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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夜晚

【美】戴维·默莱尔

我们忧心忡忡地出了门。听说那曾是20世纪20年代最好的房子,可以想象当年拥有那幢住宅的主人是多么自豪。但是,现在这所房子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破败了,除了荒草丛生的园子,就是已经斑驳的木制门廊。站在警车旁,我望着那寂静而老朽的房屋,心中竟是莫名的失望,那房子像一个阴沉的迟暮老人。我想不出他的主人——那个当年富甲一方的富绅,看到这番情景又该以如何复杂的神情掩住双眼呢?

然而这里的主人都已经默默地长辞于世了吧,这所曾经承载着主人梦想的老房子现如今只剩下腐臭的味道了,远远望去像一张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老照片,到处渲染着昏黄陈旧氤氲。

与我同行的还有我的代理人、医生。我们一同望着那所阴暗、寂静的老房子,看着依然在这里从容生活的左邻右舍们,在同样腐朽老迈却曾经辉煌的宅第的门廊里,他们的样子在昏黄的夕阳里变成了这个城市独有的风景,他们嵌在残阳的影子里,忽然变成了一幅幅剪影,让人竟有些失了神。但工作依然在身,随即我们三个轻轻地朝大门走去,不约而同地生怕打扰这幅剪影的意境。大门旁的围篱在身旁变得越来越短,我们走上房子正面的台阶。

久无人迹的人行道已然杂草丛生、难以迈出脚步,而落寞的院落里更是被杂草掩埋得密不透风,那些高矮相间的树没有了当年奢华的威严,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接受主人的精心照料了,这样看起来竟在落寞中给人一丝诡异的感觉。我能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眼睛甚至有些迷离,我无奈地揉揉眼睛。

暮色褪去,我手中的手电筒派上了用场。我们三个人登上通往门廊的木台阶,那些裂纹斑驳的台阶让我有些退却,走在上面发出吱吱的扭捏声响每发出一声,我的身体就震颤一下,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骨头就是一块干枯的木头。我要观察这里的一切,低下头时我见到一堆泛着黄色的旧报纸。透过本应透明的彩色玻璃窗往里看,窗上的灰尘阻碍了我的视线,只让我捕获了里面的漆黑一片。我想我唯一的选择只剩下按响那个门铃了。说实话我有点抗拒,但更多的是侥幸的期待。

房子里的灯光没有如我所愿地明亮起来,我感觉不到这里有人生活的痕迹,因为就连轻微的拖着脚步过来开门的声响我都听不到,没有被打扰到而放下茶杯的声音,没有浴室里哗哗的水声。我们只能在门前紧张地等待着。

“这房子里只有一个老妇人。”医生告诉我们。

代理人有些紧张了,我想他在猜测一些电影里看到的恐怖场景。

“我们给那位老人一些时间吧,也许她已经得了老年性脑萎缩,老年人都逃不掉那个病,对吧,”医生说着,带着几分安慰的意味,虽然我心中并不相信,“也许她不在家,出门购物也说不定。”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这位老人名叫艾格尼丝,她至少有80岁了。”我得提醒他们我们的工作,我看起来冷静而淡然,而心中的恐惧只有自己知道。

我再次按响了那个冰凉的门铃。作为新上任的警察局长我想我应该尽责而且冷静,我需要注意我的工作方法。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应该尽量不打扰到这位老妇人。我希望这座旧宅保持着初见到时的剪影画面,怀旧但柔和。这时,我闻到门缝里传出的一缕恶臭味道,这突如其来的臭味让我睁不开眼睛,连鼻孔都被刺激得闭不起来。

“看来我们要进屋去了。”我不想打扰到其他的邻居,但是40年从警的经历让我不得不破门而入,那是我作为警察的职责。

我试着扭动那个光滑的球形门把手,门是锁上的。我又闻到了那股恶臭的气味。双手用力一推,那扇门开了。门似乎很脆弱,也许那恶臭味就是穿过这道破碎纸板纸门传出来的。朽木的碎屑伴着撕裂的声音像落叶一般落在我光亮的皮鞋上。

我一边用手电筒搜寻着屋子里的陈设,“有人在吗?”一边试图呼唤老宅的主人。大厅里灰尘满布,看起来像是多年未曾收拾却丝毫不显狼藉,这看起来有些奇怪。臭味愈发强烈了,几乎让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嗅觉上,对看到的一切都感觉迟钝。

我注意到右面一条卵形入口的后面是一间起居室,或者应该称为客厅。起居室里堆满高过头顶的旧报纸,那蜡黄色让我想到了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阅读过它们的人大概也是这样。我穿过狼藉的报纸丛,试图找到恶臭的源头。

我用手电筒搜寻着目标,并穿过另一条卵形门道。

“有人在家吗?艾格尼丝,我们想找你谈谈。”

手电筒的光亮打在一片更高的报纸丛上,那整理好的痕迹让我有些起疑。旧报纸中有1929年到1936年的,也有些1942年到1958年的,看起来像是某位有心人的收藏。报纸丛中有架钢琴,居然比报纸还要陈旧,显然绝对没有人打理过,蜘蛛网结成了厚实的形状,手电筒的光都映不出黑色烤漆的黑亮光泽。

