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在兔子窝已住了半月有余。
德克并不是白吃白喝,平常也会把在格林村掌握的知识,手把手教给现场的小兔子们。可喜可贺,这群小家伙倒也努力,不但很快就学会了简单的语言沟通,甚至连简单的加减乘除都运算得准确无误,大家满意极了——毕竟十五天前这群兔子还只会趴在沙丘上画不规则的兔子头。
沙漠里的冬季说来就来了。
昨天还被耀眼的太阳照得燥心燥肺的,今天外面就刮起了呼呼的北风。北风一起,德克就显得有些病恹恹的,从早到晚躲在兔子洞里,倚靠着沙墙,打不起半点精神。
这天,兔子王打理完手中的事务,就钻进洞里,上前紧挨着德克坐下,再将自己头顶刚编好的草环轻轻摘下扣在德克头上。一边嘘寒问暖:“德克,第一次过冬吧?”
“嗯!”
德克感觉自己的眼皮正被洞外的北风刮得越来越沉重,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兔子王早安排眼罩把胡萝卜捣成了汁,满满一大杯在手心里捂暖后,就送到了德克嘴边:“德克,先喝点东西吧,这胡萝卜汁是最抗寒的。”
德克用力抬起眼皮,勉强挤了个笑脸,就着端过来的杯子沿抿了一小口,就立马恢复到了先前的病态。兔子王并没在意德克闭着眼睛前仰后合像只得了鸡瘟的鸡,只把嘴巴尽量往前凑了凑,低声问道:“德克,你心里是不是藏了什么小秘密啊?你怎么会想到跑这沙漠中来找救活妈妈的法子呢?你是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吗?还是得了类似的……藏宝图?”
德克再养了会儿精神,才翻着白眼朝兔子王摇了摇头。
德克不能说,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洞外突然传来了眼罩的禀报。
“大……大王……您……您在……洞……洞里……吗?”
眼罩经过半月的练习,发音本有了很大进步。但因为德克的偏见,眼罩只能在老羚羊那儿得到语言方面的真传,口音里自然就多了些老羚羊的苍老。而学习之前眼罩自身的尖叫习惯一时半会儿又不能悉数剔除,他只好在苍老而平缓的一句话中,每隔二到四个音调,就会准确地尖叫一次。所以眼罩有时说一句稍长的话时,语气很滑稽——就像一只刚下过蛋的老母鸡,咯咯嗒,咯咯嗒,咯咯咯咯嗒……,就这效果。眼罩权衡了一下利弊,就决定说话时绝不能超过两个字。再经过一段时间艰苦卓绝的磨炼,眼罩终于成功地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合格的结巴。
兔子王眼瞅着德克一头倒在墙角下,呼呼大睡起来,正沮丧着呢,听到洞外眼罩的结巴,就没好气地回了句:“等着!”
眼罩在寒风中等了一盏茶被吹凉了的时间,这才等出了无精打采的兔子王。眼罩自己的心情却不受影响,一个箭步蹦上前去,双腿一屈,身子一矮,指着当初捉住德克的方向,神秘兮兮地汇报……
今早,眼罩正在从一棵做了记号的仙人掌下的沙子地里,刨夏末埋好的胡萝卜,就发现了当初捉住德克的地方,有一棵仙人掌是与众不同的。首先是出奇地大,至少比当地的品种大出了十多倍,而且表皮更硬,简直是坚硬无比,眼罩用手中的石镢头敲了几下,双手都被震得又麻又疼,而那仙人掌的表皮却只留下几个白点,毫发无伤。
兔子王围着那团仙人掌转了好多圈,终于在布满的硬刺中,发现了一条很细的门缝,顺着门缝一拉,就现出了一道方正的门。那仙人掌上的刺门一旦打开,就完全暴露了里面的精致。那扇门内,简直就是一个设备齐全的小居室。
一切都是掏出来的。一张可以充当书桌和餐桌的小床,一把配套的小凳子,一组带着隔断的小书柜,还有一面可以自由开启的大大的飘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一整块仙人掌内部掏出来的。
这块仙人掌的底部更是做足了文章。扫掉巴掌深的浮沙,就出现了两条固定在底部的、平行的、两头翘翘的长竹片。两条竹片的同一端各钻一小孔,穿过小孔又各拴了一条长长的细藤条。两边藤条同时用力,“小房子”就会在沙面上向正前方轻松滑行。调节任何一边的力度,小房子又会向相应的方向斜转……
兔子王二话没说,就安排人手,把这栋精致的小房子拖回了兔子窝旁。
北风一停,德克就颤巍巍地钻出洞来。
德克站在阳光下,打了几口呵欠。手里拎着一只被压扁了的破草环,身上还套了一件暖融融的羊毛外套。外套是老羚羊用自己换季的羊毛连夜赶制的。当然,最后材料稍有短缺,老羚羊就顺手从眼罩的后脑勺上薅了两把兔子毛。反正眼罩天天拿耳朵缠着脑袋,秃一点后瓢,并不影响观瞻。
