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往时曾见有“人生奇福,是读未见书”之语,心极以为不然。何则?书自《五经》《语》《孟》《左》《国》《庄》《屈》《史》《汉》《韩》《苏》以还,约略亦总尽矣,尚有何未见书又应见?即有之,亦大都剽割如上诸书之肤膜,以自缪于同时小儿之前曰“某亦有书”云尔即已耳,而奈何谓足当乃公见,见而又屈乃公读,读而乃公又自以为奇福者耶?既而仆入唱经之室,而始然惊焉!唱经,仆弟行也。仆昔从之学《易》二十年,不能尽其事,故仆实私以之为师。凡家人伏腊相聚以嬉,犹故弟耳;一至于有所咨请,仆即未尝不坐为起立为右焉。夫唱经室中书,凡涉其手者,实皆世人之所并未得见者也。何必疑如上诸书之外,又别有书?正即彼如上诸书,人人孰不童而艺之也者?然以云见,则亦可称一交臂之间矣。间尝窃请唱经:“何不刻而行之?”哑然应曰:“吾贫无财。”“然则何不与坊之人刻行之?”又颦蹙曰:“古人之书,是皆古人之至宝也。今在吾手,是即吾之至宝也。吾方且珠椟锦袭香熏之,犹恐或亵,而忍遭瓦砾、荆棘、坑坎,便利之惟命哉?”凡如此言,皆其随口谩人。夫唱经实于世之名利二者,其心乃如薪尽火灭,不复措怀也已,独是吾党则将奈之何欤?且今唱经年亦已老,脱真不讳,是亦为人生之常,而万一其书亦因以一夜散去,则是不见者终于不得见也!即不然,而唱经身后颇亦有人为抱不得同时之恨,而终与之发其光焰,因而复得人人见之,此则后之人自快乐,其与今之人固无与也。夫人生世上,不见唱经书,即为不见如上诸书矣,能不痛哉!能不痛哉!兹暮春之月夕,仆以试事北发,辱同人饯之水涯,夜深偶语及此,皆慷慨欷,若不胜情。仆曰:“岂有意乎?”皆举手曰:“敬诺!”因遂呼笔识之如左。仆既竟去,殊未知诸子将何以为之所也!
时顺治己亥春日,同学矍斋法记圣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