“难道这是些宝藏?”代理人想开个玩笑,但他的声音却意外地在这房间里被拉扯得有些震颤。他一定也被自己变质的声音吓到了,他冷不丁地回了下头。

“我想需要一间一间地巡视。”我告诉他们。我发现这里每间屋里的报纸居然都按10年为一组的规则堆放和保存。我需要把这些线索和我脑中的猜测合理地联系起来。

二楼有一间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卧室,它的陈设风格和家具让我有了回到20世纪的感觉。那张床铺着整齐的丝绸床单,虽然灰尘累累却没有主人睡过的痕迹留下,它很平整。如果能打开半圆形屋顶上的华丽的顶灯一定能看出些什么不同的线索,可惜我只能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来观察。这里肯定很久没有付过水电费用,看来最近都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让我们不能忽视的是那股熏天的恶臭,像个阴魂不散的恶魔一般,缠绕着我们,抱着我们的大腿,阻碍着我们的脚步。我们继续拿着唯一的光源下到一楼,在黑暗中我们站在一楼后部的食品贮藏室里,我们是寻着臭气找到这里的。拉开那扇阴森的门时,我竭力想用我专业的冷静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我的太阳穴突突跳着,恶臭的浊气变本加厉地涌来,我们躲不开,因为它几乎像是沙漠里的风沙般扑到我们跟前。我们战战兢兢地朝下走,每一步都能听到木板的吱吱破裂声,似乎是在有人在扯我的皮肤。

我想我是个训练有素的合格警察,我应该冷静、准确判断并且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那样的要求是违背人类本能的。在我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我已经习惯了观察常人恐怖的场景并在其中理智地分析出那些线索背后的真实。但这一次,我只能在一束冰冷的光线下看清一件恐怖至极的东西。我想我的表情不那么自然了,指甲都抠进了掌心。

首先出现在光线下的是一位老妇人的无头尸体,它突兀地横陈在地上,身上散发的腐味就像是在垃圾桶边晒了数月的死猫。从她不明颜色的体内有什么东西渗出,我想起了乡下母亲扔在路边的腐烂成液体的土豆。

其后发现的景象我已经不愿意回想了,随着手电光的移动我往上方搜寻着,只见到一颗头颅悬在空中,仅仅是被一些看不清楚的套索夹着,似乎还在微微地摆动,飘荡的白发粘在脖子上,额头、脸颊以及嘴唇已经腐败脱落,突出瘆人的惨败的牙齿,已经有些干涸眼窝里,虚空的两个黑洞瞪着前方,也就是我站着的位置。那是她的头颅,她和我相对而视。

犯罪现场当然不止如此,随着我把手电筒向四周扫射,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摆放着一张配合着玩具娃娃玩耍的小桌子,深色的栗木材质,朝着玩具娃娃摆放着瓷质的茶壶和茶杯,玩具娃娃对面的椅子里也坐着个什么。红白相间的蝴蝶结束着金色的长头发,纯白的宴会连衣裙里套着鹅黄色的衬布裙,西部风情的草帽和锃亮的红皮鞋,这显然不是我们时代的衣着。连衣裙已经有些破洞了,同样残破的还有面孔,完全看不出那是一张人脸!仿佛只是被豺狗啃过的某些大型动物的残肢,只有一条伸出嘴外的小小黑色舌头提示着,这里坐着的曾经是位可爱的金发小姑娘。

这个狗娘养的恶心的杀人犯!

“上帝!”代理人躲在我身后感叹着,他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我们必须弄明白这件事。”我跟他们说着,也是在提醒自己的责任。我不能软弱。

我们三个回到办公室,灯光不怎么光亮,像是提醒着我们刚刚昏暗里的那一幕。现在气温很低,窗子外面飘来阵阵凉风,我打开窗子,试图带走多一些老宅的气味。这缕缕凉风让我觉得清醒,胃里向上翻涌的东西也渐渐安分了一些。

“我想那个老妇人杀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也许她觉得愧疚了,或者意识到自己的结局,所以她了结了自己。”我分析着看到的种种迹象,“但是我也不能确定,因为我还不了解这个案子的情况,她的动机似乎有些蹊跷。”

窗外的风越吹越猛,但我不想关上窗户,甚至打开了电风扇,呼呼的风声让另外两个人也深呼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淡然了一些。

医生用手轻抚了额头,清了清嗓子,说道:“那所房子是艾格尼丝和她的丈夫一起建造的,他们一直共同居住在那里,听起来应该是一段幸福的回忆。”

“她的丈夫?”

