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
需,须也。事有期而时将至也。
——欧阳修《易童子问》
那顶轿子过来时,王盆正在香染街口。
王盆是王盉、王盅的堂兄,这一房中,他年纪最长,已经六十四岁。这回来京城,他带了小孙儿,想让孙儿见识见识汴京和祖宅。当然这趟最要紧的,是那顶轿子和那句话。
他牵着小孙儿站在香染街口听那个彭嘴儿说书,眼角却不时留意着街西头。那轿子过来时,他忙抱起孙儿,迎向那轿子,经过时,见轿窗关着,更被一幅青锦厚帘遮挡严实,看不到里头。他来不及多想,忙假意跟孙子说话,高声念出了相绝陆青教他的那句话……
那天走进王小槐家的堂屋,单独去见那个陆青时,他其实丝毫不信,咧嘴笑着,准备奚落嘲弄一番。可刚坐下来,迎面遇上陆青的目光,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陆青看起来年纪轻轻,还不到三十岁,目光却极其苍老,像是已活了三百年。与他对视,如同照一面古墓铜镜,似乎连魂魄都能被映出来。
王盆这辈子最得意的便是看人,不论人藏了何等心思,藏得何等深,他都能一眼瞧破。然而,盯着陆青看了半晌,他却丝毫瞧不出端倪,反倒觉得自己被剥光了一般,让陆青瞧了个透底,这令他极不自在。
陆青却忽然笑了笑,他面容生得清癯冷峭,这一笑,如同华山绝壁上陡然春泉飞溅,有些促狭,又有些狷傲,似乎在说:你不过是尘间一俗客,我清我狂、我高我寒,与尔何干?
王盆有些恼,陆青却仍笑着说:“我只给你个解祟的方子,信与不信,皆由你。清明上午,你去汴京东水门内,香染街口孙羊正店门前,等一顶轿子……”
王盆出来走到太阳地里,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不论陆青所言的怪法子是否真的除得了祟,那句话却细针一般,刺穿了王盆不知结了多少层老茧的心……
王盆的父亲是这一房的长子,王盆又是头一个儿子,原本该受尽荣宠,可命数偏偏最爱逆着人。他们这一房是偏房,住,只能住在那三槐大宅院的边角矮房里;吃,只能等前头吃罢,捡些略看得过的剩食;站,也只能站在最后最边上,还得和那些正房子弟至少隔开一尺之地……外间人不知情,都说哪怕偏房,也是三槐王家的偏房,富贵尊荣,远胜过寻常官户的正房子弟。王盆先还有些自伤,听了许多回,渐渐也就信了。
真正让王盆难心的,是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父亲始终不喜他这个长子。父亲鼻梁生得有些歪,只要一见到他,那鼻子便歪斜得越加刺眼,似乎恨不得从那歪鼻孔里冲出一道大寒风,将他卷到没人烟的边塞去。因此,王盆自幼就怕父亲,父亲的话音、脚步声,隔着几十步、几道墙,都能立即听到,浑身也随即起一层寒栗,慌忙便要躲开。
王盆下面,接连又生了两个弟、三个妹。弟弟也罢了,可连妹妹,父亲都似乎更加疼爱,见到她们,不但时常露出笑,鼻梁都比寻常要正一些。王盆偷偷留意父亲的鼻梁,发觉那鼻梁其实是父亲的心。他最疼幼子,鼻梁最正;接下来依次是二弟、三妹、二妹;疼得最轻的,是大妹,鼻梁也只是原样,并没有更歪。
王盆曾偷偷向母亲诉苦,母亲却说:“知足吧,你没瞧见你二叔是如何打骂王盉的?你爹恼极了,也不过是将你踢几个滚儿。王盉呢?竹尺、棍棒、板凳、火钳……哪样没挨遍?你听见王盉抱怨过一声没?他挨了打,还能替他家挣个严父孝子的名声,你替你爹挣到过一根葱,还是两瓣薤?有在这房里争一尺的心,不如多去外面争一毫。”
王盆一听,埋下头,再没了言语。从母亲这番话里,他学到了两样:再不好,也莫抱怨,这世间本没有公道;若真要公道,此处得不着,就该去别处讨还,讨来一分,便赚一分。
