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难得天气很好,妞妞在院子里玩,夏炎在二楼的儿童房里,和刘妈一起擦着地板,地板上到处都是水彩笔乱涂乱画的痕迹。她们先拿着湿毛巾将那些水彩笔的印记擦干,擦得差不多了,夏炎拿着拖把开始一点一点拖地,这个房间,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本来是粉色的墙壁上乱七八糟涂鸦了很多东西,大部分的玩具都是坏的,散落在各个地方。
刘妈低头拾着玩具,放到框子里,抬头看着夏炎麻利拖地的动作,整个人停了下来。
家里暖气足,夏炎只穿了件衬衫,下面是西装裤。她拖地的时候,满头的碎发跟着飘动起来,在阳光下闪着碎光。
刘妈不禁又叹了口气。
夏炎抬头,发现她还在看着自己。笑笑,问道,“刘妈,你有话就说吧。”
刘妈没聊到她问的这么直接,愕然张了张嘴,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缓缓动了动,“你和先生,准备怎么样?”
夏炎耸耸肩,手抚着拖把,“没想太多,暂时就这样吧。”
刘妈小心的看了她一眼,“夏小姐,恕我直言,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夏炎抚着拖把的身子丝毫未动,脸上却是冷笑开了,又是这句话,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什么才叫一个世界的人?”
“夫人嫁给先生的时候,陪嫁了一个公司。而先生作为回礼,让她入股了自己的公司。这样才是门当户对,夏小姐,你和先生差距太大了。”
夏炎笑笑,“那竟然门当户对了,干嘛还要离婚?”
刘妈哑口无言,尴尬地转过身子,屋外阳光很好,带着暖意。她的目光洒向远处,不由地哎呀了一声,整个人慌张地回过头来。
夏炎循着她的视线,看见院子里的凤凰树树,光秃秃的枝干,妞妞坐在最顶上的一根小树干上,两只小腿荡在半空。
刘妈叫了她两声,妞妞回过头来,看了眼她们,又转过头去。
刘妈急忙忙下楼去,站在院里,求爹爹告奶奶地让她快点下来。夏炎靠在窗台边,眉头跳了跳,这个小妮子,现在是越来越难搞了。
夏炎将屋子彻底打扫干净,拿起新的爬行垫给铺好,不要的玩具她全给扔垃圾桶里,房间总算是能看的过去了。她将垃圾拾到楼下,院子里,小妮子还坐在树上,地上,刘妈的嗓子都快哑掉了,阿玲急的去拿了梯子过来,要爬上去。
夏炎拦下了阿玲,将自己手上的垃圾袋交给她,抬头看了看妞妞。院子里,这棵凤凰树算是高的,夏天的时候,夏炎第一次来陆家面试的时候,这棵郁郁葱葱的大树结着豆子一样的果实,蓬发着生命力。
“下来吧,”夏炎叫她,“下午我带你去见妈妈。”
妞妞执拗的小身影动了动,想了一会,低头看着她,“我要让妈妈回来。”
夏炎点头,“这个你去问你爸爸吧,你先下来。”
“不,你让她让妈妈回来。”
夏炎哑然失笑,看了看刘妈,刘妈在冷风中,吹得整张脸灰白的。
她脱了鞋子,又扯掉袜子,看着上面,“你再不下来,我就上去。”
妞妞又低头看了下面,“你不许上来。”
夏炎像是没有听见,双手攀上树干,就往上爬。
妞妞看着她上来,急了,嘤嘤地像是要哭了,“你滚,滚下去,我不想看见你。”
夏炎没有理她,继续往上跑。
小妮子忽然就站了起来,抓着树干使劲的晃荡着,叫道,“你滚开,你滚开。”
夏炎已经爬到了她旁边,她朝他伸出手来,“来,过来。”
妞妞甩开了她的手,动作太大,她穿着鞋脚底打滑,整个人哧溜一下,往下栽去。
夏炎的手停在半空,她的神经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只听见传来嘭的一声,随后是刘妈和阿玲异口同声的惊呼声。
她脑子里嗡的炸开,低下头,只见那个灰白的小人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落在地上,那么小,姿势却又那么扭曲。
妞妞被救护车送往一院正是中午,陈光年亲自带着几个医生等候在门口,救护车刚一停稳,妞妞就被推了进去。陈光年弯下身子,边走边泛着她的眼皮,检查着她的四肢。妞妞照旧是昏迷着,就这样被推进了手术室。
陆续的车被堵在二环,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妞妞已经被推进手术室2 小时了。
中间,夏炎已经回过一次陆家,拿了些妞妞的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过来。刘妈和阿玲一直在手术室外哭哭啼啼,她等得不耐烦,去外面的小卖部,以前她抽的七星这边没有,她买了包便宜的男式烟,走了回来。靠在医院的墙角,一根一根的抽着。
她的手微微颤抖,她吸一口烟,又吐出一圈烟圈。脑子里,都是那个摔得扭曲的小身姿,在救护车里,那张苍白的,不会笑,不会哭,惨淡的小脸。
她抽了大半包烟,脚底下都散落着烟蒂,她拍了拍身上的烟灰,转身向医院里面走去。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夏炎上了电梯,按了 6 楼,下电梯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手术室的灯还是亮着的。
她走了过去,陆续已经来了,站在手术室门口,背对着她。刘妈微躬着背影,对他说着什么。见夏炎走近,说话声停了。
夏炎坐在了外侧的椅子上,抬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陆续就站在那边,不说话,定定地等着,像是一尊雕像。
手术进行到八点,妞妞被推了出来,身上叉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嘴上带着呼吸机,那么小的人,几乎被满身的管子给包围住了。
陈光年跟着从手术室出来,虽然他没有参与手术,但整个过程,他是一直在看着他。他低声叫了陆续,两个人往一边走去。
夏炎没有跟着刘妈他们一起去看妞妞,她背靠在墙上,竖着耳朵,听着远处的说话声。
“你们怎么就这么由着她胡作非为呢?”
