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这家男主人回来了。
妞妞正靠在窗台边画画,忽然就扔了手上的水彩笔,边向下冲去,边欢呼道,“我爸爸回来喽。我爸爸回来喽。”
透过飞扬的纱帘,她见一辆黑色轿车正由路口驶过来。车子停下,陆续从车里走了出来。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头部,他的头发乌黑晶亮,一根根竖立,夏炎想到小时候动物园里见到的刺猬。
她将手上的水彩笔一支支捡起来,放好。
“今天有没有听话?”陆续问妞妞。
“听谁的话?”
“刘妈,还有夏老师。”
“没有。”
似乎是预料中的,他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是妈妈。”
他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没有说话。
“爸爸,我会不会永远都见不到妈妈了?”
“怎么会?”他抱起了妞妞,说道,“等过了这阵子。”
“我不信,爸爸总是骗人。”
陆先生低低笑了两声。
楼下父女的对话一丝不漏传入夏炎的耳膜。
她拿了自己的包下楼去,下了楼梯,陆续带着妞妞从外面进来。妞妞几乎是挂在陆续身上,陆续浓黑的眉眼舒展着。夏炎看到他暴露在衬衫外的手臂,肌肉绷紧结实,透着力道。
陆续也看见了他,冲她点点头,“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她停了脚步,看了眼妞妞,眸子转向他,“有时间聊聊吗?”
陆续稍稍缓了一下,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一双大手放下妞妞,“你先去玩会,我送夏老师回去,一会回来。”
妞妞抱着陆续的大腿,不肯放手。
夏炎将包甩到肩上,先走了出去。
陆续的车停在院外,车身光洁,保养的很到位,她背靠在车身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啪的一下点着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她仰着头,朝上吐了口烟圈,看着蓝蓝的天空白云飘。
这样的天气,的确很适合谈情说爱,适合宣誓爱情。
车灯闪了闪,她身体依旧靠在车身,没有动。
陆续给车子解了锁,大步走了过来。他是个体型较大的男人,走来过的样子就像一面墙,挡住了夏炎头顶的阳光。
他看了她一样,眉头轻皱了一下。
他是个不具备太多表情的男人,这轻皱的眉形,就已经可以理解为很不满了吧。
她猛吸了一口眼,跟着吐出一圈烟雾。
他没有闪,没有退,止到那团烟雾消散,他才开口,“协议书,你都有看吗?”
夏炎又吐了一圈烟雾,“看或者不看,有什么说法?”
“协议书第一条,工作期间严禁抽烟酗酒。”
手上的烟已经烧到了烟蒂,她抬起一只脚,放在脚底摁了摁,“如果我没有记错,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他没有说话,站在那边也没动。
她靠在车上,他站在她对面,他要比她高处很多,这个视觉,让人有种压迫感。
他拉开了车门,钻了进去,又关上了车门。
夏炎将烧尽的烟蒂用力一掷,扔在了草丛里,也跟着上了车。
车子发动,驶离了陆家。
车内装饰是清一色的黑色,没有多余杂物。这硕大的车厢里,估计连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到。
车子行驶间,夏炎视线停落在车里那一串玛瑙挂饰上,黑色的丝线穿过大小不一的珠串,通体黑亮,下面细密的穗子随着车身的晃动来回摇摆着。
夏炎对珠串不感兴趣,她的眼珠始终停落在那中间镶嵌的 3 寸大的照片上。
妞妞站在中间,两个大人分别亲着她的两边脸蛋。妞妞笑得放肆快乐。
右边那个有着鹅蛋脸,笑起来很知性的女人,夏炎也在陆家的墙上,见到过很多次。
妞妞也曾对着相片嚷嚷过,“这是我妈妈,是天底下最美丽,最温柔的妈妈。”
她向后靠了靠,座椅松软,瞬间包裹住了她。
他问她,“你住哪边?”
“东庄新村。”
他想了想,腾出一只手,拿出手机递给她,“自己导航下,我不认识路。”
她斜睨了一眼他递过来的手机,是一部黑色的iphone。
他的手顿在半空,等着她去接。
夏炎笑笑,“陆总,你就不怕被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她的手没有动。
她指了指前面岔路,“左转。”
车子随即左转了个大弯,与此同时,手机被收了回去。
“怎么,后悔了?”
