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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御史巧断冤假案

世事翻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

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

诗的大概意思就是说:世间之事翻腾轮转,好人做好事却遭遇祸患,坏人害人却获取了好处,但这些都不一定就是最终结果,老天从来就没有辜负过善良的人。下面这个故事讲的就是这样一件事。

古时候有一个叫金孝的人,父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的老母亲。金孝年纪也不小了,早已到了成亲的年龄,可是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所以至今还没有娶到一房媳妇。母子俩只能靠卖油来维持生活。这一天,金孝像往常一样挑着油担出去做生意。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肚子不太舒服,正巧,路旁有个厕所,他赶忙跑了进去。方便后他急匆匆就往外跑,不想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脚趾被磕得生疼。仔细望去,只见一个布袋被他踢到角落里。一个布袋却这般坚硬,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他好奇地捡起来一看,呀!这一看不要紧,把他吓了一跳!竟然是白花花的银子!大概有三十两。金孝还从来没有拿到过这么多的银子,他非常高兴,也顾不上做生意了,就赶紧挑着油担返回了家。老娘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了,很是意外。金孝兴奋地把布袋递给老娘,说:“娘啊,您看看这是什么?”老娘打开布袋一看,惊慌地问:“你做什么坏事了?哪来的这么多银子?平日里娘总是告诉你要老实做人,你怎么能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呢!”金孝说:“看您说的,要是被邻居听见,还以为我是什么坏人呢!这不知是什么人丢在了厕所里,被我捡到的。我们如果用这些钱来做贩油的本钱,就不用赊别人的油来卖了。”老娘说:“儿子啊,俗话说,贫富皆由命。就只怕无功受禄,反倒招来祸害啊!而且这丢银子的人也一定很着急,你现在就回到原处,看有没有人回来找,把银子还给失主,也算是做好事积德了,老天一定不会辜负我们的。”

金孝本来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听了老娘这番话,也觉得很有道理,就赶紧往回跑。老远就看见厕所那儿围着一群人,金孝跑上前,只见人群中有一个汉子,急得满脸通红,正说要请人到厕所粪池里掏掏,看能不能找到银子。一问缘故,才知道汉子是他乡来的客人,因为要上厕所,就把围在身上的布袋解了下来,不想忘了拿,就丢掉了。见那客人在人群中忿忿地叫嚷,金孝便问:“你的银子有多少?”客人胡乱答道:“有四五十两。”金孝老实,便说:“是不是一个白色布袋?”客人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扯住金孝说:“正是,正是!是你拾到了吗?如果你还给我,我愿意出赏钱。”金孝道:“就是我拾到了,放在家里,你跟我一起去取吧。”金孝和客人动身,围观好事的人也一同跟了去。

到了家里,金孝把布袋还给客人。客人拿出银包一看,自己的银子原封未动,心中不免欣喜,可是一想到刚才答应给金孝赏钱,心里就有几分舍不得。他眼珠一转,反倒诬赖金孝说:“我的银子原来有四五十两,现在怎么就只剩下这些,肯定是你藏起来了一半!”金孝没料到客人会这样说,赶紧争辩道:“我刚刚捡回来,就被老娘逼着去寻失主,没动过你分毫。”那客人却一口咬定自己的银两少了,金孝又委屈又生气,又争辩不得,急得就向这客人一头撞过去。谁知那人力气很大,一把将金孝提起,抬起拳头就打。金孝七十岁的老娘连声叫屈:“你这汉子,我儿子好心把银子还给你,你不谢也就罢了,反而诬赖我儿子藏了你的钱财,真是不讲道理啊!”众人也感到愤愤不平,纷纷吵嚷起来。正好县令从此经过,听到吵嚷声便叫官差前去探看。

