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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

刘庆邦

慧生新婚,娶的是他的同学慧敏。慧生每下班回家,慧敏一看见他总是眼泪汪汪。慧生从不问为什么,只是紧紧地抱住她,亲她。慧敏说过:“一见你我就想哭,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知道自己没出息,可我管不住自己。”慧生说:“干吗要管着自己,想哭你就哭,想笑你就笑。”慧敏选择了笑,笑着时眼泪却湿了眼睫。

慧生明白,这是因为他们相爱太深了。

一下班,慧生半刻也不愿在井下停留,抖落满身的煤尘,大步流星地就奔大巷去了。下班的矿工都走得很快,他们像是追赶着什么,又像是逃避着什么,一个个伸着脑袋,塌着腰,谁也不说话,深腰大胶靴踩得巷底“跨跨”的,跟跑差不多。采煤工作面离井口有些远,将近二十里,走得再快也需一个多钟头,慧生每天发愁的就是这一段路。昏天黑地地在原始的煤阵里拼了一场,他真想一转眼就能见到亲亲的妻子,可这段路延缓了他和妻子相会的时间,他每天都有其路漫漫的感觉。另外,出井后还要到灯房交灯,还要到澡堂洗澡,说不定队里还要开个班后会等,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每块时间都是横在他面前的一道障碍,哪道障碍越不过去,就休想见到对他满眼蓄泪的妻子。慧生设想过,他如果有两只翅膀就好了,干活时把翅膀卸下,下了班就把翅膀装上,贴着巷道的顶部,忽闪忽闪,一口气就飞出了井口。最好是生有穿山术,原地把脚一弹,就能穿过几百米厚的地层,从地面冒出来。倘若冒出的地方正好在慧敏面前,慧敏也许会吓一跳,以为他是一只精怪。这不要紧,哪怕他真是一只精怪,只要报出自己的名字,他相信慧敏也会即刻扑进他怀里。

巷道里奔驰的有隆隆的矿车,那形状跟地面跑的火车相似,也是电机车头牵着一长串车斗,跑起来也是风驰电掣,只是矿车比火车小得多。矿车是拉煤用的,不许人乘坐,即使是空车也不许乘坐,这一点矿上是有严格规定的。这条大巷里几乎每年都有人因扒车丧生,前车之鉴已经不少。去年曾出过这样的事,一个年轻矿工,头天刚帮着安检人员把被车轮拦腰碾为两段的工友收拾到车斗子里,第二天他觉得大概不会出事了,也扒了车,结果怎样,两条腿从膝盖那儿永远离他而去。

慧生对自己说,我才不扒车呢。我要是扒了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慧敏怎么办!他把那个想省腿反而丢了腿、想快反而慢的年轻矿工扒车的事对慧敏讲了,慧敏吓得脸都黄了,也说咱不扒车,只要你……不在于早一会儿晚一会儿到家。