他神色淡淡,“我看用不上,夏小姐自带导航。”
夏炎注意到,妞妞不在,他叫她夏小姐。
道路两边是葱郁的大叶杨,一棵棵,笔直耸立。
“什么事?”他单刀直入。
“妞妞的功课,她没多大心思。”
他并不诧异,“不急,慢慢来。”
停顿了一会,他又开口道,“多陪她玩玩,出去也没关系,最近天气好,她想去哪你就带她去逛逛。”
夏炎点点头,“这个你放心,既然要教她,尽心尽责那是应该的。”
陆续扭头看了她一眼,夏炎对她笑笑。
“我见她挺想妈妈的,和她妈妈见一面。或许会好一点。”
“不可能。”
夏炎瞥见他抓方向盘的手,骨节泛白,闭了嘴。
车子进了市区,车速面向缓了下来,他语气缓和了下来,“夏小姐,我只是希望你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夏炎没有说话。
看来这个男人,也是有死穴的。
快到目的地了,车子转到小路上,来回颠簸的厉害。
夏炎瞄了一眼身边的人,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尊容。
她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开口道,“陆总,我最近手头紧,想预支一下工资?”
陆续神色自然,“下个月要是吗?”
她点点头,“嗯。我想预支一年的。”
旁边的陆续突兀地笑出了声,前面是红灯,他停了车。
“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他转过身,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半倾斜着身子,一股压迫感沉沉袭来。
夏炎讨好似地笑笑,“合同在那边,我又不会跑。”
红灯转绿,陆续转过身启动车子。
“夏小姐,我预支薪水给刘妈,那是因为她在陆家待了三十年。”
夏炎抬眼,收敛了笑容,认真道,“要不把我证件压你这边也可以。”
“不行。”
他依旧淡淡的样子,语气却是坚决的。
夏炎看着他,感觉自己面前是一块坚硬的石头,让人无从下口。
车里沉闷下来,夏炎转头看着窗外,闹市里都是人,人头攒动。她不耐烦地看了下手表,这一路也开了快四十分钟了。
车子转进巷口,巷子里有赤裸着上身的小孩互相追逐,也有穿着白色背心带着草帽的老农堵在巷子口叫卖西瓜,空气里还漂浮着一股韭菜煎饼味道。
“是这里吗?”他似乎不太确定,转头问她。
她点点头,“就在这边停吧,你这车,进去了,估计也出不来了。”
他打转着方向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夏炎拨车门,没拨开,转身看他,“开门啊。”
陆续没有看她,薄唇抿成一条线,边看倒车镜将车子停在了巷子最边上,这才熄了火。
她又要去拨车门,却听到他声音沉沉,“一年的工资,也不少了,你要做什么?”
“告诉你,你就会借了?”
陆续脸上流露出一丝犹豫,转瞬即逝。
夏炎笑了笑,“谢谢你送我。”下了车,走开了。
关门的瞬间,有风吹进来,带着一股气息,应该是她头上的味道。一股廉价的洗发水味道,很香,很香。
他并未急着发动车子,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的背影。她依旧将包甩到肩膀上,穿过人群往巷子里走,她穿着齐膝的一步裙,下面是人字拖。露出一双纤纤细腿和光滑的脚裸。
陆续一双眸子追随着她,看着她的背影混入人群,她走过的地方,偶尔有穿着大裤衩的男人涎着脸回头看她。他不禁摇了摇头,低下头去发动车子。
周末,夏炎去银行办信用卡。
她进了银行,走到服务台,直接问道,“我要办一张能大额度透支的信用卡。”
漂亮的客服小姐眼睛溜了她一圈,客气说道,“小姐,我们这边贷款超过5 万,是要有担保的。您有带收入证明吗?”
夏炎摇头。
客服理所当然地笑了笑,“小姐,您有上班吗?”
夏炎点头。
“那好办。让您公司提供你的收入证明就可以办理了。”
“确定只要一份收入证明就可以了?”
