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画屏金鹧鸪”、“弦上黄莺语”、“和泪试严妆”这三句词细细读来,便会觉得三句其实有着深意蕴含在里面。“画屏金鹧鸪”,画屏上的用金丝银线绣的鹧鸪,极尽华美,却是难以展翅而飞,犹如一枝塑料花,外表好看,却是早已失去生命才换得的美丽,尽管美丽,它却是没有生机的。
“弦上黄莺语”,鸟语花香的俏丽,声声入耳,清新自然,每一声鸣叫,都是来自生活的歌声,它是鲜活的生命。
“和泪试严妆”,强颜欢笑,尽管外在极尽华美,却是内心凄苦磅礴,这样的情感又来得深重得多了,它不仅具有生命,还有浓重的情怀于此,欲笑实哀,欲舒实郁。
“画屏金鹧鸪”是温庭筠词里的一句,王国维觉得这句话适合用来形容温词的风格;“弦上黄莺语”是韦庄诗词里的一句,王国维觉得这句话最适合来形容韦庄诗词的风格;“和泪试严妆”恰恰适合来形容冯延巳词的风格。
不得不佩服王国维的功力,他的眼睛似乎总是能够明察秋毫地发现这些风格相似的词人不同的地方。他好像一位鉴宝大师,对每首词都能一语中的点出它的贵气。
我之前在读这三位词人的作品之时,从来没有去这样细细比较过。在读到这一章《人间词话》的时候,也就是仅仅从这三首诗词的角度去评析感受,就能略微明其细微的差异。
更漏子
温庭筠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纤柳细长,情丝万缕,春雨如娑,细细密密。花外的更漏声一声重过一声。雁起,城乌,这画屏上的金线所织成的金鹧鸪。燃起这熏室之香,薄薄的烟雾缭绕,透过了帘幕,青烟袅袅。这满满重重的惆怅啊,这谢家池阁啊。红烛啊,尽情地燃烧吧,而这绣帘轻轻地垂下,似乎已经在说夜已深沉,人快睡去。长长的梦中,对你的思念,君能否知晓呢?
这首词写的是女子对郎君深沉的思念。在我初读这首词,尝试着用散文诗般的语言将它的美复制的时候,觉得里面的东西都是断的。我没有办法找到一条主要的线索来用我的文字编织出词的华美。其实词里面的意象:塞雁、城乌、画屏金鹧鸪。这三个意象的出现,是非常突兀的,也是有着巨大的跳跃性。温词所选用的意象没有按照女子的情感流露来写,反而它是率性的、堆砌的,一大堆精美绝伦的意象在你眼前,没有明确的感情的线索在其左右。他没有对情感细腻描绘,他就用一些意象,让你从这样的意象里客观地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女子在哀伤。他没办法叫你去身临其境地体味悲伤,只是隔靴搔痒地看见悲伤。
这也是花间词的风格,华美浓丽却少真性情,温词是其代表。造就温词特色的还有一个很显著的原因就是,温庭筠写词之时,正是词初起之时,那时候的词不过就是歌姬酒女的唱曲,而且作为一个外表粗犷,实质上又不愿在外人面前流露情感的人,他所写的词有这样的风格也是很正常的。
温庭筠也写过感情外露的词,但是读起来还是觉得温词将情感隐藏起来的词,让我们读起来感觉自然些。比如那首很受世人争议的《忆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朱光潜就曾批评过此首温词写情过于显。也就是说,诗词一般写景要更多地贯穿自己的情感,而如果是单独的抒情,那么情感不可过于外露,要让读者自己在字里行间细细品读出。那么温词的这首《忆江南》的最后一句“肠断白洲”就将其情感表达得过于明显,给人弄巧成拙之感。读起这首词来,前面的“过尽千帆皆不是”中的“过尽”已有惆怅之意,后面的一句点实的句子“肠断白洲”的确有将其悲伤之韵味嚼尽之意,也确实觉得温庭筠将情感表达得过于实在,失去了美感。读起来的感觉就如同一个沉默冷峻之人,突然热烈,教人回不过神来,没有感动,只是尴尬,所以温词中的抒情,还不如他的始终站在词外做一个冷眼看客般写“画屏金鹧鸪”来得自然。
菩萨蛮
韦庄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红楼的告别之夜如何能够忍受这惆怅,香灯尽管点燃,半卷诗书兀自读着,这装饰着流苏的睡帘之帐也轻挽着。残月照着我的恋人出门,那么月圆的时候他便会回来了么?美人满眼斟泪,却还要向他辞行。“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昔日这美色美音,一声声地催促着这远离之人早日归家,绿窗下的等待的人儿似花。