道理是明白了,慧生到底还是扒了车。

第一列装满煤的矿车从慧生身旁开过去了,慧生没有扒。只是朝矿车看了几眼。矿车拐弯儿时,电机车头从巷顶的电线上擦下几朵灿烂的火花,他觉得很美。第二辆矿车开过来了,巨大的轰鸣声老远就通过八面回音的穹形巷道传过来,显得威风凛凛。这列车只装了半列车煤,后面好多车斗子空着,这些空着的矿车极像古代的方酒升子,它们一路举着,似乎在向沿途奔走的又饥又渴的矿工发出邀请。慧生禁不住朝疾驰的矿车追了一阵。他并不打算扒车,他是想和电动家伙赛一赛,试试自己的脚力,并借助矿车运行速度的影响力,提高一下自己奔跑的速度。一开始他跑得极快,腿杆子轻捷有力,简直像一只雄健的山鹿,他一伸手就能抓到最后一辆空矿车的边沿,一抬脚就能蹬上矿车底座上的车鼻子,乘风呼啸而去。他突然停止奔跑,站下不走了。他发现最后那辆空着的车子里猫着一位同行,那位同行熄了矿灯,身子尽量缩成一团,显然是想躲避安检人员的监视。同行满脸乌黑,他认不出是哪个队里的采煤工。但他看见那哥们儿的眼白对他笑了一下。好像示意让他勇敢些,快跃上去。他前后左右看看,心口跳得厉害,仿佛蹲在矿车里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直到矿车跑得无影无踪,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他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那个哥们儿白色的笑却留在他脑子里了,一灿一灿地显现。他想,一定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在等着那哥们儿,不然的话,他不会急着升井,不会冒这么大险。他要是接受那哥们儿的示意,也扒一次车,说不定这会已经到了井口。也能早一会儿把他的慧敏亲到。一想到慧敏,他心里有些娇,腿根儿有些软,再往前走时就神快人不快了。慧生有了这样的心情,当第三列完全放空的矿车驶过来时,他没有犹豫,鬼使神差般地就蹿上去了。他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两个人抓到了。抓他的人熄了矿灯,埋伏在暗处,一发现有人扒车,他们像发现猎物似的兴奋地发一声喊,突然扭亮矿灯,两根雪亮的光柱就把慧生顶牢了。这两个人,一位是矿上的安全检查员,另一位是因扒车被捉到的矿工。矿上对扒车者有三项处罚措施,其中一项是扒车者必须捉到下一个扒车者,才能将功补过,自我解放,一天捉不到,就一天不许上班,不发工资。那位扒车者已经等了好几天,现在终于把慧生等到了,他上来就紧紧握住慧生的手,亲热得如同盼来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一再嬉笑着称慧生为好哥们儿,对好哥们儿表示谢谢。

慧生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想,这下完了。

回到家,慧生装得无事人一般,说话朗声朗气。他赞叹山坡上的秋色五彩斑斓,真是太美了。他要慧敏哪天跟他一道到山里看看。慧敏答应了,但并没有顺着他的思路往山里走,慧敏和每天做的一样,正对了慧生的双眼,要把慧生“好好看看”。他没等慧敏看仔细,就有些武断地把慧敏的小脑袋抱得贴在自己墙壁一样的胸膛上了。慧敏往后挣着,还要看他的眼睛,他就是不放松她。他跟慧敏开了一个玩笑:“又不是让你相女婿,你老看人家干什么!”

慧敏说:“我就是相女婿。”

“不相也是你女婿。”

“你的眼睛老是那么湿,我不敢看。”

“谁眼睛湿了,你自己的眼睛才湿呢!”

“我眼睛湿?我怎么不知道。”

“不信让我看。”

慧生只好让她看。慧敏刚看了他一眼,他眼一潮,忽地就湿了。

慧敏问他怎么了。他说不怎么,也许眼睛有点毛病,说着眼睛湿得更厉害。眼前雾蒙蒙一片。

“看看,还说人家眼睛湿,这下你明白了吧!”

