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你看见了什么?
是一碧如洗的夏季天空?
是如丧考妣的人们?
还是一片被野火烧过的原野?
在遭受接连不断的空袭和六枚原子弹 轰炸之后,我们的国家已化为焦土。日本灭亡了。全世界都认为,我们绝难重返历史舞台。
然而,你却从废墟中站了起来。自暴自弃的话,如何面对为保卫祖国而牺牲的人们?既然幸存下来,就必须用自己的手重建这个国家,这样的使命激励了你。
世界为你的坚忍不拔而惊叹。
陷身困境时的韧性。
勤奋。
良好的教养。
高度的协作性和崇高的伦理观。
重视秩序和法律的精神。
毫不夸张地说,如今已成为国际常识的日本人的美德,在你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当然,这一百多年里,并非全然一帆风顺。虽然我国实现了被誉为“世界史上的奇迹”的复兴,国力再度强盛,但很快就迎来了漫长的停滞期。
然而,你挺过了这段困难时期。日复一日,你拼命地、认真地活下去。你是我国的骄傲,是新历史的基石。上次大战中为祖国献出生命的人如果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对你说:“辛苦啦!”
而现在——
将复兴后的这个国家交到新一代手里的时候到了。
身为法治国家的国民,我们必须遵守法律,离开舞台。这也是我们肩负的最后的责任。
从我们手中接过接力棒的新一代,一定会将我们的事业发扬光大,传诸下代,以及更远的未来。
我们举起的大旗,将由他们继续举下去。在新时代的征途上迈出伟大第一步的,将是我们。
来吧,让我们怀着无限的满足与自豪,轰轰烈烈地上路吧。
最后,给新一代的遗言:
我们走了。
以后的事就托付给你们了。
这个国家就托付给你们了。
带着对大家的信任,我们走了。
——男女两名演员的衣服融入明亮的背景,露出裸体的轮廓。两人背对观众,手牵着手,消失在光芒之中。伴随着拨动心弦的钢琴声,浮现出广告语:
现在,从你开始,迈出通往未来的第一步。
“演示结束。”
游佐章仁操控手边的触控板,屏幕上的影像消失了,变成了无色透明的板子。这块屏幕是用厚达两厘米的阿克莱德(一种新材料)制成,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美国正在开发的产品厚度已小于五毫米,但日本货还是这副德行。
游佐强忍住咂舌的冲动,将显示屏按入桌内。听到落锁时发出的咔嗒声,他才松开手。现在居然还在用手动收纳的显示屏,真是让人欲哭无泪。
继游佐之后,围坐在同一张会议桌周围的诸位也将显示屏按进了桌子。等他们收拾好桌面之后,游佐开口道:“刚才大家看到的三部动画,将在下月以政府公报的形式发送给媒体。最后看到的广告文案,还要刊登在纸质媒体上。”
与会者的视线都落在高个子的游佐身上,他身穿淡灰色西装和米色衬衣,打着蓝色领带。根据记录,他已有八十三岁。但他二十几岁就接受了肉体“处理”,此后样貌几乎没有改变——身体瘦弱,脸色苍白,似乎一阵强风就能将他刮倒;左右两眼诡异地不对称;发型土气,仿佛贴在头皮上一样。乍看上去,他的形象令人反感。但那些以貌取人、轻侮他的家伙,毫无例外都会后悔。
“凭这些玩意儿就能说服国民?”声音从上座传来。仰坐在高背椅上的,就是内务大臣友成靖隆。根据记录,他有一百一十七岁。二十岁时他接受了处理,样子还是二十岁的样子,却让人感受不到青春的活力。肉体的老化可以阻止,但心态的老化还是能显露在脸上吧。
“这只是第一波,故意采用了委婉的说法。如果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挑明真实意图,国民很有可能产生抗拒反应。”
“可是,根据各新闻社的舆论调查,回答感到不安的民众高达七成。抗拒反应已经……”
“所以……”游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友成大臣的话,“必须抓紧制定相关法律。实施《百年法》是既定路线,绝不能动摇。这一点,必须让国民周知并理解。”
友成大臣猛拍了一下桌子:“只要制定法律就万事大吉了吗?国民感情才是问题所在。我们搞的是民主政治,怎么能耍官僚式的小聪明?”
游佐无言以对。他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吵架的。
“可是,大臣——”伸出援手的是游佐的直属上司笹原次官。他剃着短发,样貌精悍。据说他是特攻队的幸存者,三十岁时从军队复员,不久就接受了处理。在整个内务省,可以说只有他百分百地信任游佐。“——顾名思义,《百年法》的实施关系到国家的百年大计。无论国民感情如何,担负国政的人绝不能轻言放弃。”
“这个我懂。”
“为了《百年法》能成功实施,必须确保安乐死中心的平稳运营。但法律方面的完善尚未展开,所以国会必须尽快制定相关法律。”
“我说了,这些我都懂。”
同笹原次官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这个友成大臣。没什么才干,却动不动就呵斥下属,似乎以为这样就能提高威严一样。
今天的会议主题,是来年即将实施的《生存限制法》,即《百年法》如何在国民中广而告之的问题。简而言之,就是宣传工作如何进行。利用报纸、电视、广播、网络引导舆论早在五年前就开始了。虽然对《百年法》的认知度有所提升,但国民的心理接受度却远远不够。鉴于有必要进行再次启蒙,宣传战略也应重新评估。除了游佐他们,执政党议员的政务官 和游佐的部下深町真太郎也出席了会议,但会议的气氛却不容他们发言。
“大臣,刚才的动画您怎么看?是否可以继续推进下去?”游佐问。
“说服力还要加强。重做。”
“那就在第二波宣传片里加强。”
“我说重做。”
游佐静静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微微探出身子:“我想向大臣确认一件事,不知是否可以?”
“什么事?”
“政府对于《百年法》的实施方针,没有丝毫改变吧?”
“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到一些传言。”
“捕风捉影的话,你也来找我确认?”
“听说,鸿池首相打算冻结《百年法》?”
友成大臣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样?《百年法》不会冻结,这应该是铁板钉钉的吧?”
“我怎么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想的呢?”
“就是说,也可能会冻结?”
“我不知道。”
“大臣您自己的看法呢?”
“我是内务大臣。这就是我的回答。”
笹原次官使劲使眼色——不要再逼问了。
“你们专心搞宣传就行了。如果《百年法》的实施导致内阁支持率下降,那是我们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总之,刚才的动画必须重做。考虑一下,有没有更有效的手段。”
游佐换上另一副腔调:“其实,准备室还打算起用名人,作为《百年法》实施的象征性存在。但此事尚未敲定,所以还没有对大臣您做正式报告。”
“就是找演艺明星当形象代言人吧?不错。怎么不早点儿这么干?”
“演艺明星当然也在考虑范围之内,但我说的象征性存在和形象代言人还有些许不同。我们希望尽量请到《百年法》实施第一年的适用对象出场。”
友成大臣无言以对。
他似乎没听明白。
“就是说,选取全国知名且备受国民关注的若干人物,对他们进行跟踪报道,拍摄他们接受《百年法》的过程的纪录片,然后定期发送给媒体。”
大臣仍然没有反应。
“总之,就是要树立国民模范。”
“所以要起用演艺明星?”
“不光是演艺明星,还希望请到政经界人士。”游佐两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重新将视线投向友成大臣,“大臣您刚才也说过了,根据舆论调查,大多数国民都对《百年法》感到不安。然而,只要看一看此法的内容,就能够理解国民为何会担心法律得不到公正运用。国民普遍怀疑,位高权重者会给自己免死金牌。”
“荒谬。”
“不管是多么荒谬的怀疑,只要在现实中这种想法的国民占多数,就必须采取某种对策。所以,我希望容易被怀疑的政经界人士能主动展现出接受《百年法》的姿态。”
“你……你太无礼了!说得就像只有政经界人士才会背地里干非法勾当一样……”
“当然,事实上不应该有这样的事。但是,国民不这样想。为了让国民接受《百年法》,就必须取得他们的信任。而为了取得国民的信任,就必须借助政经界人士的力量。”
友成大臣夸张地哼了一声:“既然你说到这份儿上,那肯定对人选有所考虑了吧,游佐君?”
“是的。政治人士方面,我希望请到本间外务大臣、共和党的梅崎达之助上院议员、民权党的世岛悟党首。财经人士方面,我希望请到卡诺电子工业公司董事长……”
“够了!”友成大臣厉声道,“你居然能平静地念诵名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是冷血动物。每念一个人名,我就感觉心被扎了一刀。可是我相信,为国家未来计,这是最好的办法。”
“虽然力量微薄,”笹原次官沉着低语道,“但我也愿助一臂之力。我自己就在《百年法》第一年适用对象之列。”
“这么说,你……”
“身为内务省次官,我认为《百年法》应该从我开始执行。如果我严格遵守《百年法》,那国民应该也会理解并接受这部法律。”
友成大臣的气势顿减:“你真的……”
“怎么样,大臣?这项提议可以实际推行吗?”游佐问。
“呃……等等。”
“可是,大臣。”
“我说让你等等。”大臣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政治是个复杂的东西。总之现在……”说着,大臣提醒旁边的政务官,“喂!”
政务官连忙说:“啊……大臣,接下来我们还有安排。”
怎么看怎么假。
友成大臣转过身:“所以呢,这事儿咱们回头再议。那些动画重新做,好吧?”
游佐等人只好起身离席,走出内务大臣办公室。
深町朝刚刚关闭的房门投去轻蔑的目光:“大臣的日程调整这种事,也要政务官做?”
“里面听得见哦。”游佐推着深町的背往前走。
一出内务大臣办公室,便是铺满深红色地毯的宽阔走廊。沿着左右墙壁排列着大理石圆柱,让人联想到古希腊神殿。圆柱上方还殷勤地打了灯光。如果你愤慨地叹息着抬头,会发现拱形穹顶。据说有大臣曾提议在那里绘上西斯廷礼拜堂 一样的穹顶画,但决策者良知尚存,觉得那似乎太无耻了,便未能施行。无论如何,被要求设计这里的建筑家确实值得同情。
穿过走廊尽头的第二扇门,终于从天界返回人间。前面就是内务省职员的战场。但各局的房间里,几乎看不到西装革履上班的人。大家都不成体统地解开了白衬衣的纽扣,卷起袖子,趿着拖鞋,啪啪啪地匆匆走来走去,充血的眼睛紧盯着阿克莱德材质的屏幕。一般来说,只有在去见大臣和议员或者与外面的人会面的时候,他们才会打领带。
游佐等人默默地穿过喧闹的走廊,进入电梯厅。摁下按钮,电梯门很快打开,他们进入无人的电梯厢。门关闭的那一刻,三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笹原次官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道:“看来,传言都是真的。”
“真是疯了。”游佐答道,也抬头盯着楼层数。
“我今晚会去见共和党的依田干事长,摸清执政党的真实想法。”
“我现在就带着深町君去民权党总部。”
“去见党首吗?”
“不。我去见一位素有交往的议员,问问那件事的真伪。”
“一定要有分寸。虽然对方不是友成大臣,但如今大家都有些神经质。”
电梯停在了五楼。
笹原次官轻轻举起手,下了电梯。
电梯接下来停在地下二楼的停车场。
“真的可以不去总务科领公务车使用券?”深町问。总务科在一楼。
“今天我们坐胶囊车去。”
通常政府机关职员前往议员会馆或者党总部时,都会乘坐带有时代特色的配司机的黑色公务车。表面上的理由是尊重规矩和传统,但实际上,这么做是为避免过分敏感的议员觉得自己受到了轻慢。在没有这种担心的场合,或者不愿惹人注目的时候,乘坐自动胶囊车就够了。
自动胶囊车是最近十年左右普及的四座城市型移动工具,简称“胶囊车”或“胶囊”。如同大型瓢虫的车体下,有六个小轮胎,停止时可以三百六十度转换方向。不必亲自驾驶,只需系好安全带,输入目的地,车就能自动驾驶。
由于碰撞回避系统的可靠性不高,胶囊车的最高时速被限定为四十公里,无法用以远距离运输。不过,即便时速四十公里以下,撞车也不能完全避免,这真让人无语。如今在美国的主要城市,乃至首尔、上海,胶囊车的时速标准都是六十公里。决定引入胶囊车时,可能是受到韩国企业的影响,执政党某议员向议会施加压力,要求采用韩国产品。胶囊车项目负责人被这种无视国家利益的言行所激怒,故意将内幕泄露给媒体,结果该议员沦为千夫所指,被迫交代动机。可是,至今仍有人认为,如果真为国家利益着想,就应该采用性能更好的韩国产品。
内务省地下停车场的一角,三年前设置了专用充电站,随时停放着十辆以上的胶囊车。
游佐碰了碰最前面的一辆胶囊车的黄色车体,鸥翼式车门缓缓打开。胶囊车的电脑读取了游佐胸袋中身份卡的数据。
钻入车中坐好,系上安全带,车门关闭落锁。控制面板上各种指示灯亮起,触控板上浮现出“欢迎”二字。调出菜单,输入目的地,摁下“出发”按钮,轻柔的铃音响了两下,车便开动了。
背后隐隐传来发动机的闷响,轮胎的微幅震动也能感受到。说坐这种车很舒服,那只能是违心的恭维。车爬上弯弯曲曲的车道,来到了地面上。
霞关 的景象一如既往,示威游行的队伍将政府机关集中区都包围了起来。
不过,如今已不流行排着长队举横幅呼口号的方式,而开始普遍重视娱乐性。游行队伍要么做着整齐有序的团体操,要么身着华丽的衣服跳着桑巴舞,以求别出心裁,吸引媒体注意。但对在霞关工作的官员来说,外面仍是一样的吵闹不休。
游佐操作触控板,打开消音模式,噪音立刻听不到了。窗外只剩无声无息跳着舞的人群。游佐斜眼看着他们,从胸袋中取出了便携式通信器,选择好联络人,将通信器凑到耳边。
“我是游佐。呃……关于昨天谈到的那件事,我现在就到您那里去,可以吗?……明白了。谢谢。”
这个机器一般被叫作“手持智能终端”,也就是GRIP。原本只是收纳身份卡的套子,但后来给它增加了各种功能,现在甚至可以用于通信。但遗憾的是,这种机器都是美国制造的,GRIP是美国厂商拥有的商标。尽管日本国内的厂商已着手开发,但还远未达到应用水平。
胶囊车来到一条大路上。
大路是不欢迎时速四十公里的胶囊车的,因为它会导致塞车。此刻跟在后面的车恐怕正一个劲儿地按喇叭吧,仿佛在大叫“讨厌,快让开!”。因为开了消音模式,车内什么也听不见。但即便听见了,自动驾驶状态下的胶囊车也什么都做不了。游佐曾向产业省的朋友提出建议,给胶囊车增加一个避让后车的按钮,示意对方“请您先行”,但这位朋友批驳道:“要是安了那玩意儿,胶囊车都会被挤到路边去动不了的。”
“真想不到,次官只剩一年的时间了。”深町望着缓缓后退的街道嗫嚅着。这是一条单向三车道的宽阔马路,两侧高楼林立。但这一画面最近几十年里几乎没有变化过,就连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都一成不变。时间似乎停滞了。如果非要寻找变化的话,可能就只有胶囊车这种自动驾驶的车辆了。“《百年法》一旦实施,次官就会是首批适用对象。但他还是为了这部法律奔走呼号。”
“笹原次官是衷心为国家着想。据我所知,他从未为私利私欲做过一件事。真是一个伟大的人啊,堪称官员楷模。”
“为什么他非得如此呢?我实在不明白。”
“很有可能跟他经历过战争有关。”
“一个世纪前的那场战争?”
“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对我聊起过,说他至今都无法忘记特攻队战友的脸。所以他不想活得庸庸碌碌,到九泉之下无颜同战友相见。”
“特攻队?我在学校里学过,他们是军部愚蠢计划的牺牲者。”
“那只是事实的一方面。许多先人为了保卫国家而用身体撞击敌舰,这也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深町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
“还记得今天最后一部动画的广告文案吧?撰稿的就是笹原次官。”
“真的吗?”