那时,他的“别处”只有两处:一处是正室,一处是侧室。为了争讨,他也渐渐生出两张面孔:对正室子弟,小心讨好,曲意奉承;对侧室子弟,寸土必争,睚眦必报。
时日久了,他真的成了一只盆子,朝上时,仰脸虚受,多少嘲辱都能盛纳;朝下时,翻盆盖死,一丝光都不肯漏。因此,正室子弟都爱他乖觉灵便,侧室子弟则都怕他心冷手快。
当然,不论正室,还是侧室,还有一些人既非爱,也非怕,而是厌他。对此,他自有良策应对。若是正室厌他,他便小心避开,不去触惹;若是侧室厌他,他则浑不介意,那等人无度无量,自恼自愤,合该卑陋一世。
在那三槐故宅里时,他始终是侧室子弟中最得意的一个,别人到不得的地界,他常去;别人沾不到的油荤,他常舔。
只有一个名叫王盥的堂弟,让他受过一场折辱,至今难恕。
王盥小他三岁,心思深沉,极难看穿。那年正月,族里分赐元宵。照旧例,上头厨房的仆妇端来,挨次给各家分舀。但那天那个仆妇使懒,将他们这一房的元宵全盛在一只木桶里,提过来垛在院门边便走了,由他们各自分。
王盆当时正要出门,头一个瞧见,慌忙奔回家里,寻了一只最大的瓷碗,飞快跑出来舀。哪知王盥也迅即赶到,手里拎着个大铜盆。王盆一见那大铜盆,又悔又愤,忙急抢一步,去抓木桶里那只长柄铁勺,刚触到勺柄,却被王盥一把抢过。王盆越发恼恨,伸手去夺,王盥哪里肯让?两人随即争执厮打起来。
王盥左手铜盆,右手长勺,如一盾一矛,王盆手里却只有一只瓷碗。兵器上便已尽输,加之王盥手狠脚快,乒乓噼啪间,王盆便已重挨了数下,大瓷碗也被打落摔碎。
这时,亲族们闻声,纷纷跑出来,忙拉拽劝止。王盆身上伤痛,心内更加怒焚,知道这一战若是这么罢休,此后将再难在侧室子弟间抬头。他忙四处急扫,寻找称手兵器,但这前院为过节,清扫得一干二净,除了两株梨树,再无他物。树枝倒也好,但枝子有些高,跳起来也攀折不到。急怒间,王盆一眼瞅见那只元宵桶,桶里冒着热气,仍很烫。他横下心,一把挣脱抱住自己的亲族,疾步过去,右手拎起那桶,左手托住桶底,怒喝一声,朝王盥奋力泼去。王盥正被几个亲族拦着,见到汤水泼来,几个人全都慌忙躲开。另有一个人却怒喝着疾步赶来,结果连元宵带汤水,全都泼到了那人身上。王盆定睛一看,是自己父亲。
父亲鼻梁歪得几乎要横过来,他怒声喝令王盆跪在那摊元宵汤水里,当着全房亲族,唤人取来一根火钩子,狠狠抽打了百十下,打得王盆趴在那汤水里动弹不得。那汤水早已结冰,却不许他起来。疼都在其次,王盆最心疼的是自己身上那件银线梅纹青锦长袄。那是一个正室子弟穿剩下,赏给他的,是他穿过的最金贵的一件衣裳,在日光底下闪闪耀目,同房堂弟们哪个不馋羡?可拷打完后,那袄子锦面裂了几十道口子,里头填的丝絮全都散露出来。他趴在地上,如同一只剃乱了毛在寒风里哀咩的瘦羊。
这辱,一旦受过,便再抹不去。那天之后,侧室那些子弟再看到王盆,神色都有些异样,怕意少了,嘲意多了。正室子弟倒还好,他们听说后,至多只嘲问奚落几句。不过,王盆这只盆子的底下似乎裂了道暗缝,原先数倍的嘲辱他都受得住,这时心里却微微发颤,隐隐作痛。
至于王盥,每回碰见,都斜着眼、昂着头。王盆自然不想饶过王盥,几回使计策,诬陷嫁祸给王盥。王盥由此受的责罚远胜过他那一回,从此眼再不敢斜,头再不敢昂起了。但王盆心底里那场辱却丝毫未减,每逢元宵,亲族们总要当面背后说起当年那桶元宵,他却只能讪笑。
心里这伤敷不得药,裂了口子,只能等它慢慢结痂。结的痂多了,心裹了层硬甲,人笑人骂,便再难刺穿。过了几年,王盆渐渐将自己的心修炼成了个铁核桃,莫说人嘲笑,便是当面痛骂,也全当一阵扑面杨柳风,痒酥酥,麻丝丝,只会惹他笑。人都说他那张脸上罩了个铜盆子,他心里却暗乐,铜皮哪里有面皮这般能软能硬、能咸能淡?
