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随着人流走出机舱,北京也在下雨,仿佛那块雨云是从爱丁堡随着她一同飘过来的。
离开北京那天也在下雨,七月里的倾盆大雨,又闷又热。她闭上眼,那一切似乎还是昨天的事。
心在胸腔中猛烈地跳动,是兴奋,也有点莫名的忐忑。她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一点。
“牙套妹!”一个小巧的身影像只飞转的球投进了她的怀中,没等她看清,双手突地被抓住。接着,手背上各多了两排牙印。
“艾俐,你干吗咬我?”叶枫吃痛地缩回手。
“疼不?”艾俐横眉冷目,双手交插,上上下下打量着失踪六年的某人。女大十八变,苹果脸变锥子脸,我见犹怜的骨感美。
叶枫揉着手,白了艾俐一眼:“我咬你看看!”
艾俐理直气壮地看着她,连珠炮似的轰道:“这还是轻的呢!你出国都没和我说一声,我们是仇人吗?似乎我们也曾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同床共枕四年。是不是你勾搭上了什么王子富豪,发达了,怕我像牛皮糖似的黏着你,想沾啥光?告诉你,本姑娘一身傲骨铮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叶枫赔着笑:“这不回国第一时间就通知你了。”
“哼,你还不是想使唤我,又是给你找房,又是给你找工作。牙套妹,我问你,为什么非要央视附近的公寓?那儿租金超贵,同样的钱在别的地方可以租更好的公寓。还有,你什么工作不找,干吗要做晚上电台的DJ?”
“不是要倒时差吗?”
艾俐真想为这个回答鼓掌叫好,听着真是很光明正大:“你当我是白痴呀,是怕白天遇到边城?我和你说,北京城很大的……”
叶枫忙打断她:“你车停在哪?”
艾俐斜睨着她:“看来你还是没有痊愈,这六年你白逃了。”
“艾俐!”叶枫干笑着求饶。其实事情没有那么夸张,她是和边城恋爱过,毕业前夕,两人情变,然后她出国读书,如此而已。
艾俐叹了口气,抓起行李箱的拉杆:“边城现在是华城集团的总经理,京城名流之一,非常忙,怕是你想见他,还得提前预约。”
叶枫脑子有点不够用,当年,在班上,无论是专业还是形象、气质,边城都是顶尖的,他怎么会改行?
“以后再慢慢说给你听。所以这次的同学聚会你一定要来参加,是专门为你办的。”艾俐是班上唯一留校任教的,现在俨然是同学之间的召集人。
叶枫呆滞地看着外面的雨丝,好像越来越密了。一路上,艾俐在讲什么,她都没注意听。
车拐进一个区,在一幢挺拔的大楼边停了下来。艾俐递过一把钥匙:“二十四楼,一个单元只有两户人家,我去瞧过了,公寓设施齐全,你搬进去就能住。我还有事,不陪你上去了。”
叶枫仰起头,隔着蒙蒙雨帘打量着被暮色笼罩的大楼:“建成没几年吧?”
“前年竣工的,我听物业说,央视有不少主持人也住这里。”
“真是不敢想象。”叶枫喃喃低语,“六年前,这儿还只是几幢旧筒子楼呢!”
艾俐眨眨眼:“你对这挺熟悉?”