“广告公司的导演苦笑着说:‘这是要抢我们撰稿人的饭碗呢。’”
“笹原次官还有这样的才能啊。”
“《百年法》的第一年适用对象都经历过那场战争,有的在战场,有的在后方。所以那段广告文案可能比我们预想的更能打动那些人。”
“可是,大臣不是也经历过战争吗?但他今天却是那样的态度……”
令人窒息的沉默。
深町打破沉默道:“看来传言是真的。最大的在野党民权党,要将‘冻结《百年法》’加入下届大选的竞选宣言中。”
“所以执政党共和党才会惊慌。如果民权党这么干,本已不安的国民就会愈发动摇。民权党的支持率可能直线攀升。那样一来,共和党就会遭受毁灭性的溃败,被民权党夺走政权。正是因为担心出现这一局面,政府才在实施《百年法》的问题上尽量拖延,不明确表态。”
“难以置信。友成大臣、鸿池首相、民权党的世岛党首,他们难道都没看过《光谷报告》吗?”
“应该看过。”
“既然看过,为什么还要把《百年法》当作争权夺利的工具呢?这帮政治家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啊?”
“所以我才说他们疯了。”
“他们为求自保,不惜葬送这个国家的未来。这种人没有资格执政。”
“我完全赞同。但他们毕竟是由国民选举出来的,不能无视国民感情。这就是民主政治。友成大臣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话虽如此……”
游佐瞥了深町一眼:“深町君不害怕成为《百年法》的适用对象吗?”
“说实话,我还没什么感觉呢。”
“你还有多少年来着?”
“七十二年,不包含宽限期。”
“那还早着呢。你没有什么感觉也是难免的。”
“室长呢?”
“接受处理已经六十年了,所以还有四十年。”
“正处在微妙时期啊。”
游佐咧嘴一笑:“微妙时期?嗯,最多也……嗯?”
胶囊车速度骤降,但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指示灯全变成了红色,这表明发生了异常事态。胶囊车慢慢停靠在路边,引擎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哎呀呀……”游佐扶着额头说。
“又出故障了?”深町也忍不住咂嘴,“所以说还不如用韩国产品呢。”
“别乱说。民权党的总部离这儿挺近的,咱们走过去吧。”
游佐用手动方式顶开了鸥翼式车门,钻了出来。深町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下了车。代步工具的功能完全丧失的胶囊车旁边,造型简洁明快的新型乘用车呼啸而过,几乎都是韩国车或中国车。被车流抛下的国产胶囊车闪烁着橘色的车灯,仿佛痉挛一般。它将一直待在这里出丑,直到收到紧急求救信号的相关工作人员赶来回收。
2
从包里取出一支烟,叼在口中点燃。伴着叹息吐出的青烟,融入了过午的街景中。
咖啡馆的阳台座位。白色圆桌上放着喝剩的咖啡、烟灰缸、粉色手持智能终端。没有任何来电。
仁科兰子看了眼手表,心头一沉。
(被放鸽子了。)
她并不沮丧,也不懊悔,反倒有种得救的感觉。对这种男人,还是放弃的好。
眼前的人行道上,人流如织。同行的一对男女,女人正开口大笑;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用手持智能终端打电话;紧靠在一起的一对情侣搂住对方的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绝大多数人都只是面无表情地匆匆走过。
二十多岁就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这在现代是人之常情,所以路人的容貌都同样年轻。但是,仍有办法猜测他们的实际年龄。眼睛是否有神,表情是否丰富,全身是否散发出活泼的味道——在这些方面,真正二十岁的人同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而保持二十岁肉体的百岁老人,是截然不同的。
兰子自己的实际年龄九十八岁。尽管身体还是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时二十岁的模样,但心理早就不是二十岁了。这一点,她最近感受尤为痛切。
因为她不能恋爱了。
她同男人交往,既约会又做爱,但她没有丝毫激动。一想到恋人就心痛,这种感觉她有半个世纪都没有体会过了。所以,见面时她也并不讲究。就拿今天这身打扮说吧,下身牛仔裤,上身户外夹克,头上宽檐帽,麻烦的饰品一样也没戴。
自己同男人交往,到底图什么?
爱情之类的昏话,早从她的字典里抹掉了。挽着帅哥在同性面前显摆?想想都觉得可笑。虽然不能否认性爱的快乐,但也没到渴望男性肉体的程度。享受男人的追求,从而树立身为女人的自信?少开玩笑了。
(我是不是也该从恋爱中退休了呢?)
摆脱男人后,女人肯定会暴饮暴食。饮食一乱,肌肤就会粗糙,甚至长出小疙瘩。就算肉体还年轻,但看起来却丧失了光泽。所以人群中一眼就看得出谁是“退休女”。放在以前,兰子是决不愿变成那样的,但最近她开始觉得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可是,精神方面姑且不论,完全退休的话,听说生殖器的机能会衰退,月经都不会再来,而一旦绝经,就很难再恢复了。
(我本能地抗拒绝经,这表明我对青春仍然依依不舍吧。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人类真是一种复杂的动物。复杂的难道就只有我吗?)
街对面大楼外墙上安装有大型户外显示屏,屏幕中正在播放新闻节目,是地方城市发生的杀人案的现场报道。
拜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所赐,现代“死”的现象极其罕见。人们几乎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死亡。所以,死亡事故和杀人案的新闻往往备受关注。“死”到底是什么?大家通过媒体展开想象,越想越激动。同时,渴望自杀的心理疾病患者也与日俱增,精神病诊所的生意异常火爆。
大家心底应该都感觉到,整个社会正在不可避免地脱离正轨。但大家不知道如何阻止,也不知道阻止之后会怎样,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兰子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拿起手持智能终端。
众所周知,手持智能终端是由身份卡卡套发展而来,但兰子用过最古老的那种身份卡套。顾名思义,早期的身份卡就是一张卡,大小形状与扑克相仿。现在的身份卡只有小指指甲那么大,植入在手持智能终端里,现在叫它“卡”,只是历史沿袭罢了。
兰子的手指在光滑如镜的手持智能终端表面划了一下,屏幕被唤醒。查看一下邮件,不出所料,劳动联合会发来了一封邮件,告知她后天去上班的职场。
“这个地方啊?”
她要去的是制作店铺贩卖的快餐食品的工厂。兰子已经在那种工厂工作过许多次了,工作内容她相当清楚,没有任何新东西需要学习。在那里工作三个月后,她又得转移到别的职场。不过新职场的工作她也肯定干过许多次了。过三个月再换,就这样周而复始。发送职场通知的媒介最初是明信片,然后是电话,最后变成了电子邮件,但所做的工作从高中毕业后就没变过。如此过了八十年后,兰子才觉察到这一点。
周围的人突然停止说话,街道被反常的寂静所笼罩。
静下来的不仅是咖啡馆阳台上的客人,街上的大多数人也停下了脚步,仰望着对面的大楼。
兰子也看了过去。
户外显示屏上,正在播放的不是新闻节目,而是最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政府公报。
政府告知国民,距离《百年法》实施仅剩一年,呼吁大家做好心理准备。语言虽然委婉,但表达的内容却让人高兴不起来。兰子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政府公报结束后是天气预报。
街上又恢复了喧闹,站立的人群又迈开了步伐。似乎也有人面色苍白,也许是《百年法》的第一年适用对象。
(可是,我也……)
(我也只有二十二年了。)
(其实,我不会在接种刚满百年时就死,因为还有一年宽限期,但即使算上那一年,我也只有二十三年可活了。如果每三个月就转移一次职场,这二十三年应该转瞬即逝吧。我这辈子,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呀?)
兰子点燃了第二根烟。
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但心脏的狂跳仍无法平息。将烟叼在口中,青烟袅袅,兰子伸手去拿手持智能终端。点击触控板,接通劳动联合会,调出主菜单中的“好友来信”,从一大排心情选项中,选择了“不知为何情绪低落”。手指夹着烟,吐了一口青烟,将手持智能终端贴在耳边,闭上眼睛。
手持智能终端里流淌出令人心旷神怡的音乐。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兰子,谢谢你来寻求我的帮助,我非常高兴。
“你现在心情低落?”
“是啊,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开心。”
“人有时候难免这样。
“但是,兰子你不是一个人。
“我一直都守护着兰子。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站在兰子一边。
“大家都抱有同样的烦恼。
“所以,兰子你并不孤独。
“兰子你不需要做出任何改变。
“因为现在的兰子,这样子的兰子,就是最棒的了。
“因为大家就喜欢这样的兰子。
“我们都需要你。
“没事的。你能做得很好。之前就一直做得很好。
“兰子,你真的——”
“好友来信”是一种针对劳动意愿衰退者的免费服务。它能随意读取身份卡中的数据,呼唤使用者的名字,说一大堆饱含同情、体贴、安慰的话,并且毫不厌倦、没完没了。
如果在平时,尽管明知这是电脑合成的声音,自己听着也会流泪,鼓励自己明天努力,但不知为何今天却很烦躁。兰子切断连接,将手持智能终端扔在桌上。
兰子将手指夹着的烟叼在口中,怔怔发呆。在咖啡馆的阳台座位上,有许多人同样在发呆。在政府公报播出之后,这里原本就有的倦怠气氛愈发浓郁了。
人行道上。
一个女人正英姿飒爽地走着。
细长的身体,得体的蓝色套装。
那张脸……
兰子瞪大了眼睛。
女人快步从面前经过。泛着光泽的褐色短发,又圆又小的娃娃脸,一笑起来,那双眼睛应该会变成半圆形。这个人我认识。兰子一直注视着对方,但女人根本没有看她这边。不一会儿,女人的背影就融入了人流之中。兰子慌忙站起来,抓住手持智能终端就冲上人行道,在人群缝隙中穿行,刚才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寻找……
找到了!
那个背影……
追上去。
追到了!
步子慢下来。
女人还没有发现兰子。
一股怀旧的热流涌上心头。
川上美奈。
从小学到高中,她们一直都是好朋友,还一起争过男孩子,吵过架,赌气断交。但毕业的时候,两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儿。
美奈考上东京的大学,兰子则直接工作。自那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机会见面。这一别就是大约八十个年头。
兰子强行敛起灿烂的笑容,从背后拍了拍女人。“好久不见!”
女人转过头。
兰子微笑着等待对方的反应。
但女人目光冰冷,偏着脑袋问:“您是哪位?”
兰子感觉就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哪位?别装了。是我呀,兰子,仁科兰子。”兰子摘下帽子,将头发捋到耳后,“这下呢?想起来了吗?”
女人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嗯……你是美奈吧?川上美奈。”
女人一下松开了眉头。“啊,您是我母亲的朋友?”
出人意料的回答。
“母……母亲?你是美奈的……”
女人又转身面对兰子,两手叠放在身前。“我是她女儿,川上由基美。”
“这样啊。你们长得真像,所以我……”兰子用力挤出一丝笑,但其实内心想哭。她还以为找到美奈了呢,还以为能同美奈说话了呢。“我想你应该不知道美奈现在怎么样了吧。”
“母亲已经过世了。”
兰子愣了片刻才明白这话的意思。“过世了?什么时候?”
“七年前。”
兰子被两件事震惊了。
一件是,美奈七年前就死了。
另一件是,美奈的女儿竟然知道这件事。自从五十八年前同母亲分别后,兰子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母亲的消息。她也不想知道母亲的情况。这样的亲子关系,现在十分普遍。
“病逝的?”
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虽然能永葆年轻,但严格地讲,并不意味着可以长生不死。事故或受伤依然可以导致死亡,疾病也会。进入高龄才接受不老化处理的人,身体本来就容易患病,活不了太长时间,就会慢慢病死。
不过,兰子她们那一代,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已经相当普及,年满二十岁就有权利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绝大多数人最晚不超过三十岁都会接受处理。当然,年轻人也照样会生病,特别是女性,乳腺癌、宫颈癌、卵巢癌的患病风险比较高。
“不是病逝的,是老衰而死。”
“脑栓?”
“不是,是老了,身体衰弱了,自然就死了。”
“啊……老衰。”
这个词已经很久没听过了。如果美奈是七年前去世的,那就是九十一岁,说她是老死的也可以理解。
“既然是老死的,就是说,美奈没有接受处理?”
“是的。”
“为什么美奈她……”
“不好意思,我正在上班呢。”
“啊,你是在劳动联合会上班吗?我是工厂系的。”
由基美犹豫不决地答道:“我……我没有加入劳动联合会。”
“没有加入?”兰子不禁心生同情,但旋即止住。对方看上去并不像过着悲惨生活的样子,身上也闻不出妓女的味道。虽然没有加入劳动联合会,却衣冠楚楚,这意味着……
“啊,你是精英?”
由基美不置可否,道:“告辞了。”说着,她熟练地露出微笑,转身迈步离开,边走边瞥了眼手表。
兰子目送着由基美的背影,一股苦涩涌上心头。道别时,由基美分明流露出怜悯的目光。
“劳动联合会有什么不好?”
劳动联合会是为下层劳动者生活安定而设立的巨大公营组织。根据职业类型划分为不同的系别,主要有从事农业生产的农业系、从事建筑施工的承包系、从事工厂生产的工厂系、从事行政工作的办公室系、在商店从事销售的店铺系,以及从事清扫工作的清洁系。希望加入劳动联合会的人最多可以做出三种选择。
健康状态满足劳动需要,并且在面试和规定笔试中合格者,方可获得加入资格。加入时须缴纳入会费,退会时可全额返还。这算是一笔保证金,以备意外发生时所需。
一旦加入,原则上即成为终身会员。劳动联合会每月向会员发放生活费。生活费的金额在入会时即确定,今后不再变化。无论会员资历深浅、实际工作时间长短、工作内容如何、能力高低,所领取的生活费都是固定不变的,这是劳动联合会的最大特色。
可是,一旦加入相应系别之后,工作内容就由不得你选择。必须每三个月就轮换一次工作,去劳动联合会指定的职场。这一措施旨在避免同一系别内的成员产生不公平感。如果不遵从指示,就会受到强制退会的惩罚,入会费也会被没收。
加入劳动联合会之后虽然也可以自由结婚,但却不能生孩子。如果生了,就会被勒令暂时退会,等恢复劳动能力之后,必须再次履行入会手续才能入会。然而,最近入会愈发困难,愿意冒着失业的风险生孩子的女性也越来越少。
另外,因为疾病或事故而丧失劳动力的话,也会被要求退会。但这种情况与惩罚性的强制退会不同,不仅会返还入会费,还会支付同等数额的退休金。
总而言之,对于兰子这种能力低下、财产匮乏的人来说,劳动联合会的吸引力是极大的。加入之后,虽说无法获取高收入,但只要你愿意工作,就能够毕生都维持一定的生活水平。
但是,因为经济持续低迷,劳动联合会也处于饱和状态,据说排队申请者高达数十万。只有在出现空缺时,才会允许新人加入。而导致空缺出现的,第一是自杀,第二是事故,以及各种个人原因。
如果无法加入劳动联合会,那就只好靠自己的能力和运气,自生自灭了。成功的话,可以跻身精英层;失败的话,就只好到低端劳动力市场把自己廉价出售,在看不到未来的动荡生活中沉沦。女人则干脆操起皮肉生意。当然,因此患上性病或被卷入犯罪的风险也很高。
“原来如此……美奈最后变成老太婆,死了啊。”
兰子开始返回咖啡馆。
脚步沉重。
越走步子越沉重。
只好停下来。
“可是,为什么……”
她转过身。
由基美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她迈开脚步,朝由基美消失的方向跑去。
一路搜寻由基美的身影,撞上行人差点儿摔倒,但她仍坚持奔跑。背后骂声不绝。继续跑。
蓝色套装。
找到了。
跑上去。
抓住对方的肩。
“喂!”
让对方转过头。
由基美的目光中饱含惊讶和焦躁。
“你……你要干什么?”
兰子屏住呼吸。“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美奈为什么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
“因为《百年法》啊。母亲说,她讨厌自己的寿命被设置上限。”她语速极快地答道。
“可是,你不是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吗?”
“是的。因为我不想变成满脸褶子的模样。再说,一百岁得活很久才能活到哩!”
兰子死死地盯着由基美的脸。
由基美不快地答道:“问完了吗?”