慧生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这会儿已不适合说话,一张口说不定会落下泪来。

慧生被安检员和那个先前的扒车者从井下一直押送到队长面前,队长让他在违章认定书签了名字后,接着告诉他,将扣他半个月的工资;还有,某日某时让他务必带老婆一起在全队职工会上做检查。这些处罚措施慧生以前是知道的,扣工资,他认了,他万万不能接受的是让慧敏陪他一起检查。错是他犯的,慧敏没有半点错,他宁可在人前检查一百次,一次也不愿让他的慧敏受委屈。慧敏生性敏感,羞怯,脆弱,见人就脸红,低眉就伤感,在学校时就是有名的潇湘妃子。婚后,他成天对她小心呵护,她还动不动就是一包眼泪,若让她知道他犯了章程,并要她一起到大庭广众之中去检查,她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呢。可是按矿上的规定,他自己检查一万次都不算数,夫妻二人共同检查一次就可以过关。据说矿上作了这样的规定是借鉴了外地煤矿的经验,而外地煤矿有人专门做过违章心理研究:有的矿工为什么一再违章,是因为一般性教育不能对他们构成心理刺激,刺激他们心理的最好办法是触动一下他们最亲的人和最心爱的东西,在他们心上留下一个深刻的记号。矿工最亲的人当然是他们的妻子。他们最心爱的东西呢?这个不太好说,最心爱的当然还是妻子,但把妻子说成东西,他们不大愿意。矿工在自己老婆面前是最要脸面的,这种让夫妻共同检查的做法正是要丈夫在妻子面前丢一点脸。丈夫丢脸,妻子也不光彩,等于妻子受到株连,和丈夫一块丢脸。矿工自己丢脸还可以忍受,最心疼最不能忍受的是让妻子也跟着丢脸。他们历来认为,男人为女人活着,就该为女人长脸,不能为女人长脸,还要让女人丢脸,真是枉为男人。这还不算,夫妻在队里做检查时,矿上还派人拍成录像片,在闭路电视上播放,意思是给违章者曝光,这样一来,违章者和他的妻子丢脸就丢到全矿各家各户去了。矿长不否认这样做是给违章者办难堪,是让违章者丢脸,但矿长说,让你丢脸是为了保全你的命,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我看还是性命重要。命都保不住,脸面从何谈起。让你丢一次脸,你老婆帮你记住这次教训,成天在你耳边吹风,你以后不再扒车,夫妻一生平安,白头偕老,我看这很值得。矿长没说矿上死了人于他面子上很不好看,并有可能影响他的前程。矿长说到奖金问题,矿上若发生了死亡事故,全矿的奖金都没了,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慧生承认,矿上定的一些制度和措施都是为他们好。工友们带妻子到队里做检查的场面他也看到过,那时他觉得都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并没有设身处地地往心里去,现在事到临头他才觉出有些分量,知道这一天不大好过。尤其是有的单身职工,把这等事当热闹看,一听说哪个工友要带老婆到队里检查,他们就显得很兴奋,仿佛有洞房好闹。张工友因在工作面违章被拿,队里一纸电报打到他农村老家,让他老婆速来。他老婆以为大事不好,星夜就赶来了。到矿上一看丈夫完好无缺,才哭出来。第二天在会上做检查时,有人喊着让她“掌起面来”,她的双眼还红肿得不成样子。就这样,好弄喜事的人还不罢休,起哄着非让张工友的妻子唱一段戏。好在唱戏的事难不倒她,她一段大调儿曲剧《劝郎君》,唱得情真意切,回肠荡气,把好多人都唱傻了。王工友的妻子就是本矿的灯房女工,矿工们都认识她,她平时也爱跟窑哥们儿开点有趣的玩笑,所以她陪丈夫在会上做检查时,大家要求她出的节目就多一些。她表现得也很好,上来先问录像准备好没有,回说准备好了,她就转向丈夫,做咬牙切齿状,说丈夫要是再敢违章,就把丈夫的猪耳朵割下来给弟兄们当下酒菜,说着伸手去揪丈夫的耳朵,丈夫吓得直躲,可把众人乐坏了。接下来,他们又表演了《夫妻双双把家还》,还当众结结实实亲了一个嘴,“检查”才算收场。这些情景对慧生来说都是不敢想象的,别说让慧敏去检查,这样现眼的事情他连提都没勇气跟慧敏提。他并不是担心慧敏会拒绝和他一起到队里检查,他相信只要他说出来,就是刀山火海慧敏也在所不辞,慧敏不止一次叫他“我的哥”,对他说:“你叫我死我就死,你叫我活我就活,全在你一句话。”越是这样,他越得对慧敏倍加爱怜,倍加疼惜,不敢有半点差池。