叶枫脸刷地通红,慌张地推开车门:“我……我下去了,谢谢你,艾俐,改天再联系。”
艾俐又把她叫住,扔出来一张纸:“下周五城市电台有个面试,时点是你想要的,去碰碰运气。”
叶枫挥挥手,目送艾俐离开。大三时,艾俐暗恋系里面的英语老师王伟,她帮艾俐送过情书。王伟很客气地请她俩吃饭,两人打扮得美美的去赴宴,发现陪客是位丽人,王伟温柔地介绍,这是他的未婚妻。艾俐羞得差点当场一头撞死。但艾俐是个死心眼,明明没有结果的事,她还是坚持要留校。她说做不成恋人做同事也是开心的。这大半天,艾俐只字没提王伟,想必她并没有那么开心。
叶枫苦笑,情路总是艰辛的。
面试其实是很考验脸皮的一件事。
叶枫再一次深呼吸,假装没听见隔壁两个女孩议论她的话语。
她出门时,还特地修饰了下,画了眼线,抹了腮红,描了唇彩,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感觉看上去很大方很知性,这才微笑地穿上大衣走人。化妆品是女人最亲密的朋友,可是再好的化妆品,也不会说谎。
这只是城市电台情感栏目《午夜倾情》的DJ职位,又不是选美比赛,来的女孩一个却比一个靓,一个比一个嫩。夹在这群青春美少女中间,她这二十七岁的高龄,真的有点无地自容。
悲剧的是她还和其中一个女孩撞衫了。女孩瞪着她,气得眼中都泛出了泪光。其他等着面试的女孩,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愤愤不平,有的面露嘲讽。
叶枫觉得很无奈,这套装,她穿叫端庄,女孩穿叫飘逸,年龄一比就出来了。她硬着头皮坐下,假装没发觉自己成了女孩眼中的一根刺。
幸好她没要等多久,不一会,就有一个穿着西服的男子把她领进了一间布置得挺肃穆的办公室,办公桌后面的丰润女子也是一身凝重的黑。
叶枫礼貌地点下头,欠身坐下来时,她飞快地瞟了眼桌上的职位牌:崔玲,业务处处长。
“你是广院毕业的?”崔玲翻着面前的履历表,用眼角斜看着她,语气百分百质疑。
“我有带证书原件,需要验证下么?”叶枫唇边含笑。
崔玲没有笑,眉头缓缓地蹙起:“整过容?”
“没有。”
“变化真大!”崔玲又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还是有点不太相信,但她不再纠结这件事了。“我看了下你的履历,六年前毕业,然后出国,做过银行职员,还做过导游。你为什么出国?又为什么回国?”
叶枫一脸揶谕地回道:“因为我很爱国!出国是为了丰富自己,以便于有朝一日为祖国作出自己的贡献。现在我回国实现我的梦想。”
崔玲瞪大眼,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那你觉得在城市电台能放飞你的梦想?”
叶枫认真地点头。
“七岁的女孩说梦想是可爱,十七岁的少女说梦想是有志向,二十七岁的女人说梦想会不会太……天真?”崔玲冷冷地挑了下眉梢。
叶枫额头跳出三条黑线:“天真的人至少是真诚的,她还不懂世故,不会做作。电台情感节目,是对主持人声音和智慧的考验,需要真诚投入,才能让听众感受到,才愿意与你用心交流……”
“崔处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打断了叶枫的话。她扭过头,从外面走进一个男子,身材高挺,戴着无框眼镜,气质斯斯文文,“在面试?”男人走了进来。
崔玲站起身:“还有三个就结束了。”
男人点点头,顺手拿起叶枫的履历翻了翻。“好,那你先忙。”
男人深深看了叶枫一眼,把门带上出去了。
叶枫发现男子年纪不太年轻了,耳边的头发已显出几分灰白。
“别看了,有主啦!”崔玲抬起头,看到叶枫的眼睛还盯着门,冷冷地咳了一声。
叶枫调侃道:“没办法,控制不住,太养眼!”
崔玲愣了有几秒,面容慢慢地涨得通红,没好气地怒道:“他是我老公。”
叶枫耸耸肩,她有点同情眼前这个一直端着架子的女人,守着这么俊雅的老公,真是草木皆兵。“崔处长,我们继续吗?”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职位非你莫属?”崔玲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平静,音量高亢得锐利刺耳。
“没有这份自信,我来这里干什么?”叶枫清亮的眸子忽的一亮,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我受过播音的专业教育,又有一些经历,而且我还很……天真。不过,最后的选择权在于你,但我尽力了,不管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没有遗憾。”
说完,她向崔玲点了下头,转身出门时,她用力地咬了下唇。从崔玲铁青的表情上,她想这个面试她搞砸了。
“叶小姐!”走廊尽头一间宽大办公室的门开了,斯文的男子喊住了她。
她停下脚。
男子温文尔雅地自我介绍叫娄洋,叶枫不动声色抽了口气,原来是城市电台的台长。
娄洋看了看手腕:“快到午饭时间了,我带叶小姐参观一下我们电台的餐厅!”