“啊……嗯。”
由基美转身离开。跑出两三步后,她突然转身,秀眉微蹙,好像很后悔自己下意识地跑起来似的,连忙换作大幅迈步。
兰子依旧僵立原地。
我输了。
我输给了美奈。明明活得更长的是我,明明依然年轻的是我。我们曾经为男生争风吃醋,但我从未想过要同美奈斗到底,从未想过这辈子一定要同她争个胜负。可是现在,我分明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是败在孩子上吗?)
兰子没有生过孩子。现在不生孩子的女人并不罕见。分娩和育儿都成了一种爱好,而且是耗资不菲的高级爱好。所以兰子一开始就放弃了。
但是,她的本意真是如此吗?
她一点儿想生孩子的念头都没有吗?
为什么到现在还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因为自己遇到了美奈的女儿?
(不仅如此。)
兰子转过头,斜眼仰视着大楼上的户外显示屏。
刚才播放的政府公报。
即将实施《百年法》的通知。
看到那则通知后才发现自己时日无多,最长也就二十三年。就算现在决定生孩子,也不一定会马上怀孕。就算好不容易怀上孕,也不一定能活到见证孩子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二十三年就是这样一个尴尬的数字。
她以前曾听过一种说法。
女人的人生大体可以分为两种:生孩子的人生和不生孩子的人生。
看来,我的人生将以不生孩子的状态结束吧。这是我想要的吗?
(美奈,你为什么……)
不知不觉中,她又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穿蓝色套装的由基美。
迈开脚步。
两步,三步。
在第四步上,她跑了起来。
困惑消失了。她搜索着由基美。由基美是自己最后的希望,这样的错觉占据了她的大脑。绝不能把由基美跟丢了,跟丢的话,自己这辈子就完了。
找到了。
蓝色制服套装。
跑上去。
这次绕到了她面前。
发现兰子的由基美惊悚地站定。
“怎么又是你?!”语气中毫不掩饰厌恶,“你这人怎么回事?就算你认识我妈……”
兰子豁出去了,竭力挤出谄媚的笑容。“那个……能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由基美表情木然,提高了警惕。
“我还想听你说说美奈的事。从小学到高中,我和她都是同学,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时间方面由你安排。”
由基美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兰子。是在揣摩她的真实意图吧?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也可以把美奈小时候的事告诉你。求你了!美奈在天有灵的话,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们真的是好朋友?”由基美满腹狐疑。
“我要不要告诉你美奈初恋的名字呢?”
由基美毫无反应。
但自己必须争取。
“今日一别,我们也许无缘再会。我与美奈同岁,只能再活二十三年了。如果你不给我这次机会,估计我这辈子都听不到美奈的事了。”
这次由基美没有断然跑开。
兰子的话,她听进去了。
“‘一期一会’ 这个成语听说过吗?我们今日相会也不是偶然。你不觉得是美奈在冥冥中牵线搭桥吗?”
还是没有回应。
“求你了。我只是想知道更多美奈的事,你的母亲美奈的事。”
由基美垂下目光,踌躇着点点头:“既然您如此恳切,我讲讲也无妨。”
3
国铁 赤羽b站。
西口。
停在高架站台上的黄绿色电车开动了。几乎与此同时,从站台下楼的乘客一下子涌入闸机口。大家只刷了刷手持智能终端就通过了。
户毛几多郎两手插在裤兜里,靠在站内建筑的墙壁上,嘴里啪嗒啪嗒地嚼着啤酒口香糖。再也尝不出啤酒花的苦味和酒精的味道后,他把口香糖和着唾液吐在脚边。
下班的人群从眼前经过。户毛凝神扫视着每一个人的面孔。但没有找到记忆中那张脸。
喧闹暂告平息。
没有发现那个男人。
“怪了,他今天应该要回来的啊。”
他确认了一下时间。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夜色降临这座城市。
赤羽b站的站前广场上,设有出租车、自动胶囊车和公交车的乘车点,但大多数人都选择公交车。出租车太贵,胶囊车常出故障,所以不受乘客待见。
不过,大部分上班族使用的都不是电动车辆,而是被称作“三角”的小自行车,其特征是小小的车轮和三角形的车架。因为具备廉价、轻便和结实三重优点,这种自行车成了市民常备的出行工具。
站前广场周围,密布着形形色色的快餐店。从乌冬面、荞麦面、盖浇饭、寿司等传统日本食物,到中国、美国、法国、亚洲、意大利等异国风味,应有尽有。沿着一条小巷往里走,酒馆鳞次栉比,一直延伸到附近的赤羽a站。
“喝点儿酒再来过吧。”
抬头望天,空中看不见一颗星星。那种东西,他已经几十年没见过了。即便头顶星光灿烂,只要你不愿抬头,也照样什么都看不见。
户毛吐出满含酒味的一口气,目光又落回车站。
这时,他忽地警醒。
闸机口。
一个背着深红色大包的男人正在出站,藏青色的衬衣有点儿脏,外面套着夹克,牛仔裤已磨破。他孤身一人,没有同伴,正埋着头走路,没有发现户毛。
户毛“呵呵”地冷笑一声,舔着嘴唇,朝那人走去。
站在那人对面。
男人停下脚步。
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好久不见。我来接你了哟。”
男人默默别开脑袋,试图从户毛身边挤过去。户毛探过头,气息喷到男人的侧脸上。但男人仿佛视若无睹,继续前进。
“打个招呼都不行吗?”户毛跟在男人身后。
男人并未加快脚步,冷冰冰的毫无反应,仿佛户毛这个人压根儿不存在一样。
“秩父矿山里的生活怎么样啊?”户毛自顾自地说着,“听说是工作五个月,休息一个月,对吗?过得可真不赖啊。不过,如此娇惯劳工合不合适呢?照这样下去,劳动联合会的亏损会越来越严重的。”
男人沿着两侧快餐店林立的人行道匀速行进,仿佛不是在人群中穿行,而是人群自动左右分开,给他让出一条道路一般。
“劳动联合会竟然制定了什么‘改邪归正特别预算’,用于优待罪犯。所以为了逃避艰苦生活,不加入劳动联合会而甘愿犯罪的行为才会屡禁不止吧。”
男人停下脚步。
转过身。
他下巴略尖,长发及眼,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散发着幽光。户毛不禁心生恐惧。但对方似乎对此毫无察觉,露齿一笑。“这不是我决定的。你有什么不满,就去跟这个国家说吧。”
这声音相当柔和,同男人阴森的眼神极不相称。户毛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揪住男人的衬衣前襟,但手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你小子不要忘了,你被判了终身监禁。哪怕是随地撒尿,你都有可能重进监狱。我只要告你一个妨碍公务罪,你小子就死定了。你说话给我小心点儿!”
户毛松开手,心脏狂跳不已。
男人一如既往的平静,用右手抹平了被弄皱的衬衣,转过身去,继续前进。
户毛快步追上去,同男人并排而行。
“我说,你就不能客气点儿吗?咱俩的交情可不止一天两天呀。”
男人加快了脚步。
户毛拼命跟上。
他压低声音,道:“我不会害你的。就告诉我一个人吧。阿那谷童仁……”
男人突然止步。
户毛又走出三步才停下,慌忙转过身。
男人用秋水般平静的眼睛凝视着户毛。
户毛心中五味杂陈——焦虑、恐惧,还有终于得到回应后的欣喜。然而,意识到自己竟然为此开心,他又感到无比屈辱,几乎失声惊叫起来。
“请适可而止!”男人说。
户毛按捺住激动,用变尖的声音说:“是啊……阿那谷童仁确实被逮捕了,判了死刑,老早就被行刑了。”
男人没有流露出丝毫动摇。
户毛兀自说下去:“阿那谷童仁死了。世上的人都这么认为,说那个案子老早就结了。但我这双眼睛可不是好骗的哟。被绞刑的那个家伙,憧憬着作为阿那谷童仁而死。这种小角色怎么可能是操控恐怖组织的头目?他只是个替罪羊而已,是为了保护真正的阿那谷童仁,欣然赴死的无名小卒罢了。同那家伙相比,说你是阿那谷童仁反而更可信。”
男人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疲惫。“阿那谷童仁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他只是一小撮人制造出来的偶像罢了。我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
户毛使劲摇头。“骗人。我不会上当的。”
男人再次迈开步伐。
户毛条件反射似的让开路,跟上男人,一边左右闪躲路人,一边说:“喂,我知道,你也应该没有时间了。”
男人一言不发。
“《百年法》就要实施了。你是第一年的适用对象吧?只要实施《百年法》,你就得死,对不对?”
“那又怎样?”
“嘿嘿,你打算怎么办?乖乖等死吗?”
“不行吗?”
“你少装蒜!”
男人瞅了户毛一眼。
“你是打算逃跑吧?”户毛挡在男人面前,“你绝不会老老实实地服从法律,甘心受死。你会活下去的——肯定!”
户毛冷冷一笑。“组织还存在,对吧?”
“组织?”
“阿那谷童仁,还有那个组织,都还存在。你打算利用那个组织活下去?”
男人微微偏头。
“你在说什么呀?”
“你骗不到我的。我什么都知道。”
户毛凝视着男人,心中默默祈祷。
但男人只是说:“失陪了。”
然后迈开脚步。
户毛又让开了道。
“等等!”
他从背后抓住了男人的右腕。
男人转过身,极不耐烦地怒视着户毛。
这双眼睛。
户毛如遭电击,仿佛触碰到高温物体般松开了手。男人仍旧睥睨着户毛。
户毛忽感浑身无力。
“等……等等。”
他几乎想跪倒在男人面前,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男人转过身,迈开步子。
户毛没气力再追了。
“喂,木场……”
男人解下背着的深红色背包。
消失在人流中。
户毛双手撑着膝盖,就像要把肺中所有的空气都挤出来一般。
“啊——可恶!”
他吐出一口唾液。
瞪着男人消失的方向。
“木场,我不会放弃的。我……”
4
晚上十一点多。
这个时间已经看不到穿白衬衫的人,大家都换上了运动衫或者训练服,脚上当然也换成了凉鞋。
内务省所在的第一联合办公大楼四楼,最西侧的房间原本是会议室,但九年前,政府决定设立由内务大臣直辖的《生存限制法》特别准备室,一直放在这里的会议桌便被搬进仓库,代之以装有信息处理终端的办公桌。现在,内务省里提到“特准”,指的就是这里。
实施《生存限制法》,即《百年法》的负责人,表面上是友成大臣,由笹原次官分管工作,但实际在第一线指挥监督的,则非特别准备室室长游佐章仁莫属。
支持游佐的,是以副室长深町真太郎为首的内务省十六名精锐。成为内务省官员的人,自然都出类拔萃,但在选拔准备室成员时,游佐还增加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未满五十年。换言之,除了游佐,所有成员的剩余时间都有五十年以上。要对《百年法》保持客观而冷静的态度,起码需要具备这么长时间的寿命。
“都这时候啦。”深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仿佛被传染了一般,整个房间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室长,该吃夜宵了吧?”
“啊,今天谁请客?”
“是我!”
热情举手的是六名女性中的一人——铃木。她棕色头发扎在脑后,身穿运动衣裤。这里没有人会不识趣地教训她“女人得注意打扮”或者“不要加班太晚”。大伙儿轮流请吃夜宵,不分男女。
“今天吃哪家?”
“庞韦帕。请大家点餐吧。”
大家纷纷开始在手边的触控板上操作。游佐也调出了庞韦帕的菜单,选择了常点的菜。庞韦帕是来自泰国的快餐连锁店,二十四小时送餐上门,在霞关一带很受欢迎。
“都点完了吗?我要下单了哦。”
“好啦。”
回应声四处响起。
“那我下单啦。”
铃木这个职员,白天就像蔫了的茼蒿一样有气无力,可一到晚上就干劲十足。听到被调往特准的时候,她的脸唰地白了,但立刻笑逐颜开地答道:“我感到非常光荣。”
点餐结束后,房间里嘈杂起来。乐颠颠地一同出去的是木崎、近、高藤组成的烟鬼三人组。办公楼内禁止吸烟,他们只好去楼顶过烟瘾。其他人则轻松地喝着咖啡和茶。
“室长,政府还没想开啊?”
声如洪钟说话的是特准的头号大汉荒川。他精通柔道,曾代表日本参加过两次奥运会。按照规定,接种过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在同一个奥运竞技项目上,最多只能参赛两次。所以他后来结束了运动生涯,再次进入大学,毕业后改行当了公务员。
游佐喝了口自己沏的咖啡。“还摸不清民权党的态度,不能贸然行动。”
特准这儿的规矩是,无论在不在开会,只要有意见或疑问,就可以提出来,即使对方是自己的上司也不用在意。不表达自己想法的人,在这里就等同于没有想法,是个废物。
“这个民权党,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说话的是立花。她有一头乌黑的垂肩直发,眼睛细长,称得上美女。但她向来冷静,不时还会冒两句尖酸刻薄的话。因为很少流露感情,她得了“冰心女”的绰号。她喜欢白天穿雅致的套装,晚上则换上运动服。
“民权党内部也存在意见分歧。有人希望尽快提出冻结《百年法》的议案,逼迫当政的共和党下台。最好能一鼓作气解散议会,举行大选,这就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吧。”
几人惊讶地摇头。
“他们一门心思夺取政权。”
“全然不考虑国家的未来。”
“他们没料到政权更替能这么快实现,全都像打了鸡血一样。”
“只要掌握了权力,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他们的这种想法,只能说太幼稚了。”
“稍微学过点儿历史的人都知道,执政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听着特准成员们严肃的讨论,游佐也忍不住感叹道:“真让人担心啊。”
特准的任务是为一年后即将实施的《百年法》创造环境,具体内容分为五项:
第一,向国民普及《百年法》,并制造舆论。不仅是通过政府公报,还要采取各种媒体手段,在社会上营造接纳《百年法》的氛围。这项工作主要由游佐负责,因为他和大报评论员、著名评论家、知识分子都有良好的关系。不过,光凭人脉还不行,还必须要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们,让他们发表得体的报道和评论,而且还不能让他们觉察出自己被操纵了。
第二,准备设立和运营安乐死中心。将成为《百年法》适用对象的人,其身份卡会收到相应的通知。收到通知一年后,身份卡就失效了。这种技术已经在美国投入应用。在现代社会,付款都是通过身份卡完成的。没有身份卡的话,连一瓶果汁都买不到,找工作更是不可能。事实上,没有身份卡,就无法在社会上生活。不携带身份卡本身就是轻微犯罪。适用对象在接到通知后一年内,必须接受安乐死处理。而用于执行安乐死的专门设施就是安乐死中心。现在,全国正在建设的安乐死中心有一百余座。当然,光建造安乐死中心还远远不够,需要解决的问题堆积如山,比如运营人员的进修与培训、职员心理压力的缓解等等。这项工作极其繁重,投入的人数也是最多的。顺便一提,安乐死的处理方式是先注射镇静剂使受死者昏迷,然后用电磁冲击波瞬间破坏大脑。受死者感受不到一丝痛苦。
第三,拟定针对抗拒者的对策。无视通知、拒绝受死的人必然会出现。特准必须预测这类人的比例,并研究对付他们的措施。基本原则是将抗拒者作为罪犯加以揭发,然后强制执行安乐死。不过,国民对这一做法的认可程度是问题所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最需慎重对待的一项工作。
第四,完善法律。其实,《百年法》的条文中并没有明确使用“死”这个字,而只是规定在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一百年后,“必须放弃以生存权为首的所有基本人权”。照字面上解释,百年过后,只是丧失了继续为人的资格,没有说一定得死。从法律上说,对于丧失人类资格的对象,杀戮也好,奴役也罢,都不构成犯罪。但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如果允许如此野蛮的行为,我们也就不配被称作“智人”了。为了防止野蛮的奴隶社会复活,必须在《百年法》条文中明确规定,百年后的结局就是“死”。尽管已经制定了相关法案,但如今法案尚未获得议会通过,鸿池内阁甚至都没有决定在内阁会议上提交这份法案。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鸿池首相的真实想法。
第五,调查并分析已经实施《生存限制法》的各国的现状。这项工作由精明的稻森负责,他正在美国长期出差。虽然世界各国都引入了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和《生存限制法》,但规定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后的生存许可期限是一百年的,就只有美国和日本。在其他国家,这一期限更短。另外,从政治体制相近这一点考虑,最值得参考的也是美国。美国七年前开始实施《生存限制法》,可以全面调查分析该法的运用状况及其对社会的影响,将其经验运用于日本。稻森几乎每天都会给游佐发来电子邮件报告。
“啊,来啦。”铃木兴奋地说。
特准成员们闻言,立即中断讨论,站起身。
“让各位久等啦。”一个东南亚裔男子推着装有辅助动力装置的平板车,从敞开的入口进入室内。男子戴着的红帽子和穿着的制服上都印有庞韦帕的商标。装外卖的箱子上也印有商标。掀开箱盖,热气升腾,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弥漫开来。
“嗯……我要了一份油炸大田鳖 ,还有……”
特准成员们规规矩矩地排队,依次告知男子自己点的什么餐,然后取过食物,返回自己的桌子。游佐当然也排了队。虽说他是室长,但宵夜面前人人平等。
“各位都领到自己那份了吗?”
