在好莱坞的时候就见识过很多这样的事例。”
格林格拉斯发出一声郁闷的喘息,说:“非常正确,耶尔。但这不是我们的责任。”
“解释一下。”李维斯说。
这位制片人呼吸急促、语速飞快地说:“舍瓦,这部电影本来一年半前就应该公开发行的。我们有剧本,有演员。以色列那个时候备受关注,连连交好运,赢得了整个世界的钦佩和赞赏。这样的好时机让这里的拖延给浪费掉了。现在以色列的主题是停火协议的违反、恐怖分子袭击、联合国争论。悲观消沉,无聊乏味……”
“是这样吗,杰夫?耶路撒冷市市长读了剧本后说那是一堆臭狗屎。不好意思,各位女士。”李维斯说,态度很是温和。
“对,是的,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获得了这位市长的批准呀。一位副市长落实的,他是我的法律同伴。”舒拉米特插进来说。
堂吉诃德想找个机会走掉。从担任那个愚蠢的角色开始,这件事整个就缠住了他;作为帮忙,他才答应了他哥哥,而且仅仅是匆匆浏览了一下剧本,看了看坦克那一段。在他看来,市长对剧本给出那样的评论已经够委婉、够给面子了。
“舍瓦,这等于说,我仍可以拍这部电影,而拍摄前的费用已经达到了三十万美元……”
“不应该有这么多。”耶尔打断他说。
“是不应该,但是拖延毁了这部电影。现在开拍,成本将达到两百万。我们的毛收入必须要达到四百五十万才能实现收支平衡。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李维斯对堂吉诃德淡淡一笑,说:“上校,你打算怎么建议你哥哥?是往前还是放弃?这项业务他和我一起合作的,你也知道。”
“问约西干什么?他对电影一无所知,他不管什么事,任何时候做的都是往前冲。”耶尔在旁边说。
约西说:“在我的一生中,我也撤退过,把死伤的弟兄带出去。”沉默片刻后,他又继续说,“一开始我曾劝过他,不要进入电影行业,同时,我也劝过他不要进入加利福尼亚地产行业,但他后来成了大富翁。”
“要感谢舍瓦。”耶尔说。
李维斯摇摇头说:“李·布鲁姆很精明,也很能干,他是靠自己成功的。”
约西说:“再往前讲,战争期间我还劝过他不要离开军队,其实就是不要彻底离开以色列。我哥和我想得不一样,所以不要问我怎么建议我哥。”
又是一阵沉默,气氛有一些尴尬。一九四八年,两兄弟从塞浦路斯难民营来到以色列参军;随后仅六个星期,李·布鲁姆,那时候还叫利奥波德·布卢门撒尔,就想办法上了一架开往美国的飞机,去了美国。这是比较敏感的近似于逃兵一类的事情,后来一些麻烦事经由萨姆·帕斯特纳克摆平,富有的李·布鲁姆才能够自由进出以色列,尽管他很少回来。
耶尔焦虑地大声说道:“唉,中止吧,舍瓦。就是这个样子了,杰夫没法决定。那是你的三十万美元,你和李·布鲁姆的。”
格林格拉斯说:“税百分之百地勾销,舍瓦。”
“好吧,中止。”李维斯说。
“哎,不要!”舒拉米特的胸脯一起一伏,好像要哭似的,“你正在犯大错误!不管怎样,再好好想想——”
“别管它了,舒拉米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这事过去了。”格林格拉斯说。
“对,就这样吧。这事过去了。”李维斯说。
舒拉米特重重地长叹一声。
“不过我跟你说,舍瓦,”格林格拉斯喘着气说,“我已经迷上了这块混乱的地方,包括质量极差的政府。这里有某种故事,某种非常精彩的故事。你必须得找到这类故事,完全不是那种犹太男孩邂逅阿拉伯女孩,或者是阿拉伯女孩邂逅犹太男孩的故事,那都是狗屁。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而是体现血腥和财富的以色列电影。只是你必须找到这类故事。”
李维斯说:“找到这类故事,我就找到了钱,我并没有泄气。”
舒拉米特说:“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位很有才华的以色列作家,像我的侄子柴姆就是。”
“改天吧。我今晚要飞回国。”格林格拉斯说。
堂吉诃德和耶尔一起挤在满满的电梯里下楼,到了大堂时他问她:“怎样,医生说什么?”