“对,她的生活应该很富裕,”医生继续平稳地说着,他的声音轻柔,“丈夫是位银行家,他叫安德鲁。1928年的时候,那男人可是富甲一方的霸主。他们二人有个3岁的可爱女儿,在他最风光的那年秋天死于类白喉症。”

我听着医生的话,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我父亲也是个医生,他很着迷于这样的病例。事实上,那个时候一个大银行家的女儿死于绝症,谁能不知晓呢。这个城市里的人们都关注着这件事,最终这个小女孩还是未能被救活,她的父母因为痛失爱女而精神崩溃,甚至是精神失常。安德鲁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妻子终于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一直离群隐居。”

我想我有点线索了。

“现在你能理解了吧。小孩的失踪的事情几乎都发生在秋天,就像现在这个时节。我们发现的那个女孩就是其中之一。我想我们一会要立刻通知她的家人,他们目前正在焦急地寻找她。我猜艾格尼丝大概是在多年的孤独生活中精神失常了,你知道年老的孤独和家破人亡的往事足够让她崩溃了。她大概是出于喜欢小孩子的念头,这种喜欢让她有点偏执于找到女儿的替身。也许她某些时刻还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要得到惩罚,而且绝不能把小孩子活着放出去,那样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或者那个疯癫的老太太还坚信孩子们没有死去,就像自己可爱的女儿一样。”

“就像孩子们相信玩具娃娃是兄弟姐妹的那种心态?”我有些疑问。

“你可以这样理解。可是如果这样的话,其他孩子的尸体被处理到哪里去了呢?也许那所房子里还有更多的杀人罪证。你可以猜测那个老人是不能支撑自己的信念才选择自尽的。那些尸体逐渐腐烂的样子实在是太恐怖了。”

“这种说法是可以说通的,”代理人说,他还在刚才的恶心氛围中不能自拔,仍然脸色苍白、表情紧张,“至少这个推理为我们找到了分析的方向。”

医生想到了更大的困难,“精神病人总是按照自己混乱的思维逻辑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你们必须清楚,病人的逻辑是难以被掌握的,因为它一定是极其混乱而且偏执的。”

已经有些眉目,我需要在保护现场未被破坏之前提取线索。我拿起电话,叫了一辆救护车,用职业但是温和的口吻通知孩子的家长。刚刚放下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个重要的电话,一定对弄明白这个案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注意倾听着对方的话语,意识到刚才我们的分析有了问题。

我放下电话,深吸一口气,静静看着他们。

“这件事情并不是艾格尼丝所为。”

“怎么?”医生和代理人有些惊讶,疑问地凝视着我。

“是安德鲁,”说着我快步走到门口,“我知道你们相信他在1928年就离开了这个城镇,但事实上他就在那所房子里。”

我们三个快速奔向警察巡逻车。

“我们不是搜查过那幢房子了吗?这根本不可能。”代理人说。

我们仓促地上了车,我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解释着:“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发现他。”但我心里清楚他们并未相信我的话,我们需要去那幢房子再次搜查。

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我不是一时意气而如此心急,这关系着整个案件的真实情况。在转弯时我踩下刹车,从旁边的街道急切地爬着坡。再次到达那所房子,我们匆匆穿过那被损毁的脆弱大门,走过布满幽森杂草的人行道,跨过门廊的破洞,进入那复古的镶有彩色玻璃的门里。

“安德鲁!你快些出来!我们知道你就在这里!明智的话你最好配合!”

我打开手电筒冲进起居室,这房子里阴沉的气氛和死寂的气息让我更加不能平静。腐败的气息和恶臭紧紧扼着我的咽喉,血气上涌,仿佛死神要把我的心脏挤出来。我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安德鲁,你听着!你要为你做的事情负责!如果你是伤害她的凶手,我一定要让你受到惩罚!”

我的拳头已经因为攥紧而骨节发白,颤抖着拽倒那一摞报纸。我知道他一定就躲在这鬼屋子里。

“局长先生,你要冷静。”代理人拉住我的胳膊。

然而我已经不能控制住自己了,我血红的眼睛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我拉倒了一堆又堆的报纸塔,房间瞬间不成样子了,尘土飞扬,蜘蛛丝网也在空中飘荡,微微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细细簌簌的声响沿着墙壁向角落里传去,吱吱的叫声也在我的脚下乱窜。

“快过来帮忙!”我已经顾不了自己的身份,失控地朝医生和代理人叫嚷。

我们看到他了!凶手躲在音乐室里——安德鲁待在那个隐蔽的报纸堆成的隔间。

凶手就在我们面前,他看起来丝毫没有昔日富豪的神采,那个老翁眼神空洞地躲闪着我们,但身手却敏捷异常,躲藏着掩盖自己的身体。我快速地奔过去抓住他的衣服——他的衬衫已经陈旧得像古老的报纸。在被我的胳膊拽得移动的时刻,我看见他身后的一幕:又是一个小女孩的尸体!身体被凶手捆绑住,显然已经死去,那一身20年代的打扮很是显眼。她瞪着的双眼灵动而有神,否则此刻也不会如此透露出恐惧。

他从来没离开过这间房子,他才是那个丧失人性的疯狂凶手!他的妻子因为不能失去这份爱而替他掩护了多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当他每杀死一个无辜的孩子,她都被自己的行为折磨一次。直到最后才被迫面临这注定的可怕结果——她悬梁自尽了,为了她深爱的丈夫。 FGTQRT6hVGH5vIgXDY49Cg/2prrDGoe+NaCujVVqx04tl1CCuXkCuGmgWGo7aP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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