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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 :我生在巴兹丹盆地上埃里仲杜地方。我的姓名是唐·育才·李查拉朋谷阿。先生,你对西班牙的情形很熟,一听我的姓名就能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 。姓上的唐字不是我僭称的 ,要是在埃里仲杜的话,我还能拿出羊皮纸的家谱给你瞧呢。家里人希望我进教会,送我上学,我可不用功。我太喜欢玩回力球了,一生倒楣就为这个。我们拿伐人一朝玩了回力球,便什么都忘了。有一天我赌赢了,一个阿拉伐省的人跟我寻事:双方动了玛基拉 。我又赢了。但这一下我不得不离开家乡。路上遇到龙骑兵,我就投入阿尔芒查联队的骑兵营。我们山里人对当兵这一行学得很快。不久我就当上班长,正当要升做排长的时候,我走了背运,被派在塞维尔烟厂当警卫。倘若你到塞维尔,准会瞧见那所大屋子,在城墙外面,靠着高达奎弗河 。烟厂的大门和大门旁边的警卫室,至今还在我眼前。西班牙兵上班的时候,不是玩纸牌就是睡觉。我却凭着规规矩矩的拿伐人脾气,老是不肯闲着。一天我正拿一根黄铜丝打着链子,预备拴我的枪铳针,冷不防弟兄们嚷起来,说:“打钟啦,姑娘们快回来上工了。”你知道,先生,烟厂里的女工有四五百,她们在一间大厅上卷雪茄。那儿没有二十四道 的准许,任何男子不得擅入,因为天热的时候她们装束挺随便,特别是年纪轻的。女工们吃过中饭回厂的时节,不少青年男子特意来看她们走过,油嘴滑舌的跟她们打诨。宁绸面纱一类的礼物,很少姑娘会拒绝的。一般风流人物拿这个做饵,上钩的鱼只要弯下身子去捡就是了。大家伙儿都在那里张望,我始终坐在大门口的凳上。那时我还年轻,老是想家乡,满以为不穿蓝裙子,辫子不挂在肩上的 ,绝不会有好看的姑娘。况且安达鲁齐的女孩子教我害怕。我还没习惯她们那一套:嘴里老是刻薄人,没有一句正经话。当时我低着头只管打链子,忽然听见一些闲人叫起来:呦!奚太那来了。我抬起眼睛,一瞧就瞧见了她。我永远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五。我瞧见了那个你认识的卡门,几个月以前我就在她那儿遇到你的。

她穿着一条很短的红裙,教人看到一双白丝袜,上面的破洞不止一个,还有一双挺可爱的红皮鞋,系着火红的缎带。她把面纱撩开着,为的要露出她的肩膀和拴在衬衣上的一球皂角花。嘴角上另外又衔着一朵皂角花。她向前走着,把腰扭来扭去,活像高杜养马场里的小牝马。在我家乡,见到一个这等装束的女人,大家都要画十字的。在塞维尔,她的模样却博得每个人对她说几句风情话。她有一句答一句,做着媚眼,把拳头插在腰里,那种淫荡无耻,不愧为真正的波希米姑娘。我先是不喜欢她,便重新做我的活儿。可是她呀,像所有的女人和猫一样,叫她们来不来,不叫她们来偏来,竟在我面前站住了,跟我说话了:

“大哥,”她用安达鲁齐人的口语称呼我,“你的链子能不能送我,让我拿去系柜子上的钥匙呢?”

“这是为挂我的枪铳针的。”我回答。

“你的枪铳针!”她笑起来了,“啊,你老人家原来是做挑绣的,要不然怎么会用到别针呢 ?”

在场的人都跟着笑了,我红着脸,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她接着又道:“好吧,我的心肝,替我挑七尺镂空黑纱,让我做条面纱罢,亲爱的卖别针的!”

然后她拿嘴角上的花用大拇指那么一弹,恰好弹中我的鼻梁。告诉你,先生,那对我好比飞来了一颗子弹……我简直无地自容,一动不动的愣住了,像木头一样。她已经走进工厂,我才瞧见那朵皂角花掉在地下,正好在我两脚之间。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我竟趁着弟兄们不注意的当口把花捡了起来,当做宝贝一般放在上衣袋里。这是我做的第一桩傻事!

过了二三小时,我还想着那件事,不料一个看门的气喘吁吁,面无人色的奔到警卫室来。他报告说卷雪茄的大厅里,一个女人被杀死了,得赶快派警卫进去。排长吩咐我带着两个弟兄去瞧瞧。我带了两个人上楼了。谁知一进大厅,先看到三百个光穿衬衣的,或是和光穿衬衣相差无几的女人,又是叫,又是喊,指手划脚,一片声响,闹得连上帝打雷都听不见。一边地下躺着个女的,手脚朝天,浑身是血,脸上给人用刀扎了两下,画了个斜十字,几个心肠最好的女工在那里忙着救护。在受伤的对面,我看见卡门被五六个同事抓着。受伤的女人嚷着:“找忏悔师来呀!找忏悔师来呀!我要死啦!”卡门一声不出,咬着牙齿,眼睛像四脚蛇一般骨碌碌的打转。我问了声:“什么事啊?”但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因为所有的女工都跟我同时讲话。据说那受伤的女人夸口,自称袋里的钱足够在维里阿那集上买匹驴子。多嘴的卡门取笑她:“嗬!你有了一把扫帚还不够吗?”对方听着恼了,或许觉得这样东西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说她对扫帚是外行,因为没资格做波希米女人或是撒旦的干女儿 。可是卡门西太小姐只要陪着法官大人出去散步,后面跟着两名当差赶苍蝇的时候,不久就会跟她的驴子相熟了。卡门说:“好吧,让我先把你的脸掘个水槽给苍蝇喝水 ,我还想在上面画个棋盘呢。”说时迟,那时快,卡门拿起切雪茄烟的刀就在对方脸上画了个X形的十字。

案情是很明白了。我抓着卡门的胳膊,客客气气的说:“姊妹,得跟我走了。”她瞅了我一眼,仿佛把我认出来似的,接着她装着听天由命的神气,说:“好,走吧,我的面纱在哪儿?”

她把面纱没头没脑的包起来,一双大眼睛只露出一只在外面,跟着我两个弟兄走了,和顺得像绵羊。到了警卫室,排长认为案情重大,得送往监狱。押送的差事又派到我身上。我教她走在中间,一边一个龙骑兵,我自己照班长押送监犯的规矩,跟在后面。我们开始进城了,波希米姑娘先是不做声,等到走进蛇街——你大概认得那条街吧,那么多的拐弯真是名副其实——到了蛇街,她把面纱卸在肩膀上,特意让我看到那个迷人的脸蛋,尽量的扭过头来,和我说:

“长官,您带我上哪儿去呢?”