“我可不可以把这个看做是一个电台员工的荣幸?”她小心翼翼地问。
“叶小姐很聪明,不过电台员工可不是好做的。来,往这边走。”娄洋绅士地走在外侧,与叶枫保持着一臂距离。
他们来得有些早,餐厅里还没几个人用餐。
“电台的午餐品种很多,也有西式点心,你随便挑。”娄洋递给叶枫一个餐盘,温和地向橱窗里的师傅微笑颌首,“给我来一份B餐。”
叶枫要了一份和他同样的B餐。
“这个城市里,比较活跃的电台有二十四家。有几家的午夜情感节目中,《夜色温柔》、《城市悄悄话》、《篇篇情》、《午夜星空下》都做得非常成功,我们电台在这个时点却是弱项,不管是市场营销,还是讲两性关系,听众关注度总是不高。我考察很久,觉得我们需要一个优秀的电台主持人。叶小姐说得很好,你有经历,又专业,知道怎么与听众沟通,我很期待叶小姐能改变这种现象。”
娄洋的吃相和他的人一样文雅,饭是一粒一粒挑进嘴中的,喝汤不发出一点声音。和这样的男人一起用餐,叶枫更加同情崔处长。
叶枫艰难地咽下一口汤:“娄台,坦白地讲,我一毕业之后,就没播过音,也没主持过节目。今天,我也只是想来碰下运气,自己并没有把握。对于情感话题,我可能会让娄台失望。”她自己就是情感上的败将,用什么来指导别人在感情上怎么正确地走?刚才和崔玲说那些,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这个节目是1+1,还有一位情感专家和你一同主持。叶小姐的声音很有感染力,还有……我对广院的学生有信心。叶小姐,我瞧着你很面熟?”
要是娄洋再年轻个十岁,要是她貌美如花,这样的问话,她会以为是某种暗示的搭讪。可看着娄洋一脸长者般的温和,她严重鄙视自己不健康的思想,老老实实地回道:“我跨千年时才来北京的,2004年去的新西兰,我长得很大众!”
“2004年那届,名人可不少,央视新闻主播夏奕阳、北京台的许曼曼,还有……”娄洋发觉叶枫突然沉默不语,目光羞窘、慌乱,忙打住。
吃完饭,他领她去参观《午夜倾情》第八的播音间。叶枫抚摸着话筒、音响、厚重的隔音玻璃……轻轻地咬唇,心里面涌起一股久违的波动。
娄洋让她后天来上班,两周后《午夜倾情》准备试播。在电梯里,遇到崔玲。她微笑招呼,崔玲生硬地哼了一声,然后便把下巴扬得高高的。
叶枫没有在意,她猜选择自己,一定是娄洋的意思。
随着熟悉的片尾音乐响起,镜头切向气象台的外景播报员,柯安怡摘下耳机,对着夏奕阳长舒一口气。
“还会紧张?”夏奕阳整理着播报台上的资料,微微笑道。
“比以前好多了!”柯安怡调皮地眨了下眼,“但我喜欢这种紧张感,它让我不敢懈怠。夏奕阳,你可是我的目标。”
“那你的这个目标可不算太远大。”夏奕阳倾了下嘴角,站起身来,走出直播间。办公室在走廊的右侧,他得拐一个小弯。新闻播报只有半小时,但这之前做的工作很多,需要和编导组开会,熟悉播报内容,还得预备有突发新闻插播。结束后,他通常还要在办公室内回看下新闻,再看一些世界各地的报道。回去时,已是满天星辰。
“谁说的,你现在可是台里学习的楷模,综艺频道要帮你做一个专访呢!”他腿长,步子大,柯安怡小跑着,才能追上。
夏奕阳笑笑,这些话听过就飘过。播报台上的竞争非常强,最微小的错都不能犯。哪怕是资深主播,上播报台,都是谨慎以待。
“后天,你穿什么颜色的西服,我好准备我的服装与你搭配。”柯安怡抿嘴一笑,眼里多了点别的。
“灰的!”
“你真是没有创意,西服非灰即青,同款衬衫一买就是六件,吃饭永远是C类套餐。”
夏奕阳温和的眸子突地黯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正常:“我就是图个方便,再说男人的衣服都差不多。”
“每一年的款式都变化很大,哪天我和你一块上街,给你恶补一下这方面的知识。我可是服装行家。周日怎样?”仿佛怕他会拒绝,柯安怡一口气说完,中途都没停顿,一张俏容憋得通红。
夏奕阳不置可否地侧过脸,一阵香风袭来,综艺频道的当家花旦莫菲站在门外。“夏主播,今天你应该能抽出时间接受我的专访了吧!”