官差将客人和金孝母子带到县令面前跪下,各自诉说理由,客人是恶人先告状:“他拾了小人的银子,藏了一半不还。”金孝老实答出实情:“小人听母亲良言,好意还他银子,他反倒诬赖小人。”县令问旁边众人:“谁能作证?”众人都纷纷上前证实,是金孝主动还给那人银子,可是却没有人知道银子的确实数目。县令说:“你俩不需要争吵,我自有道理。”官差把众人带到县衙,县令升堂,众人跪在下面。县令叫人去核对银子数目,回复说:“有十两。”县令问客人:“你的银子是多少?”客人说:“五十两。”县令又问:“是他亲口承认拾了你的银子吗?”客人说:“是他亲口承认的。”县令说:“他如果要赖你的银子,为什么不全拿了,却只藏一半?如果他不承认拾到银子,你又怎么会知道。可见他没有赖你银子的理由。你丢失的是五十两,他拾得的是十两,这银子肯定不是你的,必然是另一个人丢的。”客人说:“这银子确实是小人的,小人愿意只领这十两。”县令说:“数目不同,你怎么能认领。这银子既然现在还没有失主来找,就判给金孝拿去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银子就自己去寻找吧。”金孝得了银子,千恩万谢地扶着老娘离开了,那客人又羞又气,只好离去。众人都拍手称快。这就叫做:欲图他人,反失自己。自己羞惭,他人欢喜。

下面要说的“金钗钿”也是一件奇事。有老婆的偏没了老婆,没老婆的又得了老婆。就像金孝和客人,图银子的却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偏得了银子。事情虽不同,道理却是相同的。在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廉,在百姓中口碑很好。鲁廉宪与同县的顾佥事是世交。鲁家独子鲁学曾与顾家独女阿秀早已定有婚约。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鲁家突然遭了变故,家产丧失殆尽,只剩了几间破房子,连生活都困难了。顾佥事见女婿家穷得不像样子了,便有了悔亲之意,与夫人孟氏商量说:“鲁家现在一贫如洗,我们的女儿要是嫁过去,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苦呢!不能耽误女儿的终身大事啊!我们不如另求姻缘。”孟夫人说:“鲁家虽穷,可这是从小定下的婚约,我们就是要拒绝也得有理由吧?不然,我们家岂不让世人耻笑?”顾佥事说:“我有办法,不怕他不退婚。现在就派人去鲁家说,男女都到了成婚年龄,催他们把婚事办了。那穷鬼自知没有能力,必然愿意退亲,只要拿了他的休书,这事就一刀两断了。”孟夫人说:“咱家阿秀性子刚烈,就怕她不肯啊!”顾佥事说:“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她了,你只要慢慢劝解就好了。”孟夫人来到女儿房中,跟女儿说了此事,阿秀说:“妇人要从一而终,爹爹这样嫌贫爱富,我实在难以从命。”孟夫人说:“现在你爹就去催鲁家下聘礼,若下不起便宁愿退亲了。”阿秀说:“如果鲁家下不起聘礼,女儿就算终身不嫁,也绝不改嫁。爹爹若要威逼,孩儿就拼了这条命。”孟夫人本来就对丈夫悔婚有意见,今日见女儿主意已决,便生出一计:瞒着顾佥事,偷偷地把鲁公子叫来,给他些东西,让他赶快把聘礼下了,以成婚事。

这一天,顾佥事出门收租,孟夫人趁机把园丁老欧叫来,吩咐他去请鲁公子来后门相会,万般叮嘱不可泄露消息给他人。老园丁来到鲁家,只见:门窗破落任风吹,厨房冷落无烟气,破墙漏瓦怕雨来,旧床破椅当柴烧。老欧见此情景不免轻轻叹息,真是落魄衰败啊,有谁来可怜这清官的贫穷子孙呢?老欧上前敲门,许久却只见一个白发婆婆来开门。老婆婆是鲁家的烧火婆婆,鲁家破败之时,家里的仆人都走了,只有老婆婆无处可去,便依然留了下来。老欧对老婆婆说:“我是顾家的仆人,孟夫人派我来,有要事要见鲁家公子。”婆婆叹息道:“唉,不巧了,刚好今日无米下锅,鲁公子到城外的姑姑家借米去了。”

原来鲁学曾有个姑姑,嫁到城外梁家,姑父已经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梁尚宾。别看梁尚宾人不出众,家不显赫,却也娶了一位好妻子。这一天鲁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老园丁见这老婆婆老实忠厚,应该是鲁家亲信,就向她说出孟夫人意思,教她赶快送信去请公子回来。老婆婆说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我亲自送信过去。”老欧又再三叮嘱说:“这是夫人美意,趁这几天老爷不在家里,一定不要失约。”老婆婆说:“您只管放心好了,我家公子一定会如期赴约。”

