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 ① ,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 ② 。十年青鸟音尘断 ③ ,往事不胜思。一钩残照 ④ ,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笺注]
①寻常:普通,一般。风月:本指清风明月,后代指男女情爱。
②称意:合乎心意。相宜:合适,符合。
③青鸟: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郭璞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又,汉班固《汉武故事》云:“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两青鸟如乌,侠侍王母傍。”后遂以“青鸟”为信使的代称。
④残照:指月亮的余晖。
[典评]
想来纳兰应是掰着手指写这首词的吧。
细细数来,好景不过只那些时日,翻来覆去地搜寻也不再多。常说人生如戏,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只是这些尝试不可以倒带、定格或重复,更没有机会再次完善,只有眼睁睁地看错误客观地存在,走过的路难再回首。几千年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是啊,逝者如斯!我们可以征服自然,天堑变通途;可以改造世界,高峡出平湖。而面对奔流不复回的岁月,不见古人,不见来者,悠悠天地间只一句逝者如斯,昼夜间便越过几千年。
好景不长,这是千百年流传的古训。墨菲定理告诉我们,越害怕的事情越会发生。越渴望,越难求;越珍惜,便越易失去。相知相伴,最是难求。若为友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若为爱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如当年的钟子期与俞伯牙,管仲与鲍叔,苏东坡与黄庭坚,可唱和,可调笑,甚至可以意见相左。知己,是求同存异,即使并不赞同也可以理解。
这里的知己,不是纳兰的那些好友,而是她——“寻常风月,等闲谈笑”。她能与他共剪西窗烛,与他同赏夜雨芭蕉,与他依偎着听残荷雨声。她或许没有咏絮才,抑或谈不上停机德。但她懂他,懂他的浅唱低吟,懂他的眉尖心上。只一个“懂”字——芳心重,即使离去,也沉沉地压在纳兰心头。从与纳兰相知相许开始,她便像一棵树深深地植于纳兰心头,狠狠地扎下根去,发芽,长大,平平淡淡的岁月里成长着他们的记忆,而后便永久地定格成一幅画。也有落叶,也有花开,那是三分谈笑,二分思念,一分微嗔,剩下的是半生相忘于江湖。
那些日子虽无大喜,回忆起来却总是沁着丁香一般若有若无的甘甜。何谓幸福?这是人世间无法量化衡量的参数。身处名利场,纳兰集权势、财富、地位、才情和皇帝的宠信于一身,却久久难以感到幸福。知己不在,五瓣丁香已伴斯人远去,惟余悠悠清香轻浮人间。这位令他念念难忘的知己,定是如丁香一般的女子吧:
她默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个女郎;
她默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
这般女子,比之西湖,比之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相宜,陆游曾吟《梨花》,“开向春残不恨迟,绿杨窣地最相宜”。无论是在人生的春秋还是晴雨,遇到她,孤单消弭,一切未知便立刻有了答案——那不是参考,而是确定,是唯一。她随风而过,不似斯佳丽那般疯狂固执的爱,却如一杯陈年女儿红,令人沉溺于往事中久久不愿醒转。可惜,可叹,十年音尘断,连送信的青鸟也无影无踪!
青鸟又名三青鸟,传说女神西王母的使者,“赤首黑目”分别唤做一名曰大鵹,一名曰少鵹,一名曰青鸟。古时的“鵹”即“鹂”,听名字便知是三只亮丽轻快的小鸟。其实这三青鸟本是凤凰的前身,为多力健飞的猛禽,后来才转变为一代玲珑小鸟。三青鸟是有三足的神鸟,只有在蓬莱仙山可见。传说西王母驾临前,总有青鸟先来报信。“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可见青鸟也常作为传递幸福佳音的使者出现在诗页中。
送信的青鸟不见,那些陈年往事日日温习,愈思量愈清晰,愈清晰愈徒增烦恼。本是“花有清香月有阴”之时,本应与爱人尽享“春宵一刻值千金”,那千古同月落下的清辉在人间划出一道铜墙铁壁,一边“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另一边只剩“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过未到伤情处。那一份执着的念想,那些共同走过的细细碎碎的日子,她的一颦一笑,他的一言一语,打碎了,搅匀了,和一团泥。捏一个你呀,塑一个我,生当同衾,死亦同椁,成就一生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