她轻轻拍一下自己的肚子,说:“我健壮得像匹马一样。我随时都可以在野外生下他,并把他舔干净,不过最佳推算是在两个多星期之后。”
“挺好。跟我一起吃饭吗?”
“谢了,我必须得和舍瓦核查一遍账目,几个小时后他就要去新加坡了。我跟你喝杯咖啡吧。”在茶吧区,她点了两杯咖啡,又配了一份糕点。她一边拍打肚子,一边笑着说:“我并不需要这样,但这个坏家伙需要。”
他们谈起这次电影的失败,耶尔说她一直是反对这个计划的,但李·布鲁姆不同意她的看法。
“阿里耶还好吧?”堂吉诃德问。
“噢,他好极了。”她摸了摸堂吉诃德肩头的军衔,“我告诉他你获得第三片叶子的时候,他都要蹦到屋顶上去了。这看起来实在太帅了,亲爱的。你马上就要到西奈去吗?”
“还不会。去北部待三天,交接我的岗位,然后到雷蒙凹地(Maktesh Rimon)待几天,攀岩,之后才去南部军区报到。”
“雷蒙凹地?堂吉诃德,那是年轻人爬山的地方,非常强壮的年轻人。明智点儿吧。”
他像往常一样粗俗地咧嘴一笑,说:“你在告诉我要明智点儿?”
“听着,当我在医院里生孩子的时候,我可不希望他的父亲从雷蒙凹地的一座悬崖上摔下来。”
他又一本正经地说:“也许我应该待在你身边,直到你生完孩子,这是可以安排的。”
“信口胡说,为什么?你可是需要消遣的啊,约西,只管从悬崖上往下掉吧。”
“我猜我可以到瑞士去滑雪的。”
“那要好得多。”
“哎,夏娜·马特斯道夫在这儿,还——”
耶尔皱起眉打断他:“我知道,我们乘同一班飞机来的。她怎么样?”
“我正在想,你在医院里的时候,她可以在公寓里带阿里耶。”
“为什么?他是大孩子了。”
“你介意?”
“你是不是都跟她谈过了?”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得先征求你的意见。”
“想得倒挺周到。呃,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没有异议。”她从椅子里挣扎着坐起来,“谢谢你的咖啡。那个多嘴多舌的老女人做了我们的总理,这会使纳赛尔很想制造麻烦的,你不这样认为吗?告诉我。”
“我不担忧。本-古里安有一次曾说果尔达是他内阁中唯一的男士。”
“哈哈!但愿他说得对。”
“他的确说得对。你会看到的。”
利昂·巴寇: 约翰·巴寇的父亲
贝茜·巴寇: 约翰·巴寇的母亲
鲁文: 迈克尔与莉娜的儿子
夏娜住在卡梅尔山山顶一处陈设华丽的别墅内,这栋别墅是古林考夫的产业,伯科威茨教授通过他那富有的美国亲戚巴寇夫妇,把夏娜安置在了这里。巴寇夫妇已经勉勉强强地在海法生活了一段时间了,因为他们的儿子约翰·巴寇的三年兵役已经开始了。
“虽然他脑子有毛病,但他还是我们的儿子啊。他在适应军队生活的时候,不能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呀,现在他需要支持。我们什么也别说了,去。”利昂·巴寇用这样的话语力劝他任性固执的妻子贝茜。
约翰请古林考夫为他父母提供一个好点儿的住处,然后古林考夫就租出了自己的房子,租金是非常高的。利昂·巴寇个子矮小,秃顶,人很和善,他发现自己和古林考夫这个房东志趣相投,两人很谈得来。他们一起品尝某类在以色列买不到的哈瓦那雪茄(古林考夫能搞到,经常给他抽),甚至还谈到一起投资房地产的事。利昂·巴寇曾经是专职离婚律师,后来转做美国长岛的地产,获利颇丰。他认为海法现在遍地是黄金,对这一看法,古林考夫也极力支持。
贝茜·巴寇烦躁地说:“对我来说,她还不如讲中文。对不起,但是我发誓我无法忍受希伯来语的声音。”
