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来,善民老汉洗罢手脸,就划着火柴,点燃了三根紫香,又点燃了一对蜡烛,供奉在灶王爷的像前,打躬作揖,跪拜在灶君面前了。他很虔诚地仰起头,盯着灶君的面孔,嘴里嘟嘟囔囔,向灶君明心,你老看得清白,恶人偷了我的兔,把钱兜丢在我屋里了。我可没有见钱黑心,没有财迷心窍,我等那丢钱的人来取,五百块一扎子整整齐齐照原样放着。你把事情的过场看得清清楚楚,我跟俺老伴都没贪财的心思……他想叮嘱灶君,年底回天宫去的时候,你可甭胡乱汇报我呀!
没有亲眼见过善民老汉敬奉灶君的人,一定不相信如今世上尚有这等迂腐的百姓,可姚店村的人都相信,因为他们看见过。
姚店村的姚善民老汉,信了大半辈子神了。他敬奉的神,一是灶君,二是土地爷,全是神幻世界里的末等芝麻官。他年轻时,也不信神,他爸却是一切神灵的忠诚信徒,进庙就跪拜,见神就上香,每月初一敬奉灶王爷和土地爷的一炷紫香是断然不能马虎的。善民老汉当时对他爸的行为十分厌恶,常用白眼斜瞅跪拜在灶膛里和土地堂前的父亲,说出一串串亵渎神灵的话,哼!穷得锅里没米下,倒是把钱买了香蜡纸裱,烧给这两个窝囊废,顶屁哩!早该把它扔茅坑去了,还月月敬它?他父亲蹦起来,甩手就给了他两个响亮的嘴巴,又跪下去了。
事有凑巧,这年秋天,善民被拉壮丁了,同遭劫难的还有本村的姚兴娃。两人一下子被拉到河南,开拔到一座不知名字的大山里,就到战场上了。两人只领得一身军衣,兴娃穿衫子,善民穿裤子,刚刚学会放枪,打了一仗,倒下一片死尸,像夏收时横七竖八摆在田地里的麦捆子一样稠。两人商量说,再打一仗,咱俩也就变成麦捆子了,得跑!就在队伍转移的极好机会里,趁着天黑,两人就偷跑了。可怜兴娃被追来的子弹击中脑壳,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麦捆子,他却逃脱了,一颗子弹劈掉了半拉子耳朵,却不影响他没命地跑。辗转月余,善民老汉一路讨吃要喝,有时住下来打几天短工,挣来十数个黑馍,背上再走,终于回到渭河平原东部原坡下的姚店村。当他呜呜哭着叙述了兴娃变麦捆子而自己丢了半拉子耳朵的经历以后,他爸顾不得安慰他的伤痛疲劳,立即点燃了香蜡纸裱,拉着他先拜灶君,再拜土地爷。教训他说,你这下该信了吧!要不是我烧香敬神,你娃子也变麦捆子摆到河南的沙土里了!你看看,神灵保佑着你,那枪子儿就只能挂住耳朵,耳朵离脑袋可没隔五尺一丈!善民从此也服了,月月初一跟他爸一同跪拜灶君和土地爷,甚至比他爸还虔诚几分。
“文革”闹到偏僻的姚店村的时候,乡村小学的娃娃在先生带领下,首先挖掉了善民老汉的土地堂,厦屋北山墙的墙壁上就留下一个豁豁牙牙的洞,洞上面留下一行黑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灶君被烟熏火烤变得黑苍苍的面目也被撕掉烧了。
近二年间,政策松活了,好些村子把毁掉的大寺小庙都修复起来了,善民老汉就在厦屋北山墙上又修复了土地堂,用青砖水泥砌成,倒排场了,一位捏面人的老艺人给他塑了土地神,他掏了五十块钱,心甘情愿。灶君的纸像也买到了。
善民老汉而今活得最滋润了。大儿子早已分家另过,在村子西头的新庄基上盖起一幢新屋,已经娶下孙子媳妇了,儿子和孙子常帮他犁地收割,倒也孝顺。二儿子从部队复员回西安,两口子都是吃公粮的人,年下节下回姚店看望老汉,一兜一袋尽是好吃好喝的东西。善民老汉和老伴农闲无事,清闲过余,反倒乏味,就养下一群兔子,剪兔毛卖给收购站,倒也不少收入。他的闲置的厦屋里,摆着一排排木格兔笼,多是长毛白兔,也有红兔和青紫兰兔,他只剪毛而不食肉,认为食肉是造孽。姚店人除了叫他善民老汉之外,又叫他兔老汉,也有叫善兔老汉的,村长给乡政府汇报的登记表上,却命名他为养兔专业户。
善民老汉也罢,兔老汉也罢,养兔专业户也罢,善民老汉不管这些称呼里包含着几分真诚又几分嘲笑,依然照例是每月初一敬奉灶君和土地爷一炉紫香。在他看来,贼娃子丢在街门木门槛上的布兜儿,那其实是土地爷给拽断的。
谁说神不灵?神无时无处不在!神无时不在保护善良百姓,无处不在惩罚恶人奸徒!
“你看,咱们都睡得死死的,土地爷给咱放哨着哩!”善民老汉得意地说,“土地爷看着贼娃子偷兔哩,把我给摇醒来;土地爷看贼娃子背着兔子跑了,就把狗日的钱布兜给拽断了……你看灵不灵?”
“灵!”老伴说,“贼娃子偷了二十几个兔,卖不上一百块,倒丢了五百元。老头子,我怕那伙贼不甘心……”
“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咱都不能拿这五百块钱。咋说哩?不是咱的钱嘛!”善民老汉说,“咱挣一个,花一个,挣俩,花俩,即使挣不下一毛钱,也不能收下不义之财。”
“你刚才说,这是土地爷给咱从贼娃子手里夺回来的嘛!”老伴说,“既是土地爷给的……”
“土地爷给的也不能拿。你忘了?灶君把一切都看得清白,要是汇报到天宫,咋办?”善民老汉说,“我想,那些贼娃子,大概是穷急了。看看要过年了。没钱办年货,猴急了,就想偷人,饥寒生盗贼嘛!咱还是把这布兜跟钱……还给主家。”
“还给谁呢?主家是谁?那些贼娃子还敢来取布兜儿?”老伴提出一串串疑问。
善民老汉一时也回答不了,没有开口,在想着万全之策。
“要不,交给乡政府去,或是交给派出所。”老伴说,“让乡政府或派出所……”
“不行不行不行。”善民老汉打断老伴的话,“贼娃子躲派出所,跟老鼠躲猫一样,怎敢到乡政府、派出所领布兜?那不自投罗网!”
“那……咋办?”老伴说,“交又不能交,搁又不能搁,这五百块钱倒该咋着办?”
“我看哪!那贼娃子既能偷兔,必是舍不得丢下票子的,十有八九要来取。他来了,说几句好话,认个错,咱把钱跟布兜还给他不就完了!”
老伴点点头。
善民老汉照例去抚弄他的兔。老两口很坦然,也很从容,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