“上监狱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用柔和的口气回答。一个好军人对待囚犯,尤其是女犯,理当如此。

“哎哟!那我不是完了吗?长官大人,您发发慈悲罢。您这样年轻,这样和气!……”然后她又放低着声音说道:“让我逃走罢,我给您一块巴尔·拉岂,可以教所有的女人都爱您。”

巴尔·拉岂的意思是磁石,据波希米人的说法,有秘诀的人可以拿它做出许多妖术:比如磨成细粉,和入一杯白葡萄酒给女人喝了,她就不会不爱你。我却是尽量拿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回答:

“这儿不是说废话的地方。我们要送你进监狱,这是上头的命令,无法可想的。”

我们巴斯克人的乡音非常特别,一听就知道跟西班牙人的不同。另一方面,像巴伊·姚那这句话 也没有一个西班牙人说得清。所以卡门很容易猜到我是外省人 。先生,你知道波希米人是没有家乡,到处流浪的,各地的方言都能讲。不论在葡萄牙、在法兰西、在外省、在加塔罗尼亚,他们都到处为家。便是跟摩尔人和英国人,他们也能交谈。卡门的巴斯克语讲得不坏。她忽然之间跟我说:

“拉居那·埃纳·皮霍察雷那(我的意中人),你跟我是同乡吗?”

先生,我们的语言真是太好听了,在外乡一听到本土的话,我们就会浑身打颤……

(说到这里,唐·育才轻轻的插了一句:“我希望有个外省的忏悔师。”停了一会儿,他又往下说了。)

我听她讲着我本乡的话,不由得大为感动,便用巴斯克语回答说:“我是埃里仲杜人。”

她说:“我是埃查拉人——那地方离开我本乡只有四个钟点的路程——被波希米人骗到塞维尔来的。我现在烟厂里做工,想挣点儿钱回拿伐,回到我可怜的母亲身边,她除了我别无依靠,只有一个小小的巴拉察 ,种着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要是能够在家乡,站在积雪的山峰底下,那可多好!今天人家糟蹋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跟这些流氓、骗子、卖烂橘子的小贩不是同乡,那般流氓婆齐了心跟我作对,因为我告诉她们,哪怕她们塞维尔所有的牛大王一齐拿着刀站出来,也吓不倒我们乡下一个头戴蓝帽、手拿玛基拉的汉子。好伙计,好朋友,你不能对个同乡女子帮点儿忙吗?”

先生,这完全是她扯谎,她老是扯谎的。我不知这小娘儿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可是只要她一开口,我就相信她,那简直不由我做主。她说的巴斯克语声音是走腔的,我却相信她是拿伐人。光是她的眼睛,再加她的嘴巴、她的皮色,就说明她是波希米人。我却是昏了头,什么都没注意。我心里想,倘若西班牙人敢说我本乡的坏话,我也会割破他们的脸,像她对付她的同伴一样。总而言之,我好像喝醉了酒,开始说傻话了,也预备做傻事了。

她又用巴斯克语和我说:“老乡,要是我推你,要是你倒下了,那两个加斯蒂人休想抓得住我……”

真的,我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对她说:

“那么,朋友,你就试一试罢,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你!”

我们正走过一条很窄的巷子,那在塞维尔是很多的。卡门猛的掉过身来,把我当胸一拳。我故意仰天翻倒。她一纵就纵过了我的身子,开始飞奔,教我们只看到她两条腿!……俗话说巴斯克的腿是形容一个人跑得快。她那两条腿的确比谁都不输……不但跑得快,还长得好看。我呀,我立刻站起身子,但是把长枪 横着,挡了路,把弟兄们先给耽搁一会儿。然后我也往前跑了,他们跟在我后面。可是穿着马靴,挂着腰刀,拿着长枪,不用想追上她!还不到我跟你说这几句话的时间,那女犯早已没有了影踪。街坊上的妇女还帮助她逃,有心指东说西,跟我们开玩笑。一忽儿往前一忽儿往后的白跑了好几趟,我们只得回到警卫室,没拿到典狱长的回单。

两个弟兄为了免受处分,说卡门和我讲过巴斯克语。而且那么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一拳就轻易把我这样一个大汉打倒,老实说也不近情理。这种种都很可疑,或者是太明显了。下了班,我被革掉班长,判了一个月监禁。这是我入伍以后第一次受到惩戒。早先以为唾手可得的排长的金线就这样的吹了。

进监的头几天,我心里非常难过。当初投军的时候,想至少能当个军官。同乡龙迦,米那,都是将军了;夏巴朗迦拉,像米那一样是个黑人,也像他一样亡命到你们贵国去的,居然当了上校;他的兄弟跟我同样是个穷小子,我和他玩过不知多少次回力球呢。那时我对自己说:过去在队伍里没受处分的时间都是白费的了。现在你的记录有了污点,要重新得到长官的青眼,必须比你以壮丁资格入伍的时候多用十倍的苦功!而我的受罚又是为的什么?为了一个取笑你的波希米小贼娘!此刻也许就在城里偷东西呢。可是我不由得要想她。她逃的时候让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双七穿八洞的丝袜——先生,你想得到吗?竟老在我眼前。我从牢房的铁栅中向街上张望,的确没有一个过路女人比得上这鬼婆娘。同时我还不知不觉闻到她扔给我的皂角花,虽然干瘪了,香味始终不散……倘若世界上真有什么妖婆的话,她准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天,狱卒进来递给我一块阿加拉面包 ,说道:

“这是你的表妹给捎来的。”

我接了面包,非常纳闷,因为我没什么表妹在塞维尔。我瞧着面包想道:也许弄错了吧。可是面包那么香,那么开胃,我也顾不得是哪儿来的,送给谁的,决意拿来吃了。不料一切下去,刀子碰到一点儿硬东西。原来是一片小小的英国锉刀,在面包没烘烤的时候放在面粉里的。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洋。那毫无疑问是卡门送的了。对于她那个种族人,自由比什么都宝贵,为了少坐一天牢,他们会把整个城市都放火烧了的。那婆娘也真聪明,一块面包就把狱卒骗过去了。要不了一小时,最粗的铁栅也能用这把锉刀锅断。拿了这块金洋,随便找个卖旧衣服的,我就能把身上的军装换一套便服。你不难想象在山崖上掏惯老鹰窠的人,决不怕从至少有三丈高的楼窗口跳到街上。可是我不愿意逃。我还顾到军人的荣誉,觉得开小差是弥天大罪。但我心里对那番念旧的情意很感动。在监牢里,想到外边有人关切你总是很高兴的。那块金洋使我有点气恼,恨不得把它还掉,但哪儿去找我的债主呢?这倒不大容易。

经过了革职的仪式以后,我自忖不会再受什么羞辱的了。谁知还有一件委屈的事要我吞下去。出了监狱重新上班,我被派去和小兵一样的站岗。你真想不到,对于一个有血性的男子,这一关是多么难受哇。我觉得还是被枪毙的好。至少你一个人走到前面,一排兵跟在你后面,大家争着瞧你,你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我被派在上校门外站岗。他是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气挺好,喜欢玩儿。所有年轻的军官都上他家里去,还有许多老百姓,也有女的,据说是女戏子。对于我,那好比全城的人都约齐了到他门口来瞧我。哦!上校的车子来了,赶车的旁边坐着他的贴身当差。你道下来的是谁?就是那奚太那。这一回她妆扮得像供奉圣徒骨殖的神龛一般,花花绿绿,妖冶无比,从上到下都是披绸戴金的。一件缀着亮片的长袍,蓝皮鞋上也缀着亮片,全身都是金银铺绣的滚边和鲜花。她手里拿着个波浪鼓儿。同来的有两个波希米女人,一老一少。照例还有个带头的老婆子,和一个老头儿,也是波希米人,专弄乐器,替她们的跳舞当伴奏的。你知道,有钱人家往往招波希米人去,要她们跳罗马里,这是她们的一种舞蹈,还教她们搅别的玩艺儿。

卡门把我认出来了。我们的眼睛碰在了一起,我恨不得钻下地去。

她说:“阿居·拉居那 。长官,你居然跟小兵一样的站岗吗?”