慧生得了一个主意,悄悄为慧敏找了一个替身,让替身装成他新婚的妻子,跟他到队里走一遭,说不定能把事情应付过去。他的家在矿区北面十几里远的小镇,慧敏没到矿上去过,矿上的人都不认识慧敏,这是一个有利条件。这样的事过去样板戏里有过,杨子荣冒充小炉匠,竟把老土匪座山雕给糊弄了,他相信采煤队的队长要比座山雕好糊弄些。当然干这样的事总会担一点风险,可事出无奈,只好这样了。

慧生找的替身是他的女同学,女同学知道他和慧敏相爱深笃,非同一般,且知道慧敏心重,泪水子多,经不得风雨事故,听慧生把底情一说,极仗义地就答应了。慧生嘱咐女同学,这事千万别让慧敏知道。女同学说,要是信不过她就别找她。慧生才放心了。

那是个雨天,慧生的女同学按约定的时间到矿上来了。女同学穿了一身新衣服,虽然打着伞,裤脚和皮鞋还是被斜雨淋湿了,慧生觉得很有些过意不去。二人见面笑了笑,慧生小声对女同学说:“真对不起。”

女同学说:“别……别说这个。”女同学声音有些抖。

慧生问她是不是冷。

女同学说是,又说不是,主要是有点紧张,一说紧张,她身上抖得更厉害。

他们约定的地点是在矿上文化宫门口的小花园,慧生见有人走过来,怕他们的话被人听了去,赶紧转移到一座楼后面去了。这样一转移,女同学的神情简直有些恐惧。慧生要她不必害怕,不过跟演戏一样,一会就过去了。他们事先已做过演练,慧生还以慧敏的口气给女同学写了一篇子话,女同学已经背熟。按慧生的安排,要女同学到会上只管低头不语,不说话不行了,就把稿子背一遍完事,别人再提任何要求都不能答应。

女同学说:“这是谁这么缺德,非让两口子一块儿检查,出这样的馊主意,这不是活折磨人吗!”

慧生愿意让她骂骂,不为别的,她一骂人自己就不那么紧张了。

慧生检查得比较严肃,沉痛,深刻,队长认为可以,说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认识问题是不一样。慧生的“妻子”很害羞,新娘子嘛,这是人之常情,大家能理解。“新娘子”的检查也不错,说得很流利,要不是“新娘子”一抬头偶尔看到正对着她的摄像机,他们的检查很可能顺利通过,岔子就出在摄像机上。慧生的女同学一见那么个黑洞洞的镜头对着她,心想坏了,这玩意儿是摄像机。她没见过摄像机,但她听说过,知道摄像机的厉害,这枪眼一样的东西能把人的一举一动根根梢梢都摄下来,然后拿到电视上去放,电视上的人影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可是铁证如山。女同学大概是那种“晕镜”的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背熟的词儿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别人越是让她接着说,她越是大冒冷汗,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看着慧生,慧生似乎也在挠头出汗。她问慧生下面还有什么。慧生也想不起来,说:“没有什么了,大概就是这些。”女同学以为这两句也是稿子里的话,结结巴巴重复了一遍,惹得不少人都笑了。

一开始,听众觉得他们的检查太正规,太严肃,这会儿一出岔子,大家才觉得有些趣味了。有人嚷着要来个特写镜头,有人喊“慢动作慢动作”,会议室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也有人似乎看出点破绽,他听人说过,慧生的老婆是很美的,因为太美,太打眼,她几乎从不敢独自一人上街。而这个和慧生站在一起的女人身条长相都很一般,实在说不上美丽。他有些疑惑地问:“这女人是慧生的老婆吗?”他问得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可是旁边的人听到了,马上把这个疑问接过去,大声问他们是不是两口子。这个问题带点爆炸性,会议室里却一下子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注视着慧生和被慧生称为妻子的那个女人,露出热切的探究表情。

