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夏炎是被自己的手机给吵醒的。
她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
“夏小姐,昨晚打了你好几个电话你也没接。上次面试的那家,最后还是决定录用你了。本来定好的今天早上让你去签合同的。”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昨晚喝的太多,现在头痛欲裂。她一只手抓着头,理不清思绪,“噢,录用了?哪家啊?”
“就是陆家啊。我也只带你面试了一家。”
她抬眼看了下四周,天是大亮了,身旁的笑天,鼾声正浓。
陆家?应该就是那个私教吧。
夏炎肿胀的脑瓜里浮现出那个淡淡的拒绝的眼神。
她口干舌燥,一只手按着额头,“不是说不行吗?”
“那也由不得他们,像他家这样的,想找到合适的,也没那么容易。”猎头叹了口气,“估计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拿着手机下床,“薪资多少?”
“你期望的那个薪资。”
“那好。我一个小时后到。”
收了手机,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将床上的被子哗啦一下掀开,床上的笑天动了动,嘟嚷道,“大清早的,干嘛啊?”
“快点起来,送我上班。”夏炎边说着,人已经进了卫生间。
笑天一毕业,她爸就在市区给她买了一套房,三室一厅,豪华装修,夏炎偶尔会寄宿一晚。
夏炎洗漱完毕,见笑天还赖在床上,上前推了推他。
“快起来,要来不及了。”
笑天抬起头来,“你不是辞职了吗?”
“新工作。”她坐在梳妆台上,将笑天的化妆品哗啦一下倒出来,抓了瓶隔离就往脸上涂,“就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私教,人家决定要我了。快点,第一天,别迟到了。”
笑天懒洋洋地下了床,打了个哈气,“你这整天都折腾啥?”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出发了。
两个人跟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打哈欠。
“律师不用找了,钱我自己还。”
夏炎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开口了。
“你疯了吗?”笑天急踩住刹车,“他们打电话恐吓你了?”
“你告诉我,是你公司,还是那个刘民?”
“没有。总之,我决定了,自己还。”
笑天已经靠边停好车,急道,“夏炎,你傻不傻,以为有了新工作,就能去填这个大窟窿吗?我已经打听到,那个姓刘的只是皮外伤,不肯出院就是想讹你。应该就是那个朱有为在捣鬼,知道你一个女生肯定没办法,只能从了他。”
“我知道。”
“那你还上他的道,你是真傻啊?”
笑天想了想,又说,“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只要你拖得起,其他我帮你张罗,律师你也不用担心,我爸这边的律师还是信得过的。”
她抬眼看笑天,眼神如水洗过的月亮,“笑天,谢谢你。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帮我。”
“但我就是想早点远离他们,其余的,我都不在意。”
笑天看着她这样,知道她倔,是怎么劝也劝不回的,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家几代经商,她虽然未涉足过商场,但是自小耳濡目染,凡是涉及到钱,她都表现的非常理性。不像夏炎,明明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还要硬着头皮去填这个坑。
也不知道是宿醉的原因,还是被夏炎气到了。笑天一路上开错了好几个路口,加上路况不熟悉,到了陆家,也快十点了。
“真的不要我等你。”
夏炎点点头,“你还是先回去吧。”
“那好,有事打我电话。”
进了陆家,照旧是先前的佣人开的门,和气道,“夏小姐,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跟着佣人穿过院子,进了客厅。沙发上边看报纸边等她的陆续,见他们进来,将手边的报纸叠了回去,问她,“自己来,不熟悉?”
她手里还拿着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穿过沙发,将报纸塞在了墙角的书报栏里,转身道,“这位是刘妈,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她。”
夏炎点了点头。
他沉沉的眸子若有似无地在她身上扫了一下,“随我来吧,把合同签了。”
她跟着刘妈换好了鞋,放下了包。跟着他上楼去,她见他进了二楼左手边的第一个房间,她便也跟了进去。
天气很好,开阔的窗户上,初秋的阳光洒进来,明亮温和。夏炎不自觉用手挡了挡眼睛。
对一个宿醉的人来说,这阳光,真的是太刺眼了。
陆先生已经走到书桌边,从文件栏里抽出几张纸,放到她面前,“这是合同和协议书,你先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把字签了。”
他身后是成排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籍。
他坐在她对面,穿着一件浅灰色棉衬衣,整理着手边的资料。他的手很大,略显粗糙。
夏炎的眼睛比脑子还要肿胀,她只挑了福利几处看了一眼,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的甲方处已经签了名字,陆续,字体工整,力透纸背。
日期是昨天的。
她抬头,看他。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他也抬起了头,问道,“有问题吗?”