我来不及找一句话回答,她已经进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虽然人多,我隔着铁栅门 差不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听见鼓声、响板声、笑声、喝彩声。她擎着波浪鼓儿往上纵的时候,我偶尔还能瞧见她的头。我又听见军官们和她说了不少使我脸红的话。她回答什么,我不知道。我想我真正的爱上她,大概是从那天起的。因为有三四回,我一念之间很想闯进院子,拔出腰刀,把那些调戏她的小白脸全部开肠破肚。我受罪受了大半个时辰,然后一群波希米人出来了,仍旧由车子送回。卡门走过我身边,用那双你熟悉的眼睛瞅着我,声音很轻的说:

“老乡,你要吃上好炸鱼,可以到德里阿那 去找里拉·巴斯蒂阿。”

说完,她身子轻得像小山羊似的钻进车子,赶车的把骡子加上一鞭,就把全班卖艺的人马送到不知哪儿去了。

不消说,我一下班就赶到德里阿那。事先我剃了胡子,刷了衣服,像阅兵的日子一样。她果然在里拉·巴斯蒂阿的铺子里。他专卖炸鱼,也是波希米人,皮肤像摩尔人一般的黑。上他那儿吃炸鱼的人很多,大概特别从卡门在店里歇脚之后。

她一见我就说:“里拉,今儿我不干啦。明儿的事明儿管 !老乡,咱们出去蹓蹓罢。”

她把面纱遮着脸。我们到了街上,我却是糊里糊涂的不知上哪儿。

“小姐,”我对她说,“我该谢谢你送到监狱来的礼物。面包,我吃了;锉刀,我可以磨枪头,也可以留做纪念;可是钱哪,请你收回罢。”

“呦!他居然留着钱不花,”她大声的笑了,“可是也好,我手头老是很紧。管它!狗只要会跑就不会饿死 。来,咱们把钱吃光算了。你好好请我一顿罢。”

我们回头进城。到了蛇街的街口上,她买了一打橘子,教我用手帕包着。再走几步,她又买了一块面包、一些香肠、一瓶玛查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店,把我还她的金洋和从她口袋里掏出来的另外一块金洋和几个银角子,一齐摔在柜台上,又要我把身上的钱统统拿出来。我只有一个角子和几个小钱,如数给了她,觉得只有这么一点儿非常难为情。她好像要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什么甜蛋黄、杏仁糖、蜜饯果子,直到钱花完为止。这些都给装在纸袋里,归我拿着。你大概认得刚第雷育街吧,街上有个唐·班特罗王的胸像 ,那倒值得我仔细想一想呢。在这条街上,我们在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她走进过道,敲了底层的门。开门的是个波希米女人,十足地道的撒旦的侍女。卡门用波希米语和她说了几句。老婆子先咕噜了一阵。卡门为了安慰她,给她两个橘子、一把糖果,又教她尝了尝酒。然后替她披上斗篷,送到门口,拿根木闩把门闩上了。等到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就像疯子一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里唱着:

“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 !”

我站在屋子中间,捧着一大堆食物,不知放在哪里好。她却把一切摔在地下,跳上我的脖子,和我说:

“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才是加莱 的规矩!”

啊!先生,那一天啊!那一天啊!……我一想到那一天,就忘了还有什么明天。

(唐·育才静默了一会儿,重新点上雪茄,又往下说了。)

我们一块儿待了一天,又是吃,又是喝,还有别的。等到她像五六岁的孩子一般吃饱了糖,便抓了几把放在老婆子的水壶里,说是“替她做冰糖酒”。她又把甜蛋黄扔在墙上,摔得稀烂,说是“免得苍蝇跟我们麻烦……”总之,所有刁钻古怪的玩艺儿都做到家了。我说很想看她跳舞,可是哪里去找响板呢?她听了马上把老婆子独一无二的盘子砸破了,打着珐琅碎片跳起罗马里来,跟打着紫檀或象牙的响板一般无二。和她在一起决不会厌烦,那我可以保险的。天晚了,我听见召集归营的鼓声,便说:

“我得回营去应卯了。”

“回营去吗?”她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难道你是个黑奴,给人牵着鼻子跑的吗?简直是只金丝雀,衣服也是的,脾气也是的 。去吧去吧,你胆子跟小鸡一样。”

我便留下了,心里发了狠预备回去受罚。第二天早上,倒是她先提分手的话。

“你说,育才多,我可是报答你了?照我们的规矩,我再也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是个外江佬;但你长得好看,我也喜欢你。咱们这是两讫了。再会吧。”

我问她什么时候能跟她再见。

她笑着回答:“等到你不这么傻的时候。”然后她又用比较正经一些的口吻说:“你知道吗,小子?我有点儿爱你了。可是不会长久的。狗跟狼做伴,决没多少太平日子,倘若你肯做埃及人,也许我会做你的罗米。但这些全是废话,办不到的。哎,相信我一句话,你运气不坏。你碰到了魔鬼——要知道魔鬼不一定是难看的——他可没把你勒死。我身上披着羊毛,可不是绵羊。快快到你的圣母面前去点支蜡烛吧。她应该受这点儿孝敬。再见了。别再想卡门西太,要不然她会教你娶个木腿寡妇的 。”

这么说着,她卸下门闩,到了街上,拿面纱一裹,掉转身子就走。

她说得不错。我要从此不想她就聪明啦。可是从刚第雷育街相会了一场以后,我心里就没第二个念头:成天在街上溜达,希望能遇上她。我向那老婆子和卖炸鱼的打听。两人都回答说她上红土国去了,那是他们称呼葡萄牙的别名。大概是卡门吩咐他们这么说的,因为不久我就发觉他们是扯谎。在刚第雷育街那天以后几星期,我正在某一个城门口站岗。离城门不远,城墙开了一个缺口。日中有工人在那里做活,晚上放个步哨防走私的。白天我先看见里拉·巴斯蒂阿在岗亭四周来回了几次,和好几个弟兄说话。大家都跟他相熟,跟他的炸鱼和炸面块更其熟。他走近来问我有没有卡门的消息。

我回答说:“没有。”

“那么,老弟,你不久就会有了。”

他说的倒是实话。夜里,我被派在缺口处站岗。班长刚睡觉,立刻有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心里知道是卡门,可是嘴里仍喊着:

“站开去!不准通行!”

“别吓唬人好不好?”她走上来让我认出了。

“怎么!是你吗,卡门?”