确认点餐的品种和数量后,铃木用自己的手持智能终端向箱子发送了确认信号,完成了付款。同时,特准成员们也将各自的餐费打入了铃木的手持智能终端。
游佐回到桌边,咬了一大口钟爱的WG汉堡。肉馅的主要成分不是牛肉,而是人工养殖的田鳖的肉。由于是改良过的品种,这种田鳖肉没有一点儿臭味,蘸着特制塔塔酱吃,味道尤佳。
二十六年前,鉴于世界粮食状况持续恶化,联合国开始积极鼓励各国引入昆虫食物,因为昆虫不仅营养丰富,而且人工养殖也比较容易。日本自古就有佃煮 蝗虫等昆虫的习惯,所以昆虫食物在日本的普及出乎意料地顺利,如今日本人蛋白质的三成都是从人工养殖的昆虫中摄取的。专门做昆虫肉快餐的庞韦帕就是乘着这股风潮迅速发展起来的。顺便一提,庞韦帕最受欢迎的食品是油炸大田鳖,就是将人工养殖的田鳖整个在高压下油炸。据说做这道菜的诀窍是十七种调味料。
特准的成员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田鳖、蝗虫、椿象、青虫等昆虫快餐——有的是囫囵个儿,有的是碾碎的肉泥——一边继续讨论起来。
“说起来,政府完全没有动作,这到底是啥意思?再磨蹭下去,就会被民权党钻空子了。”
“政府不会真的要冻结《百年法》吧?”
“怎么可能?”
“但政府内部确实有人支持冻结。”
“这可不是儿戏。光是确定对《百年法》的解释就花了那么长时间,到现在了却提什么冻结……”
《百年法》条文中“接受不老化处理一百年后”这句话,具体是指什么时点,围绕这个问题,六年前,执政党和在野党爆发了激烈的争论。最后决定灵活处理,将条文解释为“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满一百年,但未满一百零一年”。一年宽限期的法律依据即源于此。
“如果《百年法》被冻结,咱们这儿怎么办?”
大家的视线集中到游佐身上,咀嚼着昆虫的嘴都停了下来。
“会解散吧。”刚一说完,游佐就感到室内充斥的怒气。
作为公务员,在加入《生存限制法》特别准备室之前,必须做好特别的心理准备。官僚机构的义务原本是保护国民的生命和财产,但特准的工作却是让国民理解并接受“死亡”,所以特准的成员必须从根本上转变工作中的价值观,苦痛和苦恼也会伴随工作始终。然而,聚集在这个房间里的人,为了国家的繁荣,都下定决心,发誓全力以赴做好新工作。但轮到政治家出力的时候,他们全都选择明哲保身,半点为国奉献的姿态都没有。
“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这个国家就完蛋了吧?”深町喃喃自语。
“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可是,室长……”
“我打算这几天就直接同鸿池首相谈判,强烈敦促内阁会议决定提交相关法案。事到如今,如果他再含糊其词,我就……”
“你就怎样?”
问话的是立花。细长的眼睛中放出锐利的光芒。
游佐眯上眼。“我就把他暴打一顿。”
“我很期待。”
“冰心女”露出了罕见的微笑。
5
又一个饭盒从传送带上送过来。盒子是漆器风格,但材料却是轻型树脂。饭盒里装着白米和海苔做的饭团,还有炸虾、汉堡包、咖喱煮蔬菜等。机器读取容器底的芯片数据后,会在仁科兰子面前的屏幕上显示出盒饭成品的电脑图像。兰子将图像同做好的盒饭加以对比,确认无误后合上盖子,将其送入下一道工序,同时传送带也会送来下一个饭盒。
确认一份盒饭的时间是十二秒。熟练后可以在十秒内完成,剩下的两秒用于放松神经。虽然只有短短两秒,但也相当宝贵。
这里是制造盒饭、饭团、三明治、汉堡包等主要用于店铺贩卖的快餐的工厂。按照规定,分配到这里的劳工全都是女人。
兰子所在的生产线生产的是订制的外卖盒饭,是在工厂内的数条生产线中操作最复杂的,所以投入的劳工也最多,有十八名。
其他的生产线只是重复固定的操作流程,而每份外卖盒饭的食材种类和数量乃至饭盒都不一样,因为顾客每天都会根据口味、身体状况和预算订餐。先把饭盒放上传送带,在其底部贴上芯片,然后机器读取数据,向各工序负责人发出详细指示,将相应食材装入饭盒,最后由兰子确认。这一过程中如果出错,整个流程就得重来。所以每个工序的负责人压力都不小。如果频繁返工,就会遭到同事的白眼。最糟糕的是,自己的评价也会下降。尽管工作中出点儿错并不会导致劳动联合会发放的生活费减少,但超过一定限度的话,就可能被强制退会。对兰子这种加入劳动联合会的人来说,强制退会就意味着噩梦。
这座工厂的实际劳动时间,加上中间累计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一共八小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工作条件还算不错。
被分配到此的第一个月,兰子上第一班,即凌晨六点到下午两点;第二个月上第二班(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第三个月上第三班(晚上十点到次日凌晨六点)。这样的安排乃是惯例。
下午两点。
第一班结束的铃声响起,生产线停了下来。停止时间只有十二秒,必须在这段时间内与身后做好准备的第二班劳工完成交接。
下班的第一班劳工离开生产线所在的无菌区,经过空气沐浴室和紫外线消毒室,差不多三点半的时候返回更衣室。在这里才能脱掉口罩、护目镜、帽子和薄膜手套。
可以容纳所有员工的更衣室非常大,被划为二十四个分区,由更衣柜隔开。各班次生产线的劳工都有各自的分区,人数最多的外卖盒饭组分得的面积最大。每个分区里都配有桌椅,可以在此休息。所以,同一生产线的员工,在上班时间一直都能看到彼此。据说这是为了提高团队的生产效率,但兰子觉得,出这主意的多半是男人。让女人长时间面对面,彼此只会感觉更紧张,所以这一措施能否奏效还真值得怀疑。
就拿外卖盒饭组来说吧,尽管表面上相安无事,但人际关系已经开始变味了。
起因是一个五人小团体的形成。她们今天就像往常一样,换上便装后就霸占了更衣室中央的一张桌子,故意在工友面前大声谈话,喧闹不已。带头的是一个叫坂崎的女人,外表上看当然很年轻,实际年龄估计也不大。蓬乱的金发,好强而充满自信的眼神,光润的厚嘴唇,对生活尚未厌倦的表情——由此判断,她顶多三四十岁,也可能只有二十多岁。围着坂崎的那些女人也跟她一个德行。
冷冷盯着她们的是她们口中的“大妈”们。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肉体上都差不多年轻,但女人这种生物,就爱蔑视比自己年长的,嫉妒比自己年轻的,这种习性已被烙进了她们的DNA里。
“仁科小姐。”
听到有人客气地叫自己,兰子转过了头。
兰子旁边正在用更衣柜的是筱山。她下身很胖,看上去就像个保龄球,双眼皮下的大眼睛似乎噙着眼泪。她平时总是战战兢兢的,翻着眼珠看人。现在也是如此。
“什么事?”
兰子和筱山可以说是更衣柜边的邻居,相互之间说的话比和别的女工多。可是,筱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看一眼就觉得烦。说实话,兰子并不喜欢她。
“仁科小姐,你有男人吗?”
虽然身为同事,但三个月后就各奔东西,很难在下个职场再会。加入劳动联合会的最初十年里,辗转职场的过程中结识朋友也是一种乐趣,所以积极性很高,但后来慢慢发现,自己的朋友虽然暴增,但都是点头之交而已,于是对现实感到厌倦与空虚。到现在,对于职场交际,自己只是敷衍了事,但求平安度过这三个月。
兰子不会同职场上的所谓熟人聊男人的话题,决不贸然侵入别人的领地。这不仅是兰子,而且也是“大妈”们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这时筱山的表现让兰子颇感迷惑,就像自己放心地关了门,却有人门也不敲就突然推门而入一样。而且,这个闯进来的人是筱山。
“到底有没有啊?”
很少见她如此纠缠不放。平常只要兰子不搭理,她就会立刻识趣地闭嘴。
“现在没有。”
这不是谎话。自从那天约会被放鸽子之后,兰子就再也没同那个男人说过话。对方倒是也打来过电话,但兰子把他的号码拉黑了。兰子已经决定结束这段恋情。
“那你今天能不能陪我一下?”
这个请求倒是出乎意料。
不过,这也用不着问兰子有没有男人啊。
“我想好好同仁科小姐谈谈。”
兰子感觉烦透了。“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约会。”
这也不是谎话。
“啊?这样啊。那算了吧。”
筱山别过脸,关上更衣柜,上锁后离开了,连句“我先走了”之类的招呼都没打。
兰子强忍住没发作。
在险恶的环境中忍耐三个月。
坂崎那伙人还在叽叽喳喳个不停,仿佛坚信自己就是世界中心一样。曾经有一段日子,兰子也是这样。
“欢迎光临。”
听到酒吧调酒师的声音,兰子转头朝门口望去。正好是约定的时间。
来人果然是川上由基美。
黑色皮裤、皮靴,今年流行的皮大衣,黑色手提包——同前几天在街上偶遇时相比,由基美的打扮随意了许多。不过,她四下打量的紧张神情显得特别幼稚,与成人风格的服装搭一块儿很不协调,让人不禁想笑。
在吧台最深处抽着烟的兰子挥了挥手,由基美放松下来,大步从调酒师面前经过,在兰子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对调酒师说:“低度鸡尾酒。”同时从手提包里取出香烟,调酒师立刻伸出打火机为她点烟。由基美抽了一口,笑着说:“谢谢。”混杂着汽油味的烟味弥散开来。
“不好意思,请你到这种地方来。”兰子将自己用的烟灰缸推到由基美面前。
由基美弹了弹烟灰。“我也并不讨厌这种地方。”
因为需求旺盛,新的娱乐区在东京遍地开花。大家都年轻,最不缺的就是玩乐的劲头。
这酒吧就是挤在娱乐区里的一家店,但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母公司是劳动联合会的外围组织。就是说,这家店本身就是劳动联合会的福利设施之一。不过,这里照样对一般顾客开放,劳动联合会参加者只是能低价在这里喝酒罢了。
“您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就来这里打发时间?”由基美问。
“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可做。”兰子说。
调酒师在由基美的面前放上鸡尾酒杯,将摇杯中刚混合好的鸡尾酒倒进去。透明的淡红色。调酒师装腔作势地说:“特制奇幻红月三世,请品尝。”
由基美忍住笑,一饮而尽,讶异道:“嗯……味道还不错,就是名字听不明白。”
“就是。我喝的这杯,叫作可爱的跳跃撞击十六世。根本不懂啥意思,但味道还行。”
由基美忍不住笑了。
调酒师一副遗憾的表情。
气氛缓和下来后,兰子说:“谢谢你能来。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被‘一期一会’这个成语打动了。”
由基美声音不再僵硬。看来她已完全放松了戒备。
“再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仁科兰子。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劳动联合会上班。美奈和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一起,一起玩儿,一起吵架,还一起抢过男朋友。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我认为她是我的好朋友。美奈怎么看我,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母亲也把你看作是好朋友。”
由基美将香烟放在烟灰缸上,从包里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透明套子,里面夹着一张照片。
拿过来一看,是身穿制服的两个女孩,手上比着“V”字,搂着肩在笑。这是高中时代的兰子和美奈。那时她们还是货真价实的女孩。
“那天我把联络方式告诉你,部分原因是被你的气势吓到了。你追了我三次,拦了我三次,感觉你真的有点儿咄咄逼人。不过,除此之外,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所以我回家翻了翻母亲的遗物,找到了这张照片。”由基美神情严肃地看着兰子,“我都想起来了。从过世前几年开始,母亲就常常抱着老相册怀念过去。有一次,她指着这张照片说,‘如果要选一张青春的留影,那非这张莫属啦。’”
“青春的留影……”
“我当时笑着说,‘早就没人用“青春”这个词了’。母亲立刻流露出哀伤的表情。我想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由基美的眼睛湿润了。她眨着眼,道:“总之,看到这张照片,我就相信兰子小姐了。”
“谢谢你相信我。”说着,兰子就要还回照片。
但由基美说:“这个,请兰子小姐您拿着吧。我想母亲也会高兴的。”
“可是……”
“我已经在电脑里留了备份。”
“这样的话,我就拿着了。”
兰子凝视着照片。
美奈的笑脸。
那张曾经熟悉的笑脸。
但她再也见不到美奈了。
生前的照片,只会让人痛感斯人已逝。
“美奈为什么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呢?接种了的话,我们就可以聚在一起畅聊往事了。她居然一个人死了……我是她的好朋友,怎么就没想过去联系她呢?”兰子紧抓住由基美的手腕,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你……你其实就是美奈,对不对?你不是她的女儿,你就是美奈本人,对不对?”
由基美悲伤地摇头:“兰子小姐,我母亲真的已经过世了。”
兰子松开手,垂下头。“为什么呀……”
“母亲非常反感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她常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上天既然如此造物,想必是有理由的。”
“我根本未作多想,理所当然就接受了。”
“普通人都是这样。我母亲是个另类。”
“但你也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美奈难道不反对?”
“她没说什么,让我自己拿主意。到那个岁数,她愈发理智了。”
“理智……”
高中时代的美奈也是如此吗?
兰子不禁愕然。
(……想不起来了。)
(口口声声说是好朋友,我对美奈的记忆却十分模糊。第一眼见到由基美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想起美奈。这还配叫好朋友?美奈还记得我,把我们的照片当成是青春的留影。而我呢,不仅没有看过美奈的照片,甚至都不知道照片放在什么地方。这张合影,我那儿肯定也有一张。)
(我还能算是她的好朋友吗?)
世上有这样的好朋友吗?
打火机又啪嗒一响。汽油的味道再次传来。
“我有时候很羡慕母亲。”由基美叼着第二根烟说,烟已经点着了,“母亲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所以只活了很短一段时间。而且,越到最后,她的身体越虚弱,就像患上重病一样。现在世上老人已经很少,所以生活的方方面面她都感到很不方便。街道的布局也好,周围的工具也好,都是针对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设计的。母亲总是埋怨,这世界对老人一点儿都不友好。”由基美回想起来不由自主地笑了,“可是,我们同母亲相比,真的就更幸福吗?”
兰子拿起鸡尾酒杯,将残留在杯底的液体全都倒进嘴里,然后向调酒师又点了一杯同样的酒。
“兰子小姐,你在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有没有结交到真正的好朋友?”
兰子摇头。“我也没有。虽然认识了很多人,但没有一个称得上好朋友。我也想过,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现在大家都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外表上看都一样年轻,但实际年龄却参差不齐,各自经历的时代也不相同。相同的经历是成为朋友的重要条件,而现在我们都缺乏这种交集。”
调酒师向兰子的酒杯中倒入鸡尾酒。见他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兰子连忙说:“不用告诉我这酒的名字,我刚才听到了。”
调酒师极不情愿地点点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由基美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因为从外表上看不出年龄,‘前辈’‘后辈’这样的观念也渐渐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公司和组织内的上下级关系。但这样的结果呢?前辈没有了,后辈也没有了,只剩下年龄上平等的人与人。虽然有学者认为这才是理想的人际关系,我却不这么看。我觉得,在长幼有序的社会里,人生活起来会更容易。”
兰子注视着由基美的侧脸。“你思考的是很复杂的问题啊。”
由基美面露尴尬:“啊,不好意思。你没有听明白?我有时候就会这样,顺着自己的想法自说自话。”
“没关系。我的脑子不太好使。不是你的原因。”兰子笑道,“但你同我之间是有交集的。”
“哦?”