“不是说不合适吗?怎么忽然又要我了?”
“试用看看。”
他依旧淡淡的神情。
“那天在纳斯卡,就是你,不是吗?”
“是我,不是我,有什么关系吗?”
夏炎笑笑,“有。如果那天不是你,我可以演一个好老师。我演技一向很好,那天你也看到了。”
他丝毫不惊讶她的语气,手上理文件的动作也没有停。
夏炎拖着腮,斜睨着他。
他将手上的文件分门别类放进文件栏里,见她还没动笔,开口道,“还有问题?”
“有。”她问,“你有笔吗?”
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递了过来,书桌宽,她站起来前倾着身子去接她手里的笔。她的手接到笔的瞬间,她发现他的眉头是皱的。
她并没有在意,拿了笔签好字,递了过去。
陆续接过合同,看了眼签字,不由又皱了下眉头。
她的名字,签得散漫潦草。
“几号发工资?”
他想了想,“今天是五号,以后就每月 5 号发你工资。”
夏炎点了下头,转身要往门外走去。
“等等。”他叫住她,“孩子还小,不可以骂,更不可以打。”
夏炎偏了下头,笑道,“看来对我还是有印象的。”
夏炎出了书房,径直去了洗手间,她忍不住又洗了把脸,将衣袖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果然,一股刺鼻的酒味。
昨晚她住在笑天家里,早上起来还是穿的昨天的衣服。
她想起他皱眉的样子,冷笑了一声。
她跳上洗面台,整个后背靠在镜子上。这里,连卫生间都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夏炎仰着头,看天花板,又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着了火。
等她再出来,陆续已经上班了。她沿着楼梯一级一级慢慢向下走,手指散漫的滑动着扶手,有阳光洒在地上,静谧和谐。
在这里上班,似乎也不错。
虽然她并不确定自己能在这里干多久。
餐厅里传来哗啦声,她循着声音走过去。只见餐厅凳子上,坐着一个头发散落的小女孩,应该是刚起床,撅着个嘴,明显地还带着起床气。而她的脚下,一地的玻璃渣,牛奶顺着大理石的纹路游动开来。
一旁的佣人连忙弯下身子去收拾,小女孩却是趁阿姨背过身去,脱了鞋袜,往桌子上爬去。幸亏远处赶过来的刘妈见到,忙上前要按住她道,“我的小祖宗,当心摔着。”
小女孩却是躲开来,直接钻到了桌子底下,刘妈到底是年迈,弯下身子去找她的时候,小女孩早光着脚蹬蹬地跑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撞到了在靠着墙看热闹的夏炎身上。
她抱着双臂,眯着眼看着她。小女孩退了两步,歪着步子,也打量着她。
“闹够了吗?”她抬高了声音,直直看着她道。
小女孩却是斜睨着她,丝毫不怕她的样子,“你又是谁啊?”
“今天起你要跟着我学功课。”
她却是跑到门口,回头做了个鬼脸,“我才不要跟你学什么东西。等我爸爸回来了,我要投诉你,为什么请的这些老师,一个比一个凶呢?”