老欧于是告辞回顾家向夫人复命。老婆婆一刻也不耽搁,立即起程,一步一跌地打听着到了梁家。老婆婆说清事情原委,姑姑一听便说:“这是好事!”撺掇着侄儿赶快去。鲁公子也是非常欢喜,可是很快就愁眉不展: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破得不像样子。鲁公子自幼受父亲教诲,知书达理,现如今就算是落魄不堪,如此穿着去见岳母,礼节上也说不过去啊!想到这些,不禁长叹一声。姑姑见侄儿一脸无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笑着说道:“这不难办。”便转头对梁尚宾说:“拿你一件衣服来给表弟穿。”梁尚宾满脸笑容,答应说:“贤弟,你放心,你的事哥哥肯定帮。衣服嘛,肯定有。只是我还有一件要紧事,得马上到东村去和朋友商量一下。天色已晚,今天就不要进城去了,不如请贤弟在这儿委屈一下,明天一早再去。”鲁公子纵然心中着急,也不便说什么,只得同意。梁尚宾又嘱咐梁妈妈说:“婆婆走路辛苦,留她一宿,明天再回去吧。”梁妈妈只当孩子是好意,就真把两个人留下了。谁知道这梁尚宾本来就是个不守本分的坏人,他表面上好意帮鲁公子,心里早就打好了算盘。他想今晚抢在鲁公子之前去顾家,冒充鲁公子去会孟夫人和小姐。怕婆子回去后,那边老园丁又来请,透露出鲁公子没有回家的消息,自己再去冒充露了馅,才做如此安排。正是:欺天行当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梁尚宾背地里换了一套新衣服,悄悄地出门去了城中顾佥事家。

孟夫人这一晚叫老园丁开了园门等候,日落以后,就见有个人影,脚步慌慌张张,望着园门不敢进来。老园丁问:“是鲁公子吗?”梁尚宾连忙鞠个躬答应说:“正是在下。”老园丁赶忙把他请到亭子中,急急地进去报告夫人。孟夫人派人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见面。”那梁尚宾本来就是个小家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到了这样的富贵人家,不知该如何表现,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再者他是个村郎,不通文墨,说话言语自然粗俗;加上他又是假冒的鲁公子,内心很是忐忑。上前拜见时,礼貌不免粗疏,说话也不通畅。孟夫人想:“奇怪!一点也不像官宦家的子弟。”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可是转念又一想:“常言说得好,人穷志短。也难怪他会如此紧张。”喝完茶,夫人教人安排晚饭,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认为不合礼节,开始不肯相见。后又想到:“父亲有悔婚的意思,万一真是婚姻不成,今晚就是最后的见面;如果能见夫君一面,死也甘心了。”便出来相见。假公子连忙作了两个揖,阿秀回了礼转身就要回去。孟夫人说:“既然是夫妻,同坐吃饭又有什么?”假公子见小姐端庄美丽,骨头里都发起痒来。阿秀只认为是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伤心。正是:真假不同,心思各别。一会,饭菜已准备好。席间,夫人把女儿决心守志的事向公子说了说。假公子心中有鬼,内心慌张,应了一句又缩了半句,局促不安。夫人也只认为他是害羞,没有再怀疑什么。又坐了一会儿,夫人吩咐人收拾床铺,留公子过夜。假公子却装出要走的样子。夫人说:“我们是至亲,又何必拘束呢?我们母女还有话要告诉公子。”假公子暗喜,便作揖道谢去休息了。

夫人把女儿叫进房里,拿出私房银子八十两,银杯二对,金首饰十六件,约值百金,交给女儿,说:“做娘的也只有这些了,你亲自拿去交给公子,让他用这些来下聘礼吧!”阿秀明白娘的一番苦心,流着眼泪答应了。阿秀说:“娘,我怎么能自己去呢?”夫人说:“我让管家婆跟你去。”便吩咐管家婆,等到深夜就偷偷把小姐送过去,与公子叙话,又偷偷地说:“送到后你就到门外守候,省得碍他们的眼,不好交谈。”管家婆心领神会,赶紧点头应“是”。

那假公子心中有鬼,也不敢睡。夜深后,管家婆敲门说:“小姐来相会了。”假公子慌忙起身迎接。那假公子在夫人面前一个字也说不出,看见小姐却话多起来。小姐起初害羞,现在没有了旁人,也大方起来。阿秀说出心里话,不觉得流下眼泪。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真是丑态百出。阿秀只是伤心,却不辨眼前真假。她从袖中拿出银两首饰交给公子,并一再嘱咐。假公子收下银子,就一把抱住小姐把灯吹灭。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自己不好做人,就勉强顺从了。有人作《如梦令》说:

可惜名花一朵,绣幕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残被。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这假公子得了便宜,就放那小姐回去了。天亮时,夫人让丫鬟催促公子起来梳洗,又嘱咐说:“我家老爷就快回来了,贤婿要早做准备。”假公子辞别了夫人,出了后花园门,一边走一边洋洋得意:“我白白地骗了一个官宦家的小姐,又得了许多财物,居然没有露出马脚!哈哈!真是太幸运了!”想到这,不禁大笑起来。他拿着银两往家走去,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今天鲁公子又来顾家,我的事岂不是要败露?要是顾家追究起来,我岂不是……怎么办呢?我得把这事处理干净。听说顾佥事就快回来了,我只要再耽搁一天,明天再放鲁公子回去。等顾佥事回来,他就不敢去顾家了,这事就干净了。”主意已定,假公子就去了一个酒馆喝酒,一直拖延到下午才回家。鲁公子早已等得着急,无奈没有衣服穿,就没办法走,只得心烦意乱,焦急等待。姑姑也焦躁起来,派人去找儿子没有找到,就到媳妇田氏房里问:“尚宾的衣服在哪儿?”田氏说:“他自己锁在箱子里,没留下钥匙。”这个田氏是东材田贡元的女儿,人长得十分漂亮,又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一个有名的豪杰,因为有人要谋害他,是梁尚宾的父亲与鲁廉宪救了他,因感激梁家救命之恩,就把女儿许给他作儿媳。那田氏像父亲,也带几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不干好事,就叫他“村郎”。因此夫妻并不和睦,连衣服都是那“村郎”自己收拾,老婆不管他。

姑侄俩正焦急的时候,梁尚宾满脸春色地回家了。老娘开口便骂:“兄弟在这儿等你的衣服,你却整夜不归。”梁尚宾没回话,就直接到自己房中,把袖里的钱财珠宝都藏起来,安排妥当。这才出来对鲁公子说:“贤弟,真是不好意思,我因为有事耽误了一天,看今天天色已晚,不如明天再回去吧。”老娘气得骂他说:“你只要把衣服借给兄弟,别的就不用管了!”鲁公子说:“不只借衣服,连鞋袜也都要借。”梁尚宾暗自高兴,说道:“有一双新鞋在鞋匠家里做,今晚催着拿回来,明天一早再穿回去吧。”既然这样,鲁公子也没有办法,只得又住一宿。到第二天,梁尚宾又推说头疼,吃完早饭才起来,把袍、鞋、袜慢腾腾地拿出来,无非是想拖延时间。姑姑收拾好了一包白米和瓜菜之类,交给鲁公子,又嘱咐说:“亲事成了要回来告诉我,免得我牵挂着。”这梁尚宾又说道:“贤弟,你可要小心啊,不知道他们是好心还是坏意。依我看,你就硬从前门进去,是他家派老园丁请你去,有凭有据。如果从后园进去被他们暗算,你就没有了退路。”鲁公子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哥哥说得对。”正是: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

鲁公子回到家里,小心地穿戴好,才去了顾佥事家。他来到顾家大门口,门卫说:“老爷出门了。”鲁公子终究是官宦家子弟,他并不慌张,问道:“能否通报老夫人,说世侄鲁学曾求见。”门卫听说是鲁公子,便说:“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鲁公子说:“是老夫人叫我过来的,你们只需去通报,不会连累你们的。”门卫传话进去,孟夫人吃了一惊,想:“他昨天才离开,怎么又来了?”夫人传话请鲁公子到正厅等候,先让管家婆去探明情况。管家婆出来一看,吃了一惊,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人说:“夫人,不好了!这公子是个假的,不是夜里来的那个。昨天的那个是胖胖的,黑黑的;如今的这个是白白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说:“有这种事!”便来到后堂,从帘中一望,果然不是同一人。孟夫人忙叫管家婆出去细细盘问他家中情形,他回答得一字不差。孟夫人在帘后听得心惊胆战,那日刚见到假公子时,心中原本就有疑惑。现在这人长得眉目清秀,举止文雅得当,礼节周到适度,倒像是真公子。听他言语,就知是受过很好的教育。只听管家婆又问他今天为什么来,他回答说:“是老园丁传话叫来的,鲁某因为有事在城外耽搁,今天才回来,还望宽恕迟到之罪。”夫人想:“看来这是真的了,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心里一时慌乱,不免乱了方寸,回房就把事情告诉了女儿,孟夫人满眼含泪说:“都是你爹不通情理,害得我们做了这样的事。幸好没人知道,就不必再提了。只是没有东西赠给真女婿了。”正是:只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阿秀听后,心中感受真是难以形容:苦涩酸楚,羞惭气恼,真好比是乱箭穿心。她愣了一会儿,心中便有了主意,她对母亲说:“母亲,让我去见他,我自有办法。”夫人本有些担心女儿,现在见她气定神闲,并无异常之色,就放心出来与公子相见。