“就是美奈呀。对我来说……她是好朋友;对你来说,她是母亲。我们之间,通过美奈联系起来了。我这样说的话,你不会介意吧?”
这次轮到由基美注视兰子的脸了。“兰子小姐,你真是个纯粹的人。”
“我吗?哪有?”兰子害羞起来,转换了话题,“你刚才说到现在的人从外表上都看不出年龄,但我多少还是分辨得出来。”
“是吗?”
“活得久了,对很多东西就会产生厌倦,这种心理会反映在态度和表情上。我的周围有许多这种人。呵呵,你再活二十年的话也会懂的。”
由基美一脸茫然。
兰子故意打趣道:“哎哟,真讨厌。我摆出一副前辈的嘴脸。”
“没事。你确实是前辈嘛。”由基美撒娇似的噘起了嘴。
这孩子气的反应让兰子不禁微微苦笑,很难相信她就是刚才那个讲述复杂道理的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孩子的魅力呢?危险?不协调?兰子开始对川上由基美这个人感兴趣,而不只是将其视作好朋友的女儿。她又想到了“一期一会”这句成语。
“你周围是不是都是那种不知疲倦的精英人物呢?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还没问呢。”
由基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拿着,递给兰子。兰子也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名片。
“这是我现在的工作。母亲也是同样的职业,只是公司不同而已。”
兰子的目光落在名片上。
川上由基美
首都银行
个人金融部门
营业总部
业务员
“银行职员?”
“虽说是银行职员,但我负责的客户不是企业,而是个人。被兰子小姐叫住那天,我正要去客户家中报告资产的运用状况。”
兰子叹了口气。“你的世界同我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未必。”由基美的口吻正式了一些,“兰子小姐,你有没有看最近的股价?”
“完全没有。”
“日本的股价正在微微上涨,海外资金正在流入。为什么呢?因为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实施《生存限制法》了。投资人对此有所期待。”
“股价同《百年法》有什么关系?”
“外国都出现了相同的情况。特别是美国,原本经济十分低迷,但实施类似《百年法》的法律后,经济明显开始复苏。所以,现在是投资日本股市的大好时机。兰子小姐不动心吗?如果有富余的资金的话,就马上购买交易型开放式指数基金吧。”
兰子不由得笑了:“你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没钱,还说这种话。是报复我刚才端前辈的架子吗?”
由基美露出少女明朗的笑容。“是啊。”
“你这坏蛋!”兰子也笑起来,故作夸张地举起了手。
由基美双手抱头,装模作样地尖叫起来。
就在这时。
兰子脑中。
对美奈的记忆。
鲜活地复苏了。
(就像现在这样,一有机会就戏谑、嬉闹、欢笑。美奈,你总是这样爱笑。感谢有你,我也得以开怀大笑。)
(我都想起来了,美奈。)
“兰子小姐……”
由基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手缓缓放下,向兰子投来迷惑的目光。
兰子没有放下举着的手,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6
调查对象 J519240321MHSXAK
登录姓名 木场道雄
“你为什么追踪这个男人?”
户毛几多郎没有回答,径直从西野手上抢过文件。
“你多少得感激我吧。上头盯得这么紧,我还帮你调查。”
“我管你。”
西野摇晃着肥胖的身体笑了。他是共和国警察科学搜查部的资深技术员,比户毛年轻十三岁,但户毛复员后不久就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那时他三十二岁,而西野是四十五岁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西野平时就很有威严,光头上戴着褐色镜片的眼镜,凶神恶煞的面孔上胡子拉碴,不知不觉中就会对他使用敬语。
户毛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打开文件,里面详细记录了木场道雄的身份卡的使用情况。
“他的生活一点儿都没改善啊。”
没有身份卡,就无法进行消费活动。而进行了消费活动,就会留下痕迹。科学搜查部可以根据身份卡号,追踪全体国民的身份卡。当然,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查找嫌疑人的行踪,出于个人兴趣查阅这些信息是被禁止的。不过,搜查员可以编造查阅理由,事实上,这方面的禁令基本形同虚设。
“普通市民的健康生活就是这样,没有流连于风月场所,也没有滥用职权搞女人。”
户毛瞪了一眼说笑的西野,用手指敲打着文件。“这是哪门子的普通市民?”
西野转了转脑袋。“但看不出可疑之处啊。”
根据身份卡上的信息,木场道雄从秩父矿山回来之后,只在两个地方出现过:自己家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卖店,以及小卖店旁边的洗衣店。出现的时间集中在晚上七点前后。除此之外,他连自动售货机都没用过,也没有乘坐过出租车、胶囊车、公交车、电车等交通工具。他的名下没有登记一辆自行车或家用汽车,应该是没有买过。
“作为普通市民,他的活动范围实在太狭窄了。他似乎在遁迹潜形,竭力避免惹人注意。而且,就连手持智能终端通话和电子邮件都没用过。这里头绝对有问题。”
“他不是刚从矿山回来吗?会不会只是在休养身体呢?听说矿山的劳动相当辛苦。”
“你不了解他,所以才会说这种话。”
“我了解啊。木场道雄,原帝国陆军上尉,隶属于第十八特务工作部队,主要负责爆破。因为参与1986年全国四十三处恐怖炸弹袭击——即阿那谷事件——被判处无期徒刑。”
“你觉得,他这种人会老老实实地当个隐士吗?”
“但他本人始终坚称自己无罪。从容服刑五十年后,他因为劳动态度良好而获得假释。然后在劳动联合会的改邪归正特别预算的资助下,认真从事各种重体力劳动。八年里,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他这种改邪归正的模样很不自然。”
西野讥笑道:“听起来,你是希望他心里有鬼咯?”
“你说什么?”
“我开玩笑呢。别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
“你才凶巴巴的呢。”
桌上的电话响了。
内线。
西野伸手拿起话筒。“这里是数据分析室……户毛?嗯,他在。”他把话筒递过来,“贵部门的香川君打来的。”
户毛咂了咂嘴,接过话筒,贴在耳朵上。“什么事?”
“主任,终于找到你啦!”
听到这甜得腻人的声音,户毛恨不得把话筒摔到地上。“说重点!”
“对鹤田的调查结束了,所以想请您看看调查报告。”
“我说你啊,这种事儿用得着挨个儿办公室打电话吗?”
“啊?不可以吗?”
“笨蛋。这不是等于告诉人家我不在工作岗位上吗?这种时候,你得用手持智能终端。”
“这样啊。对不起。那……”
“好啦,我马上回去。你在办公室里等着。”没等对方说完,户毛就挂断了电话,把话筒还给西野,“为什么把这个脑子缺根筋的家伙分配到我们部门啊?”
“把这蠢货踢到别的部门去才是大麻烦呢。”
“你太高估他了。他可不是憨直,而是弱智。弱智到家了。”
见户毛起身,西野指着户毛手中的文件说:“喂,把这个留下。”
“别这么小气嘛。”
“这个我可不敢给你。我说过了,上头盯得紧。要是让上头知道这种东西传了出去,又会责备我信息管理不善,让我写检讨的。”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情报,激动个啥?”
“上次你让我查那个女人,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帮你掩盖住。你自己倒是满足了,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那女人跟我想的不一样。打过一炮后我就厌烦了。”
“你要是再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就再也不会帮你查了。”
“开玩笑的。别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
“你才凶巴巴的呢。”
户毛正欲离开分析室,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喂,户毛。”
他转过头。
西野转动椅子,面对户毛。
眼神一反常态地严肃。
“我本来觉得不可能,可是……”
“可是什么?”
“……你不会是相信阿那谷童仁生存说吧?”西野的声调都变了,“爆炸袭击的主谋交代,他的犯罪动机竟是让日本人重获死亡,这显然是歪理邪说。主谋很早之前就被绞死,离开了这个世界。有流言说,死掉的只是个替身,但那毕竟只是流言。正经的搜查员是不会相信的。”
“我可是极其正经的搜查员哦。”
户毛想通过玩笑话蒙混过去,但西野依然不依不饶。
“既然如此,到如今你为什么还在缠着阿那谷事件的相关人员?你不会是真的相信又会爆发恐怖袭击吧?你的理由是什么?”
户毛一言不发,挪开了视线。
西野急不可耐地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没什么……”
“我很担心你啊。说实话,你最近的眼神不对劲。说吧。莫非这原因是不能告诉我的?”
“过一阵子……我会告诉你的。”
西野冷哼了一声“随你便”,然后转过了身。
户毛走出房间。
咂了咂嘴。
香川已经站在了走廊里。
他身材矮胖,国字脸,眼皮微肿,矮鼻头。怀里像宝贝似的抱着的估计就是调查报告。他似乎是全力跑来的,现在正狼狈地大口喘气。
看见户毛,他得意地咧嘴一笑。
“赶上了。”
“我不是让你在办公室里等着吗?”
“主任您这人,就算说了也保不齐会跑到别的地方去。”
“你是缠着大人不放的娃娃吗?”
“这调查报告……”户毛一把抢过文件,边走边草草翻阅。香川紧跟在身后。“鹤田招了?”
“全面招供。刚好十四天。总算没有丢我们A科的面子。”
综合搜查部由从A科到L科的十二科组成,可以说是共和国警察的支柱。案件发生后,最先奔赴现场的就是这批精锐。他们是多面手,任何种类的案件都能处理。
然而,他们处理案件的期限只有最初十四天。如果不能在此期间内解决,就只好转移给被称作“分包商”的第一至第十五搜查部。
“这种低级的纵火案都要转移给分包商的话,A科的招牌就砸了。”
“你倒是蛮会说话的嘛。”
“谢谢夸奖。”
“这不是夸奖。”
当初,分包商有严格的分类,比如第一科负责凶杀案,第二科负责抢劫案,第三科负责盗窃案,每个分类中,都有相应的专家负责搜查。这种制度确立后的头十年都运转良好,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同一种犯罪中开始包含各种复杂的因素,原来的制度逐渐难以适应现状。各科之间,遇到棘手案件就相互推诿,遇到备受关注的案件就相互争夺,这样的弊端愈发明显。结果,原本泾渭分明的案件分类如今已名存实亡。
“动机不是工作纠纷也不是贪图钱财,而是因为心情烦躁?最近怎么尽是这种事?给。”
户毛将调查报告扔到香川的胸口。香川连忙两手按住,以免掉落。
“没办法。新一代人的就业形势十分严峻。”
“警察不要动不动就说‘没办法’。”
“啊……对不起。”
香川被训斥后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就又说了起来。虽然他时常说错话,但从不说令人沮丧的话。胆子大、脸皮厚是这个男人唯一的优点。这次,没等上十秒,他就颇有自信似的说:“不过,再过一年,这种案件就会减少了。”
“为什么?”
“因为《百年法》就要实施了。”
户毛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头面对香川。
“光是最初的三年,就有超过一百万人成为适用对象。现在满员的劳动联合会,到时就会出现相当数量的空缺。失业率会降低,鹤田这种人会减少,治安也会得到改善。”
“说得事不关己一样。你小子,早晚也会成为《百年法》的适用对象。”
“但我还有八十一年呢。”
纯真的笑容让户毛再次怒火中烧。“啊,是吗?”
香川正不安地思忖自己也许又说错话了,腹部就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瞪圆了眼睛,捂住肚子,文件从胸口掉下来,散落在走廊里。
“调查报告没问题。”户毛转身背对蹲地的香川,沿着走廊走开了。
“主……主任,您的印……”痛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就在我的桌上,随便用。”
“主任您去哪儿?”
户毛毫不理会,加速离开。
7
游佐章仁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榻榻米这种东西了。榻榻米本来是日本自古以来的寝具,相当于床垫,但最近却十分罕见了。游佐还是孩子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现在,安乐死中心正在快速建设,职员的培训手册也基本完成了。《百年法》开始实施三个月前,安乐死中心应该就能投入运营。”
游佐自从懂事起就同母亲两个人生活。他不知道父亲是谁。但他从没觉得孤单,因为周围这种家庭很多。
“虽然准备了一年的宽限期,但我们不能断言适用对象临到头才会来安乐死中心。不用参考美国的前例也知道,实施《百年法》后不久肯定会出事。在实施前的三个月,必须假设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反复训练,发现课题点,并逐一解决,以备万全。”
从小学时代开始,游佐就觉得自己具备别人没有的能力。即便不怎么努力,他的成绩也会名列全国前茅。朋友和老师无不认为他非比常人。不用说,他考上了最难考的共和国大学。四年里,他学习法学,毕业的同时就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并同母亲解除了亲子关系。
“《百年法》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早在九年前,内务省以游佐君为首的精锐们就开始为《百年法》的实施而作准备,为此投入了庞大的预算。时到今日再叫停,不现实。”
解除亲子关系被叫作“家庭重置”,当时已经相当普及。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后约四十年,在比较老的年纪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因为病死而渐渐减少,街上难觅老人的身影,“老”这一概念也成为过去。由子女照顾年迈的父母,这一根植于日本社会的习惯丧失了意义,维持亲子关系的实质理由也随之消失。
“笹原君,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也理解。可是,刚才友成君也指出过了,国民现在不是还没接受《百年法》吗?”
此外,多功能身份卡的实用化进一步加剧了这一倾向。随着《身份卡法》的实施,身份卡成了确定个人身份的唯一手段,丧失存在意义的户籍制度被废止。于是,继“老”之后,“家庭”这一概念也从根本上破灭了。在失去最小构成单位“家庭”的社会中,分散的个人不断无规则地流动,发展为“液态化社会”。
“按照计划,政府公报和舆论操纵方面,我们还将继续推进,但它们的作用是有限的。所以,现在阁下十分有必要做出明确的意思表达。”
游佐虽然同母亲解除了亲子关系,但后来四五年间都同母亲保持着联系。母亲最后一封来信中说,她已经同新的男人结婚,现在已经怀孕。这应该是母亲人生中第四次结婚、第二次怀孕。
“可是,笹原君,民权党正打算质疑《百年法》的正当性。”
对于不用担心老之将至而永远享有年轻肉体的男女来说,周而复始地结婚、离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游佐自己也已经结婚两次、离婚两次,其间得了个儿子。儿子早已长大成人,完成了家庭重置,现在游佐根本不知道儿子在哪里在做什么。
“‘质疑正当性’是什么意思?”
“《百年法》是美国在占领时代单方面强加给我们的法律。所以,应该暂时冻结该法,交由国民讨论,获得国民的全体意见,修订后通过……”
“要这么说的话,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也是美国强加给我们的技术。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话,就只有再生存一百年的权利,这一点应该是告知了所有人的。而且,接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全由本人做主,‘强加’什么的并不存在。”
大学毕业后,游佐一边打工挣生活费,一边考入研究生院学习历史。凭一篇以古罗马帝制为主题的论文获得了博士学位后,他用三年时间在世界各地流浪,最后回国。一年后,在一级国家公务员考试中,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内务省。他的第一位教导者就是现在的笹原次官,当时笹原还只是副科长。认识笹原后,游佐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才体会到崇拜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可是,国民讨论的结果,应该大部分都不欢迎《百年法》吧,那样就不得不再延期数年实施。”
“我也赞同《生存限制法》这部法律需交国民讨论。可是,日本国民同本应处于指导立场的人,都无法认真面对这个问题。事到如今,不能再慢条斯理地搞全民讨论了。我国的现状,您应该也了解。一旦延期,就会陷入反复讨论、不断延期的恶性循环。那样,《百年法》事实上将沦为一纸空文。”
“游佐君,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
游佐从完全融化了的餐后冰激凌上抬起头。
坐在矮桌正对面的,正是日本共和国的最高领导——鸿池忠之首相。他的右手中拿着小酒杯。他二十五岁时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现在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但头发却已花白。这是故意脱色而成。白发能增强威严感,如今在政治家和企业高层中十分流行。
左侧瞪大眼睛看着游佐的,是老熟人内务省大臣友成靖隆。他正握着酒瓶,等首相的小酒杯空了之后斟酒。
笹原次官在游佐右侧,依然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这四人正坐在大厅中央一张孤零零的矮桌旁。荒凉的榻榻米平原被纸拉窗隔开,外面的声音根本进不来。如此静谧的环境,让人很难相信这里是首都的正中心。
游佐注视着鸿池首相,开口道:“那我就请教阁下几个问题。”
“请您当心。一旦这男人如此措辞,就一定得注意。”
听到友成大臣的“警告”,鸿池首相只是笑了笑,将手中的小酒杯微微倾斜。严阵以待的友成大臣连忙斟酒。
“不用客气。之所以在这里设席,就是为了让大家畅所欲言。”
“阁下您认为,我国衰落到如今这地步,原因何在?”