一台黑白电视机里,果尔达·梅厄正向议会发表演讲,看电视的这群人可谓三教九流,就这样古怪地碰在了一起:穿着旧皮夹克、胡子拉碴的古林考夫;头戴无檐便帽、虔诚信教的伯科威茨教授,而他的妻子莉娜却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夏娜在家居服外面围了一条旧围裙,巴寇夫妇却保持着他们在长岛的穿衣风格:约翰的父亲打着领带,穿着运动夹克,他较丰满的母亲穿一套黑色长裤套装。
“没关系,她说的也不多。”伯科威茨教授说。
“她说的很多,是个英明的人。这女人会拯救以色列的。闭嘴。”莉娜以她动不动就发怒的基布兹居民风格恼火地说。
伯科威茨夫妇现在正在准备离婚,利昂·巴寇和海法的一位律师一起协助夫妇二人办理离婚手续。效率低下的以色列法规要这两人继续维持一段时间的婚姻关系,而巴寇又很擅长调解工作,因此现在他在忙着调解。但莉娜好像铁了心了,一定要嫁给一个澳大利亚籍的不信教的犹太人。那个人是做出口袋鼠皮业务的,他们两人在伦敦认识,那时莉娜去参加一个姐姐的葬礼,而他则去兜售他的商品,火花迸发出来,随后,那个人就从墨尔本不断写信过来,倾诉衷肠。
为缓和气氛,约翰的父亲利昂·巴寇对他妻子说:“你知道吗,贝茜?果尔达看起来有点儿像林登·约翰逊,一样的大鼻子、小眼睛,斗牛犬一般的两颊,倔强的下巴,不是吗?”
“我真希望林登·约翰逊还是总统,而不是那个尼克松。尼克松总统!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彻底崩溃了。”巴寇夫人说,好像她对全世界都厌烦似的。
“她现在正在说尼克松。”莉娜说。
“她在说什么?有什么让人兴奋的吗?”老巴寇问。
夏娜给他翻译:“ 这位美国总统是一位致力于和平的人……我欢迎他新的和平倡议。 ”
古林考夫说:“噢,她当然欢迎了,她迎接它就像迎接痔疮发作一样。每句话都留有后路,非常灵活,这就是和平倡议的意义,总是……”
贝茜·巴寇突然站起来,跑到窗前,说:“我想我听到了保时捷的声音。约翰来了。”
教授椅子旁边那张靠墙桌子上的电话响了。那是诺亚·巴拉克从海军船坞打来的,诺亚很隐晦地说,应帕斯特纳克将军的要求,将导弹测试提前了一个小时;还说自己的那艘舰艇也将参加测试,不过是在最后一刻才决定让他那艘舰艇代替另一艘的,那艘艇的艇长病了。“你能马上来这儿吗,迈克尔叔叔?另外我还给你安排了一辆海军的车。”
“我想办法吧。这么说测试工作准备就绪了?”
“对,我们只需要把东西发射出去,然后看结果就行了。”诺亚的笑声里透出一丝不自信。
约翰穿着一身油污的作战训练服,脸上、手上也是道道污痕,背着个装脏衣服的胀鼓鼓的袋子大步走进来。他的妈妈抱住他吻了一下,惊呼道:“晒这么黑了,约翰!你们成天都在干什么呀?”
“达佛娜要用一下洗手间,行吗?”
“当然行啊。”
他快步走到窗前,朝外挥挥手,然后拎着旧衣服到后面去了。达佛娜快步穿过房间,对大家笑了笑,垂到肩部的金发显得有些凌乱。约翰的父母亲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在军队里,穿着军装,看上去是一名特别整洁利落的空军中士,但现在她已经退役了,穿着特拉维夫那个时期流行的非主流服装,一条粗糙的棕色裙子,彩色毛衣,还戴了许多珠串、镯子一类的玩意儿。很快她就从那头返回,边走边说:“天哪,老果尔达!还在废话啊?跟约翰说我在车里面等他。”
“小姑娘,你说果尔达·梅厄的时候应该尊重些。”古林考夫说。
达佛娜站住了,轻蔑地盯住他:“我应该?为什么?”