慧生一惊,头蒙得很大,他说:“两口子难道还有假的吗,开玩笑!”说完这句口气很硬的话,他心里慌得不行,额头冒出井下岩壁渗水一样冰凉的汗珠。

有人提议要他们亲一个,说是不是两口子,就看他们敢不敢亲一个。大家都赞同这个看法,仿佛亲一个是试金石,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一试就试出来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慧生的女同学反倒不那么紧张了,她也是已婚的人,心想亲一个就亲一个,今天反正豁出去了。

慧生也明白,成败在此一亲,如果亲不成,一切将前功尽弃,他说:“亲一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看看女同学,女同学也正看看他,他们似乎要亲了,可慧生在心里试了好几试,终归没能付诸行动。

大家认定他们是假夫妻无疑了,都往前挤着看,会议室热闹异常,队长骂着要大家安静也没用。扛摄像机的小伙子这时情绪也很高涨,几乎把镜头对在慧生假老婆的脸上。

慧生的女同学流了泪,不知她骂了一句什么,冲出人围,跑走了。外面还下着雨,她的伞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冒着雨就跑了。

有人在门口喊:“站住,截住她,别让她跑了!”

她跑得更快。雨将她后面的衣服淋湿。

慧生也顾不得找自己的伞,冒雨向女同学追去。

当晚,慧生和女同学假扮夫妻做检查的事在矿上闭路电视里播放了,成了本矿有史以来最有戏剧性的新闻。还有人写成了稿子,在局里矿工报一版登出来了,稿子称张慧生为“假扮夫妻,企图蒙混过关;弄巧成拙,终将难逃惩罚”。这事把矿长也惊动了,矿长看了报道,打电话给队长,要队长对张慧生严肃处理:张慧生必须写出像样的书面检查,以便对局里报纸的批评有个答复;限期让张慧生带自己的真老婆到队里检查,全过程录像,作为反面教材;实在不行就开除矿籍。队长把矿长的三条意见传达给慧生,慧生半天没有说话,他的眼圈很红,但他咬着牙不许眼泪流出来。他心里想的是,就是让我死,我也不会让慧敏来检查。

队长问他打算怎么办。

他说他也不知道。

队长说:“我看你平常脾气挺随和的,群众关系也很好,这个事怎么这么想不开。”

慧生心里说:“我就是想不开!”

这一切慧敏都不知道。

慧敏觉出慧生是有心事,她小心躲避着,不问他。慧生要是愿意说,不问他他也会说,既然他不愿说,定是有不便说之处,勉强问他也不好。爱是什么,爱是小心,尊重,不伤害。不能因为结了婚就不小心,不尊重。恋爱阶段是爱,婚姻更是对爱长久的消磨和考验。她相信,慧生有心事不跟她说,绝不是不相信她,是不想让她分担他的愁苦和忧烦。慧生是要把生活分配给他的苦水独自一人埋头喝下去,靠意志和时间慢慢化解掉。据说优秀的男人都这么做,而当好男人苦就苦在这里。不知慧生心里有何苦事,不等于不替他分担,这样的分担恐怕更用心,更沉重些。

慧生回来,她不再直盯盯地看慧生的眼睛,仿佛有心事的不是慧生,而是她。她对慧生说“你累了,赶快歇一会儿去吧”,一上来就给慧生指出了一个方向,定下一个调子。如果慧生说他不累,她会要慧生莫逞英雄,下了一班井,怎么可能不累呢!说着把慧生的手捏了捏,一杯热茶已交到他手里了。有时慧生会情不自禁地叹一口气。慧敏听到了,心上疼了一下,却装作没听到。慧生却听到自己的叹气了,有些懊悔,想对叹气作一点解释,问慧敏,别人家两口子都这么好吗!慧敏趁机撒一点娇,说:“谁跟你两口子?”

“小白兔跟我是两口子。”

“那你去找小白兔吧!”