“我的经历乏陈可举,履历表上写得很清楚,真的没什么可讲的。”夏奕阳抱歉地笑道。莫菲号称电视台的美女主播,主持风格特别煽情。大家是同事,平时相处礼貌疏离。去年年拜会聚餐,她当着众人,依了几份醉,坐上台长的大腿,与台长喝交杯酒,那股豪爽、火辣,和平时镜头前的笑靥如花的亲切模样判若两人。
“网上现在对你评价很高,可你总坐在神坛上,不让人看到你普通的一面,会给观众们距离感。你的专访,可是台长亲自下的任务。我知道夏主播忙,可不敢随便来打扰。”莫菲美目流盼,语气却咄咄逼人。
柯安怡听了有点不舒服,目光带了几分轻蔑。
夏奕阳淡淡地笑,知道这事是避不过去了,他点点头:“行,莫主播都来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现在吗?”
“我们组为了配合夏主播的时间,一直等着呢!”
“那我们走吧!”夏奕阳关上抽屉。正好,还没洗脸,省得再让那个毛茸茸的化妆刷在脸上扫来扫去。
“我陪你一块去。”柯安怡硬邦邦地说道。
“别,你早点回去吧!”本来就是不情愿的事,再有熟悉的人在一边看着,这下更不自在。
莫菲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等着夏奕阳出了门,她扭头冲柯安怡眯起了眼,扔下一句,“自作多情”,扭头追上夏奕阳。
“夏主播,我的专访氛围一向很轻松,一会,我要是问点八卦话题,你可要配合。”
“你尽管问!”夏奕阳用手指抚了下头发,发胶今天喷太多,摸着就很僵硬。
“真的?”莫菲停下脚步,“我听说夏主播当年的志向并不是做主播,而是想做一个中学数学教师。你毕业时,已经拿到了川大数学系的硕士录取通知书。可是你最终改变了主张,留在了北京。是为某个人?”
或许是角度和灯光的问题,温和的人冷起来,感觉比常人更多几份寒意:“你听谁说的?”
莫菲长长的假睫毛缓慢地扑闪了两下,似笑非笑:“你不会以为我只要化好了妆,站在镜头前美美的,就行了?做节目之前我们都会对访谈嘉宾进行详细的了解,我们有我们的方式。如果这是你心底的私密,你不想说,自己把话题挪开就行。大家是同行,这一点不用我教你吧?”
夏奕阳冷然的皱了皱眉,莫菲也许并不只是传说中的花瓶。
做专访,比播报新闻累多了。走出摄影棚,夏奕阳抬手看了下手表,快十二点,其他要做的事只能搁一下。他把要看的资料放进包中,关上办公室的门,下楼取车。
刚到停车场,手机响了。他疲累地抿了下唇,把包放进车里,腾手接电话。
“夏主播,你的电话可真难打!”艾俐语气不无抱怨,显然这不是第一通来电。
他道歉,“刚刚进棚录节目,手机不在身边。艾老师有什么指示?”
“下午有没有看到群里的信息?”
“我……倒没注意。”他怔了怔,事实上,他已经屏蔽了同学群。
“就知道你没看到。以前几次同学聚会,你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加,所以我想想给你打个电话。这次同学聚会放在周日,你要是有时间,就过来吧!”
今晚这是怎么了,专访时才把他在广院的四年回忆了一遍,现在同学聚会,他似乎还得再把记忆中的人和事翻阅一次。他自嘲地闭上眼:“我手头有几个节目赶得紧,我不一定去得成,代我问同学们好。”
“行,大伙儿会理解你的。那晚安!”艾俐答得很干脆。
合上手机,他启动了车子。都是午夜了,这个古老的都城还没有休息,街上仍是车水马龙。他开了车窗,春夜的风是料峭的,吹在脸上刺刺地痛。
大学四年,他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打工上,对于学业,只要不挂科就行。他没有时间交朋友,班上的活动也很少参加,总是独来独往。后来与同学们走这么近,是想有一天能从谁那里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或者有一天,能和她相遇。
他们相遇了。
她的消息,他也已经知道。
空气里有浓厚的灰尘味,他抬起头看天,夜空是灰蒙蒙的。他叹了口气,随手拧开收音机。
“咳,咳!”频道里传来一阵密集的咳嗽。
他皱眉,这个栏目的DJ犯的这个错可不小哦!