说实话,将这两首词对比起来读,读过温庭筠的,之后再读韦庄的,我突然觉得脑海灵动一闪,灵光一现,有种清新纯粹小女人的情怀迎面而来。并非就是说温庭筠写的就不是小女人的情怀,而是我在读韦庄词的时候,觉得这样的一个形象生动、丰满了起来,她好像变成了一个俏皮的姑娘,有血有肉地站在我的面前,我更能自然地接受她,读这首词,就好像听到一个闺中女子对着你诉其心怀。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这句与“画屏金鹧鸪”其实读起来都微微有华美之感。但是,却还是觉得前句灵动自然,清新之气叫此句活了起来。金翠羽是琵琶的装饰物,后面跟着的弦上黄莺语,或许可以理解为,离别之际,美人手执琵琶,清歌一曲,如黄莺之语般的歌未完,却早已双泪垂。也或许,这柄琵琶就是两人曾经花前月下的常用之物,所以后面的“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也是接得极其自然。君需怜我似怜花,王国维就有诗云:“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再来比较“画屏金鹧鸪”也就是一句华美,一个姿势摆在那里,只得其外,不知其内,好像一件奢侈品,只能观赏,无法感受,因为它的美犹如展示厅里的摆设,只是词人外在的客观描绘。所以对比起来,我更喜欢前句:“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轻轻读一下前句便是极有感觉的,如初发芙蓉,明亮纯净,它是自然的,不做作的。
分析了温词和韦词,我们再来细细地分析冯延巳。因为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对于三者的比较,对冯延巳似乎赞誉更多。
菩萨蛮
冯延巳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娇媚的发鬟只是堆积在枕上,无心梳理,凤钗横陈。杨花一梦,溶溶春水,芳心流沛。红烛流泪,眼中难掩悲伤,看着翠屏上一片晓寒烟波。锦壶空催画箭,那个佩戴着玉佩的人远在天涯。涂上艳妆,愿能掩饰这怕人看穿的哀愁。轻落之梅恰若是纷飞的晓霜。
读完韦词,再看冯词,似乎觉得更进一步。韦词写的是一个男女之间的别离故事,我们可以从中读出些许情节。但是冯词,只是一读,你便知道是女子在思念男子。若说韦词是带有情节的故事,而冯词就是一个十分生动的细节刻画。冯词就是抓住这一点,女子闺怨的“怨”字。我们读韦庄的《菩萨蛮》,可以知道讲的是男女分别了,女子思念男子,并且盼望男子回去,男子回忆此前两人的恩爱,于是想到离别之时,女子对男子的叮咛,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等待你的人正如花一样,期待你的欣赏。而冯词里面情节全无,就是一个内容,全是思念,由思及怨,怨而至哀,已是哀怨断肠,却还要遮掩,抚泪强欢。
所以冯词和韦词相比起从客观的角度来抒写情感的温词来,冯词和韦词更多的是从主观的角度来抒写闺怨题材,抒写情感。所以冯词和韦词更生动,情感充沛,是活的。不像温词,虽然辞藻华丽,却无情感滋润,是干瘪的。
同是从情感的主观角度抒写,韦词宽阔,冯词比之韦词,又更细腻,更精致,外在浓丽,却是极尽哀愁。
然而这是王国维读这三人词后,在这三人的词中拈出一句做这三人词风格的概括。大致可以这样理解:温词华美却客观无个性;韦词清丽较为主观重写情;冯词主观外浓丽内哀愁。
尽管他所推崇的是冯词,实质上,在我看来,我读冯词,更多的是读出了冯词的氛围。这里暂且不多谈,后文会详细分解。此时对于韦词,我却是偏爱一首,这一首韦词,我觉得相对于冯词的外浓丽内哀愁,是有胜之而无不及。而明白了这一首,也就明白了韦词的境界,也就能够明白为何韦词会偏居冯词下位的原因了。本质上词还是跟写词人的心境是一样的,也就是跟前文的王国维先生的境界之说有着关联之处。
菩萨蛮
韦庄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此首词意思浅显,不过是喝酒的时候,主客之间劝来劝去。但是最后一句“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细细一读,也还能读出几分“和泪试严妆”之感,两句都是遮掩自己情感的意思。
“遇酒且呵呵”就是在觥筹交错之时,也是自己情感的强颜欢笑之际。“和泪试严妆”也是用浓丽的妆饰来掩饰自己的悲伤。可是“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中的“呵呵”二字,读起来十分的口语化,更无辞藻上的精致,却是叫人心中不胜悲凉之意。整句表达的就是俗世喧嚣、内心寂寞、人生苦短、强颜欢笑。所以,此首韦词,我觉得是能够胜却冯词的。“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中朴素的字眼,正是冯词的浓丽,即便是浓丽中的哀愁也是无法企及的。正所谓:“朴素之美,莫之与争。”而所谓的境界也是由此而出。
【注】
韦庄,字端己,五代前蜀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