“是的,小姐。”
“谢谢。那办好后会再来的。”
“随时恭候您的光临。”
随时?夏炎笑笑,她可做不到那么悠闲。
今天已经二十五号了,离月底没有几天了。
这里是C大的垃圾街,之所以叫垃圾街,是因为这边一到晚上,各种小吃,烧烤路边摊聚集,热热闹闹,一片人间烟火气息。
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来,犹豫了下,又塞回了口袋里。她走到了学校的后门,正是上课时段,路上没什么学生,两边的店面被懒洋洋地太阳烘晒着。她在太阳下眯着眼,一点点往里面的店铺走去。
在街口角落不起眼的位置,有一家烧烤店,碳烤炉子早熄了火。戴着四角帽的大叔正在里面打盹,听见声响,走了出来。
“老板,还烤羊肉串吗?”
“烤,烤,”老板见有生意,从里面出来,边走边问,“烤多少?还是老数目?”
夏炎笑着点点头,这老板竟还记得她。
“好嘞。”老板是少数名族,普通话听着拗口。
店里没人,她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那老板边忙着手边的活儿,边回过头来道,“好一阵子没来了嘛?”
她用纸巾擦着桌子,懒洋洋的样子,“毕业了,工作忙。”
“你男朋友前阵子还来过,”他边往羊肉串上加胡椒,边道,“听说你们要结婚了。”
她看着纸巾上黑的污渍,皱了皱眉头,半天才道,“是要结婚了。不过不是和我。”
老板不说话了,拿着刷子开始卖力刷羊肉串。
以前大学那会,她和萧羽逛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这边吧,这一排的路边摊,夏炎每家都吃过。
萧羽家教严,从来不吃这些。大多时候,他拿着烤串站在那边,一边无奈地看着她大快朵颐,一边无奈地拿纸巾给她擦嘴。
老板端着羊肉串过来,夏炎收回了心神,拿起细细的竹签,咬了一口。
还是以前的味道。
看着晚霞映在远处的梧桐上,她伸了个懒腰,路边电线杆上到处都贴着兼职小广告。大学生,最富余的也就是时间了。她走了过去,用手机将小广告都拍了下来。
她拿着手机翻出通讯录,手指停在陆家的号码上,想了想,又收回了手机。
日子渐短,当她坐上去落山区的公交车,天都黑了。H市的夜已经开始了,公交车挨个路过每个她曾经熟悉的地点,恒隆广场,长江路,酒吧一条街。窗外忽明忽暗,她静静地看着外面,只是觉得浑身轻松。
像是一个挣扎了很久,终于从沼泽里爬出来的亡命之徒。
越接近落山区,黑夜却是越来越明显了。隔了很远的路灯在地上晕出淡淡的光,夏炎看着外面,估测着陆家的位置。她对着空荡荡的车厢哈了一口气,有白色的水汽升起。
关键时候不愁钱,真的是一种底气。
刘妈给过她陆家的备用钥匙。用钥匙开了门,她一眼便看到车库里停着的那辆路虎,稍稍松了口气。
穿过庭院,进了客厅,偌大的空间里,只开着廊灯。她忍不住看了手上的腕表,刚过10 点,看来刘妈和妞妞都休息了。
她于是点开了客厅的灯,随意从书包栏里抽出本杂志,坐在沙发上边看边等。
时间静静溜走,夜色静谧,只听见墙上的石英钟嘀嘀声,夜风吹动树叶留下哗哗声。不知过了多久,楼上有细微的声响。却丝毫没有下楼的迹象,她于是放下杂志,站起了身子,上楼去了。
果然,书房里的门缝里漏出微微灯光,脚踩在地毯上,沙沙作响。他不禁低头去看,自己的脚正踩在一张相框上,幽黄的灯光像附上了一层薄雾罩在地上,夏炎定了定眼,看清那是一张相框,四碎的相框玻璃踩上去沙沙作响,照片上陆续的半张脸被踩在脚下,另一边那个微笑着的女人脸上都是玻璃渣。
夏炎意识到了什么,转身要往回走,刚迈开步子,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拉了回来。
“你还有脸回来?”男人低低的气息喷到脸上。
她没来得及张口,湿热唇覆上她的,慌乱地掠夺她的气息。
她本能地去推他,双手却被他单手握住,抵在头顶。她整个人被逼着推到了墙角,后背撞到墙上。他的唇却已经游走到她颈脖处,呼呼地吹着气。她更是厌恶之极,身体奋力扭动起来,似乎是她的反抗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他手下加重力道,她的裤子直接被褪下,一双嫩藕般的细腿暴露在夜色下。
对方却是占地侵城,一只手按压着她的翘臀。她心里凉透,几乎是吼出来,“放开。”
他要拨开她内衣手顿了一下,整个人怔了怔,随后像是清醒了过来,轻轻推开了她。
他们之间的空隙被拉开了,他看见了她的脸,她也看着他的。
或许是暗夜的关系,他的脸透着阴郁。她的,却是通红。
他发现是她,眉头紧了紧。
夏炎没说话,低头去整理自己的衣服。衬衫的口子几乎都松开了,她一粒一粒扣好,厌恶地用袖子擦自己的嘴。
她抬了抬眼,见他还在看她,索性靠在了墙上,保持刚才的姿势,房间里淡薄的光衬得她脸色青白,如一块冷玉,她笑道,“还想看哪里?”