“是的,老乡。少废话,谈正经。你要不要挣一块银洋?等会儿有人带了私货打这里过,你可别拦他们。”

“不行,我不能让他们过。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那天在刚第雷育街,你可没想到啊。”

“啊!”我一听提到那件事,心里就糊涂了,“为了那个,忘记命令也是划得来的。可是我不愿意收私贩子的钱。”

“好吧,你不愿意收钱,可愿意再上陶洛丹老婆子那里吃饭?”

“不!我不能够。”我拼命压制自己,差点儿透不过气来。

“好极了。你这样刁难,我不找你啦。我会约你的长官上陶洛丹家。他神气倒是个好说话的,我要他换上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哨兵。再会了,金丝雀。等到有朝一日那命令变了把你吊死的命令,我才乐呢。”

我心一软,把她叫回来,说只要能得到我所要的报酬,哪怕要我放过整个的波希姆 也行。她赌咒说第二天就履行条件,接着便跑去通知她那些等在近旁的朋友。一共是五个人,巴斯蒂阿也在内,全背着英国私货。卡门替他们望风:看到巡夜的队伍,就用响板为号,通知他们,但那夜不必她费心。走私的一眨眼就把事情办完了。

第二天我上刚第雷育街。卡门让我等了好久,来的时候也很不高兴。

“我不喜欢推三阻四的人,”她说,“第一回你帮了我更大的忙,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报酬。昨天你跟我讨价还价。我不懂自己今天怎么还会来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给你一块银洋做酬劳,你替我走罢。”

我几乎把钱扔在她头上,我拼命压着自己,才没有动手打她。我们吵架吵了一个钟点,我气极了,走了,在城里溜了一会儿,东冲西撞,像疯子一般。最后我进了教堂,跪在最黑的一角大哭起来。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着:

“嗬!龙的眼泪 倒好给我拿去做媚药呢。”

我举目一望,原来是卡门站在我面前。

她说:“喂!老乡,还恨我吗?不管心里怎么样,我真是爱上你了。你一走,我就觉得神魂无主。得了吧,现在是我来问你愿不愿意上刚第雷育街去了。”

于是我们讲和了。可是卡门的脾气像我们乡下的天气。在我们山里,好好儿的大太阳,会忽然来一场阵雨。她约我再上一次陶洛丹家,临时却没有来。陶洛丹老是说她为了埃及的事上红土国去了。

过去的经验使我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便到处找卡门,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尤其是刚第雷育街,一天要去好几回。我不时请陶洛丹喝杯茴香酒,差不多把她收服了。一天晚上我正在她那儿,不料卡门进来了,带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就是我们部队里的排长。

“快走罢。”她和我用巴斯克语说。

我愣住了,憋着一肚子怒火。

排长吆喝道:“你在这儿干么?滚,滚出去!”

我却是一步都动不得,仿佛犯了麻痹症。军官大怒,看我不走,连便帽也没脱,便揪着我的衣领狠狠的把我摇了几摇。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拔出剑来,我的刀也出了鞘,老婆子抓住我的胳膊,我脑门上便中了一剑,至今还留着疤。我退后一步,摆了摆手臂,把陶洛丹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军官追上来,我就把刀尖戳进他的身子,他合扑在我刀上倒下了。卡门立刻吹熄了灯,用波希米话教陶洛丹快溜。我自己也窜到街上,拔步飞奔,不知往哪儿去,只觉得背后老是有人跟着。后来我定了定神,才发觉卡门始终没离开我。她说:

“呆鸟!你只会闯祸。我早告诉过你要教你倒楣的。可是放心,跟一个罗马的法兰德女人 交了朋友,一切都有办法。先拿这手帕把你的头包起来,把皮带扔掉,在这个巷子里等着,我马上就来。”

说完她不见了,一忽儿回来,不知从哪儿弄了件条子花的斗篷,教我脱下制服,就套在衬衣上。经过这番化装,再加包扎额上伤口的手帕,我活像一个华朗省的乡下人,到塞维尔来卖九法甜露的 。她带我到一条小街的尽里头,走进一所屋子,模样跟早先陶洛丹住的差不多。她和另外一个波希来女人替我洗了伤口,裹扎得比军医官还高明,又给我喝了不知什么东西。最后我被放在一条褥子上,睡着了。

我喝的大概是她们秘制的一种麻醉药,因为第二天我很晚才醒,但头痛欲裂,还有点发烧,半晌方始记起上一天那件可怕的事。卡门和她的女朋友替我换了绷带,一齐屈着腿坐在我褥子旁边,用她们的土话谈了几句,好像是讨论病情。然后两人告诉我,伤口不久就会痊愈,但得离开塞维尔,越早越好。倘若我被抓去了,就得当场枪毙。

“小家伙,你得找点儿事干啦,”卡门和我说,“如今米饭和鳕鱼 ,王上都不供给了,得自个儿谋生啦。你太笨了,做贼是不行的。但你身手矫捷,力气很大。倘若有胆量,可以上海边去走私。我不是说过让你吊死吗?那总比枪毙强。搅得好,日子可以过得跟王爷一样,只要不落在民兵和海防队手里。”

这鬼婆娘用这种怂恿的话指出了我的前途。犯了死罪,我的确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不用说,她没费多大事儿就把我说服了。我觉得这种冒验与反抗的生活,可以使我跟她的关系更加密切,她对我的爱情也可以从此专一。我常听人说,有些私贩子跨着骏马,手握短铳,背后坐着情妇,在安达鲁齐省内往来驰骋。我已经在脑子里看到,自己挟着美丽的波希米姑娘登山越岭的情景。她听着我的话笑弯了腰,说最有意思的就是搭营露宿的夜晚,每个罗姆拥着他的罗米,进入用三个箍一个幔支起来的小篷帐。

我说:“一朝到了山里,我就对你放心了!不会再有什么排长来跟我争了。”

“啊,你还吃醋呢!真是活该。你怎么这样傻呀?你没看出我爱你吗,我从来没向你要过钱。”

听她这么一说,我真想把她勒死。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卡门找了一套便服来,我穿了溜出塞维尔,没有被发觉。带着巴斯蒂阿的介绍信,我上吉莱市去找一个卖茴香的商人,那是私贩子聚会的地方。我和他们相见了,其中的首领绰号叫作唐加儿,让我进了帮子。我们动身去谷尚,跟早先与我约好的卡门会合。逢到大家出去干事的时节,卡门就替我们当探子。而她在这方面的本领的确谁也比不上。她从直布罗陀回来,和一个船长讲妥了装一批英国货到某处海滩上交卸。我们都上埃斯德波那附近去等,货到之后,一部分藏在山中,一部分运往龙达。卡门比我们先去,进城的时间又是她通知的。这第一次和以后几次的买卖都很顺利。我觉得走私的生活比当兵的生活有意思得多,我常常送点东西给卡门。钱也有了,情妇也有了。我心里没有什么悔恨,正像波希米俗语说的,一个人花天酒地的时候,生了疥疮也不会痒的。我们到处受到好款待,弟兄们对我很好,甚至还表示敬意。因为我杀过人,而伙伴之中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等亏心事的。但我更得意的是常常能看到卡门。她对我的感情也从来没有这么热烈。可是在同伴面前,她不承认是我的情妇,还要我赌神发咒不跟他们提到她的事。我见了这女人就毫无主意,不论她怎么使性,我都依她。并且,这是她第一遭在我面前表示懂得廉耻,像个正经女人。我太老实了,竟以为她把往日的脾气真的改过来了。

