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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是《游龙门奉先寺》,及读其诗起二句,却云:“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已”字、“更”字,是结过上文,再起下文之法。今用笔如此,岂此诗乃是补写游以后事耶?然则当时此题,岂本有二诗,而忘其第一首耶?我反复思之,不得其故。一日无事闲坐,而忽然知之:盖此篇乃先生教人作诗不得轻易下笔也!即如是日于正游时若欲信手便作,岂便无诗一首?然而“阴壑”“月林”之境必不及矣!夫此境若不及,便是没交涉。夫作诗没交涉,便如不曾作。先生是以徘徊不去,务尽其理。题中自标“游”字,诗必成于宿后。如是,便将浅人游山一切皮语、熟语、村语,掀剥略尽,然后另出手眼,成此新裁。杜诗为千古绝唱,洵不诬也!〇岂惟游山,即定交亦然。陶诗云“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必与之数晨数夕,而后斯人之神理始出。今日草草一揖,便欲断其生平,此胡可得?〇哀哉!今之诗人,若天幸作得此一首诗,岂有不改题为《宿龙门奉先寺》者耶!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灵籁,月林散清影。
人亦能知杜诗起句突兀,不能知此起之突兀也。看诗气力全在看题,有气力看题人,便是有气力看诗人也。〇日间一游,只为已尽招提,又岂知招提有境,乃在夜宿始见。信知天下事,多有迟之迟之而始得者。三四此即所谓“招提境”也。写得杳冥澹泊,全不是日间所见。“境”字与“景”字不同,“景”字闹,“境”字静;“景”字近,“境”字远;“景”字在浅人面前,“境”字在深人眼底。如此十字,正不知是响是寂,是明是黑,是风是月,是怕是喜,但觉心头眼际有境如此。向使游毕便去,岂不终失此境?即使不去,而或日间先作一诗,彼一宿之后,岂不大悔哉!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五写龙门,写其高。〇龙门山,一名关塞山,又名伊阙山也。六写奉先寺,写其寒。〇“云卧”字,对“天阙”,作实字用,犹言云堂、云房。今僧家禅坐处,多有此名。“欲觉”者,将觉未觉也。此时心神茫然,全不记自身乃宿高寒境界。吾尝醉宿他人斋中,明旦酒醒,开帏切认,此竟何处耶?被先生轻轻画出。“闻钟”“深省”,后人务要硬派作悟道语,何足当先生一噱?先生只是欲觉之际,全不记身在天阙之上、云卧之中,世人昏昏醉梦,不识本命元辰,如此之类,正复无限。乃恰当此际钟声訇然,直落枕上,夫而后通身洒落,吾今乃在极高寒处,是龙门奉先寺中也。所谓半夜忽然摸着鼻孔,其发省乃真正学人本事。若如世人所言悟道者,吾不知其所悟何道也!“欲觉”,何不“便觉”?写尽世人悠悠忽忽,欲觉不觉,而晨钟代为发省,是以学者乐与 椎同住耳。〇玩此章法,则知三四句乃招提之境,而五六句乃招提境中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