第八播音间外,播音助理小卫双眼一闭,感觉明早城市电台上空要降半旗致哀了。《午夜倾情》第一次试播,应该到的专家放了鸽子,被逼单刀出马的叶枫在播音间里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咳着气都接不上来。
娄洋的脸青了,崔玲嘴角反倒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但她很快就收敛了。专家是她负责联系的,今天节目要是砸了,她得负一半责任。
叶枫进播音间时已是冷汗涔涔,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控制不住的哆嗦,身子像是无措地飘浮在半空中,找不到一个落脚点。这一咳,她反倒镇静下来,讲话也顺溜了。娄洋说了,节目砸了,和她没一点关系。
“有没有把大家吓一跳?回北京一个月,我还是不太能适应北京干燥的气候。我先介绍下自己,我是叶子,在以后每一个宁静的午夜,我都将在这里倾听你心中的情感故事。”
叶枫停了下,她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是那么清晰。
“今天来电台的路上,经过一家音响店,我看到里面在播《剪刀手爱德华》。有人称爱德华的爱情是不能拥抱的爱情,这样的形容很凄美。德普演得很棒,他看着女孩的眼神是那么温暖、诚挚,仿佛爱她是他心中最美妙的事。在这个飞转的忙碌时代,爱情被我们轻描淡写了,变得条件化、物质化,单纯地为爱而爱的人可能都会被别人称之为傻。我却羡慕这样的傻子。读大学的时候,有一节课,老师让我们朗诵一首诗,我选的是叶芝的《当你老了》,里面有这么几句: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朗诵完,我突然想恋爱了,就为有一天有一个人会爱上我脸上的皱纹。我读书早,那时不满十八岁,是不是很早熟?”
“叶姐,有电话进来了。”耳机里小卫激动地大叫。
叶枫朝外面点了下头:“现在我们来听一位朋友的故事。你好,我听到你的声音,是的,这里是《午夜倾情》。”
“我姓宁,”打电话的是位女子,嗓子沙哑,像是刚哭过,“叶子,你的声音很好听,说的也很对,爱一个人确实是很美妙的事。可是为什么爱会疼呢?”
“和男朋友吵架了?”
“不是男朋友,是老公。我们恋爱四年,过年时刚结的婚。本来今晚我值夜班,感觉有些不舒服,就回家了,推开门,他和他同事睡在我们的婚床上……啊……啊……我真想一刀杀了他们,可杀人要偿命!”
叶枫放缓呼吸:“他怎么向你解释的?”
“他说他和同事喝醉了,她上错了床,他抱错了人。叶子,他们俩是喝得有点高的样子,但我才八十斤,他同事一百二十斤,这抱起来一样吗?你说这多出来的四十斤肉搁在哪儿?”女子声嘶力竭的声音,刺得叶枫的耳膜隐隐作痛。
叶枫揉揉酸胀的太阳穴,仿佛看到超市肉架上一大块肉血红血红的:“他可能没说谎。”
“什么?”
“他以为抱着的那是一团被子,毕竟一百二十斤女子身体的绵软性非常好!”
“会吗?”女子惊声问道。
“你爱他么?”
“我爱他,很爱!”女子呜呜咽咽地哭。
“会有这种可能的。”掷地有声。
道别的话留给小卫说,另一通电话转进了直播间,是位男子,声音低沉得极具磁性,如优雅的大提琴声。在夜深人静时,特别令人迷惑、想入非非。
叶枫抬了下眼,发觉外面控制室的几个人都一脸震撼。
叶枫浅浅一笑:“晚上好,先生。”她听到电话那端有汽车的喇叭声,“你在开车?”
“我已经停下来了。”语调平静无波,却又像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那就好。”她没有催促,耐心等他的继续。
男子的呼吸忽重忽轻。
“先生,听见我的声音吗?”
“听到,你的声音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男子停顿了下,像是在抑制某种激烈的情绪,“她离开北京很多年了。半个月前,我见到了她,可是她却记不得我。”
“她对你这样说?”
“没有。天有点黑,但我就站在她面前,还帮她提了下包,她对我说:谢谢帅哥!然后转身离开。”
“你们曾经是恋人?”
男子怔了下,笑了,叶枫听着那笑像自嘲:“我们只是同学。”
“只是同学,她没有装着不认识你的必要,一定是你误会了。她……会不会把隐形眼镜给掉了?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事,着急出电梯,被行李箱绊了一下,隐形眼镜甩出去,出租车在外面等,没办法,只得眯着眼往外跑。那时就是我爸妈站在我面前,我估计也认不出来。”
男子发出愉悦的轻笑:“那我大概是误会她了,她的视力很不好。”
“你很在意她?”