举族迁居前,王盆娶了妻。岳丈是个低阶军头,生的这女儿性情极悍,动辄脱鞋打人,常撵着他满院子窜。王家百年诗礼,头一回有这等媳妇。不过那时家族业已败落,时常吵嚷不宁,亲族们也便没有太惊诧,反倒凑着看滑稽。王盆自家,早已不怕人笑,只怕疼。他使尽诸般小意奉承,才让妻子断了爱穿皮底鞋的旧癖,将鞋子换作了布底。
王盆最爱敬这妻子的一条是:她于公婆跟前,也毫不知礼。略不顺意,便又哭又闹,王盆父亲的鼻梁被她气得倒斜。闹了几场后,父母逼王盆休了这悍妻。妻子听到,顿时冲过去,哭得焦雷砸锣一般,高声讨要填进这家里的奁资,更嚷出这当老父的,偷瞧儿媳换衣洗澡。隔了几座院的亲族都闻声赶来瞧戏,王盆父母人穷心虚,只能歪着鼻、抖着手,躲进后头。妻子将整套闹山门杂剧演罢,才在众人哄笑中,得胜归营,自此,王盆父母再不敢轻言一字。王盆则畅快之极,无比感念家中这位悍菩萨,越发俯首投地,尊崇供奉。
举家迁到襄邑后,亲族们都在哀泣,王盆反倒得了便宜。自己小家析分出来,再不必受父母辖制。自家有房有田,足以饱腹度日。亲族间,不论正室侧室,各家家境都相当,他也再不必去巴附谁,埋了许多年的头终于昂了起来。每日吹了灯,便极力伺候妻子,让她替他一连生养了八个儿女。
他始终忘不掉幼时之痛,不愿像自己父亲,便尽力公平对待每个儿女,不让一个心里积下委屈。可是儿女多了以后,家里分的那一百亩地便渐渐难以支持。他见堂弟王盉自耕自种,每年所得多出一倍有余,心里馋羡,也试着去学种田。可那苦,他无论如何也挨不住,怕累折了腰,这家计便越没依仗了,只得绝了这个念头。
那时,宗子王豪逐年富绰起来。他只得捡起旧日本事,赔起笑脸,去巴附王豪。虽得不到多少大利,但不时能沾蹭些茶饭,填饱自家肚皮,给儿女省出一碗饭来,也算种了一把稻麦。
时日久了,他昂起的头重又垂了下来。不过这和当年不同,当年只为自家,如今却是为妻儿,便是把头垂到粪土里头,又值什么?
去年,王豪一病而亡,王盆心里无比欢欣。那家只剩个六岁幼童王小槐,只要团拢好了那孩童,何止赚些粮米柴炭?于是,他便开始加力去讨王小槐欢喜。然而,王小槐眼目嘴巴都极尖利,一见他凑近,便立即说:“你个讨饭盆,我爹爱听你狗舔声,我却最厌狗癞子。等我爹不在了,我要把这村里所有的狗都打杀了喂乌鸦去。”
王盆听了,脸上笑着,心里却顿时有了个主意。他回到家,趁妻子睡熟,偷了钥匙,从奁箱里窃了一只金耳环,赶了十多里地到县里,用那耳环换了一把银弹弓,又飞快赶回来。他见王小槐独自在院里玩耍,忙双手托着那银弹弓,小心凑近:“小叔父最厌狗癞子,老侄儿我也最厌。老侄儿特意去县里,百般辛苦,寻了这件宝器,孝敬给小叔父。您厌哪条狗子,就使这个射它。”王小槐见了,果然大喜,一把抓了过去。王盆忙捡了几颗石子,请王小槐试耍。王小槐射了几弹,越发欢喜,转身出门跑到隔壁王盥家,去射他家那只土犬。王盆顾不得腿疼,忙跟过去,四处替王小槐捡石子。王小槐一弹接一弹,射得那只土犬扯着链子不住惨叫避躲。王盥闻声出来,只能苦着脸赔笑。
王小槐射罢这只土犬,又去寻下一只,接连射了十几只,手酸得拉不开弦,这才罢休。第二天,他嫌石子脏,竟揣了一袋栗子,也不再射狗,开始射那些亲族。王盆瞧着那些栗子被如此糟践,心里疼惜得连声暗叫造孽,面上却丝毫不敢露出,只能跟在王小槐后头不住地拍掌叫好。那些被射的亲族不敢道王小槐不是,尽都骂王盆。王盆并不回口,只当听不见,细数与自己有宿怨的亲族,一个一个撺掇王小槐去射。王小槐对王盆也再不嫌厌,时常赏些饭食钱物。王盆大为得意,越发卖力讨王小槐欢喜。
去年秋天,有个中年锦服男子忽然登门,是本县一个富户,关起门和王盆商议一桩事,说他想买王小槐家那宅院和院后那片田地,他寻过王小槐,那孩童却坚意不卖。中年男子留意到王盆时常在王小槐左右,因此来拜托王盆说服王小槐,若能成,酬谢五十两银子。王盆一听这酬银数字,顿时满口应承。五十两银,能买几十亩地呢。
中年锦服男子走后,他立即寻见王小槐,探他的口气。王小槐一听,顿时骂起来:“这些人尽是癞狗子,一个个想来骗我。老狗子,你去给我寻些羊粪球子,他们若再来,让他们吃粪球子!”