我们一帮总共是八个到十个人,只有在紧要关头才聚在一起,平日总是两个一组,三个一队,散开在城里或村里。表面上我们每人都有行业:有的是做锅子的,有的是贩马的。我是卖针线杂货的,但为了那件塞维尔的案子,难得在大地方露面。有一天,其实是夜里了,大家约好在凡日山下相会。唐加儿和我二人先到。他似乎很高兴,对我说:

“咱们要有个新伙计加入了。卡门这一回大显身手,把关在泰里法陆军监狱的她的罗姆给释放了。”

所有的弟兄们都会讲波希米土话,那时我也懂得一些了。“罗姆”这个字使我听了浑身一震。

“怎么,她的丈夫!难道她嫁过人吗?”我问我们的首领。

“是的,嫁的是独眼龙迦奇阿,跟她一样狡猾的波希米人。可怜的家伙判了苦役。卡门把陆军监狱的医生弄得神魂颠倒,居然把她的罗姆恢复自由。啊!这小娘儿真了不起。她花了两年工夫想救他出来,没有成功。最近医官换了人,她马上得手了。”

你不难想象我听了这消息以后的心情。不久我就见到独眼龙迦奇阿,那真是波希姆出的最坏的坏种:皮肤黑,良心更黑,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这样狠毒的流氓。卡门陪着他一块儿来,一边当着我叫他罗姆,一边趁他掉过头去的时候对我眨眼睛,扯鬼脸。我气坏了,一晚没和她说话。第二天早上,大家运着私货出发,不料半路上有十来个骑兵跟踪而来。那些只会吹牛,嘴里老是说不怕杀人放火的安达鲁齐人,马上哭丧着脸纷纷逃命,只有唐加儿、迦奇阿、卡门和一个叫作雷蒙达杜的漂亮小伙子没有着慌。其余的都丢下骡子,跳入追兵的马过不去的土沟里。我们没法保全牲口,只能抢着把货扛在肩上,翻着最险陡的山坡逃命。我们把货包先往底下丢,再蹲着身子滑下去。那时,敌人却躲在一边向我们开枪了。这是我第一遭听见枪弹飕飕的飞过,倒也不觉得什么。可是有个女人在眼前,不怕死也不算希奇。终于我们脱险了,除掉可怜的雷蒙达杜。他腰里中了一枪,我扔下包裹,想把他抱起来。

“傻瓜!”迦奇阿对我嚷着,“背个死尸干什么?把他结果了罢,别丢了咱们的线袜。”

“丢下他算了!”卡门也跟着嚷。

我累得要死,不得不躲在岩石底下把雷蒙达杜放下来歇一歇。迦奇阿却过来拿短铳朝着他的头连放十二枪,把他的脸打得稀烂,然后瞧着说:“哼,现在谁还有本领把他认出来吗?”

你瞧,先生,这便是我过的美妙的生活。晚上我们在一个小树林中歇下,筋疲力尽,没有东西吃,骡子都已丢完,当然是一无所有了。可是你猜猜那恶魔似的迦奇阿干些什么?他从袋里掏出一副纸牌,凑着他们生的一堆火,和唐加儿俩玩起牌来。我躺在地下,望着星,想着雷蒙达杜,觉得自己还是像他一样的好。卡门蹲在我旁边,不时打起一阵响板,哼哼唱唱。后来她挪过身子,像要凑着我耳朵说话似的,不由分说亲了我两三回。

“你是个魔鬼。”我和她说。

“是的。”她回答。

休息了几小时,她到谷尚去了。第二天早上,有个牧童给我们送了些面包来。我们在那儿待了一天,夜里偷偷的走近谷尚,等卡门的消息。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天亮的时候,路上有个骡夫赶着两匹骡,上面坐着一个衣着体面的女人,撑着阳伞,带着个小姑娘,好像是她的侍女。迦奇阿和我们说:

“圣·尼古拉 给我们送两个女人两匹骡子来了。最好是不要女人,全是骡子。可是也罢,让我去拦下来!”

他拿了短铳,掩在杂树林中往小路走下去。我和唐加儿跟着他,只隔着几步。等到行人走近了,我们便一齐跳出去,嚷着要赶骡的停下来。我们当时的装束大可以把人吓一跳的,不料那女的倒反哈哈大笑。

“啊!这些傻瓜竟把我当做大家闺秀了!”

原来是卡门。她化装得太好了,倘若讲了另一种方言,我简直认不出来。她跳下骡子,和唐加儿与迦奇阿咕哝了一会儿,然后跟我说:

“金丝雀,在你没上吊台以前,咱们还会见面的。我为埃及的事要上直布罗陀去了,不久就会带信给你们。”

她临走指点我们一个可以躲藏几天的地方。这姑娘真是我们的救星。不久她教人送来一笔钱,还带来一个比钱更有价值的消息,就是某一天有两个英国爵爷从格勒拿特到直布罗陀去,要经过某一条路。俗语说得好:只要有耳朵,包你有生路。两个英国人有的是金基尼 。迦奇阿要把他们杀死。我跟唐加儿两人反对。结果只拿了他们的钱、表和我们最缺少的衬衣。

先生,一个人的堕落是不知不觉的。你为一个美丽的姑娘着了迷,打了架,闯了祸,不得不逃到山里去,而连想都来不及想,已经从走私的变成土匪了。自从犯了那两个英国人的案子以后,我们觉得待在直布罗陀附近不大妥当,便躲入龙达山脉。先生,你和我提的育才-玛丽亚,我便是在那儿认识的。他出门老带着他的情妇。那女孩子非常漂亮,人也安分、朴素、举动文雅,从来没一句下流话,而且忠心到极点!……他呀,他可把她折磨得厉害,平时对女人见一个追一个,还要虐待她,喜欢吃醋。有一回他把她扎了一刀。谁知她反倒更爱他。唉,女人就是这样脾气,尤其是安达鲁齐的女人。她对自己胳膊上的伤疤很得意,当做宝物一般的给大家看。除此以外,育才-玛丽亚还是一个最没义气的人,你决不能跟他打交道!……我们一同做过一桩买卖,结果他偷天换日,把好处一个人独占,我们只落得许多麻烦和倒楣事儿。好了,我不再扯开去了。那时我们得不到卡门的消息,唐加儿便说:

“咱们之中应当有一个上直布罗陀走一遭,她一定筹划好什么买卖了。我很愿意去,可是直布罗陀认识我的人太多了。”

独眼龙说:“我也是的,大家都认得我。我跟龙虾 开了那么多玩笑,再加我是独眼,不容易化装。”