眼罩原本受了兔子王的指示,正在用沙土固定那座小房子,一眼瞅见德克,就忘形地抛开了手中的镢头,涎着脸跑上前去,想及时地讨好德克。
德克无意中瞄了一下那座被埋了半截的小房子……等再看眼罩时,他的眼神就差点把眼罩的兔子脸剔了骨。
眼罩禁不住打了个大冷战。德克扬手把兔子王的二手“王冠”抛上了天,疾步冲到那座小房子旁边,就伏下身子徒手往外扒埋住了房脚的细沙。
德克干得起劲,一声不吭,一段时间里,现场就只听得见德克“唰唰”地用手刨沙子的声音,不远处就是眼罩丢掉的镢头,德克却看都不看,只是小心又迅速地用自己的双手挖,好像在挖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灵而不是一块枯木,又好像这座小屋子只配用自己的双手来挖,除此之外的任何工具,都是对这座屋子的亵渎。包括其他人的手——尴尬的眼罩曾试图上前帮忙,却被德克一肘子捣出老远。
其他兔子看到德克的架势,更是大气不敢出,只是不时地张望路口,祈祷着外出的兔子王和老羚羊尽快赶回来。
德克足足耗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把覆在屋子底部的沙砾清理干净,整座小屋也算彻底被“挖”了出来。德克把身上的毛衣翻身脱下,揉巴揉巴,一把丢进眼罩怀里,用从没有过的高腔冲着所有兔子大吼:“谁再碰这屋子,谁就是我的死敌!”德克吼完,再重点一指托着毛衣的眼罩,“告诉你家主子和那只老羚羊,敢打这座屋子主意的,准没一个好人,老子不陪他们玩了,再见,不送!”
说实话,眼罩对那座绿巴巴的屋子,并不如怀中这件外套在意。尤其眼瞅着自己的一腔热情正被弃如敝屣,忍不住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倒是不结巴了,却又恢复了先前的尖叫:“德克老师,这件毛衣你总得带上吧……”
德克双臂挽着藤条,看到自己的小屋子经过几番野蛮填埋和拖拽,下半部已然磨得伤痕累累,那藤条与竹片的连接处也起了明显的裂纹,正心疼得要命,哪会领受什么衣物。眼罩正要委屈兮兮地再耍点温情,却被德克一指头止住。
“告诉你们,我这辈子只喜欢穿妈妈亲手缝制的衣服!”德克拉着小屋子滑出沙窝,在转方向的时候,又用了很小的声音,坚定地说道,“只有妈妈会记得在靠近我心脏的地方,缝上布兜……”
“一次都没落过。”
兔子王和老羚羊回来时,眼罩和几只与德克交好的小兔子,正哭得一塌糊涂。
兔子王一头雾水,眼罩把修理好的草环塞给他后,就抱着那件毛衣哭得更凶。羚羊钻进兔子洞转了一圈,出来便朝兔子王摇了摇头。兔子王望了望洞口边的那个大沙坑,已明白了个大概,长叹一声:“唉,到底还是没能留住他……”
眼罩却抹着眼泪一指太阳落山的方向,尖着嗓子叫:“德克老师拖着一栋房子,走不远的,羚羊老师,你就去追追他,劝他回来吧!”老羚羊并没理会眼罩同学久违了的尖叫,只是从他恋恋不舍的怀里一把拽回了那件毛衣,然后里里外外仔细地检查着……当羚羊摸索到毛衣的第二个衣角时,却突然就停了手。
老羚羊神秘地笑了笑。
不一会儿,兔子群里就传出了一些欢快的叫声。
“德克老师一定会回来的!”
“是羚羊老师预言的!”
“就知道他舍不得我们……”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出利索,德克果然就回来了。
德克笔直地站在兔子洞前,把两只前爪工整地卡在两边的蛮腰上,劲霸而有型。德克并没像个泼妇样地叫阵,他知道兔子王有个日出练太极的习惯。羚羊也差不多会在同一时刻出门撒第一泡尿。而恰恰其他的兔子还要集体睡上几炷香的时间。
今天果然没一个例外。
有了老羚羊的预言,兔子王出了洞口撞见了雕像般的德克,并没意外,只是乐津津地望着对方的脸。倒是羚羊本人惊呼了一声“怎么没冻死你这犟小子”,就扭头回洞里抱那件羊毛外套去了。
德克并没拒绝羚羊披过来的外套,但好像他并非忙于御寒,而是看似漫不经心、却急促促地用手去捏着一个又一个的衣角。大约各个衣角被捏了有三五遍的样子,德克就顾不得佯装了,干脆把披在身上的毛衣完全抖在手里,反复地翻看。
“找不到了吧?”兔子王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了,但于德克听来,却不亚于一声霹雳。兔子王却不就此罢休,继续用隔岸观火的语气,轻轻说道:“秘密找不到了吧?”