转身就消失在了门口,刘妈忙招呼旁边人道,“阿玲,你快跟上去看看。”
阿玲的女佣人忙跟了上去,刘妈转身去收拾桌子,不免歉意地对夏炎说,“夏小姐,让您见笑了。”
夏炎摇摇头,她早有心理准备了。
第一天,她只是熟悉环境。刘妈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带着她熟悉陆家的环境、佣人,还有那个不听话的妞妞。
陆家是个三层别墅建筑,一层是客厅、餐厅、客房和佣人的房间。二楼走廊两边,一边分布着主卧室和书房,另一边是儿童房和妞妞的卧室。三楼据说是老先生和夫人回来才留宿的。
儿童房里,粉白的墙壁到处都是涂鸦,有用铅笔,水笔画得各式各样不知为何物的插画。还有的地方干脆是用尖锐物刻上去的。而室内滑梯的一脚,却是推满了洋娃娃,细细看去,所有的洋娃娃几乎都是残缺的,要不少了只胳膊,要不断了条腿。
夏炎蹙了蹙眉,小时候的她也很是顽劣,和男孩子打架也是常有的事,但远远还不到这个程度。
刘妈有年纪大人多的通病,喜欢唠叨,一边带着她参观,一边絮絮叨叨“以前也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只是不爱学习。”
“先生也是的,说断就断了。哪个小孩不要娘的……况且还这么小,哪受得住啊。”
“都是有脾气的。也没见吵,也没见闹,不知怎么就闹起离婚了。”
刘妈边走边用鸡毛掸子掸着里面成排的衣服,这间屋子位于主卧的一个侧间,在阳光下,可以看见衣服上有淡淡的粉尘,漂浮在空中。她看着面积跟自己出租屋相当的房间里摆放整齐的鞋帽,皮草,风衣,眯着眼睛,像是在欣赏,细碎的发跟着轻轻抖动着。
正式上班后,如她预料的,她跟妞妞沟通得一直不顺畅。
或者,简单点说,这个小女孩压根没将她放眼里。
夏炎跟她说话,她不理。夏炎叫她,她都是装听不见。
这么大点的小孩,叛逆劲真的能上天了。
这天,夏炎教她算数,她却一直在低头玩ipad,夏炎对着小黑板说了半天,她却是玩着游戏格格笑出声来。
夏炎敲了几次小黑板,她都无动于衷。夏炎走过去,将她手上的IPAD给抽走了,小家伙立马站起来要抢,夏炎拿平板的手抬高了,看着她道,“老实听我说完,我就给你,”
小家伙收了手,两只大眼睛瞪着她,忽然转身跑到窗边,爬坐在窗台上,冲着楼下喊道,“刘妈,快来啊,夏老师欺负我。”
楼下刘妈着急忙慌地跑过来,看着她又爬到窗台上,脸都白了,“小祖宗,这是怎么了,赶紧下来。”
“我要ipad。”
“好好好,你先下来,我给你拿。”
“不嘛,你先拿给我。”
刘妈转身从夏炎手上拿过ipad递给她,她拿了,又冲夏炎做了个鬼脸。
夏炎放下课本,看着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小女孩。同样的把戏,这小妮子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让她老老实实听课,似乎是天方夜谭。
她摇了摇头,跟着刘妈走出屋外,问刘妈,“她这样,你家先生也不管管?”
刘妈自个先叹了口气,“先生哪有时间管她?他终究是忙的,有时忙生意,几个月不见人影也是常有的。”
夏炎半倚在墙上,偏着头看着走廊墙壁上乱七八糟的涂鸦。的确,从第一天见到过他之外,好多天都没再见到过这家男主人的身影。
她没了教课的心情,在洗手间里,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微风拂来,窗外的香樟沙沙作响。她静静看着摇摆的叶子,眉头轻皱了起来。
昨天,她收到了原公司的辞退单,和那份她之前已经见过的索赔单。支付期限为本月底。
她向窗外漫不经心弹了弹烟灰,工作这一年来,除去汇给家里的,她的确是有点积蓄,但还远远没到索赔单上的金额。
她是个从小穷怕了的人,眼看着自己那点积蓄要没了,不惊慌是不可能的。
只有钱才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她深信不疑。
她大口吸了口烟。
窗外,枯黄的叶子顺风飘下,地上被浅浅铺上了一层,像一块大大的地毯。她不禁拿出手机拍下一张,发到朋友圈。
出来的时候,妞妞已经不在儿童房了。她下楼来,穿过客厅,听见外面庭院里传来格格的笑声。
她站在了门边,见妞妞光着脚,扯着浇草坪的水管乱跑,细软的水珠儿散出来,水珠儿撒到的地方湿漉一片。刘妈追着小家伙,边跑边嚷道,“小祖宗,让我来吧。”
妞妞却是回转了身,将水管对准了她,兴奋地大叫,“pia,pia,pia。”水珠儿洒在刘妈的头上,又浇到她身上,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啊啊叫了两声。