我就说:“那么应当是我去了,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能再见卡门,我心里就高兴。

他们和我说:“或是搭船去,或是走陆路经过圣·洛克去,都随你。到了直布罗陀,你在码头上打听一个卖巧克力的女人,叫作拉·洛洛那。找到她,就能知道那边的情形了。”

大家决定先同到谷尚山中,我把他们留在那边,自己再扮做卖水果的上直布罗陀。到了龙达,我们的一个同党给我一张护照。在谷尚,人家又给我一匹驴,我载上橘子和甜瓜,就上路了。到了直布罗陀,我发觉跟拉·洛洛那相熟的人很多,但她要不是死了,就是进了监牢。据我看,她的失踪便是我们跟卡门失去联络的原因。我把驴子寄在一个马房里,自己背着橘子上街,表面上是叫卖,其实是为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什么熟人。直布罗陀是世界各国的流氓汇集之处,而且简直是座巴倍尔塔 。走十步路就能听到十种语言。我看到不少埃及人,但不敢相信他们。我试探他们,他们也试探我:明知道彼此都是一路货,可弄不清是否同一个帮子。白跑了两天,关于拉·洛洛那和卡门的消息一点没打听出来,我办了些货,预备回到两个伙伴那里去了。不料傍晚走在某一条街上,忽然听见窗口有个女人的声音喊着:“喂,卖橘子的!……”我抬起头来,看见卡门把肘子靠在一个阳台上,旁边有个穿红制服、戴金肩章、烫头发的军官,一副爵爷气派。她也穿得非常华丽,又是披肩,又是金梳子,浑身都是绸衣服。而且那婆娘始终是老脾气,吱吱格格的在那里大笑。英国人好不费事的说着西班牙文叫我上去,说太太要买橘子。卡门又用巴斯克语和我说:

“上来罢,别大惊小怪!”

的确,她花样太多了,什么都不足为奇。我这次遇到她,说不上心中是悲是喜。大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英国当差,头上扑着粉 ,把我带进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卡门立刻用巴斯克语吩咐我:

“你得装做一句西班牙文都不懂,跟我也是不认识的。”

然后她转身对英国人:

“我不是早告诉你吗,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巴斯克人,你可以听听他们说的话多古怪。他模样长得多蠢,是不是?好像一只猫在食柜里偷东西,被人撞见了似的。”

“哼,你呢,”我用我的土话回答,“你神气完全是个小淫妇儿。我恨不得当着你这个姘夫教你脸上挂个彩才好呢。”

“我的姘夫!你真聪明,居然猜到了!你还跟这傻瓜吃醋吗?自从刚第雷育街那一晚以后,你变得更蠢了。你这笨东西,难道没看出我正在做埃及买卖,而且做得挺好吗?这屋子是我的,龙虾的基尼不久也是我的。我要他东,他不敢说西。我要把他带到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去。”

“倘若你还用这种手段搅埃及买卖,我有办法教你不敢再来。”

“哎唷!你是我的罗姆吗,敢来命令我?独眼龙觉得我这样办很好,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做了我独一无二的小心肝,还不满足吗?”

英国人问:“他说些什么呀?”

卡门回答:“他说口渴得慌,很想喝一杯。”

她说罢,倒在双人沙发上对着这种翻译哈哈大笑。

告诉你,先生,这婆娘一笑之下,谁都会昏了头的。大家都跟着她笑了。那个高大颟顸的英国人也笑了,教人拿酒给我。

我正喝着酒,卡门说:

“他手上那个戒指,看见没有?你要的话,我将来给你。”

我回答:“戒指!去你的罢!嘿,要我牺牲一只手指也愿意,倘若能把你的爵爷抓到山里去,一人一根玛基拉比一比。”

“玛基拉,什么叫作玛基拉?”英国人问。

“玛基拉就是橘子,”卡门老是笑个不停,“把橘子叫作玛基拉,不是好笑吗?他说想请你吃玛基拉。”

“是吗?”英国人说,“那么明天再拿些玛基拉来。”

说话之间,仆人来请吃晚饭了。英国人站起来,给我一块钱,拿胳膊让卡门搀着,好像她自个儿不会走路似的。卡门还在那里笑着,和我说:

“朋友,我不能请你吃饭。可是明儿一听见阅兵的鼓声,你就带着橘子上这儿来。你可以找到一间卧房,比刚第雷育街的体面一些。那时你才知道我还是不是你的卡门西太。并且咱们也得谈谈埃及的买卖。”

我一言不答,已经走到街上了,英国人还对我嚷着:“明天再拿玛基拉来!”我又听见卡门哈哈大笑。

我出了门,决不定怎么办,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早上我对这奸细婆娘恨死了,决意不再找她,径自离开直布罗陀。可是鼓声一响,我就泄了气,背了橘子篓直奔卡门的屋子。她的百叶窗半开着,我看见她那只大黑眼睛在后面张望。头上扑粉的当差立刻带我进去。卡门打发他上街办事去了。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人,她就像鳄鱼般张着嘴大笑一阵,跳上我的脖子。我从来没看见她这样的美,妆扮得像圣母似的,异香扑鼻……家具上都披着绫罗绸缎,挂着绣花幔子……啊!而我却是个土匪打扮。

卡门说:“我的心肝,我真想把这屋子打个稀烂,放火烧了,逃到山里去。”

然后是百般温存!又是狂笑!又是跳舞!她撕破衣衫的褶裥,栽筋斗,扯鬼脸,那种淘气的玩艺连猴子也及不上。过了一会儿,她又正经起来,说道:

“你听着,我告诉你埃及的买卖。我要他陪我上龙达,那儿,我有个修道的姊姊……(说到这儿又是一阵狂笑)我们要经过一个地方,以后再通知你是哪儿。到时你们上来把他抢个精光!最好是送他归天,可是——她狞笑着补上一句,某些时候她就有这种笑容,教谁见了都不想跟着她一起笑的,你知道该怎么办吗?让独眼龙先出马,你们后退一些。龙虾很勇敢,本领高强,手枪又是挺好的……你明白没有?……”

她停下来纵声大笑,使我听了毛骨悚然。

“不行,”我回答说,“我虽然讨厌迦奇阿,但我们是伙计。也许有一天我会替你把他打发掉,可是要用我家乡的办法。我当埃及人是偶然的。对有些事,我像俗语说的始终是个拿伐的好汉。”

她说:“你是个蠢货,是个傻瓜,真正的外江佬。你像那矮子一样,把口水唾远了些,就自以为长人 。你不爱我,你去罢。”