鸿池首相目光一凛,放下小酒杯。“哎?在衰退吗?”
“美国早就把我们甩下了,就连东亚的韩国和中国都赶超了我们,而且还在不断地拉大差距。日本曾一度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如今竟然凋败如斯,不是衰退又是什么呢?”
“你的批评还真是毫不留情呀。”
“这是我们不得不直视的现实。可是,这其中的原因……”
“是历届共和党政府的责任?”
游佐沉默了几秒。“我认为,元凶是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
“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并非只有我国。中国、韩国不是也引入了这项技术吗?”
进行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必须具备特殊的技术。现在,必须加入被称为“HALLO”的国际组织才能获取这项技术。加盟国必须履行的若干义务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制定《生存限制法》。
韩国和中国分别晚于日本十三年和二十年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在引入之前,两国都向日本派出了观察团。观察团只有三四名成员,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他们冷静观察,毫不含糊,目的只有一个:在应用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不久的日本社会,尽快发现问题点。两国没有全盘照搬日本的制度,而是构建了自己的应用模式。
“在中国,只有一部分人可以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
“但韩国同我们一样,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是对全体国民开放的。”
“您忘了吗?韩国的《生存限制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不是一百年,而是四十年。这部法律已经在韩国实施了。”
也就是说,在韩国,即使二十岁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也只能活到六十岁。虽说可以在四十年里青春常驻,但还是有国民犹豫不决。
“此外,韩国在《生存限制法》的应用方面也相当灵活,起到了正面激励国民的作用。”
比如,服兵役的时段,是不包含在生存许可期限内的。在体育和科学技术领域做出突出贡献的人,生存许可期限可以大幅延长。获得诺贝尔奖和奥林匹克金牌的人,将得到最大的奖励:生存许可期限可以高达一百年。另外,将财产捐献给国家的人,其生存许可期限也相应延长。这样一来,优秀人才就得以长期存活,活跃在各自的舞台上。而不那么优秀的人,在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四十年后就消失。于是,人人都努力奋斗,争取能多活几年。才能卓越者争相为国家贡献智慧,财产丰厚者争相为国家贡献金钱,补贴财政。即便未能得偿所愿,也是本人自己的责任,没有理由抱怨国家。
这一政策成为韩国经济成长的原动力。新兴国家纷纷引进了韩国模式,无一例外地促进了本国发展。
“不管什么国家,优秀人才都是有限的。要增强国力,就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些人才。各国正是出于此目的,才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并制定《生存限制法》。我刚才说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是元凶,而将此‘害’转为‘利’的唯一希望就是《生存限制法》。这是被韩国模式所证明了的。”游佐暂停片刻,接着说,“我认为,冻结《百年法》实乃放弃这唯一希望的愚蠢之举。”
“游佐君,注意你的措辞……”友成大臣怯生生地训斥道。
鸿池首相挥手制止。“慢着。让他有话直说的不就是你吗?”
“是我没错,但是……”友成大臣尴尬地垂下头。
鸿池首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瞟了眼邻座的友成大臣,哼了一声,自己拿起酒瓶倒酒。
友成大臣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阁下,让我来吧。”
他刚要伸手去拿酒瓶,鸿池首相就断然拒绝道:“不用。”
友成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再次瞪着游佐。
鸿池首相放下酒杯。“可是,游佐君,我们国家的《生存限制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是一百年。无论韩国模式多么有效,想要在我国改变这一期限的长度都是不可能的。将韩国和我国等量齐观不妥当吧?”
“您所言极是。我国的生存许可期限确实太长了。韩国和新兴国家是四十年。欧盟各国中,主流是五十年。超过这一时间的话,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导致的问题就会凸显,这是现代社会学的常识。而我国现在,可以说所有的问题都一起爆发了出来。”
“美国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也是一百年。”
“不错。所以,美国也遭遇了同我国一样的危机。但美国正在逐步摆脱危机,因为他们七年前断然实施《生存限制法》,其效果已经显现。”
关于这一点,正在美国出差的稻森已在报告书中详细阐明。部分报告应该已经传达给了政府。
“据说,七年前美国实施《生存限制法》的时候,也面临着许多问题。可是,当时美国总统的态度从未动摇。虽然《生存限制法》的实施意味着复活‘死亡’,但国民的不安未必来自于‘死亡’本身,而更多地来自于不切实际的奢望的破灭。如果对逃脱‘死亡’心存侥幸,就无法做好接受‘死亡’的心理准备。只要《百年法》冻结实施的可能性尚存,国民的不安就不会消失。所以,只要明确告知国民,《百年法》是百分百会实施的,不可能被冻结,那国民就会放弃奢望,做好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
鸿池首相微微挪开视线,侧耳倾听。
“如果说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是油门的话,《生存限制法》就是刹车。两者俱备,方能万全。如果没有刹车而只有油门,您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光谷报告》中预言的事吧。”鸿池首相平静地答道。
假如日本废除《百年法》,事实上进入不老不死社会,那将发生什么?大概三十年前,围绕这一问题,一名内务省官员进行了细致的现场调查,分析了各种统计数据,运用了古今社会科学理论,撰写了极具独创性的模拟报告,并提交给政府。这就是《光谷报告》。可是,因为其结论太耸人听闻,该报告被列为极密文件,不为国民所知。撰写这份报告的光谷耕吉当时是内务省厚生局 副科长,为抗议这一举措,他选择了辞职。
“日本社会正沿着《光谷报告》所预言的道路行进。”
比如,如果政府机关和民间企业按照约定废除了退休制会怎么样?名义上,这样可以永远保留住人才,但实际上成了干部尸位素餐的护身符。废除了退休制,就会让新一代难以就业。人员固化还会使创新丧失土壤,导致日本社会患上“动脉硬化”。就连曾领先于世界的科技领域也开始落后了。
“如果没有《生存限制法》,社会上永远都会存在‘老人’。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虽然肉体没有苍老,但心灵已经衰老。心灵衰老的人,是无法创新的,也无法适应新的时代。”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心理学方面的研究得出了耐人寻味的结论——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虽然年龄徒增,但精神却没有相应地成熟。如果这一倾向是事实的话,那就证明精神的成熟并非来源于经验的积累,而是肉体衰老所致。
另一方面,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无论肉体上多么年轻,好奇心都明显丧失了。也就是说,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的心灵还没来得及成熟就已经衰老了。
“而且,新生儿的数量也逐年减少。如今的日本社会,没有新鲜血液注入,滞留在血管中的全是古老血液。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因为国民青春永驻,国家才逐渐衰老。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强行排除古老血液,促进新陈代谢。而要做到这一点,最后而且唯一的手段,就是《百年法》。”没有人插嘴,游佐兀自说下去,“首先必须让《百年法》的实施铁板钉钉。迫使老一代下场,给新一代以活跃的空间。然后,赋予优秀人才生存特权,激励他们长期为国效劳。这是复兴这个国家的唯一途径。”
“日本不能施行这样的政策,否则政权不保。”友成大臣咬牙切齿地说。
游佐置若罔闻地继续道:“我的意见陈述完毕。接下来,我希望听听阁下的真实想法。对《百年法》,阁下意欲何为?”
鸿池首相一言不发地将小酒杯拿到嘴边,没有喝就将杯子放回桌面。“我也读过《光谷报告》。实施《百年法》的必要性,我心里很清楚。可是,你忘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不,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或许是在故意回避这个问题。”
“你是说抗拒《百年法》的人?”
鸿池首相愕然道:“你果然是在故意回避?”
“我认为,《百年法》的必要性和针对抗拒者的对策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你说得有道理。那你打算怎么处理抗拒者?我知道,美国的对策是立即执行死刑,中国和韩国也一样。但这里可是日本。你真的认为,在这个国家可以执行这种刑罚吗?”
“只要获得国民的普遍认同,就很有可能执行。”
鸿池首相的眼神暗淡下来。“普遍认同?这如何做到?”
“阁下,并非全体国民都反对《百年法》。新一代应该就是赞成的。因为《百年法》的实施会迫使老一代下台,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此外,即使是老一代中,也有人通晓事理,这些人是认同《百年法》的存在意义的。反对者大多是被感情左右了。”
“所以才难以驾驭。”
“不错,对被感情左右的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那你有什么高招?”
“在如何处罚抗拒者的问题上,美国和欧盟也都曾十分慎重。但现在,‘抗拒者一律处死’已经成为常识。这是为什么?”
“不要再拐弯抹角地说话了。”
“因为领导人的态度十分明确,而且一以贯之。比如美国,总统的演说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当时的美国总统乔治·霍华德甚至搬出了美国的历史和建国理念,激发每个国民作为美国公民的自豪感。这次演说之后,美国社会的舆论氛围为之一变。遵守《生存限制法》是美国公民的义务,抗拒《生存限制法》则是被鄙视的卑劣行为——这样的认识彻底植根于国民当中。当然,抗拒者多少还是存在,但已经听不到反对揭发并处死这些人的声音。如果默许抗拒者存在,美国社会将会怎样?总统在演说中传递出的危机意识深深地触动了全体国民。”
“你是让我做同样的事?”
游佐紧盯着首相。“是的。”
鸿池首相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在美国,担负这一任务的是总统。那日本也把这一任务交给总统怎么样?”
《日本共和国宪法》规定,每隔四年,由国民公开选举总统。可是,日本总统没有美国总统那么大的权力,只有在接待外宾和举行各种典礼的时候才被拖出来,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
“我也是由总统任命,首次担任内阁首相的。”
宪法确实规定,总统拥有任命首相的权力,但这只是形式。首相的任命必须得到议会的承认,无论总统如何指定,得不到议会的承认就是无效的。所以,事实上总统不过是追认议会选举出的首相而已。
游佐按捺住愤怒,道:“阁下,您是打算逃避责任吗?”
鸿池首相不慌不忙地说:“我不过以常理言之罢了。”
“我听着不是。”
“那你听着是什么?”
“我听见的是,您不愿意充当被国民憎恨的反面角色。”
“喂,游佐君!”友成大臣唾沫横飞。
但鸿池首相只是笑着说:“你果然了解我啊。”
“我深知自己十分冒昧,但我还是要向阁下谏言。”
“你忸怩什么?痛快说出来吧。”首相始终保持着愉悦的表情。
“我认为,能否成为伟大的政治家,关键在于是否有气量为了国家做坏事。”
“但做了坏事,支持率就会下降。支持率下降了,选举就会失败。选举失败了,我就只是普通人了。”
“如果不得不做坏事,那最好能一鼓作气,毕其功于一役,将损失控制在最小限度内。只要国力恢复,再次获得国民支持是很容易的。民众都是善忘的。”
鸿池首相脸上挂着笑,眯上眼睛。
游佐继续道:“即使领导人做坏事,只要态度坚决,民众也会萌生敬意。相反,即使领导人是个好人,但缺乏主见,也会遭到民众鄙视。领导人的大忌就是迟疑不决、摇摆不定。”
“嗯……马基亚维利 ?”
“如果您担心被民众怨恨,不惜将国家置于险境,那么阁下,请您立刻辞去首相的职务。”
友成大臣面如死灰,口不能言。
但鸿池首相似乎更开心了。“你果然跟传说中一样,是个有趣的人。”
“万一从阁下的口中泄漏出冻结《百年法》的言论,国民的思想就会陷入混乱,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这一点,请您务必牢记。”
鸿池首相啜了一口杯中酒,将目光投向笹原次官,将话题陡然一转。“你好像是《百年法》第一年的适用对象吧?”
“是的。”笹原次官答道。
“你做好准备了?”
“做好准备了。”
鸿池首相的目光中流露出敬意。“如果全体国民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国民都希望领导人能为他们指出前进的方向。现在,正是阁下发挥领导力的时候。”
鸿池首相微微点头。“只要明确表态《百年法》即将实施就行了吧?”
“拜托您了。”
“我懂了。准备在首相官邸召开记者会吧。”
友成大臣惊慌失措地问:“您确定,阁下?”
“有什么好犹豫的?今天就谈到这儿。我们回去吧。”说着,鸿池首相就站起了来。
友成大臣也忙不迭地起身。
游佐等人正欲恭送,鸿池首相却制止道:“你们就留下吧。外面有记者等着呢,我们还是分头出去为妙。”然后,他咧嘴一笑,“这一招恐怕唬不了他们吧。”他抓起西服披在身上,“老板娘,我们回去了哟。”他大声嚷嚷着进入走廊。
友成大臣屁颠颠地跟上去,待鸿池首相离开房间后,又瞪了游佐等人一眼。
游佐站起身,关上打开的纸拉门,再次坐到矮桌旁。大厅中只剩下笹原和游佐了。
笹原一边给自己的小酒杯中倒酒,一边说:“机会难得。再喝点儿吧。喂,你也来喝。”
游佐拿着酒杯,微微举起,看着纸拉门,道:“首相答应得相当干脆,你怎么看?”
“悬啊。”
“果然。”
提防鸿池首相的轻言许诺,这几乎成了霞关人尽皆知的暗语。
“今天聚餐的事一旦泄露,那些只关心眼前选举的人就会向首相施加更多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势下明确主张实施《百年法》,风险有多大,首相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他在我们面前明白无误地表态了啊。 ”
“他可是爬到首相宝座的人。有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若无其事地装死。”
“要不再见见依田干事长?”
“不行。毕竟首相做出了口头承诺,我们不能伤了他的面子。目前我们也只能信任他。”
游佐点点头。“不过话说回来,这都要怪美国佬,给我们留下个棘手的玩意儿。”
“你是说《百年法》?”
“是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
笹原不由得叹息起来。“如果没有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就不需要《百年法》这种变态的法律。人类根本就不应该掌握那种技术。”
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历史非常古老,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中期。美国鸟类学者威廉·哈洛博士发现,当时已濒临灭绝的旅鸽中存在极少数不老化的个体。
进入二十世纪后,科学家又发现不老化是病毒造成的,并且成功提炼出了病毒结晶。可是,这种病毒感染力极弱,就连人工接种到原来的宿主身上都没有成功,用它感染人类更是天方夜谭。但是,由于一次偶然操作,这种病毒发生了变异,对人具有很强感染性的“人类不老化病毒”(HAV, human-antiagingvirus)由此诞生。后来,三名研究人员因为这项发现而被授予诺贝尔奖。
现在,我们知道人类不老化病毒是一种反转录病毒,具有改写与老化进程有关的基因的能力。然而,围绕这种病毒,还有许多未解之谜。例如,它为什么不会母婴感染?在不老化之外有什么副作用等等。
后来,通过反复实验、不断摸索,终于研发出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HAVI, human-antiaging-virus inoculation)。1932年,人类成功实现不老化。1940年,美国公民开始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
不过,倘若人人接种不老化病毒并永远活下去,长此以往,显然会产生严重问题。所以,美国国会在批准实施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同时就制定了《生存限制法》。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
1945年,六颗原子弹将日本的城市夷为平地,战争结束。
大日本帝国灭亡了,国土处于美国占领之下。美国决定在日本实行共和制,发布了作为共和制基础的《日本共和国宪法》。日本进入了共和国时代。
美国占领政策的着眼点是弱化日本,使其无法再次发动战争。然而,与苏联陷入冷战泥沼后,美国被迫转变对日方针,将日本培养为盟国,打造成抵抗共产主义势力的防波堤。为此,必须遏制人口锐减的趋势,使日本恢复国力,同时提升日本国民对美国的好感度。
基于这样的考虑,美国决定将已在本国投入应用的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引入日本。当然,日本也制定了自己的《百年法》。美国舆论普遍认为,没有必要给日本人同美国人一样的生存许可期限,五十年就足够了。但由于担心此举会让日本人觉得遭到了歧视,所以最后仍允许日本照搬美国陈例。几年后,又成立了管理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国际机构——HALLO。如此命名是为了纪念发现不老化现象的哈洛博士。
“仅仅因为美国的一条权宜之计,日本就连决定本国国民生命的法律都无法自行制定。世界上还有我们这么窝囊的国家吗?我认为,我国现在所有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此。”笹原的语气中透着难以抑制的愤怒。
“您是说,必须交由日本国民重新制定《生存限制法》?”