男子怔了一下,良久,才说道:“她结婚了。”
叶枫的心因男子语气中的悲凉狠狠一紧,她眨了眨眼,看到小卫抬手对她做了个OK的手势,知道时间快到点了。
“一生中会有那么一次,为了一个人而失去自我,不奢望有结果,不苛求与他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管会不会有回报,但能在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他,我心足已。这段话,送给这位先生,也送给收听今夜《午夜倾情》的各位听众。明天同一时间,城市电台,叶子与你不见不散。”她摘下耳机,这才感觉自己是实实在在踩在地上。
“叶姐,你是一支潜力股,我看好你!”直播间门一开,小卫笑着跳着扑向她。
娄洋默默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走了。
“现在讲这话太早,明天看听众的反馈。一股酸溜溜的文艺腔。”崔玲丢下这几句,高昂着头,转身离开。
小卫冲着她的背影扮了个鬼脸:“她就那死样,别理她。我觉得好就行,叶姐,你怎么会想到被子一说,哈哈!”
“她都失控了,可我感到她很爱她老公,只是想找个理由来原谅他,我就帮了个忙。”叶枫拧开一瓶矿泉水,凑到嘴边,专心喝水。
“真贱,好像天下男人都死了似的,为什么非要他不可?”小卫撇嘴,“叶姐,我们这个头开得真好,你给人感觉很知性、自然,以后听众一定会越来越多。对了,后面那个男人我觉得是夏奕阳。”
叶枫噗地乐了。
“他现在是当红主播,不怕记者们太闲?”她听到时也有这样的错觉,但很快就坚决摒弃了这个念头,央视对于新闻主播的形象向来要求严苛。
小卫眨眨眼:“那也太像了吧!”
叶枫含笑不语。
雨已经停了,有点小风,毕竟是春天,风中多了点暖意。她拂开额前的发丝,没力气等公交,直接打车回公寓。抬臂拦车时,发觉背后的肌肉都僵硬了。
电梯门打开,她下意识地朝对面的房间看了看。搬进这套公寓这么久,她直觉对面住着一个男人,而且是个单身男人,虽然他们没有打过照面。
前天,她从电梯出来,看到电梯口有一个湿脚印。再高挑的女人,也不会有一双四十几码的大脚。男人的作息时间很固定,四点出门,回来时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他没有朋友来串门,也没有带过伴回来,呆在屋子里的时候,他很安静。偶尔门缝里会飘出一点音乐,是那种原汁原味的山野里的民歌。
她猜测男人是做什么的,作家?搞IT的?艺人?她倾向于是搞IT的,作家和艺人的性格不会这么闷骚,也不会这么守时。
对面的房门漏出点灯光,门没有关严。
他大概也是刚到家,叶枫收回视线,开门进屋。
有时候就是这样,早一步或者晚一步,人生就不同了。今晚那个有着磁性嗓音男人的讲述,突然让她很是感慨。她用《恋恋笔记本》里的经典台词赠与他,其实也是赠与自己。但是很少有人能做到那么豁达。每一次爱情的开始,谁不期待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昨天,她去了趟广院,在门口站了很久。进进出出的学生和他们当年一样,下巴昂得高高的,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管是播音员还是主持人,都不是她的志向,是她妈妈的意愿。为的是毕业后,她能有一份风光的高尚职业,然后就能遇到一个不错的男人。
她想得没那么远,但她觉到她妈妈像手中握着水晶球的女巫,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果真,她在广院遇到了边城。
进广院时她十六岁,正在校正牙齿,戴着满嘴的牙套,于是,她有了个绰号叫“牙套妹”。
在全系隆重的开学典礼上,边城代表新生讲话,一亮相,就非常“惊艳”。