“你属兔,你就是我的小白兔。”

慧生说着,把慧敏拉过来抱在怀里,抱紧了。相抱时,两个人都不说话,都有些走神。慧生走神走到矿上,队长拿着一张纸,对他说,他已经被开除了,签字吧。他不知道若是当真被矿上开除了,他怎么跟慧敏交代。慧敏走神走得很乱。东一头西一头的,一会儿在学校,一会儿在河边小树林,一会儿又走到娘家去了。母亲曾要她嫁给镇长的儿子,威胁她说,她要是非和那个姓张的叫什么生的同学好,就不认她这个闺女了……待回过神来,慧敏想起慧生那天说山里秋色正好,她就建议到山里走走,到秋天的山里一走,慧生说不定能散散心,愁烦就消除了。

慧生答应了。

他们所在的小镇是在一个山坡上,出了小镇,拐上一条铺满葛巴草的小路,走不多远,就到一条山沟里去了。漫山遍野都是虫鸣。在夏季,这些虫在夜里才叫得欢。一到秋天,它们连白日也在抓紧时间叫。它们叫得声音越大,山沟里越显得静,酸枣熟了,刺蓬蓬的枣棵子上那些金黄的叶子纷纷下落,只把红玛瑙一样的枣豆子推举出来,远看那一片结满枣子的酸枣树像火红的云霞。杨树在崖畔矗立着,它的叶子是那种明黄的颜色,在夕阳的映照下,以一幅幅油画的样子呈现着。沟底有一棵老柿树,柿树的叶子是血红的,也有粉红的。那些厚沉的叶片半天才落下一只,砸在地上响得有些悲壮。树下有一口井,井上安有绞水的辘轳。旁边是一个菜园,菜园种有大白菜和青萝卜。一只小羊羔在菜园边捡到一片柿树叶子,小嘴一拱一拱,吃得相当斯文。慧敏看到小羊,站下了,把小羊指给慧生看,说小羊可爱。慧生采了一片翠绿的萝卜缨子,试着去喂小羊,意思跟小羊更接近一些,让慧敏仔细观赏。小羊美丽的眼睛把慧生看了看,刚要吃,忽听一声“咩改改”的呼唤,小羊警觉了一下,撒着欢跑走了。二人追着小羊看去,原来菜园边的篱笆桩子上拴着一只母羊,是护羔子的羊母亲把小羊唤走了。慧敏和慧生互相看看,会心地笑笑。慧生拣到一片最红的柿叶送给慧敏,慧敏接过对着夕阳看,照到里面血脉一样的筋络。他们在学校时的第一次约会,就到这棵柿树下来过,那次慧生送给慧敏的叶片,慧敏至今还夹在书页里。此后差不多每年秋天他们都要来,每次来都觉得很好。慧敏说,到山里看看,什么烦闷都不算什么了。人一辈子几十年,真该好好活着,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她的话显然含有劝导的意思了。

慧生把慧敏劝导的意思领会到了,他以为慧敏不过是泛指,是看到秋天的野景自然而然生出的感喟。他顺着慧敏的话说,日月交替,青山常在。人一茬一茬来了,又一茬一茬走了,可山还在原地不动,还是老样子。山若有知,对世人不知多么怜悯呢。要是人再自寻些烦恼,那就让万古的大山觉得可笑了。

慧敏说慧生说得真好,这些话她心里想到了,只是嘴里说不出来,慧生一下子说到她心里去了,看来慧生什么都明白。

慧生说,我也是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在大道理上明白,在具体事情上糊涂,在理智上觉得应该那样,感情一热,就做成那样了。慧生说这番话时,内里已经把他近日遇到的烦恼事提到了,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桩,可对慧生来说,仅靠他自己的力量和智慧,无论如何是超不过去了。