公子忙搬了一把椅子请孟夫人坐下,并受了两拜。孟夫人叫管家婆扶起公子坐下。公子说:“鲁某家贫,礼数不周到,还请岳母大人原谅。”孟夫人感到惭愧,无言以对,忙叫管家婆把门关上,请小姐出来见面。阿秀在帘内站住,叫管家婆传话说:“公子不应该因为杂事,辜负了我们母女的一片好意。一天以前,我的身子是公子的。但迟了一天,恐怕就会玷污你的名誉了。这里有一些首饰,表示我们的心意,公子还是另选良姻吧。”管家婆将首饰交给公子,公子哪里肯收。阿秀又说:“公子还是赶快走吧,留在这里也没有用。”说完,就听见小姐哽哽咽咽哭着进去了。鲁公子不明实情,以为是看不起自己,故作推脱,生气地说:“我虽然贫穷,但也不是为这两件首饰而来的。看小姐有决绝的意思,夫人为什么不说话,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叫鲁某过来呢?”孟夫人说:“我们母女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公子迟到,小女心生怨恨,公子不要多心了。”鲁公子还是不信,孟夫人也有口难辩。忽然听到里面乱作一团,丫鬟跑来说:“夫人,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孟夫人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跑进房里一看,女儿已经吊死在床上,救下来已经没气了,满屋人都哭了。孟夫人忍着苦痛,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房里,只见锦被上直挺挺躺着小姐。公子当时如万箭穿心,放声大哭。夫人说:“贤婿,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处,还怕惹出是非,快请回去吧。”管家婆将首饰塞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不得不出门离开了。孟夫人忙让人把顾佥事叫回来,说女儿不愿悔婚,上吊自杀了。顾佥事悔恨不已,大哭了一场。后人有诗赞阿秀说: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阱深?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鲁公子回家看着小姐给的金钗钿,又疑又叹又哭。第二天就把借来的衣服鞋袜包好,给姑姑家送回去。梁尚宾知道鲁公子来了,就赶紧躲了出去。公子见了姑姑,说了小姐吊死的事,姑姑也是惋惜不已。鲁公子走后,梁尚宾回到家,问母亲:“表弟到顾家去了吗?”梁妈妈说:“唉,去了。可是那小姐生气责怪他晚来一天,上吊自杀了。”梁尚宾脱口而出道:“啊呀,可惜了这么个标致的小姐!”梁妈妈很是奇怪:“你在哪里见过?莫不是你……”梁尚宾见没法遮掩了,就把冒充的事说了出来。梁妈妈大惊,骂道:“你这个禽兽,居然干出这种事!你的婚事还是舅舅帮忙促成的,如今你却恩将仇报,破坏了兄弟的姻缘,还害顾小姐丢了性命。”骂得梁尚宾无法开口,只得回自己房间,谁想田氏又插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的不义之人,会有报应的!”梁尚宾一肚子气正没处出,一脚踹开房门,揪起老婆头发就打。梁妈妈进来把儿子赶出去,田氏哭着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吓,又愁事情会败露,一夜没睡,第二天就死了。田氏回来给婆婆守孝,梁尚宾一见她便骂道:“贼泼妇!怎么不在娘家住一世,回来干什么?”田氏说:“你做了亏心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拿我出气。要不是婆婆死了,我绝不再见你这‘村郎’的面。”梁尚宾说:“我还怕娶不到老婆么,要你这泼妇来见我?今天我就休了你。”梁尚宾夫妻一向不和,话说到了这份上,就真写了休书。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出门离去。正是:

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贤慧女,一场相骂便分离。

再说顾家,孟夫人因思念女儿,每日伤心流泪,心想:“是老欧把那黑胖汉子领来的,一定是他把事情泄露给了别人。”等丈夫出门,夫人私底下审问老欧,却说传话时没有泄露,夫人大怒:“就算没有泄露,也是你办事不利。”叫手下重打他三十板子,直打得皮开肉绽。且说这一天,顾佥事到园中叫老园丁扫地,才听说已被夫人打得不能动弹。细问缘故,老欧就把夫人派去约鲁公子,及夜间房中相会的事都一一说了。顾佥事一听大怒,亲自来到县衙,把这事告诉了知县,要让鲁学曾给女儿的偿命。知县派人把鲁学曾抓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事情详细地说了:“只有这金钗钿是小姐赠送,并没有后园私会的事。”知县传老欧来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黑夜里又没有认清人,况且又有顾老爷吩咐,所以就一口咬定,那天晚上自己从后门带进顾家的就是鲁公子。这知县本来就欠顾佥事人情,因此就严刑拷打。鲁公子吃不了这苦,不得不屈招:“孟夫人好心叫去,赠与金钗钿用来下聘礼。我见阿秀美貌,就起了淫心,强逼行奸。第二天又去,导致阿秀羞愤自杀。”知县录了口供,判定是因奸致死,按法律应处绞刑。鲁公子被关进了死囚牢,孟夫人知道后大惊,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就私下用银两替他在牢中打点,又多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件事在石城县几乎尽人皆知,顾家脸面丢尽。顾佥事气急败坏,一定要置鲁学曾于死地。

有个御史叫陈濂,他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这个人年少聪明,专好查办冤案。此时他奉命巡视江西,还没入境,顾佥事就先去拜托了这件事。陈御史虽然表面上答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上任第一天,御史先巡视赣州。审到鲁学曾这起案件时,看了招词,又看了金钗钿,便叫鲁学曾来问:“这金钗钿是第一次去给你的吗?”鲁学曾说:“小人就只去过一次,并没有第二次。”御史说:“这招词上说的,一天后又去,是怎么回事?”鲁学曾诉说冤枉:“小人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就与顾家定下了婚约。因为父亲是个清官,死后家中贫穷,没有能力下聘礼。岳父顾佥事想要悔婚,岳母不肯,就派老园丁把小人叫去,想赠些财物。恰好小人在城外,一天后才去。那天就只见到岳母,并没有见到小姐,这奸情是屈打成招的。”御史说:“既然没见到小姐,这金钗钿是什么人赠给你的?”鲁学曾说:“小姐站在帘内,就只是责备小人迟到误事,这金钗钿只当留个念想。小人只认为这是悔婚的话,与岳母争辩。没想到小姐在房中上吊自杀,小人到现在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御史说:“这样说,那晚你没去后园。”鲁学曾说:“真没有去过。”

御史想:“如果特地把他叫去,又怎么会只赠钗钿两件物品呢?听阿秀抱怨的口气,肯定是有人先去冒充,连奸带骗,以致羞愤而死。”又叫老欧来问:“你到鲁家时,见到鲁学曾了吗?”老欧说:“小人没有见到。”御史说:“既然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那夜来的人就是他?”老欧说:“他自称是鲁公子,前来赴约,小人奉夫人的命令,引他进去的。”御史说:“见面后什么时候离开的?”老欧说:“夫人留他喝酒,又赠给他许多东西,天快亮时才离开的。”御史又问:“那鲁学曾第二次来,是你引进去的吗?”老欧说:“第二次是走的前门,小人不知道。”御史说:“他第一次为什么不走前门,却去后门找你?”老欧说:“我家夫人派小人去送信,让他从后园来。”御史问鲁学曾:“你岳母原本让你从后园走,你为什么从前门走?”鲁学曾说:“小人不知道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怕从后园走被暗算,所以直接走的前门。”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说:“从后园来的是他吗,你认得吗?不要胡乱回答。”老欧说:“昏黑中小人没有看得太清,像是这个人。”御史说:“鲁学曾既然不在家,你把信告诉什么人了?”老欧说:“他家有个老婆婆,小人跟她说的。”御史说:“你究竟还对什么人说了?”老欧说:“并没有第二个人听见。”御史沉思了一会,又问鲁学曾:“你说在城外,离城有多远?什么时候收到的信?”鲁学曾说:“离北门只有十里,是当天收到信的。”御史拍案大声说道:“鲁学曾,你说一天后才到顾家,是假的。既然收到信了,路又不远,为什么会耽误一天。”鲁学曾说:“老爷息怒,听小人细说。小人因家贫,去姑姑家借米。听到消息后就想回城,但由于衣衫破旧,想向表兄借一件,没想到他有事出去,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小人为等衣服,所以迟了。”御史说:“你表兄知道你借衣服的原因吗?”鲁学曾说:“知道。”御史此时已经明白几分,便问:“你表兄叫什么名字?”鲁学曾说:“名叫梁尚宾。”御史说:“好了,把他们押下去吧!明天再审。”正是:

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公案见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

再说那梁尚宾多日来一直小心行事,后来听说鲁公子被判了死罪,就放宽了心。这一天,门外来了个卖布的客人,存了几百匹布,说家中父亲去世,要赶回家乡,急于找个买主,情愿让些价钱。梁尚宾一想,这等好事,不如趁机压下价钱,买下布匹,日后好大赚一笔,便问道:“你存了多少布?值多少钱?”客人说:“有四百余匹,值二百两。”梁尚宾看了布样,又到船上翻看布匹,口里直称赞是好布,说:“我有八十两,想买你一半。”客人一脸的不屑,鄙夷地说:“你买我一半,我另一半要卖给谁,还是要耽误行程。你要是没钱,就不要做这买卖!”又冷笑说:“北门外这么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匹布都买不起!”梁尚宾听后,心中愤怒,说:“你这客人真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不过,我的银子凑不够,有几件首饰,可以吗?”客人暗喜,说:“首饰也是银子,可以。”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假扮的。御史回到府中,便把顾佥事也请来。御史拿出梁尚宾给他的首饰,顾佥事一看,吃了一惊:正是自己家的东西!忙问:“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御史不答,吩咐开堂审问,把鲁学曾、梁尚宾都带上堂来。御史说:“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做了什么好事?”梁尚宾一听,好似晴天霹雳,正要开口争辩。御史把银杯、首饰都拿出来,大声质问:“这些东西你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卖布的客人,吓得哑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梁尚宾招认了自己的罪行。御史派人把鲁学曾的枷锁打开,套在梁尚宾身上,依强奸罪判死刑。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正是:

奸如明镜照,恩喜覆盆开。生死惧无憾,神明御史台。

顾佥事听了这番审讯,拍手称快,连声道谢,说:“梁尚宾的妻子,也一定知道内情。”御史问梁尚宾:“你妻子姓什么,对这件事是否知情?”梁尚宾正怀恨老婆,便道:“妻子田氏,贪图财物,也是同谋。”田氏听说后,就匆忙带上休书来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田氏跪在地上,说:“我原是梁尚宾之妻,因厌恶他所作所为,早已经分开了。顾老爷不知道,求夫人救命。”说完,就取出休书拿给夫人看。

夫人正在观看,不料田氏突然扯住夫人的袖子,大哭起来:“母亲,爹爹害得我好苦!”夫人一听竟然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只见田氏双眼紧闭,哭诉道:“孩儿一时错误,被坏人玷污,实在没有颜面再见公子,才上吊自杀。谁知爹爹不辨真假,差点害了公子性命。他无家无室,终究我们母女耽误了他。母亲向爹爹说说情,把这事办圆满,不要绝了一脉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也就没有遗憾了。”说完,田氏便跌倒在地。夫人也哭得昏了过去。管家婆和丫鬟慌忙将她们唤醒。那田氏还呆呆地坐在地上,对刚才的事全然不知。夫人悲伤不已,知道刚才是自己女儿的魂魄附在田氏身上,便问田氏:“有爹娘吗?”田氏回说:“没有。”夫人说:“我举目无亲,见了你,就像见了女儿一样,你肯做我的义女吗?”田氏拜谢:“能够伏侍夫人,是我的荣幸。”夫人很高兴,就将田氏留在身边了。顾佥事回到家中,夫人诉说女儿阿秀托魂一事,顾佥事想起女儿,不禁流下泪来,就答应了收田氏为义女的事。知道田氏早已离异,跟梁尚宾早已没有了关系,就写了一封书信,和休书一起拿给县官。夫人又说:“女儿说‘不要绝了鲁家一脉姻亲’,如今田氏也还年轻美貌,不如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姻?”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也感到很懊悔,就答应了。世人有诗用来警示:

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 WdoWa/g9RmsW1Sh3X60GhEnk2yA5ow80zu75vYK60HZnNd1BRKm5jNL1oa7n7g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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