“因为有一天你也可能成为总理,那个时候你也需要年轻人的尊重。”
达佛娜鼻子很响地哼了一声,把头发往后猛地一甩,出去了。古林考夫咧嘴一笑,有点儿狰狞,他问巴寇:“你儿子的女朋友?她看起心情很郁闷。”
教授说:“是我的侄子诺亚·巴拉克的女朋友。约翰只是和她在一起。”
“他真的是太蠢太蠢了。”巴寇夫人说。
“不过也可以理解。”古林考夫说。
不一会儿,约翰出来了,身上差不多梳洗干净了,上身穿着短袖运动衫,下身是宽松长裤,脚上穿着凉鞋。“我必须开车送达佛娜到海军船坞那里。”
“现在?先吃点儿东西吧,你每次回来时都是饿着的。”他妈妈抱怨道。
“她着急要去。”他看着电视,“很了不起的总理!所有人都以为不是达扬就是阿隆。”
伯科威茨教授说:“这就是她能当选的原因,因为那两个人互相抵消了。你能也带我去基地吗?”
“怎么不能?喂,夏娜,能跟你谈一下吗?”
夏娜跟着约翰到了过道里,问:“谈什么?”
“是这样,你认识一个叫约西·尼灿的上校吗?别人都叫他‘堂吉诃德’。”她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今天要来这儿。上个星期他看见我载过你,所以他问我在哪儿能找到你。”
“可你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跟约西·尼灿说上话的?”
“今天早上的交接仪式上,他来移交副旅长职务,然后他就把我叫出了队列。”约翰耸耸肩,咧嘴一笑,“开保时捷的士兵,他们都认识我。我跟他说你和我父母亲住在一起。”约翰看看手表,“他应该会在一个钟头左右之后过来。”
“简直要疯了!”夏娜惊惶地奔上楼,黑头发在空中飞舞,她一边跑一边迅速地脱掉了围裙。
堂吉诃德到来时,她正在客厅里,怀里抱着伯科威茨夫妇那瘸腿的两岁小孩鲁文,胖乎乎的小孩子笑着,刚刚从梦中醒来。莉娜和贝茜忙着往矮茶几上摆放蛋糕、汽水、水果、葡萄酒和各类坚果。尽管夏娜事先跟她们说过不要小题大做,只是个老朋友顺道来访,但她换了件多伦多红色丝绸服装,又匆匆忙忙地把头发盘起来,这已经用另一种方式向她们透露了一切。她们刚才就把男人们都打发出去了,约西来了后,莉娜抱过她的孩子,和贝茜溜了出去。她们走后,约西说:“那么你没嫁人!”同时狠狠地抱了一下夏娜。
堂吉诃德有力的臂膀抱着她,胸肌也像一堵墙一样,让她感受到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甜蜜。夏娜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她随口胡乱呢喃着:“堂吉诃德,你怎么这么瘦?军队不给你吃饭吗?吃点儿蛋糕吧。”
“当然吃了,什么东西都有。哎,我已经升职了,是上校了,差不多是全军中最年轻的上校。”他指着肩头军衔上的第三片叶子说。
“恭喜,我们为你的升职喝一杯吧。”
“好啊,夏娜,我的新职位是驻运河地区的一个装甲旅的旅长。”
她停止倒酒:“运河!那边一直都特别危险。”
“Motek(宝贝),这是个再好不过的职位了。我为你的回归干杯。太好了!喏,加拿大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堂吉诃德灌了一大口葡萄酒,坐到沙发上她的旁边。
“我不想谈论这个事。”
“说吧!三言两语说一下,夏娜,为什么回来?”
“三言两语说一下?好,行,三言两语说就是:他母亲。”
“他母亲怎么了?”
“这可远远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不过,当然,夏娜还是继续讲了下去,“原来保罗的家族在整个安大略省拥有很多栋写字楼和多家购物中心。他父亲只是个没什么能力的老好人,而母亲是个大老板。他哥哥是一名医生,他姐夫在麦吉尔大学教书,因此那些家业最终就留给他来接管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没法来以色列定居。他只能在耶路撒冷买一套房子,然后在逾越节和赎罪日期间来住住。直到我们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些问题才显露出来,他不得不在我和不动产之间做选择。”
“嗯,你也不得不做选择啊。”
“我做了。其实他妈妈对我很好,给我买皮大衣和时装。她说:‘ 你马上要成为鲁宾斯坦家族的一员了,要习惯于穿得像个典范。 ’你要知道,加拿大很漂亮,多伦多是个很大、很令人兴奋的城市,保罗也是个好小伙子,但是——”
“但是你爱以色列,还有我。”堂吉诃德说。
她在他胳膊上打了一拳:“耶尔现在生了吗?”
“随时要生。”
“她都那种状况了,你怎么还允许她出去旅行?”
