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
游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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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浦江贯穿着这座城,江低有白骨,江面青鸟飞,它静默地萦绕,是城的血脉,斗转星移,始然不息,又是静视者,看弄堂房顶上蒙了薄雾的老虎天窗旁,挤下乌漆实心厚木的西洋石库门,也不忘着点缀上对称的牡丹花雕挂在门楼上。水里落花混了玻璃试管里的香精,捣衣寒声被过往尖锐的鸣笛声掩盖,可它是无心管的,如今,夜里白天,都是有光的。
阳光撕开堡垒密集的弄堂口,黑青的爬山虎总是带着凉意,深巷里的麻将声不似闺阁里害羞的姑娘,一早就响当当的飘了出来。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自行车车铃声穿梭在每条弄堂的夹缝里,胸口别着钢笔,头发竖的整齐的小报员把最后一封报纸,平平整整得放进绿漆信箱里,愉快地哼着小曲折回报社。
铁门栏上挂着四个大字“民信报社”,带着大框眼睛的看门人葛老汉打趣地对锁车的靖南说:“靖大记者,真够勤快的,还自己出来送报纸——”
靖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未尽尘世的脸上流露出稚嫩的笑容,靖南快步走进报社办公室,他还要更要紧的事情。
报社是刚成立不久的,一群思想先进大学生租下一个快要倒闭的面粉厂办公室,一起喝过一场酒,“民信报社”就诞生了,办公室里的东西都是原先面粉厂留下的。
四方桌子上有道裂痕,靖南总觉得空气中时而漂浮的白色尘埃就是从里面钻出来,一条桌角是残缺的,靖南在下面叠了一个厚厚的四方纸片才治愈好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先生”。
靖南取出抽屉里泛着陈旧味的牛皮本子上,五指并拢,指缝里钻不进去一丝儿空气似的,舒展着本子,抚平本子四角,横放进黄布包里。把布包往肩上一跨,就骑着那辆费了一上午口舌才从同事小王那儿借来的自行车出发了,阳光下铁皮自行车像是镀了层薄薄的金缕,闪着金光。
盛夏里难得的阴天,可就算没了烈日毒烤,空气密织也照样让人窒息,马不停蹄地蹬着自行车的靖南土布做的蓝衬衫已湿,紧贴在他的身上,更是不透气。
人力车夫们蹲坐在茶馆门口,大口大口灌着淡得很无色水一样的茶汤,喝到一口大粗叶子,嚼吧嚼吧,吐到地上前还要再大喝一口茶,品到稍浓的茶味,才肯吐出来。
拉车的头子王三摇着自己的大檐草帽大声吆喝着还在老远的靖南:“小记者,你又有活要跑了?”
靖南加快了速度,卖力的瞪着,停到了茶馆门口,眼睛透着光,满脸笑意的点头。
“真是多亏了你,我们才能讨到钱。”李文把湿透了的布褂子甩到肩膀上,走到靖南跟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王三抬脚把李文踹开,不满地皱着眉说:“小记者还带着伤呢,你下手没轻没重的,一边走。”
李文这才想到靖南曝光车厂老板克扣人力车夫工钱的事后,被车厂老板找麻烦,手无缚鸡之力的靖南一下子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能正常下床。
“这是要去郊外?”王三放下茶碗,问他。
靖南笑着挠了挠头:“恩,对!要去采访一个人。”
王三抠着指关节,思索一阵,犹豫着问:“是谁呀。”
靖南骄傲地挺直了胸膛:“是位艺术家。”
旁边的人力车夫们听去了,有的连着头地拉扯身边人的衣角,小声嘀咕着,说着自己猜想的正确;有的则是摇着头把身子转到一旁,自顾自地抽起旱烟;有的三五成群,头聚成了堆,窃窃私语着,时不时余光看两三眼靖南。
靖南有些不知所措,王三反复嚼着茶叶,叹了口气,看着靖南说:“小兄弟,哥哥劝你还是回去吧。”
靖南更是一头雾水,王三说:“你要采访的是白露吗?”