“现在晚了。这种事,应该提前二十年做。”
“您之前曾做过努力吧。”
“我向政府提过许多次建议,但都被无视了。在那个时代,《百年法》是不可触碰的禁区。太可惜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
“笹原次官,我最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什么感觉?”
“我觉得,民主主义说不定快走到尽头了。我们即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怎么讲?”
“政治家毫无信念,只知道一味看国民的脸色。而国民完全为感情所左右,无法指望他们做出理性的判断。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国家的未来将是何种光景呀!”
笹原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做?”
“人类自从缔造文明以来,尝试过各种政体,但没有统治者的政体却从未出现过。君主制政体自不待言,而在民主主义国家,虽然表面上倡导‘主权在民’,但国民只是拥有通过选举选择统治者的权利,而并非统治权。历史已经证明,国家这种东西,只有交给个人或少数人才能运转。而这些人必须具备卓越的现实认识能力和预见能力,以及足以团结民众的领袖魅力。”
“你说得很对,但在民主主义政体下,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统治者的。”
“我心中理想的政体,是优秀领导者主宰的独裁政体。”
笹原大惊失色。“这话要是让媒体听到了,你会被开除的。”
“我认为,独裁政体并没有那么坏。纵观历史,凡是繁荣昌盛的国家,其领导者几乎都是独裁的。往远的说,伯里克利缔造了雅典的辉煌,凯撒奠定了罗马帝国的基础;往近的说,邻近许多国家都在独裁下大获成功。特别是现在,随着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应用,优秀领导人长期执掌国政已经成为了可能。”
“对独裁者来说,暗杀的危险如影随形。独裁制中,领导人的交替往往伴随着刀光剑影,就连凯撒最后也倒在血泊当中。所幸他的继承者是奥古斯都,如果是希特勒那样的人,国家必将灭亡。而且,某一时代的优秀领导人,未必在下一个时代照样纵横捭阖。无论多么优秀的人,都会有跟不上时代脚步的一天。”
游佐识趣地没有插嘴。
“独裁的风险太大了。就算你要培养一个独裁者,在我们这个国家也找不出这样无耻的人。”笹原戏谑着笑了。
游佐也笑道:“笹原次官来做这个无耻之徒怎么样?”
“喂,你是要我来当独裁者?”
“如果笹原次官有此意愿,我定当全力相助。”
笹原冷冷地注视着游佐。“我同你不一样,我相信民众。我不会放弃民主主义的。”
“我就是希望您这样的人来做独裁者。”
“可以吗?如果我成为独裁者,首先就会清洗你这样的危险分子。”
游佐故意装出恭顺的样子。“我甘愿受戮。”
笹原拍着游佐的肩膀,大笑道:“好啦。我们也该回去了。”
说着,他站起了身。
8
外卖盒饭生产线。
兰子今天要做的是汉堡包。手边的托盘上摆着四种肉:牛肉、牛猪肉的混合绞肉、昆虫肉、鸡肉。调味酱有三种:法式浓酱、洋葱酱和日本酱。简单计算一下,肉、酱的组合有十二种,但汉堡包本身还有许多种,点餐者也常常会搭配几份口味不同的汉堡包。所以,生产线上的产品种类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生产线上的饭盒来到兰子面前,屏幕上显示出电脑动画。兰子遵从指示,将汉堡包放在盒子里添加酱汁。酱汁黏性很高,只是倾斜的话,是滴不下来的,但如果同其他食材混合的话,就必须重做。
工作的时候,可以坐在单腿的圆凳上,但是站还是坐都由本人做主。手边托盘上的存货不足时,摁下黄色按钮就会有人来补充。除去三十分钟休息时间,只要生产线不停,工作就会进行下去,连环顾左右的空暇都没有。
突然,警报声大作,生产线停了下来。
通过最终确认,发现成品与定制的不符。
看来有人犯错了。
全身被纯白工作服、帽子、口罩所包裹的劳工似乎全屏住了呼吸,注视着生产线的下端。因为她们戴着护目镜,看不出表情,但大家应该都像兰子一样,紧张地暗暗祈祷着——千万不要是自己的错呀。
屏幕上的小喇叭里传出一个声音。“炸肉饼不对。不是原味的,应该是咖喱奶油味的。而且是两个。赶紧更换!”
今天负责最终确认的是坂崎。她是那帮走得很近的小团体的核心人物。
听到不是汉堡包出错,兰子松了口气。兰子右侧负责烧麦和饺子的女人也“哎呀”一声坐回了椅子上。
“今天负责炸肉饼的是谁呀?太马虎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这个女人在警报响起的一瞬,想必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吧。要点心的人不多,很容易忘了放进去,所以大家都对这项工作唯恐避之不及。
“我们组最近老出这种人呀。”左侧负责蔬菜的女人嘟囔道。
“差不多每天都有一个开小差的。”
两人隔着兰子聊天。说起来,她们就是坂崎那个小团体的成员。
生产线还没动。生产线停滞时间越长,效率就越低,这个小组的评价也会降低。虽说劳动联合会不会因此降低支付的生活费,但每个小组都有人对劳动联合会的这套评价体系不胜其烦。如果警报多次响起,小组的士气就会降低,组内的劳动气氛也会恶化。
“生产线马上重启,请大家注意。”喇叭中终于传来坂崎的声音,“准备——”
兰子等人摁下表示已做好准备的蓝色按钮。
负责最终确认的坂崎确认所有人都发出了信号。“开始。”
生产线动了起来。
工作时间结束后,兰子稍晚才回到更衣室,外卖盒饭小组所属的区域被诡异的氛围所笼罩。剑拔弩张的沉默中,坂崎团伙的五人将背朝更衣柜的筱山围住。
筱山蜷缩着保龄球一样的身体,脑袋深埋着,几乎与身体成直角。坂崎一方有的双臂抱胸,有的两手叉腰,目光灼灼,有如利箭。双方都脱掉了帽子、口罩、手套、护目镜,但依旧穿着纯白工作服。
兰子拍了拍旁人的后背。“这是怎么回事?”
转过头的,是同兰子一样的一个“大妈”。
“最近咱们生产线不是每天都要停下来吗?都是这个人干的。”她用堆满肥肉的下巴指了指筱山。
兰子恍然大悟。
一句话,坂崎这伙人正要气势汹汹地责问那个愚蠢而迟钝的家伙。
见兰子回来,所有人都到齐了,坂崎便猛地一拍更衣柜的门。“你知不知道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她把脸凑到筱山面前,就像要咬上去似的。
筱山则仿佛已经被咬住一般痛苦。“对不起。”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坂崎愈发愤怒。“我看到你这种人就一肚子火。看你样子就知道你是劳动联合会里的老古董了。白开水一样的日子过久了,就不会自己思考问题了。蠢货,看你这德行,你的脑袋里还有脑子吗?嗯?”说着,她就抓住筱山的脑袋摇晃起来。
筱山只能紧闭双眼。
周围的人只是冷冷旁观。
这一幕,兰子居然觉得似曾相识。她在高中时代也经历过。杀气腾腾、自信满满的几个人常常欺负某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不错,那个时候,包括兰子在内的其他同学对此熟视无睹,只有美奈挺身而出,厉声呵斥:“快住手!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你们不觉得羞耻吗?”那时的美奈真是帅呆了。那件事后文如何?想不起来了。青春啊,一去不复返。
“你明天不要来了。你连累我们整个组的评价都降低了。你休假去吧,永远休假。好吧?”
“可是……”
筱山刚要辩白,坂崎就嗖地起身。“可是什么?”
“擅自休假的话,会被劳动联合会强制退会的……”
“你心里就只有自己。我说过了,你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困扰。”
筱山涨红了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兰子咂了咂嘴,挠了挠头。她不喜欢吵架,但现在更衣柜没法用了。她原本不像美奈,不是伸张正义的英雄。
“我说,”她忍不住插嘴道,“适可而止行不行?”
坂崎一伙五人朝她转过头。惧意从她心头掠过,但她这九十八年可不是白活的。她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强硬。这些家伙跟狗一样,你如果示弱,她们就会更嚣张。
兰子假装淡定地上前。坂崎一伙被震慑住一般,从中间闪到两边。兰子沿着刚让出的通道闲庭信步,插进筱山和坂崎之间,用无所畏惧的目光从坂崎一伙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微微一笑,道:“原谅她吧。我们也会犯错,不是吗?只是最近错误老是光顾她罢了。”
坂崎一伙满怀敌意地瞪着兰子。
这时,周围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说得没错。”然后赞同声此起彼伏。
坂崎一伙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她们应该觉察到大家都在冷冷地注视她们吧。
“反正三个月后就各奔东西了,在那之前,大家和和睦睦的,行不行?”
坂崎表情大变,强装爽朗地说:“有道理,有道理。我刚才说过火了。对不起。”
坂崎转眼之间便判若两人,兰子不禁为之咋舌。说变就变,这女人果然厉害。对她,绝不能掉以轻心。
坂崎有口无心,令听者生厌,但好歹是让步了。表面上,对峙结束了,兰子终于可以打开自己的更衣柜了。旁观者也都到自己柜子前换起了衣服。
“仁科小姐,谢谢。”筱山一如既往地眼珠上翻着说,表情也快活了许多,恭恭敬敬地两手交叠,放在身前。
兰子一边麻利地解开工作服上的扣子,一边说:“没什么好谢的。但你自己也当心点儿。工作上不出错的话,也没有人会说你闲话。”
筱山微微一笑,开心地说:“好。”
“听说你最近老犯错,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自己竟然说出了如此关切的话语,兰子不禁讶异。
(我在装好人。)
(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真没想到,我还挺适合做伸张正义的英雄的。)
“对了,你先前不是说,要找我说个事儿吗?什么事儿?”
“呃……”筱山支吾起来。
“别误会。当时我没答应你,真的是因为我有事。”
兰子将脱下来的工作服卷成一团,扔进盛衣箱里。刚好对面也有人将工作服揉成球丢过来,同兰子的衣服相撞,缠绕在一起落进箱子。
那是坂崎的衣服。
兰子同她都穿着内衣。但兰子的只是最简单的那种浅褐色内衣,而坂崎的上下都有蕾丝边儿。而且,坂崎的体形依然前凸后翘,令身为同性的兰子羡慕不已。坂崎对此肯定也心知肚明吧。她右手叉腰,搔首弄姿,肥厚的嘴唇向上一翘,露出挑衅似的微笑。
兰子很久没关心过自己这副皮囊了,顿时大感自卑,但她不动声色,与坂崎针锋相对道:“干什么?有话就说。”
坂崎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
“知道什么?”
“你——”坂崎那阴险而愉悦的眼神捕捉到了筱山,“今年到第一百年了。”
更衣室里炸开了锅。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兰子身旁。
兰子下意识地转过身。
筱山脸色苍白。刚才还泪汪汪的眼睛一下子干涸了,瞪得老大。眼珠里仿佛没有映出任何东西。嘴唇松垮垮的。从肩膀到手腕抖个不停,如同得了疟疾一样。
“就是说,她马上就要被宣判死刑了,所以才会连续出错。都这样了,哪有心情工作呢?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你倒是说话呀!”
坂崎的目光中充满了得意。
鸦雀无声。
五秒。十秒。
没有人开口。
打破寂静的,是非人的尖叫。
筱山。她的眼里已经找不到一点儿理智。她伸出双手,十指弯成钩状,仿佛握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不停地尖叫,大张着嘴,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兰子很想捂住耳朵。
对这超乎意料的过激反应,坂崎不知所措。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
筱山突然冲出来,一脚踹翻盛衣箱,朝坂崎扑过去。坂崎毫无反应。不光是坂崎,兰子和其他人也都木然未动。
坂崎放声尖叫。
筱山的十根指头深深地扎进坂崎的脸。坂崎拼命想把她推开,但筱山已经疯了,什么都不顾了。筱山的右手拇指插入了坂崎的鼻孔中。坂崎惨叫起来。
“住手!”
兰子扑到筱山的背上,试图将她拖走。筱山纹丝不动。这力量太惊人了。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愈发疯狂地袭击坂崎。
“这里!”
兰子用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黑影冲了上来。来者穿着全黑色制服,金色和红色的镶边。是女保安。不知是谁叫来的。
“快抓住她!”
保安戴着防毒面罩。
兰子大惊。
(要用那玩意儿!)
保安从腰间的皮套里掏出一个细长如胶囊的红色罐子,俗称“红香蕉”。
保安手持红罐,对准了筱山。“放开!”
兰子放开筱山,捂住口鼻,屏住呼吸。然后,雾状液体就朝筱山的脸喷去。坂崎趁机逃走,也像兰子一样,捂住了嘴。
只有直接吸入气体的筱山,白眼一翻,踉跄了两步,蹲下倒在了地板上。
飘浮的雾状颗粒,数秒之后就凝结成水滴落下。这种喷雾很难在空气中扩散,所以就算只是很小的争端也会被派上用场。
“你把我们当苍蝇呀!”坂崎骂道,靠着更衣柜瘫坐在地。她引以为傲的脸蛋儿上血痕斑斑,鼻子周围又红又肿。她眼皮发沉,目光涣散,与其说是暴力惊吓所致,不如说是吸入少量镇静喷雾造成的。
筱山缓缓抬起了眼皮。
天花板浮现在模糊的视野当中。
“你醒啦。”坐在床旁椅子上的兰子平静地说。
筱山战战兢兢地动了动眼珠。像是在寻找声音的来源一样,她的目光在虚空中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兰子的脸上。
她眨了一下眼。
又一下。
“仁科小姐,我怎么在这儿?”
“你睡了大概三十分钟。”
“这里是哪儿?”
“医疗室。”
食品厂的医疗室里有六张病床,常备医生、护士各一名。这是劳动联合会的规定。
“我为什么会在医疗室?”筱山眉头紧皱。
据说,被“红香蕉”袭击后会短暂失忆。筱山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吧。虽说记忆可以很快恢复,但也有人失忆了一个星期,兰子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
“我……”这时,筱山突然深吸一口气。
“你想起来了?”
筱山面容扭曲,泪盈盈地看着兰子,呻吟着试图坐起来。
兰子一把将她按住。“没事了。”
“可是……”
“是那家伙不对。我已经给厂长解释过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真的?”
兰子微笑着点头。
筱山又躺回床上,长舒一口气,然后沉默不语。
兰子也默默地注视着她。
筱山慢慢舔了舔嘴唇。
“她说的都是真的吧?”
筱山用沙哑的嗓音喃喃道:“我今年一百年了。所以,明年……”
坂崎说的不错,生存许可期限一到,对本人来说是等于被判了死刑。一年的宽限期也提供不了任何宽慰。
筱山一如既往地眼珠上翻,从正面注视着兰子。“仁科小姐。”
“嗯?”
“仁科小姐,你还有几年?”
兰子也注视着筱山。“二十二年。”
“是吗。还有这么多年啊。”声音中透出些微失望,“我还以为,说不定仁科小姐也同我一样呢。”
“一样到一百年了?”
“看来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或者说,是我的奢望。”
“奢望?”
“因为我不愿意一个人去死,会很不安、很害怕。所以我想,要是有一个能互相打气的朋友在身边,那该多好啊。”她死心般长叹一声,“原来,仁科小姐也不跟我同年啊。”她再次望向天花板,目光不知怎的清澈起来,“看来,我必须得死了。”
兰子无言以对。
筱山挤出一丝笑容。“是啊,法律已经做出了规定。可是,就算法律有规定,是不是就一定得死呢?这部法律本身就是错的,你说对吧,仁科小姐?”