叶枫那天在下面却是坐立不安,装着她全部家当的布艺书包不见了。台上的人是谁,台下的人在议论谁,她统统没注意。脑子里像电影回放似的,镜头一遍遍往后推,几点几分,她经过了哪个地方,做了什么事。
布艺书包后来在洗手间的水池边找到了。
那一年北京的秋天日日是艳阳高照,军训的新生叫苦连天。开头两天是练习站姿、整理宿舍,叶枫还能撑住。第三天,教官让他们在烈日之下跑步喊操。叶枫跑第一圈时就眼冒金星、头晕恶心,她想举手向教官请假,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去。
醒来时人躺在校医务室的床上,身边围着一群人。她想说话,一张嘴,疼得她咝地抽气。
医生给她开了病假条,说她血糖低,不宜在阳光下太激烈的运动,可以不必军训。女生们嚷嚷着说她这晕倒一举两得,既和边城近距离接触了,还又免了劳役。
“边城?”眉心微微聚拢,她不解地看着大家。
“你不知道边城是谁?”有个女生抓狂地问。
“沈从文的代表作。”
哗的一声,所有的人全笑翻了。
原来边城是今天背着她去医院的英雄,附注:“英俊”这个词就是为他量身定造的。
听说那天她流的鼻血把边城的T恤都弄脏了,叶枫觉得要当面和边城说一声谢谢。晚上,她去超市买了几斤水果,去了男生宿舍。艾俐自告奋勇地要求陪同,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许曼曼也跟了过去。
很遗憾,没遇到边城。他是北京人,晚上回家了。主角不在,也不能不厚道地立刻离场。女生们礼貌地落座,男生们忙着削水果、找吃的,像开茶话会似的,不一会,也就彼此熟稔地聊开了。
“要不要喝点水?”坐在叶枫右手边的一个男生低声问道。
叶枫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点点头。
水瓶放在外面走廊上,男生拿了只搪瓷的水杯出去了。他穿着衣领已经泛黄的白衬衫,化纤的深色长裤,头发微短,背影修长而清瘦。
艾俐悄声告诉她,他叫夏奕阳,西南山区的,是这届广院唯一拿助学金的特招生。负责招生的老师说他嗓音清朗自然,形象稳健,适合播报官方新闻。
夏奕阳端着水杯过来,叶枫道谢,手指接触时,她察觉到他的掌心有一层厚厚的硬茧。
水微微有种甘甜的味道,她诧异地抬头,他温和地对着她微微一笑,便把头转开了。
不用军训,辅导员让她到图书馆整理旧书,也算是一种劳役。
她和大部队足足失散了两周,差不多都快忘记道谢这件事了。有一天晚上去水房打水,听到许曼曼柔声和人打招呼,“边城,你也来打水呀!”
她忙抬起头,只看到一个身穿墨绿T恤的高个子男生远去的背影。
第一次正式与边城面对面是在《播音语言表达》课上,教授拿了一篇稿子,是刘翔在全运会上夺得110米跨栏冠军的体育报道,让每一个人试读。在这之前,他们顶多会上台朗诵诗词,也参加过各类演讲,对于播报新闻还非常陌生,根本不会正确的发声方法,也不具备较好的声音控制能力。
有的人读得是激情四溢,但在高亢时,声音一破冲天,让听的人是忍俊不禁。大部分人是照本宣科,像白开水似的一泻而下。艾俐那天穿了件紧身T恤,勾勒出一身玲珑的曲线。教授没有评价她读得怎样,说她把播报台当个人秀场,让人注意的不是新闻,而是她满身的线条。艾俐窘在座位上,差点哭出来。
叶枫读稿时,一脸微笑、正襟端坐,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读完,喜滋滋地抬起头。教授冷着个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心里面毛毛的,左右看看。
“刘翔是你什么人?他拿冠军和你有什么关系?奖金和你分?瞧你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我们都是中国人呀,我以他为豪!”她有点不服气。
“那要是他拿个奥运会冠军,你还不得在镜头前敲锣打鼓?”
“如果直播间允许带锣鼓,我会的!”