靖南的手下意识的攥紧了下布包,点了点头,王三接着说:“那个女人古怪得很——自打搬到郊区的宅子后,就再没人见她出来过——而且呀——”王三看了看四周,起身凑到靖南耳朵旁边,声音压低地说:“而且,最近她的宅子里传出一股恶臭。有人说,那是尸臭。”
靖南听后不禁笑出了声,关于这位白大小姐的传闻可真够多的,先是刚出道就光彩压倒十里洋场的上海,现在退出这个鱼龙混杂的圈子了,还有这么多异闻怪事按在她身上。这样传奇的人物,自己怎么可以错过。
靖南抬头看了看乌云后掩藏的阳光,已过正午,朝西偏,他跨上自行车,匆忙跟王大哥道谢:“王大哥,时候不早,我要先去了,回来咱们再聚。”话音未落,就一溜烟的朝郊区骑去。
人烟愈来愈稀少,零散着几户人家盖着茅草顶的屋子,树郁郁葱葱,密织成林,靖南骑在落着奇形怪状的树杈倒影的羊肠小道上,时而有老鸦蒲扇着黑羽毛从林子里发出尖锐的声响沖出来。
枝叶繁密地让天空不露半点,又是阴天,小路更是阴暗,冷风撑开原本贴在靖南身上的衣服,风吹干了汗,不仅让靖南觉得有些冷,天空惊响一声闷雷,惊动躲在枝哑里的老鸦,一破天的沙哑凄声冲破重重绿屏,树摆摇曳,靖南的头上落了几从杂叶,脸上也是灰尘,风沙扬起,眯了他的眼睛。手一失控,急忙掰着刹车,可就是停不下来,一股脑的沖下了破坡低。
恰巧被一根枯树干拦住了,整个人失去重心的飞了出去,自行车这个铁家伙轮子也跟着靖南一起抛了出去,前面的铁皮也深深凹了进去,像是枯萎的湖底。
靖南的头撞在一块石头上,嗡嗡作响,耳朵一时如被笼罩在一个没有氧气的罐子里,他拼命摇着头,试图清醒,想戳破那道膜,可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刚刚痊愈的腿部伤口又绽裂开,这时墨点大的雨“唰唰”地打落下来,额头的伤痕混着雨,粘着着灰黑的尘土,雨下得很急,他的衣衫都湿透了,靖南只是猛然抓起他的邮差包塞在自己衣服里,弓着腰,用身体护住里面的东西。
无奈地看了看自行车,已经是一摊破铜烂铁了。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靖南吃力的扶着腿,依靠在树上勉强地支撑自己站起来,双腿颤抖着,胳膊上的青筋鼓起来,和他不服输的脾气一样。他伸手全身用力向下弯着,终于,“咔嚓”,树枝断了。他拄着木棍,脚一跛一扭地拖行着,身后划出长长的轨迹。
走着走着,他隐约听见萧瑟风雨里伴随着一声声悲啼,像是拿着刀子搅着人的肉,发出的惨叫。靖南的心思愈发的烦躁,他一只手捂着左边耳朵,也再不顾疼,快速的走着,恨不得立刻走出去。
靖南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整个很不自在,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只怪自己多心了。
这世上果然是不存在鬼怪的,鬼怪只存在人的心中。身后的躁动声却又响了起来,真真切切,靖南想着一定是因为风太大,吹动了叶子,他心底笑着自己胆小,不以为然地回过头,树荫深处,铜镜般闪亮的绿光,正对着靖南,他一惊,反手握紧了木棍,木刺扎进了手心,可再一看,绿光消失了。
风也停了,远处风平浪静,树叶里盛满的水一滴滴落在他的头上,冰冰凉凉,靖南看着刚刚显露绿光的地方,也的确没有任何异样,悬起来的心渐渐平复了,他擦拭着脸上的水,水在掌心却变得温热,脸上的滴水也仿佛有了温度。
靖南抬起头,黑漆漆一团,只有粘着血迹的獠牙露在外面,嘴角沾满了不知什么毛发的东西吐着非人一样厚重宽大的舌头,葡萄大小的黏液藕断丝连着挂在半空,眼看着要落在自己的脸上,靖南心快要跳了出来,他想要脱身,刚迈出一步,脚底一滑,整个人趴在泥浆里,腿扑腾着,双手紧护着自己的头,可挣扎了几番,也见没有什么东西靠近自己。
靖南咬着牙,睁开了眼,犹豫好久,猛然回头,又立刻趴在地上,似乎怪物是离开了,他稍微放松了些,悄悄把头转过去,什么也没有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全身沾满了泥点,头发上也裹着层泥浆的自己。今天是不可能去拜访白露小姐了,回去也是来不及的了。
只能赶紧走出这片林子,赶到有人烟的地方,寻一处避雨的地方,而这时,他不争气的肚子也咕噜咕噜打起了锣鼓,一路的颠簸让他神经处于高度警惕,害怕掩盖了饥肠辘辘。
又走了一段路程,一股烤肉的香味扑鼻而来,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靖南看见不远处的渺渺烟火,似乎是一处希望,步伐也更有力了。
绿林中,一片空地,茅草搭得简陋的避雨小棚子,一个瘦弱的老者佝偻着背,蓑衣罩住他瘦小的躯干,一部分还拖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