“右脑大出血,手术是成功的。能否醒过来,要看她自己了。”
“先放重症监护室再观察几天。”
夏炎靠在墙壁上向后轻轻撞了撞自己的头,起身走到走廊尽头,按了电梯,下到医院大厅去。大厅的空调虽然开着,没有楼上暖和,夏炎还是只是穿着衬衫,走到医院外面,有冷风呼呼吹到脸上。但是她并没有觉得冷,她靠在墙角,又点了一支烟。
她这次抽的很慢,她吸烟的动作像是电视里的慢镜头,点烟,吸烟,吐出,每个动作都十分的迟缓。
晚上,医院四周很冷清,路灯相隔很远,散发着微弱的光。偶尔有路人走过,也都是匆匆的样子,呼出来的热气瞬间被吹散。
不知道抽到第几根烟,陆续从医院里走了出来。他是从侧方位走过来的,整个人笼在黑夜里,没有丝毫情绪。他走到她面前,夏炎一根烟抽到一半,她手上的烟被风吹得闪着点点光。
陆续停在她两步远的距离,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她。
夏炎慢悠悠的抽完了剩下的半根烟,扔到脚底下摁灭。
“有饭吃吗?”夏炎问道。
陆续的眼眶陷落下去,看上去像老了好几岁。他点点头,稍稍偏了下身子,让她进去。
夏炎走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拼命地吸着鼻子。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静媛来了。她高跟鞋的声音很仓皇,步子也很紊乱。陆续带着他进了重症病房,两个人在里面呆了一会,又默默地走了出来。
静媛是教养极好的人,看得出来,她极力自制的没让自己崩溃。在过道的角落里,她低着头身子就要往下掉,陆续怔怔地将她扶稳,双手托着她。她的脸埋在他肩上,她一直再追问他,“陆续,你答应过我,好好照顾她。”她的泪,湿透了他的羊绒毛衣。
陆续的背对着走廊,很坚硬。他像一座山,挡着来往行人的视线。
夏炎从他们身边穿过,走进了拐角处的一间病房。陈光年给他们预留了两间病房,好随时注意情况。夏炎将床铺了。
没有人要她留下来,她自己决定,要守在这里。
妞妞入院的第二天,她送刘妈回去,这个年过半百的夫人,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很多。在车上,她们一句话也没说。刘妈始终偏着头,看着窗外。她们,就像两个陌生人,拼座在一个车里。
进了陆家,夏炎收拾了几件陆续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也理了些自己的东西,路过儿童房的时候,看着新铺的爬行垫,不由地又走了进去。远处的小书桌上还放着妞妞的画册,半年了,她断断续续画了不少画,她画过爸爸,妈妈,屋外的萤火虫,秋千,还有自家的屋子。她的画很有想象力,她画画的样子像个伶俐的精灵。夏炎拿起那卷画册,放在了包里,出了陆家。
司机再送他去医院,她将陆续的衣服放到了他的房间里。听护士说,陆续和静媛正在院长那边,针对妞妞的情况商量好的对策。
夏炎去了重症病房,她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面,透光窗户远远的看着她。除去满身的管子和呼吸机,妞妞看上去是那么的安详,她就像是睡着了,睡得很沉。
有护士要推门进去检查,夏炎忙拦住她,“医生,麻烦你将这个画册放在她床边好吗?她以前总是喜欢画画,她一定想她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它。”
护士疑惑地看着她,转身要往里走。
“拜托了,我是她的老师。”
她将画册塞给了她,护士接得不情不愿。
她站在门外,看见护士将画册放在了她的床头。
她侧身靠在玻璃上,看着里面的护士给妞妞翻身,叉一根管子进去,应该是导尿的。
手机响了好多声,她才听到。一看,是萧羽。
她走到一边,接了起来。
“夏炎,你让我查的事,有消息了。”
“哦,他现在在哪?”