夏炎看着眼前两人,眼皮松了松,忍不住笑了。
有些时候,她也挺羡慕眼前这个小家伙的,可以胆大妄为,可以无忧无虑。
她脱了鞋子、袜子,光脚踩进了草坪。
“刘妈,你去换身衣服,我来看着她。”
刘妈脸上都是水,她用手抹了一把脸,看了眼妞妞,开口道,“好吧,我顺便去把水阀关了。”
刘妈走进了屋内,夏炎往草坪中间走了走,濡湿的青草带着丝丝凉意,踩在脚下痒痒的。妞妞站在那儿看着她,也不靠近,她对夏炎是戒备的。
夏炎既不阻止她,也不看她,取了另一根水管来,拧开开关,细细的水珠儿像呜咽的溪流,缓缓流出。她对着阳光抬高了水管,上空便流出一道彩虹来,她忍不住用手去接,手心里开出朵朵白色水花,染湿了身上的白色衬衫。
站在对面的妞妞惊异地看着她,手里的水管也跟着高高举起。她不自觉地模仿起夏炎来。
她拿出手机来,对着那七彩霓虹,调整模式,水陡然低落下来,她不防,水全浇到手机上来。
水阀被关了。
她全身湿透,一旁的妞妞也一样。她走到妞妞跟前,将她湿漉漉的鞋子捡起,扔到了草坪外面。扫了她一眼,边往外面走,催道,“快点回去换衣服。”
妞妞扑闪着大眼睛,没说话,蹦跳着越过她,往屋子里跑去,边唤着刘妈。
夏炎出了草坪,走到别墅东边,那里有游泳池。由于天气渐凉,水池里并未蓄水,但躺椅还没有撤走。她躺在上面,拿出口袋里的烟,全湿了,她一根一根小心拿出来,放在台子上晾晒。半晌,她想到自己的手机,忙拿出来,甩了甩水,还能显示。
朋友圈有了一条评论。阳光略微刺眼,她不得不眯着眼睛,弯着腰,将手机放在身前,点开那条评论。只是一个赞,这个赞来自小白杨。
夏炎的手抖了一下。
这个小白杨就是萧羽。当初,是她给他起的网名。
夏炎家那边过年有贴钟馗辟邪一说,所以她就给他起了这个网名。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她看了那串号码,手指落在了接听键上。
“夏炎,是我。”
她当然知道是他,他的号码,她打了四年。
“有事?”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觉出不妥,干脆坐直了身子。
“听说你辞职了?”
“嗯,辞了快两个礼拜了。”
“辞了好,那份工作本来就不适合……”
他闭了嘴,这个时候再谈这些更不适合了。
之前,因为她接二连三的应酬,他们没有少吵过架。
萧羽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他最后近乎是哀怨地质问过她,“夏炎,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这之前的三年里,他们还一起吃饭,一起上自习,一起憧憬未来。短短半年里,他们都变得彼此不认识。
他给她在校外租了房子,用自己的零花钱。可是他却并不能跟她一起,他的父母给他在学校里安排了一份工作。
他们抓着他,抓得很紧。
“夏炎,我要结婚了。”
“哦。恭喜你。”她本来想说我知道。
“你来吗?”
“你这是在邀请我吗?”
“当然。”
“既然邀了,哪有不去的道理?”
有一会儿,他道,“夏炎,对不起。”
她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想起分手那天。她请了一天假,回学校拍毕业照。他来找她,她穿着学士服,有点不伦不类。他牵着她手,在校园里转了很久,马上就要毕业了,萧羽父母应该管不了他们了。
她握着萧羽的手,走得有些名目张胆。
中午他带她去吃饭,她还记得吃的是酸菜鱼,上学那会她很爱吃。吃到一半,他夹了块鱼肉放她碗里,停了筷子,看着外面,说道,“夏炎,我们分手吧。”
她用纸巾撸了下鼻子,问他,“为什么?”
他没看她,“我家里要给我介绍对象。”
她没说话,低着头继续吃。就着大米饭,将一盘酸菜鱼都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用纸巾不紧不慢地擦嘴,说,“好。”
他动了动嘴,半天道,“我去结账。”
从饭馆出来,她习惯性地去抓他的手,手停在半空,她愣了一下。他看到,柔声道,“走吧。”她装作拨弄手上的腕表,跟着走了出去。
挂了电话,往事一点点的爬上心头。她就这样仰躺在椅子上,一下一下拨弄着手上的腕表。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烈了,她感觉自己像是小时候家里阳台上暴晒的咸鱼,干瘪、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