慧敏听出来,慧生的话已接近心事的边缘,她似乎有些害怕,不敢再往深里探讨了。

每天,慧生还照常去上班。人家不让他下井,让他写检查,他就把自己关在队部办公室写检查。他的检查写得很认真,也很长,把违章可能产生的后果都设想到了。比如他写到,他要是因扒车丢了命,将给他妻子的心灵造成巨大的创痛,妻子会狠哭狠哭,任谁也都劝不了她。妻子会说,我死我死,我也不活了……写到这里,他的眼泪就落在稿纸上了。

到了队里规定的让他带真妻子检查的时间,他说妻子走娘家去了。又到了时间,他说妻子生病了。他把谎撒下去:妻子发烧;妻子病还没好;妻子的病又严重了……为了躲避队长催迫他,他不在队部办公室待着,每天只和队长打一个照面,就到山沟和田野里游荡去了。反正矿区周围沟沟壑壑多得很,到处都是茂密的庄稼和灌木,他一走进山野,别人就看不见他了。估计快到下班时间,他特意到澡堂洗个澡,把头发弄湿,装成从井下出来洗去煤尘和疲劳的样子,才骑车回家去了。慧敏每天都说“你累了,快歇一会儿吧”。他不再否认,他确实有些累了。

这天,慧生又按上班时间来到矿上时,队长让他换换衣服下井上班去吧。

他一时有些犯愣,不知是怎么回事,难道不让他带慧敏来检查了?还有,按规定,他还必须抓到下一个扒车的人,难道这一项也免了?

队长说:“还愣着干什么,让你下井你就下井去!”

慧生如得了大赦一般,对队长有些感激。不过他心里还是纳闷,矿上对他为何如此开恩呢?

到了井下,相熟的工友才告诉他,矿上家属委员会的女委员们到他家找到了他妻子高慧敏,把一切都告给高慧敏,让高慧敏协助矿上做好丈夫的思想工作。高慧敏提了一个要求,要检查可以,她一个人去,别让张慧生知道。工友说:“你老婆真够可以的,一上来没说几句就哭,而且净说你的好话。”

慧生问他老婆说了什么。

“你老婆说,你们不了解张慧生,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你们也不理解他,就是把他杀了,他也不会带我到这里检查……你老婆说着说着就哭了,越哭声音越大,后来就晕倒了……那天矿长也来听你老婆检查,矿长打电话要医院赶快来担架,把你老婆抬走了。哎,哥们儿,说实在的,你老婆太漂亮了,你小子真有福气……哎哎,怎么回事?你怎么哭了……”

慧生折回井上去了。他脱下工作服,换上了自己的干净衣服。他要马上回家看看慧敏,并告诉慧敏,他不打算在这个矿干了。

原载《中国煤矿文艺》1996年第1期

点评

慧生违反纪律,按规定,要携妻子面向全体员工做检讨,他约请老同学假做其妻子,不想真相败露,引得领导及员工们的哗笑。矿上家属委员会的女委员们主动出击,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慧敏,并让他出面做丈夫的思想工作。慧敏也向慧生隐瞒实情,私下到矿上做了检讨。这一对夫妻的举动演绎了一曲夫妻间彼此关爱、互敬互助的爱情传奇。他们情深深,意浓浓。他们的情感及婚姻,让我们再一次领略到了世间情感的美好和温暖。小说以“心事”为题,正是在于凸显爱之神话,读来,于情于理,都让人动容。

故事是小说的第一要素,而如何讲则是一门学问。慧生的闹剧和慧敏的不动声色,一明一暗,一显一隐,贯穿全篇,并在结尾处趋于合流,真相公布于众,叙述节奏和张力可谓恰到好处。阅读这样的小说,读者始终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之中,随着作者的叙述一路追寻故事的结局,体味故事背后温暖的人性和人情。这种以“心事”写情事的修辞策略赋予小说以独特的魅力。

(张元珂) pATJ3Rj8ii/X2n+CxNvljA100atLoVdioy0+BL9ajSr1Cp7+FFsus81ZWr1265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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