“我该说什么呢?”他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看,她去医院的时候,家里就阿里耶一个人。我跟他说你会来跟他住。这是家门钥匙。”
夏娜激动得有点儿说不出话来,她推开他的手,说:“我那把钥匙还在,除非你换了门锁。”
“我没换。”
“约西,你脸皮也真够厚的,这样也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
堂吉诃德看看四周:“你不打算跟这些美国人住一起吧?”
“不,我已经在以色列理工大学附近租了间公寓,下个月开始,我回去工作。”
“夏娜,你当时为什么不马上就回国呢?你在那里待了将近两年。”
“我没有办法,困在那里了。一旦我和保罗分开后,我就不能再接受他家的钱了,哪怕是回以色列的机票也不行。我把皮大衣和那些衣服都还了回去,然后到一家希伯来文学校里教书。说句实话,我也一直在劝说保罗,也许他也一直在劝说他妈妈吧,我不知道。当他最后跟一个家里的地产甚至比他家还要多的女孩子订婚时,我就买机票回以色列了。”
约西说:“我很喜欢鲁宾斯坦太太——这个加拿大人,但那个保罗,跟一盘面条似的。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我得走了。”他们两人站起来,“夏娜,我想耶尔会把这个孩子带到加利福尼亚去,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做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太漂亮了,夏娜。回到国内一个星期你就变得有模有样了。在机场时你看起来很不好看。”
“你要是走的话,早就该走了。”
“阿里耶看见你时几乎都要手舞足蹈了,我也是。”
他抱住她想要吻她,但她挣脱了,说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到了运河那边不要做那种疯子般的豪壮行为。你是一名高级军官了,行为要负责任。”
“指挥部有电话,夏娜。有空的时候我会给你往家里打电话的。我爱你。”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在她嘴上飞快地吻了一下,离开了。
因为预报说海上的天气会很冷,且会刮大风,所以诺亚·巴拉克在基地附近的公交车站等达佛娜·卢里亚时,穿上了厚毛衣,还戴着毛线帽。此时令他感到憎恶的是,他又看见那辆宝蓝色汽车了,它远远地沿着弯曲的海滨驶来。L’Azazel!他本来是计划晚上两人一起在特拉维夫的沙乌勒饭店吃饭,然后去观看乔佛瑞芭蕾舞团表演,最后再到老那克玛尼大街(Nakhmani Street)上那间两居室里睡一晚的,可现在他不得不把所有计划取消,实在是糟糕透了。那间公寓是达佛娜和另一个军人家庭出身的女孩合租的,和她一样,也是一个相当叛逆的女孩。达佛娜一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就把她的一切全都给了诺亚。从那时起,两人便在她那张狭窄的小床上尽享狂野淋漓又奇妙非凡的性爱。然而这三个星期以来都没有,海军一直在演习,诺亚也一直憋着一股子邪火。等会儿她将和那个该死的约翰开着他那辆该死的保时捷离去,天知道他们干什么事去。
约翰先是学习以色列法律,然后又决定当兵,这期间,诺亚这边讨厌的演习一直拖啊拖的。有时候,当诺亚在海上或在基地里执勤的时候,达佛娜会和他这位蠢头蠢脑的美国表弟约会,她声称这没什么,说约翰只是很风趣而已,而且用他的车办事很方便。还有一件他不得不容忍的事,就是达佛娜现在还不考虑结婚的事,按她的说法:“瞧,我才刚刚获得自由,就让我享受一下吧。”另外,他对约翰又能怎样呢?一个昏头昏脑的新兵,持有绿色护照,只要他想出去,随时都可以逃离以色列;一个会点儿小修小补的汽车修理工,要不然他的保时捷不可能一直在以色列国内开来开去;一个谨小慎微的Rosh katan(小兵),虽然按他的教育程度,他应该可以申请军官教程的,但他却仍然选择做士兵。对于这样一个人,他能显出自己的嫉妒吗?