绝了希望的德克,把手中的毛衣再揉成一团,摔在脚边,眼睛直勾勾盯着兔子王的脸,牙齿“咯吱咯吱”地响着:“把地图还我,别逼我翻脸。”
兔子王却神态不改,也不迎合德克的叫板,只是冷冷责怪几句:“你还真是冷血,大家一起吃住了半个多月,竟说走就走。那群你教过的小兔崽子们,个个对你敬爱有加,你竟没一点留恋?即便我们兔子有什么不当之处,这只羚羊对你的恩情总是不薄吧?这半个月来,他哪天不像照顾亲儿子一样照顾你……”
“别啰唆了,把地图还我,死兔子!”德克一字一顿,清晰地骂道。
兔子王这才彻底没了素质,脚底下像是装了弹簧,高高地蹦着:“你果然是只冷血动物!我们真没看错你,你这冷血是天生的,别人再怎么好好对你,也改不了你的本性,太冷血!”
老羚羊已把德克摔在地上的毛衣,耐心地拍打得干干净净。
兔子王的斯文扫地,令老羚羊失望至极。昨夜,羚羊花了整整一个晚上都在劝说这只兔子,对待德克,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情绪。我们不能对一只冷血动物有过高的要求,改造他,感化他,训导他,我们需要时间,他也需要时间。
尤其最后一句,老羚羊重复了不下十遍。
但兔子王还是令老羚羊失望了。德克是只冷血动物的秘密,老羚羊独自守了足足半年,兔子王是唯一一个令老羚羊感觉有能力帮自己“优化”这个秘密的人。但现在兔子王的表现,却令老羚羊失望了。驯化冷血动物,绝非一份工作,而是一个工程。这个工程有个很惊悚的名字,叫作驯龙。参与到这个工程的成员,叫作驯龙师。
老羚羊正是一名资深的驯龙师。
可惜,兔子王不是,也可能永远不会是了。耐心是一名驯龙师的基本条件,兔子王恰恰缺了这个条件,他正在卡着腰与一只冷血动物对骂呢。
唉,咱只说德克。
兔子王被气走后,德克马上就会被老羚羊牵着爪子领进兔子洞,然后在一堆证据面前,德克终归要接受自己不是一条狗的事实了。
德克只是在体形上像一条狗而已。
德克是一只恐龙。
面对着堆成山的证据,包括妈妈的遗书,包括自己鲜明的身体特征,包括一大摞与自己完全巧合的恐龙的生活习性,德克想自己可能真的是一只恐龙了。
可德克并不情愿接受这个现实。
德克想,自己怎么就成了一只冷酷的、残暴的,说不定天一冷就得冬眠的恐龙了,再说恐龙不是在几亿年前就集体灭绝了吗?怎么就在朗朗乾坤下,就在狗窝里,就在一群狐朋狗友里,就唯独自己出产成了一只恐龙呢!
一想到狗窝,德克就立马想到了妈妈。
德克就更不甘心去接受自己是只恐龙的现实了。我有一只狗妈妈,我是狗妈妈的亲生儿子,我除了身上不长毛、鼻子有点绿,我就是狗妈妈的亲生儿子嘛,好多小孩子生下来都不长毛的,好多黑鼻子的妈妈也生过红鼻子、白鼻子、花鼻子的小宝宝,怎么就能凭着我的不长毛和鼻子有点绿就认定我不是跟妈妈一样的狗,而是几亿年前的活化石了呢?
德克拼了命地说服着自己。
做一条狗还是做一只恐龙的念想,就在德克的脑海里斗争得厉害。羚羊冷眼看着苦苦挣扎的德克,慢慢从怀中取出一束毛皮卷,丢了过去。正抱着脑袋打滚的德克果然如获至宝,一把抢在怀里,念叨着:“地图!我的地图!”
“德克,你不打算救你的妈妈了吗?”
“救!我当然要救!”
德克像个无助的孩子,哀怜地望着羚羊:“我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要救活我的妈妈。你看,我有地图,我有可以救活妈妈的‘复活地图’,我只要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找到这些线索,找到泪王子,我就能得到复活咒语,我就能救活我的妈妈了……”
德克一口气把心中所有的秘密抖了个遍。
羚羊一蹄子将德克展开的地图按牢:“很好,但是,德克,复活咒语可是一门来自远古的法术,你若不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是一只来自远古的恐龙,即便你找到所有的线索,找到传说中的泪王子,那咒语也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来自远古的多得是呢,盘古、夸父、后羿、伏羲,哪个不比恐龙让人容易接受!
但是,妈妈……德克的心中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与妈妈的复活相比,自己是一条狗还是一只恐龙,实在无足轻重了。德克缓缓把早就挑出来的妈妈的遗书与毛皮地图一起方方正正地叠好,伸手插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然后把剩下的所有能够证明自己是只恐龙的证据,悉数收进了老羚羊的羊皮袋子里,扎紧。
德克接过老羚羊的外套,像只真正的冷血动物一样,认真地披上防寒。最后把老羚羊的羊皮袋子往自己肩上一搭,昂首问道:“羚羊大师,只要能救活妈妈,我做什么都可以,再说,做恐龙也不比做条狗低级多少吧,咱们出发?”
老羚羊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是一个驯龙师最大的运气。
太阳已经彻底升了起来。
一只羚羊和一只恐龙的身影是如此地清晰,即便在风沙无常的茫茫大漠里,他们依然清晰可辨。
“师父,我是只什么恐龙?”
“骨冠龙。”
“骨冠?那在恐龙中算什么辈分?”
“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