她跟我说:你去罢。我可是不能去。我答应动身,回到伙伴那儿等英国人。她那方面也答应装病,直病到离开直布罗陀到龙达去的时候。我在直布罗陀又待了两天。她竟大着胆子,化了妆到小客店来看我。我走了,心里也拿定了主意。我回到大家约会的地方,已经知道英国人和卡门什么时候打哪儿过。唐加儿和迦奇阿等着我。我们在一个林子里过夜,拿松实生了一堆火,烧得很旺。我向迦奇阿提议赌钱。他答应了。玩到第二局,我说他作弊。他只是嘻嘻哈哈的笑。我把牌扔在他脸上。他想拿他的短铳,被我一脚踏住了,说道:“人家说你的刀法跟玛拉迦最狠的牛大王一样厉害,要不要跟我比一比?”唐加儿上来劝解。我把迦奇阿捶了几拳。他一气之下,居然胆子壮了,拔出刀来。我也拔出刀来。我们俩都叫唐加儿站开,让我们公平交易,见个高低。唐加儿眼见没法阻拦,便闪开了。迦奇阿弓着身子,像猫儿预备扑上耗子一般。他左手拿着帽子挡锋 ,把刀子扬在前面。这是他们安达鲁齐的架式。我可使出拿伐的步法,笔直的站在他对面,左臂高举,左腿向前,刀子靠着右面的大腿。我觉得自己比巨人还勇猛。他像箭一般的直扑过来。我把左腿一转,他扑了个空,我的刀却已经戳进他的咽喉,而且戳得那么深,我的手竟到了他的下巴底下。我把刀一旋,不料用力太猛,刀子断了。他马上完了。一道像胳膊价粗的血往外直冒,把断掉的刀尖给冲了出来。迦奇阿像一根柱子似的,直僵僵的扑倒在地下。

“你这是干什么呀?”唐加儿问我。

“老实告诉你,我跟他势不两立。我爱卡门,不愿意她有第二个男人。再说,迦奇阿不是个东西,他对付可怜的雷蒙达杜的手段,我至今记着。现在只剩咱们两个了,但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说,愿不愿意跟我结个生死之交?”

唐加儿向我伸出手来。他已经是个五十岁的人了。

“男女私情太没意思了,”他说,“你要向他明讨,他只要一块钱就肯把卡门卖了。如今我们只有两个人了,明儿怎办呢?”

“让我一个人对付吧。现在我天不怕地不怕了。”

埋了迦奇阿,我们移到二百步以外的地方去过宿。第二天,卡门和英国人带着两个骡夫、一个当差来了。我跟唐加儿说:

“把英国人交给我。你管着别的几个,他们都不带武器。”

英国人倒是个有种的。要不是卡门把他的胳膊推了一下,他会把我打死的。总而言之,那天我把卡门夺回了,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已经做了寡妇。她知道了详细情形,说道:

“你是个呆鸟,一辈子都改不了。照理你是要被迦奇阿杀死的。你的拿伐架式只是胡闹,比你本领高强的人,送在他手下的多着呢。这一回是他死日到了。早晚得轮到你的。”

我回答说:“倘若你不规规矩矩做我的罗米,也要轮到你的。”

“好罢。我几次三番在咖啡渣里看到预兆,我跟你是要一块儿死的。管它!听天由命罢。”

她打起一阵响板。这是她的习惯,表示想忘掉什么不愉快的念头。

一个人提到自己,不知不觉话就多了。这些琐碎事儿一定使你起腻了吧,可是我马上就完了。我们那种生活过得相当长久。唐加儿和我又找了几个走私的弟兄合伙。有时候,不瞒你说,也在大路上抢劫,但总得到了无可如何的关头才干一下。并且我们不伤害旅客,只拿他们的钱。有几个月工夫,我对卡门很满意,她继续替我们出力,把好买卖给我们通风报信。她有时在玛拉迦,有时在高杜,有时在格勒拿特。但只要我捎个信去,她就丢下一切,到乡村客店,甚至也到露宿的帐篷里来跟我相会。只有一次,在玛拉迦,我有点儿不放心。我知道她勾上了一个大富商,预备再来一次直布罗陀的把戏。不管唐加儿怎么苦劝,我竟大清白日的闯进玛拉迦,把卡门找着了,立刻带回来。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

“你知道吗?”她说,“自从你正式做了我的罗姆以后,我就不像你做我情人的时候那么喜欢你了。我不愿意人家跟我麻烦,尤其是命令我。我要自由,爱怎么就怎么,别逼人太甚。你要是惹我厌了,我会找一个体面男人,拿你对付独眼龙的办法对付你。”

唐加儿把我们劝和了。可是彼此已经说了些话,记在心上,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了。没有多久,我们倒了楣,受到军队包围。唐加儿和两位弟兄被打死,另外两个被抓去。我受了重伤,要不是我的马好,也早落在军队手里了。当时我累得要命,身上带着一颗子弹,去躲在树林里,身边只剩下一个独一无二的弟兄。一下马,我就晕了,自以为就要死在草堆里,像一头中了枪的野兔一样。那弟兄把我抱到一个我们常去的山洞里,然后去找卡门。她正在格勒拿特,马上赶了来。半个月之内,她目不交睫,片刻不离的陪着我。没有一个女人能及得上她看护的尽心与周到,哪怕是对一个最心爱的男人。等到我能站起来了,她极秘密的把我带进格勒拿特。波希米人到哪儿都有藏身之处。我六个星期躲在一所屋子里,跟通缉我的法官的家只隔两间门面。好几次,我掩在护窗后面看见他走过。后来我把身子养好了,但躺在床上受罪的时期,我千思百想,转了好多念头,打算改变生活。我告诉卡门,说我们可以离开西班牙,上新大陆去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她听了只是笑我:

“我们这等人不是种菜的料,天生是靠外江佬过活的。告诉你,我已经和直布罗陀的拿打·彭·约瑟夫接洽好一桩买卖。他有批棉织品,只等你去运进来。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心一意的倚仗着你。你要是失信了,对咱们直布罗陀的联络员怎么交代呢?”

我被她说动了,便继续干我那个不清不白的营生。

我躲在格勒拿特的时节,城里有斗牛会,卡门去看了。回来她说了许多话,提到一个挺有本领的斗牛士,叫作吕加的。他的马叫什么名字,绣花的上衣值多少钱,她全知道。我先没留意。过了几天,我那唯一老伙计耶尼多,对我说看见卡门和吕加一同在查加打一家铺子里。我这才急起来,问卡门怎么认识那斗牛士的,为什么认识的。

她说:“这小伙子,咱们可以打他的主意。只要河里有声音,不是有水,便是有石子 ,他在斗牛场中挣了一千二百块钱。两个办法随你挑:或是拿他的钱,或是招他入伙。他骑马的功夫很好,胆子又很大。咱们的弟兄这个死了,那个死了,反正得添人,你就邀他入伙罢。”

我回答说:“我既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人,还不准你和他来往。”

“小心点儿,”她说,“人家要干涉我做什么事,我马上就做!”