达佛娜曾经给诺亚转述约翰的原话:“我要当三年兵,然后退役,小兵就适合我。看看古林考夫!粗野又没文化素养,但却能成为大富豪。这块土地完全开放,等我赚了大钱后,我就立马进入政界。这个国家由那些只讲教条主义的笨蛋把持着,这种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当时达佛娜一边转述这些话,一边咯咯笑着,但诺亚没有被逗笑。这和那种美国式的轻浮一样,以为他能比以色列人更好地管理以色列,甚至认为那些政治人物都是一帮没出息的家伙。
达佛娜下车后,诺亚告诉她约会取消。达佛娜失声大叫:“不!我不信。”这时,诺亚看见了在保时捷后座上坐着的迈克尔叔叔,到了海上,他那点儿衣服实在太少了。怎么全都一团糟啊!她朝保时捷里叫道:“约翰,现在不去了……怎么回事,诺亚?是你搞错了吗?你不是不当班吗?为什么你不给我打个电话?”
“Hamoodah(亲爱的),对不起,我不能说这件事,这是机密。”
“哦,你不能!那好,那今晚怎么办?”
“达佛娜,我现在也确定不了。”他把她拉到一边,“是这样,我在一个小时前突然接到命令,最高机密。我今晚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这是没法预知的事情。我知道这样很不好,但这件事也许是非常重要的。原谅我吧。”
“唉,见鬼,我知道肯定很重要。这个国家能把你逼疯了。”她柔柔地吻着他的唇,“原谅你了。”
“你等会儿去哪儿,达佛娜?你今晚在哪儿,万一我真的回来呢?”
“别管我了,宝贝,我没事。”达佛娜高兴起来的速度也有点儿太快了,以至于诺亚都有些不适应,“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就电话联系吧,给我往公寓里打,如果我不在,唐娜会在。留个口信就成。”唐娜就是她那位室友,一般都会在家,坚持不懈地写电影剧本,但从来没有一本被相中过。保时捷轻快地滑跑过去,要把教授放到基地门口,留下诺亚一人咬着牙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跟着。到了基地门口后,他帮助他瘸腿的科学家叔叔下了车,和他一起慢慢地走进大门,进了海军船坞。
“死诺亚!”他们上路后,达佛娜向后躺倒在蓝色的真皮座椅上,“我们还准备在特拉维夫好好玩一场呢。那儿有我特别想看的芭蕾舞表演,我票都买好了!而且一切都……”
“是吗?我带你去那儿吧。没问题。”
“你不是开玩笑吧,约翰?你跟我说你打算睡上二十四小时的。”
“待在家里还能干什么?我去快速冲个澡,加件衣服,然后咱们就去看芭蕾舞表演。”
“约翰,你开车会睡着的,咱们俩都会被撞死的。”
“那就你来开,我睡觉,只是不要开得太快。若是海关再把这辆车扣了,那就只能拜拜啦。”
“我不会睡着的,但是你确定看芭蕾舞不会感觉烦吗,宝贝?”
瑟堡来的舰艇停泊在码头边。码头上一间阴冷的波纹铁皮临时棚屋内,萨姆·帕斯特纳克穿着一件军绿色的防水大衣,一条宽松的裤子,正坐在那儿喝茶。海港吹来的寒风打在雾气朦胧的窗玻璃上,呜呜作响,一台电暖气在茶壶旁发出红光,此外再无其他。
“啊,你来了,教授。”诺亚和他叔叔进来后,帕斯特纳克说,“接下来我们就等财政部部长了。所有人都已经在艇上了。上尉,去给教授拿件暖和的衣服来,要不他到那里会被冻僵的。也给部长拿一件,他很矮很胖。教授,这该死的东西会成功吗?”
迈克尔·伯科威茨一瘸一拐地走到茶壶旁,看着帕斯特纳克给他倒茶,说道:“说不准。我的职责一直都是检查核实计算结果。飞行器制造专家们在南边的吕大制造了它,我提过一两点意见。真弹头不归我管。”
“你看过初步测试吗?”
迈克尔摇摇头,说:“只看过设计图。很有独创性,令人惊讶。海军的这些人很有才华,但也很冒失。这是个全新的概念……”
“我知道这个概念,一种类似于‘大拇指汤姆’ 般的战舰,吃水很浅,大约一百五十英尺长,在重型巡洋舰的轰击下……”
“对,就是这样,差不多。”
“迈克尔,作为一名武夫,我问你一个愚蠢的问题:你们是怎么从一艘蛋壳般的舰体上发射出那样的一个打击力量的?”