“荒谬!”教授“啪”地拍了下桌子,“播音员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象征着新闻的严肃和权威,是节目制作者与电视观众之间的一种传递,不是你的个人行为。”
“那样的播音员和一个被操纵的木偶有什么差别?找个机器人不是更好吗?”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激动地站了起来。
一片笑声加嘘声,还有一个男生吹了一声口哨。
“播音员对报道的基本要求是:感受领先,以情带声,你这是在走极端。”教授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说话的声音震得头发直颤。“好了,这个问题我们下课再讨论,现在下一位同学开始朗读。”
下一位就是边城。仿佛为了对比她的幼稚,他的表现堪比专业播音员。她斜睨着他,恨不得在他的身后戳出两个洞来。
下课后,她准备从后门溜出去,教授叫住了她。艾俐同情地向她耸耸肩,她大义凛然地挥挥手,让艾俐先走。
教授夹着讲义夹,和她沿着走廊慢慢地走。教授谢顶很厉害,风吹过来,把他头上不多的几根头发刮得东倒西歪。为了保持形象,他不住地甩着头。
“叶枫呀,你是个很有灵性的学生,就是太爱自我表现……”教授慢条斯理,像催眠。
她的脑子开始飘游,在一条漆黑的隧道里,和一个老头一起走,慢慢地无声地走,走出隧道,再次见到光明的时候,她发现……边城手里提着她的布艺书包,站在她的面前。
边城的皮肤极好,头发有点微微弯曲,迎面走来,从他的皮肤里、血液里、骨髓里散发出一股傲气。
已经错过了午餐的时点,她和边城到学院外面的小面馆各自吃了一碗面条。戴着牙套,吃东西不能太快,吃完了还得对着镜子仔细地漱口。那时,她还没有习惯在包里放个化妆袋。吃完后,向服务员要了杯白开水,随便洗漱了下。结账出来,在学院门口,她向边城道别,边城盯着她,笑了。
她纳闷地直眨眼。
“把嘴张开,放心,我有洗过手。”边城说道。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把嘴张得大大。边城从她的牙缝间捏出一根指头大的菜叶。她连脖颈都红透,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得了。
下午有两堂基础课,都在大教室。她进来时,边城已经在看书了。当她经过他身边,他拿开放在邻座上的书包,对她笑了笑。
“算了,我坐后面去!”跟在后面的艾俐很识趣地撇嘴。
那堂课教授讲了什么,她一点都没听进去,整个人像浮在空中,心第一次,慌乱得不像自己的。
“你和边城是不是对上眼了?”吃饭时,艾俐悄悄问她。
“怎么可能?我们都没说过几句话。”她埋着头吃饭,不敢抬眼看隔壁桌上坐着的边城。
晚上下楼去水房打水,边城正好经过,回来时,她的水瓶提在他的手中。
很自然的,不管是图书馆,还是教室,她总固定地坐在边城的身边。周末一帮同学出去玩,边城自行车后座上坐着的也是她。
艾俐再问她,她说他们是互相帮助的好同学。“骗鬼呢!”艾俐哼了一声,一扭头不理她了。
她觉得很冤,边城又没说过喜欢她,不是同学,又是什么?
大二的深秋,她刚满十八岁,那天刚好是周五,晚上大家闹着去吃火锅,祝贺她将拥有公民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有个男生特别会点菜,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来神神秘秘地说,今晚要吃点猛料,很滋补很鲜美。
“到底是什么呀,会不会有毒?”她紧张地问。
“怕什么,能下锅就能下肚。”男生豪气地拍着肚子。
一大锅汤料先端上来,又白又浓,她用漏勺在里面捞了下,“这是什么?”勺中有几块像鸭脖子样的肉段,“黄鳝?”
男生诡异地眨了下眼:“牙套妹果真聪明,快接近答案了,再猜!”
她慌地扔下漏勺:“不会是蛇吧?”
男生们哈哈大笑。
“我不要吃这个。”对于这种爬行动物,她是闻言色变。其他人倒是吃得很欢,她只吃了几块油煎馒头充饥。
“对不起,刚刚忘了把这个送上来的。”服务员道着歉,送上一碟切成丝状的小菜。
“是不是海蜇?”她凑过去看,问边城。
“形似神不似,不过,比海蜇的营养更高,吃了对皮肤很好。”边城不动声色地回答。
她好奇地挑了一筷子放进嘴巴,脆脆的,凉凉的,齿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还算能接受,她咽了下去。
“哈哈!”点菜的男生指着她放声大笑。
她询问地看向艾俐。
艾俐脸皱成一团:“那是蛇皮。”
她扭头就往外跑,在树下,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没事吧!”边城轻拍着她的后背,递给她一瓶水。
她漱了又漱,还觉得满嘴血腥。回过身,挥着拳头就扑向边城:“都是你,都是你……”
边城也不躲,由她又是打又是捶。她看着他嘴角噙着的笑意,气不打一处来,突然眼眶一红,泪就那么下来了。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不要哭。”他笑着伸出手臂,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温柔地凝视着她。
她僵若化石,一动也不敢动,只看到他缓缓俯过来,捧住她的下巴,“把怪味都给我吧!”他温柔地吻上了她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