他没动,眸子一点一点的看着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话,一股浓郁的酒味随之而出。夏炎偏过脸去,一旁的书桌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
他脸上无异样,眼睛里泛着红血丝,在夜里,显得有点可怖。
“怎么,装疯卖傻?这难道是你们这群老男人的惯用把戏?”
他站在那边,没有动。一双猩红的眼睛像看着她,又像没看她。
“怎么?就算认错人,一句道歉总该有的吧。”她似笑非笑,“还是没胆量道歉,怕我讹你?”
他依然未动。
“还是要我再享受的叫一下比较好?”她不依不饶道。
她忽然凑到他眼前,近得她的呼吸都停留在他脸上。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眼神如一汪冷泉。对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勾了勾唇,妩媚狡黠至极,下一秒,他听到她高呼出的声音,“救命啊……”
他的神情瞬间变了,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几乎是吼道,“你是疯了吗?”
她呼吸的热气喷在他手心,极痒难耐,尽管看不到她表情,她变细的眼眸显示,她又笑了。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他的热气喷在她耳边。
夏炎一只手抓住覆在她脸上的手,转过身来,笑盈盈道,“陆总,逗你玩呢。”
“不过真有一件小事要你帮忙。帮我开个收入证明,今晚的事,我们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
陆续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道,“我们本来就什么也没发生。”
夏炎摊摊手,“那你刚刚怕什么?”
他坐回位子上,半靠在椅子上,即便微醺,他身上的衬衫依然笔直,一点压褶都没有。
“这里是我家,你这算私闯民宅你知道吗?”
“哦,是吗?那我们就闹出去看看,到底谁的话更有信服力?”
她看了他一眼,又变了语气,“再说,只要一份收入证明,并不是什么大事,就麻烦你了。”
她挑了挑眼皮,等待着他的反应。
陆续向后仰了仰头,双手抚了抚面,像是在给自己醒酒。半晌,他坐直了身子,淡声道,“改天吧,今天不行,我喝了酒,不处理公事。”
“陆总,这哪算什么公事呀?”她问道,
他往玻璃杯理倒了酒,没有再理她。
“不就是一个证明,要不我帮你打,你盖个章就行。”夏炎越过桌子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按笔记本电脑上的开机键。
一只手伸出来,抓起她的,甩到了一边。
“夏小姐,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什么目的。但是今天,我不会给你任何东西。你要是再胡搅蛮缠,我就报警。”
他抬着头,一双眸子直直的对着他。
他的力气大,被甩出来的手撞在桌角,一阵痛麻。
夏炎捏着手腕,神情像是呆了一呆,下一秒,她抄起桌上的酒瓶,就要对着那只刺猬头落下去。
他正对着她,显然也看见了。但是他的头没有偏,没有退,一双眸子依然直直地对着她,整个身子不躲不闪。
在酒瓶落到他头的前一秒,她的手偏了偏,酒瓶越过她的手砸向身后的书柜的玻璃上,厚实的瓶身闷哼着飞溅出来,跟着玻璃碎片,哗啦飞落到地板上。
陆续却还在看着她。
“今天的事,你给我记着。”夏炎咬着牙,转身走出了书房,嘭的一下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