幸亏斗牛士上玛拉迦去了,我这方面也着手准备把犹太人的棉织品运进来。这件事使我忙得不可开交,卡门也是的。我把吕加忘了,或许她也忘了,至少是暂时。先生,我第一次在蒙底拉附近,第二次在高杜城里和你相遇,便是在那一段时间。最后一次的会面不必再提,也许你知道的比我更多。卡门偷了你的表,还想要你的钱,尤其你手上戴的那个戒指,据说是件神妙的宝物,为她的巫术极有用处。我们为此大闹一场,我打了她,她脸色发青,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不由得大为震动。我向她道歉,但她整天怄气,我动身回蒙底拉,她也不愿意和我拥抱。我心中非常难受。不料三天以后,她来找我了,有说有笑,像梅花雀一样的快活。过去的事都忘了,我们好比一对才结合了两天的情人。分别的时候,她说:

“我要到高杜去赶节。哪些人是带了钱走的,我会通知你。”

我让她动身了。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把那个节会,和卡门突然之间那么高兴的事,细细想了想。我对自己说,她先来迁就我,一定是对我出过气了。一个乡下人告诉我,高杜城里有斗牛。我听了浑身的血都涌起来,像疯子一般的出发了,赶到场子里。有人把吕加指给我看了。同时在第一排的凳上,我也看到了卡门。一瞥之下,我就知道事情不虚。吕加不出我所料,遇到第一条牛就大献殷勤,把绸结子 摘下来递给卡门,卡门立刻戴在头上。可是那条牛替我报了仇。吕加连人带马被它当胸一撞,翻倒在地下,还被它在身上踏过。我瞧着卡门,她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我被人挤着,脱身不得,只能等到比赛完场。然后我到你认得的那所屋子里,整个黄昏和大半夜工夫,我都静静的等着。清早两点左右,卡门回来了,看到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对她说:“跟我走。”

“好,走吧!”

我牵了马,教她坐在马后。大家走了半夜,没有一句话。天亮的时候,我们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客店中歇下,附近有个神甫静修的小教堂。到了那里,我和她说:

“你听着,过去的一切都算了,我什么话都不跟你提。可是你得赌个咒:跟我上美洲去,在那边安分守己的过日子。”

“不,”她声音很不高兴,“我不愿意去美洲。我在这儿觉得很好呢。”

“那是因为你可以接近吕加的缘故。可是仔细想一想吧,即使他医好了,也活不了多久。并且干么你要我跟他生是非呢?把你的情人一个一个的杀下去,我也厌了。要杀也只杀你了。”

她用那种野性十足的目光直瞪着我,说道:

“我老是想到你会杀我的。第一次见到你之前,我在自己门口遇到一个教士。昨天夜里从高杜出来,你没看到吗?一只野兔在路上窜出来,正好在你马脚中间穿过。这是命中注定的了。”

“卡门西太,你不爱我了吗?”

她不回答,交叉着腿坐在一张席上,拿手指在地下乱画。

“卡门,咱们换一种生活罢,”我用着哀求的口吻,“住到一个咱们永远不会分离的地方去。你知道,离此不远,在一株橡树底下,咱们埋着一百二十盎斯的黄金……犹太人彭·约瑟夫那儿,咱们还有存款。”

她笑了笑回答:“先是我,再是你。我知道一定是这么回事。”

“你想想罢,”我接着说,“我的耐性、我的勇气,都快完了。你打个主意罢,要不然我就决定我的了。”

我离开了她,走到小教堂那边,看见隐修的教士做着祈祷。我等他祈祷完毕,心里也很想祈祷,可是不能。看他站了起来,我便走过去和他说:

“神甫,能不能请您替一个命在顷刻的人做个祈祷?”

“我是替一切受难的人祈祷的。”他回答。

“有个灵魂也许快要回到造物主那里去了,您能为它做一台弥撒吗?”

“好罢。”他把眼睛直瞪着我。

因为我的神气有点异样,他想逗我说话。

“我好像见过你的。”他说。

我放了一块银洋在他凳上。

“弥撒什么时候开始呢?”

“再等半个钟点。那边小客店老板的儿子要来帮我上祭。年轻人,你是不是良心上有什么不安?愿不愿意听一个基督徒的劝告?”

我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告诉他等会儿再来,说完便赶紧溜了。我去躺在草地上,直等到听见钟声响了才走近去,可是没进小教堂。弥撒完了,我回到客店去,希望卡门已经逃了。她满可以骑着我的马溜掉的……但她没有走。她不愿意给人说她怕我。我不在的时候,她拆开衣衫的贴边,拿出里头的铅块。那时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瞅着一个水钵里的铅块,那是她才熔化了丢下的。她聚精会神的做着她的妖法,一时竟没发觉我回来。一忽儿她愁容满面的拿一块铅翻来翻去,一忽儿唱一支神秘的歌,呼召唐·班特罗王的情妇,玛丽·巴第拉,据说那是波希米族的女王

“卡门,”我和她说,“能不能跟我来?”

她站起来把她的木钟扔了,披上面纱,预备走了。店里的人把我的马牵来,她仍坐在马后,我们出发了。

走了一程,我说:“卡门,那么你愿意跟我一块儿走了,是不是?”

“跟你一块儿死,是的。可是不能再跟你一块儿活下去。”

我们正走到一个荒僻的山峡,我勒住了马。

“是这儿吗?”她一边问一边把身子一纵,下了地。她拿掉面纱,摔在脚下,一只手插在腰里,一动不动,定着眼直瞪着我。

她说:“我明明看出你要杀我,这是我命该如此,可是你不能教我让步。”

我说:“我这是求你,你心里放明白些罢。你听我的话呀!过去种种都甭提啦。可是你知道,是你把我断送了的。为了你,我当了土匪,杀了人。卡门!我的卡门!让我把你救出来罢,把我自己和你一起救出来罢。”

她回答:“育才,你的要求,我办不到。我已经不爱你了。你,你还爱着我,所以要杀我。我还能对你扯谎,哄你一下。可是我不愿意费事了。咱们之间一切都完了。你是我的罗姆,有权杀死你的罗米。可是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她生来是加里,死了也是加里。”

“那么你是爱吕加了?”我问她。

“是的,我爱过他,像对你一样爱过一阵,也许还不及爱你的情分。现在我谁都不爱了,我因为爱过了你,还恨我自己呢。”

我扑在她脚下,拿着她的手,把眼泪都掉在她手上。我跟她提到我们一起消磨的美妙的时间。我答应为了讨她喜欢,仍旧当土匪当下去。先生,我把一切,一切都牺牲了,但求她仍旧爱我!

她回答说:“仍旧爱你吗?办不到。我不愿意跟你一起生活了。”

我气疯了,拔出刀来,巴不得她害了怕,向我讨饶,但这女人简直是个魔鬼。

我嚷道:“最后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我走?”

“不!不!不!”她一边说一边跺脚。

她从手上脱下我送给她的戒指,往草里扔了。

我戳了她两刀。那是独眼龙的刀子,我自己的一把早已断了。在第二刀上,她一声不出的倒了下去。那双直瞪着我的大眼睛,至今在我眼前。一忽儿她眼神模糊了,闭上了眼。我在尸首前面失魂落魄的呆了大半天。然后我想起来,卡门常常说喜欢死后葬在一个树林里。我便用刀挖了一个坑,把她放下。我把她的戒指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放在坑里,靠近着她,又插上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这是不应该的。然后我上了马,直奔高杜,遇到第一个警卫站就自首了。我承认杀了卡门,可不愿意说出尸身在哪儿。隐修的教士真是一个圣者。他居然替她祷告了,为她的灵魂做了一台弥撒……可怜的孩子!把她教养成这样,都是加莱的罪过。 J1l5Gpn2/jjwH8dgzOt6WKE5Qh18GcpMO0B4N1nN46BSlgKO8LF8ZjKY0nOp+nz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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