萧羽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你没事吧,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
“嗯,没事。有点感冒。”
萧羽将自己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跟夏炎说了。夏炎听得很仔细,记下了那个电话号码和地址。
最后她跟他道谢,饱含诚意。
“能帮到她的话,我也很乐意。”
“夏炎,别把自己折腾得太累。”最后,萧羽提醒她,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她只能惨然一笑。
收了电话,她转身的时候,发现不远处的陆续站在妞妞门口,转身进了病房。
自从妞妞入院以来,夏炎每天来回穿梭在医院和陆家,她给他们送饭,给他们送换洗的衣服,陆续和静媛有时去主治医生那边,她就站在门外守着。
只是,她一次也没有踏进过妞妞的病房。
她能做到的,她全都做。她去给妞妞的主治医生买咖啡,给护士们带奶茶,妞妞换下来的衣服,她给送去洗。
除了进医院当天,她和陆续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陆续忙着和陈光年研究妞妞的治疗方案,夏炎尽力的做着他们的后勤。
倒是陈光年,每次看到她,都是一副怪怪的眼神。
有一次,他趁着没人,终于开口了,“夏小姐,你走吧。你在这边,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夏炎就跟没听见一样,她手上拿着热水瓶,去给他们打开水。
除夕前夜,妞妞醒了。她只是睁开了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双因为昏迷而显得臃肿的大眼睛吃力的看着四周。
她醒来的时候正是护士给她换床单的时候,她似乎哼了一声,护士听到了。叫来了主治医生,随后,她的眼睛睁开了。
陆续和静媛也跟着进了病房,夏炎站在外面,她看不到里面的妞妞。因为有太多人,围得水泄不通,她只看到静媛,捂着自己的嘴,对着陆续又哭又笑。最后,她附在他的肩膀上,像个小女生一样哭了。
陆续从台子上抽出纸巾递给他,透过晃动的人群,夏炎看见他眉间松弛了下来。
夏炎站在外面,手按在玻璃窗上,看着医生护士穿梭过来又穿梭过去。
最后,她冲进了洗手间,将洗面台上自来水开到最大,好掩盖住她哭泣的声音。她双手支在台子上,对着哗哗的流水声疯狂的掉眼泪。
那无形的压在她身上的东西忽然就消失了,她就像是一个被勒着脖子窒息的人,陡然被放开,整个人轻松了。
她似乎待了很久,后来,有保洁阿姨走进来打扫,看她哭得这么伤心,忍不住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姑娘,生老病死,我们是左右不了的,想开点。”
夏炎一边擦着泪,一边笑,“阿姨,你错了,我是开心的,我身上,终于没有罪了。”
那阿姨手拿着碎布拖把,眼神奇怪地看了看她,埋下头去打扫卫生了。
夏炎回到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理得很快,就像是战场上的逃兵,抖索,慌乱。理好东西,她转身去开门,在开门的瞬间,她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凭借着一股直觉,她知道,他是陆续。
他身上没有喷香水,也没有修边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知道是他。
此刻,他站在门口,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她出门的态度。他整个人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但动作却很迟缓。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一道暗影,沉沉地投下来。
夏炎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他。她的眼睛还是肿的,但是她却笑了一下。
陆续神色肃静,没有任何和缓的意思,但也并没有愠怒。
夏炎笑的凄楚,将自己的包搭在肩上,“妞妞醒了?”
陆续点了点头。
“我想去看看她。”
陆续眼皮松动,“她刚睡下,等等再说。”
夏炎依旧抬头看他,“我知道她不想看到我,所以她睡了,我去看看她更适合。”
陆续轻轻点头,还是挡在她面前,等着她。
夏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抚了一下他的脸,她的手碰到他的下巴,有微微的触痛。好几天,他都没刮胡子了。但是并不难看。
“这次,就当是我欠你的。但是,你别这样看我。”
“我并不需要你欠我。”他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我需要的是你的态度。”
夏炎的心抽痛了一下,她不想再就这件事跟他解释什么,她轻轻推了下他,“陆续,让我一下,好吗?”
陆续高大的身形停顿了片刻,稍稍侧出了半边身子,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谢谢。”
夏炎沿着过道往外走,她的步子很笃定,也很决绝。
陆续轻靠在门上,定定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在妞妞病房外面,她将包放在了地上。推开了房门,病房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妞妞和缓的呼吸声,支架上的药水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滴着。
夏炎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妞妞,她睡着的样子很乖巧,长长的睫毛卷曲着,挂在白净的脸上。她的模样,大部分都来自陆续。眉形之间,有股持重。所以,妞妞在同龄孩子中,看起来略显老成。
夏炎动作轻柔,她担心吵醒了她。她一点一点细细地看了她半晌,脸色平和,其间又像是想到什么,笑了又笑。
她在病房里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发现陆续还是靠在那边墙上,像是在等她。他见她出来,站直了身子,要向她走过来。
身后,陈光年有事叫住了他。
夏炎冲他挥了挥手,笑了一下,拿起自己的包,向着电梯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