“嗯,当然要用没有后坐力的导弹了。至于甲板炮……”
茶壶旁的电话响了。迈克尔接起来:“是,好的……部长的车到了,将军。”
“那我们走吧。”
在诺亚自己的“萨尔”(在希伯来语中意思是“暴风”)级导弹艇舷门旁,他帮助胖胖的小个子部长穿上对付恶劣天气的服装,那边帕斯特纳克也帮助迈克尔穿上。帕斯特纳克和部长是老朋友,他问部长:“部长,你晕船吗?我晕。”
大风把这位政客的头发吹得乱飞,他紧张地拧扭着大肚子外面衣服上的拉链,说:“只要不谈论这个事,也不去想它,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一九一〇年时,我从罗马尼亚坐船航行到这里,在船里就像在一只浴缸里似的。”
军队和政府的观察员们都挤在诺亚这艘艇的甲板和舰桥上,另一艘同样的艇系在这条艇的舷外,上面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前甲板上有两个人们以前从没见过的灰色大外壳。“那就是‘加百列’导弹。”帕斯特纳克对部长说。
“就那两只垃圾桶?好,最好给我测试成功,没别的。盗窃了那么多国防预算,摩西·达扬别再提这个事了。”财政部部长气呼呼地说。
阳光灿烂的下午,两艘艇开出了海港。防波堤外,在离岸风的吹动下,浪涌从西面平缓地移过来。诺亚的艇航行在平静的海面上,很稳当,但对于财政部部长来说,这就算颠簸得不得了了,才不过几分钟,他的脸看起来已经没有一点儿血色了。艇长把他带到了自己的舱室里,说:“尽管躺下吧,部长,你会好一些的。等测试的时候我们叫你到甲板上去。”
躺在昏暗的铺位上,部长呻吟着说道:“在罗马尼亚坐船时,我还是个小伙子呢。”
迈克尔·伯科威茨挤在舰长的折叠椅里,和这项导弹艇工程的创始人施洛摩·埃雷尔(Shlomo Erell)将军谈论数学和弹道学问题。将军精瘦结实,个子矮小,穿了一件厚毛衣,戴着一顶毛线帽。他现在已经退役了,由于“埃拉特”号的沉没和“达喀尔”号潜艇在处女航中即失踪的不光彩事件,这位将军过早地下了台,但什么也不能阻止他对“袖珍战舰”孜孜不倦的研究与追求,他足足进行了七年的探索,而今在这不成功即放弃的节点上,他反倒是这群人中最冷静的。
火炮控制系统中传出舰长的演习命令,诺亚开始执行。埃雷尔对迈克尔说:“你侄子是一名很优秀的军人。以他在‘埃拉特”事件中的表现,他应该被授予勋章的,他的前途可是不可限量啊。”
“我可以将你说的话告诉我哥哥兹夫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就这么说了。”
“舰长,目标,船艏右舷一点钟方向,射程七英里。”诺亚对火炮控制系统高声喊。
小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什么?在哪儿呢?谁看见了?”
诺亚递给帕斯特纳克一架望远镜,说:“将军,正前方,稍往右一点儿。”
“海平线上那个小点?那是‘雅法’号吗?”
“那是它的桅杆。”
诺亚加快航速,舰艇跳跃着向前行进,“埃拉特”号的那艘姊妹舰在视野中渐渐清晰起来。诺亚内心惆怅地想,以往这艘舰来接替“埃拉特”号巡逻、渐渐进入视野出现在海平线上时,他是多么高兴啊。下面就是揭晓真相的时刻了。从今往后,以色列海军要么成为能在地中海和红海两线作战的海军,显示出令全世界震惊的力量,要么沦为不足挂齿的海岸警卫队,成败与否,在此一举。
帕斯特纳克顺着一架短梯下到下面,看见部长在渐次变暗的舱室中仰面躺在一个铺位上。“你还好吧,部长?”他问。
“只要我平躺下就没事。”他呻吟着说。然后他啪的一声打开了一盏床头小灯,翻了个身面向帕斯特纳克,声音空洞地说:“再跟我说一遍,萨姆,我们为什么必须要击沉‘雅法’号?”
“再没有其他能完成这次任务的舰艇了。它的寿命到了。我们以后不再需要这种三百英尺长、装载两百名水兵的战舰了。”
“他们可以用拖靶来测试导弹呀。”
“那已经测试过了。问题是导弹是否能在开阔的海面上用真弹头击沉一艘船。”
“如果击沉了,会怎么样?”