王盆一听,再不敢言语。默默思忖了两天,忽然生出一个主意,盘算好后,便去小心诱哄王小槐——
“小叔父,侄儿今年越发呆钝,唤您小叔父时,舌头常常绕不过来。万一唤错了,岂不是大不孝?您唤我老侄儿,也是啰唆。不如咱们叔侄将这称呼改简便些?”
“改啥?”
“我唤您父亲,您唤我儿,岂不了当?”
“也成。”
“不过……其中仍有些不妥……”
“又哪里不妥了?”
“子曰:必也正名乎!”
“这我三岁就背会了——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王小槐一口气飞速背完,随即问,“老狗子,究竟哪里不妥?”
“父亲果然灵性天成,慧识超群,儿的意思正在孔圣人这段话里。你我虽父子相称,却有其名而无其实,旁人听见,必定会生疑。”
“谁敢多嘴,小祖赏他爆栗子!”
“父亲这栗子金贵,世上人无数,哪里赏得完?不若因其名而成其实。”
“要吃屎老狗子你自吃去。”
“儿子说的不是屎,是实。父亲现今并无子嗣,不若将儿过继过来——”
“啥呱唧呱唧的?”
“是过继。父亲正式认继我为您的儿。”
“那你就呱唧过来呗,这也要啰唣。”
“过继得有中人为证,还得去官府改定户籍。”
“谁耐烦这些?儿子,走,跟我赏栗子去,今天该赏谁了?”
王盆见王小槐并不介意过继一事,心中暗喜。只须自己写好过继文书,请个中人,答应些谢资,再使些钱,去县里疏通停当,而后哄骗王小槐去那里,画了押,改了籍,自己便成了他继子,卖屋卖田的事,便好下手。即便卖不成,其他利处也数不清。
他踌躇满志开始谋划,先费了许多软话,几乎跪烂了膝盖,才说通了妻子拿出些钱来,而后便去物色中人。中人还没寻到,王小槐却告诉他:“我不呱唧你了,我要呱唧王盥。你也是个癞狗子,不过是想贪我家的肉。王盥是头呆羊,比你乖许多。”
王盆一听,如同一桶元宵汤水劈头泼下,烫极又冷极,惊了片刻,竟忍不住扑通跪倒在这个和自己孙儿一般大的孩童面前,哭着哀求起来。王小槐却掏出银弹弓,扣上一颗栗子,叫他立刻滚。他才要哀唤“父亲”,胸口已挨了一弹。他忍着痛,又要哭告,脖颈又中了一弹,又痛又咳,再说不出话。王小槐却已经高声唤着“王盥”,跑出去了。
当年那场大辱大恨重又翻腾起来,王盆只余一个念头:我得不着,你也休想!咬牙切齿想了几天,去县里买了些硝、硫黄和木炭,拿到王小槐家,说又寻到一样好物事,教王小槐将那三种火药粉混起来,点烟火耍。王小槐果然十分欢喜,忽而用纸包,忽而灌到竹管中,耍得兴起。
王盆则悄悄回去,等着王小槐家起火。然而,等了许多日,王小槐都安然无恙,并来寻见王盆,说那些火药粉都用尽了,让王盆再给他些。王盆虽然疼惜钱,但恨比钱更重,便又去买了一大袋子送给王小槐。
一直到正月,王小槐仍无事。王盆恨得夜夜磨牙,却再想不出其他报仇的法子。谁知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去汴京看元宵灯会,轿子竟自行燃起来,王小槐也被活活烧死。
王盆盼了许久,可真的盼来,解恨之余,心里暗暗有些慌怕起来:莫非是我送的那些火药造的这祸?接着,王小槐夜半还魂,一连几天,王盆院子里撒落许多栗子……
后来,他去见相绝陆青,陆青审视他良久,目光似嘲似怜,徐徐道:“尔形尔气,需卦之象。所盼屡空,所愿常缺。其意难足,其志难伸。转憾为怨,似骄实怯。曲身扭形,盘曲成蔓……”他听着,这字字句句,似乎将他心迹描画出来了一般,不由得后背汗湿。最后,陆青教他清明晌午到汴京东水门那轿子边说一句话,那话乍听毫无来由,但默读几遍,不由得回想起儿时,一时间,竟令他极伤怀:
“同为骨血亲,缘何分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