你在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时候,就已经在保证书上签字了,所以你才能保持着年轻的状态活到现在——兰子知道,说这样的大道理是没用的。这番道理,筱山也明白。
见兰子依然沉默,筱山病态地欢笑起来。“无可挽回了。只能认命了。”
她笑着闭上眼。
泪珠夺眶而出。
9
不锈钢门是红褐色的,凹陷的部分积满灰尘。门把手周围既没有锁眼,也没有插卡的卡槽,必须通过手持智能终端发送信号才能操控。
户毛几多郎从夹克口袋中取出一个小的盒形装置,形状和大小与传统打火机相仿,黑色的盒体上有一个白色的按钮。他对着门摁下按钮。指示灯闪烁红光,数秒后变成绿色,说明锁已经打开。这种装置俗称“大王”,只有搜查人员才被允许携带并使用,能轻松打开市面上一般的电子锁。
户毛打开门,往里迈出一步。
灯自动亮了。
一道短走廊的前方,是二十平方米左右的一个房间。
“真扫兴!”
他反手关上门,扫了眼脚下,发现这里的装修是大概三十年前流行的美国风格,不适合脱鞋。于是他穿着鞋沿走廊前进。
打开左边的三合板门,是浴室和厕所。湿气厚重,但没有污水的臭味,反而残留着清洗剂的香味。看来这里打扫得很彻底。
右边是水槽,正上方是餐具柜。餐具的种类和数量都很少,但洗干净了,摆得整整齐齐。垃圾桶里也没有堆满垃圾。细长的冰箱里几乎空无一物。
房间。
床、沙发、桌子,所有可以叫家具的东西一件都没有。有空调,但没有电视。墙上挂着睡袋,看样子经常用,质量似乎挺好。
“就睡这东西里头?”
往衣柜里一看,背包和衣服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可是,这里啥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呀。”
谨慎起见,他又回到睡袋前,摸了摸睡袋上的口袋,但一张笔记潦草的纸条都没找到。
既然那家伙没有通过手持智能终端与他人联络的迹象,那就肯定是直接见面的。不过,这个星期户毛一直紧跟着那家伙,没发现他同别人接触,或者交接纸条,或者默默打手势交流。难道那家伙发现自己被监视了,所以有所准备?怪不得户毛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来搜查,却扑了个空。
“妈的,怎么搞的?”
户毛躺在房间的中央,四肢摊开成“大”字。
天花板的灯光刺进眼睛。
不祥的感觉爬上心头。
(不,不会的。)
阿那谷童仁还活着。他的组织还存在,现在就潜伏在地下,蠢蠢欲动。就连这个房间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户毛一跃而起。
站在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已被夜色笼罩。
同这里一样,对面的建筑也是公寓楼,共有四层,有三段楼梯都亮着灯,但看不到人影。
“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个声音传来。
窗户上映着自己的脸。背后的门开了。
户毛连忙转身。
木场道雄。他正提着两个袋子,装的好像是食品和洗过的衣服。
户毛咧嘴一笑。“喂,我一直在等你哟。”
木场一脸不悦。“你是怎么进来的?”
“如今的工具挺方便的。”户毛取出“大王”给木场看。
“这里应该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你看够了就请回去。”
“别这么冷淡嘛。至少让我喝瓶啤酒吧。”
“这里可不是酒馆。”
木场将提着的袋子一个放在地板上,一个放在水槽里,然后把后一个袋子里的东西——瓶装牛奶、面包、一公升装的橙汁——转移到冰箱里。
“这里确实很干净。但太干净了,反而很不自然。就是说,为了防范警察来搜查,所以故意小心谨慎,不露痕迹。这恰恰暴露出你图谋不轨。”
木场关上冰箱门,再次面对户毛。“你想多了。我有洁癖,这是牢狱生活的后遗症。当年,就算掉一滴咖喱在地上都会被惩罚。”
“你不是八年前就出狱了吗?”
“我蹲了五十年牢。用暴力植入的习惯,可没那么容易根除。”
木场幽深的眼睛中闪过一道寒光,令户毛毛骨悚然。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抹去这个男人不时在他心头投下的恐怖阴影。
“看够了吗?回去。”
“告诉我,”户毛抵抗着木场的视线,“阿那谷童仁在什么地方?”
木场哑然。
“你是怎么同那家伙的组织联系的?”
“你又来了。”
“装糊涂没用。别的警察我不管,但我是不会被你蒙骗的。”
“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吧。这半个世纪以来,发生过表明阿那谷童仁还活着的案件吗?他的组织有还在活动的任何征兆吗?什么都没有。当然没有了。因为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子虚乌有。”
“那1986年发生的那起案件是什么?那样大规模的恐怖炸弹袭击,如果没有神一般的领导者指挥,没有强有力的庞大组织,是绝不可能干出来的。”
“那只是无数偶然交叠在一起导致的不幸事件。说偶然还不准确,应该说是那个时代的疯狂吧——在那个疯狂的时代,许许多多的人都被感染成疯子,于是发生了那个惨案。事实就是这样。”
“胡说!偶然和疯狂导致了惨案?阿那谷童仁是真实存在的。他必须是真实存在的。”
木场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看来,你也是千千万万被时代感染成疯子的人之一。”
“不对!”户毛用食指指着木场,“你就是证据。你的这种表现就是证据。”
木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百年法》一旦实施,你就会死。但你却没有感到半点儿不安,因为你有了活下去的可能。你打算利用阿那谷童仁的组织逃跑,我说得没错吧?”
“对活着这件事,我早就不再执着。我没想过要在生存许可期限届满之后继续活下去,也没想过逃跑。不过,我也并不打算把好不容易得到的性命亲手抛弃。该我死的时候,我就会死。但在那之前,我会踏踏实实地活下去。这就是我给自己定的准则。”
“啊,是吗?那你……”
户毛从枪套中取出手枪。
右手伸直,对准木场的脸。
可装填五发子弹的左轮手枪。共和国警察的制式手枪,俗称“三三式”。
“我现在就要你死。”
木场面不改色,连枪口都没看。
“告诉你,这可不是麻醉弹,是实弹!”
扳起击铁,弹巢开始转动。
随着咔嗒一声,子弹已经进入射击线。只要扣动扳机,火药的爆发力就会将铅块射出,撕碎目标。
但木场仍然毫无反应。
“你要是觉得我在开玩笑,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可是认真的。”
“没关系。开枪好了。”声音依旧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为什么?”
户毛的右手开始大幅颤动。他无法瞄准,手稳定不住。他用左手托住右手,但震颤依旧。他的脊背上冒出冷汗,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
“我会开枪的,真的会开枪的哟。”
木场朝户毛走来,懒洋洋地伸出右手,握住颤动的枪身,将枪口顶在自己的额头上。
“来吧,开枪吧。”
近在咫尺的木场的眼睛。
深不见底的黑暗。
“怎么了?怎么不开枪?”声音极其温柔、平稳,“我知道了。我闭上眼睛,你就更容易开枪了。”木场合上眼皮,“可以了。”
户毛全身都颤抖起来,脚、腰像筛糠一样乱抖,牙齿上下打架。
“木……木场……”
手指。
扣下。
扳机。
之前。
户毛发出一声惨叫,手松开枪,身体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退却。
木场握住枪身,顶在自己的额头上,睁开眼,俯视着户毛,漫不经心地将手枪扔过来。击铁还处在待击发状态。户毛屏住呼吸,用两手去接,但没接住。手枪在地板上跳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击铁也没有落下。户毛小心翼翼地将击铁复位,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你为什么不开枪?”
户毛抬起头。他的自尊心已经崩溃了,一股冲动攫住了他。他拜倒在那个男人面前。他想放弃自己的思想,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那个男人。
“你为什么不开枪?”木场重复质问道。
户毛无法抵抗。
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
“我这是怎么了……”
他声音颤抖。
我害怕了。
心底深处的真心话。愚蠢而凄惨的自我,完全暴露在这个男人面前。
屈辱而欢喜。
绝望而陶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百年法》……”
木场微微抬眉。“我同你一样,都是《百年法》的第一年适用对象。我也不得不去死。”
户毛的身体扑向地板上,双手撑地。
“拜托了!请帮帮我!我想逃脱《百年法》,我想继续活下去。你是可以办到的。如果你是阿那谷童仁,如果利用他的组织,应该就可以做到。我的性命就拜托给你了,就拜托给阿那谷童仁了。我什么都愿意做。警察的搜查情报我也会提供。请让我加入你们当中。所以……”
木场的眼睛流露出一丝轻蔑。
户毛将额头紧贴在地板上。“如您所见,我无比虔诚。请您体谅我卑微的请求。救救我!”
“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你醒醒吧!”
户毛仰起脸,泪眼婆娑地盯着木场。“这么说,我就只有死了。”
木场一言不发。
“救救我!救救我吧!就算让我舔你的屁眼儿,我都会舔的。我什么都愿意做的!真的!”
“你这个德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给我出去!”
“木场……”
“出去!”
户毛差点儿就要抱住木场的腿了,只有这一点他忍住了。
“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继续活下去。”
木场不耐烦地答道:“你去祈祷吧,祈祷《百年法》从这个国家消失。”
10
“开始了吗?”
“马上就开始。”
晚上九点。
游佐章仁回来的时候,第一办公大楼四楼的《生存限制法》特别准备室里,除了正在美国出差的稻森之外,所有的成员都聚在一起。大家都停下手头的工作,注视着墙壁上的大屏幕。但鸿池首相还没有在屏幕上现身。深红色的十字架背景上,只有讲台和三日旗。三日旗前排的椅子上,坐着一大批记者。
立花回头看着坐在桌子旁的游佐。“这就是室长您说的首相记者见面会?”
“不知道。”
其他成员也都注视着游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愕。
“不对吗?”
“首相承诺将对实施《百年法》明确表态。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实施《百年法》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是已经制定的法律。对这个已经明确的问题,还需要召开紧急记者见面会来说明?还是说,首相打算预告有关《百年法》的重大事项?”
即将召开紧急记者见面会的通知是晚上八点钟发布的,各媒体紧急变更了原有安排,临时增设了特别节目,准备实况转播。游佐试图通过各种关系搞到见面会的内容,但首相官邸下达了非常严厉的封口令,游佐一无所获。封口令的严厉程度史无前例。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关于《百年法》的重大事项呢?”深町不安地嘟囔道。
“难道,是冻结实施……”
屏幕上的图像动了。
鸿池首相上场,将讲台上准备的水倒入杯中,一饮而尽,然后深吐一口气,抬起头。
“首先,我要感谢媒体机构的朋友莅临本次紧急记者见面会。现在,记者会开始。”
首相再次鞠躬。在闪光灯的照耀下,他那脱色的白发闪烁着银光。
“今天之所以举行这次记者会,是为了宣布一个对日本共和国和共和国国民极其重要的事项。通过新闻报道和政府公报,各位应该已经知道,《生存限制法》,也就是《百年法》的预定实施日期距今已不足一年。这部法律规定,国民接受不老化处理一百年后,就会丧失生存权,而这明显就意味着——死。”
记者面面相觑。首相明确表示“生存权丧失”等于“死”,这还是第一次。不过,这层窗户纸本来就应该捅破了。
“同样明显的是这部法律的存在意义。倘若没有这部法律,那么接受不老化处理的所有人就会永远生存下去。随着人口的增加,各种社会问题将会爆发。这样的结果很容易想象得到。”
到这里为止,首相的话都很正常。
“可是,根据舆论调查,现在大多数国民都对这部法律感到不安。而且,这样一部关系到共和国国民生命的法律,并不是国民自己制定的,这也是历史事实。考虑到以上诸多因素,身为内阁首相的我,对实施这部法律是否正确,不得不产生强烈的疑问。”
“他在说什么?”深町呻吟起来。
“这部法律关系到大家每一个人的生命。如果不征求大家对这部法律利弊的意见就将其实施,难道不是对民主主义社会正义原则的亵渎吗?”
游佐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他想这样!)
鸿池首相像是要故意吊胃口一样,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特准的成员一动不动,等待着首相接下来的话。
鸿池首相徐徐开口道:“我,日本共和国首相鸿池忠之,根据《日本共和国宪法》第七十六条赋予的首相权力,决定举行所有选民参加的国民投票。”
“浑蛋!”巨汉荒川嗖地站起来,“居然要搞国民投票……”
“把责任全推给国民了。”
“太不负责了。”
“室长!”
群情骚动的不只是这个房间,记者见面会会场上也是如此。记者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鸿池首相平静地做出解答。
“关于投票日期的问题,我将在同有关机构商谈之后再作决定。”
“接下来将设计问卷的内容。不过,我想问卷最核心的问题应是:您认为应该按原计划实施《百年法》,还是暂时冻结《百年法》并进一步讨论?”
“当然,冻结并不意味着废除。经过深入讨论之后,完全有可能会实施此法。”
“国际上也会出现反对的声音,但本届政府将努力争取他们对日本特殊国情的理解。”
深町站起来怒吼道:“交给国民投票表决的话,《百年法》铁定会被冻结的!”
游佐的怀中传来震动。
手持智能终端收到来电。
笹原次官。
“看到了吗?”
“是的。真是出大乱子了。”
“没想到他会搬出七十六条来。也许是永濑官房长官或者依田干事长出的主意吧。”
“国民投票由内务省管辖,他根本没有找笹原次官您谈过吗?”
“谈过的话,我肯定会阻止他。”
“首相正是预见到这一点,所以才独断专行……”
“我们被他骗惨了。”
“阻止不了他了吗?”
“他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国民投票是势在必行了。”
“把‘直接表达民意’的大旗打出来,一旦民众决定冻结,那要推翻这一结果就是不可能的了,除非发动武装政变。”
“虽说冻结并不等于废除,但那只不过是托词罢了。如果一部法律连实施都无法进行,那也注定是难以复活的。”
“可是,对国民来说,更倾向于选择‘冻结’吧。这样下去,《百年法》肯定将被葬送。”
“今晚不合适,我们明天商量一下对策吧。”
“好的。可是,特准今天就开始行动。”
“当然。”
游佐将手持智能终端放回口袋。
记者见面会结束了。
特准的成员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游佐面前。
游佐站起身,把同事们的脸扫视了一遍。
“大家刚才都看到了,事态发生了变化。从即刻开始,特准只保留最低限度的人员为《百年法》的实施做准备,其他所有人都全力投入国民投票工作当中。请大家中断手头的工作,遵从我的指令行事。”
“是!”众人齐声回应。
“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强化对国民的启蒙。应该着重强调,许多国家都已实施并接受《生存限制法》。日本规定的一百年期限同美国一样,是诸国之中最长的。如果冻结《生存限制法》,就达不到HALLO的加盟条件,最坏的结果是,不得不停止使用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那样一来,日本将面临被世界孤立的局面,国家必定会因此衰退。”
不过,不得使用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之后,受害的只有尚未接种的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未成年人,而这些人是没有选举权的。
“尤其是,必须告知民众,对适用对象进行安乐死处理,不会有丝毫痛苦,排除掉会引发恐怖和不安的因素。我希望,围绕如何开展上述工作,诸位能全面调动各自的能力,尽量多地思考具体的办法。明天下午五点,我在这里听大家的汇报。可能实施的方案随时都可以实施。”
“室长,我有一个提案。”
举起手的,是“冰心女”立花。
“说说看。”
“把《光谷报告》泄露出去怎么样?只要看过那份报告,国民应该就会明白冻结《百年法》有多么危险了。”
特准的成员们纷纷赞同。
“《光谷报告》啊。”
游佐为难起来。他并不是担心泄露机密文件会触犯法律。那份报告的内容确实极具冲击力,但能感到冲击的,只有真正理解文件意义的人;理解不了的人、不愿理解的人、故意不去直视不愿看到的现实的人,只会将其视作荒唐无稽的谎言。
“室长,责任我来承担。就说是我擅自泄露的。请您批准。”平常很少表露感情的立花涨红了脸,喋喋不休道。
“不要意气用事!”
立花立刻闭上了嘴。
“我明白你的意思。《光谷报告》的事,我来负责。这正是我的强项,交给我吧。”
立花莞尔一笑。“是。”
游佐再次打量着特准的成员们。“听着,万一《百年法》被冻结,将成为我国历史性的祸根。为百年后的未来着想,绝不能让我国走上这条邪路。”
众人都紧闭着嘴点头。
“拜托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