“会——这是果尔达说的——海军已经拿到了两千五百万美元,用于完成和装备那五艘仍然被扣在瑟堡的导弹艇;如果不成功,这笔钱就用来买一批坦克,你知道的。”
“萨姆,法国已经扣住那批艇了。我们没法运出来。”
诺亚的喊声从一只传声筒中传下来:“准备发射了,将军。”
“部长,帮帮忙吧。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理由。”
“我来,我来,萨姆。”
另一艘“萨尔”级导弹艇大约在半英里之外,现在它上面的一只灰色箱子已经大张其口,像鳄鱼的嘴一般。财政部部长低声对萨姆说:“萨姆,我们买‘雅法’号的时候不是你跟我一起去的伦敦吗?”
“是,你说得对。”
“那你知道当时为买下这艘驱逐舰,我们是当场付的现金吧。即付!一张驻特拉维夫的巴克莱银行的支票!现在,仅仅过了十年,我就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击沉它。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无线话筒中传出舰长刺耳的声音,对另一艘“萨尔”级导弹艇发出指令:“‘幼兽二号’命令‘幼兽一号’,导弹准备发射。”
埃雷尔将军用麦克风在火炮控制系统里激动地喊:“‘雄狮’命令:ESH!”
长长的导弹漆成黑色,装有四片大尾翼,导弹“鼻子”显出异常愤怒的样子。在令人震颤的轰响声中,导弹从灰色箱子中呜的一声射向空中,尾部拖出一道烈焰和浓烟,以长弧形高高地射入蓝天,随后翻了个身,直朝海面俯冲下去,贴近水面时,导弹平直身体,掠着海面朝“雅法”号飞去,这时整个舰上原先的抱怨声顿时转为一片欢呼声。从导弹升起后到贴近水面,迈克尔坐在椅子上,一直用望远镜跟着那道高高长长、不断胀大的浓烟轨迹追踪导弹。帕斯特纳克问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像这样正好贴在水面上的?真是神奇!”
“根据测深仪的原理,将军,由电路控制来改变。”迈克尔越讲越兴奋,“连续快速地测量到水面的距离来操纵飞行路线。很有创意的一个想法,但其数学运算相当复杂……”
“可是你看,它不是偏离航线了吗,教授?我敢说要偏离半英里。”
“等着瞧吧。”
稍过一会儿,导弹突然急剧改变方向,升到高空后,直直地朝驱逐舰俯冲下去。紧接着,浓烟、烈焰和白色的水柱从船体中央爆射而起,隆隆的爆炸声滚荡在海面上。水兵和观察员们一起高声喝彩鼓掌。当泼溅声平息下来,浓烟从“雅法”号上散开一点儿后,诺亚情不自禁对舰长喊:“长官,绝对的,它已经倾侧了。”
“ESH!”
第二枚导弹快速掠过海面,又是远离目标,然而又一次折转朝向目标。迈克尔激动地对帕斯特纳克说:“控制程序怎么样,将军?你看清楚‘鼻子’上那物件了吗?特制雷达,犹太人自己造的小家伙。这东西买不到现成的,不管是在欧洲还是在美国。”
第二枚导弹彻底地“完成了任务”,轰雷般地在“雅法”号上又撕开一处宽大的黑口子,肉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第三艘“萨尔”级导弹艇一直远离测试海域顶风停泊,最后一次航行时“雅法”号上的船员基本都在这艘艇上面。三艘艇慢慢汇聚到倾侧的“雅法”驱逐舰旁,大家谁都没说话,悲哀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缓慢地,缓慢地,“雅法”号侧翻了过来,在浪花的冲击下,颠簸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标有希伯来字母的船艏朝天翘起,整个船滑进海底,蓝色的水面只留下一团翻滚的泡沫和一圈打转的浮油。
“‘雄狮’呼叫‘幼兽’一号、二号、三号,最后敬礼。”埃雷尔喊。三艘巡逻艇排起队列,围成一个圆圈,绕着那团夹着泡沫的浮油一圈圈地旋转,同时汽笛不断哀鸣。随后,在落日的余晖下,队列掉头向海法港回航。
埃雷尔将军走到诺亚面前,递给他一本棕色封面的小书,说:“少校,你什么时候有机会,就看看这本书吧。”
“长官,我的军衔是上尉。”
“马上就是少校了。”说完,这位退役的将军爬下梯子。书是贝德克尔版本的《旅行指南:瑟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