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喜悦之时,我们欢声唱;
灵魂辞别之时,我们鸣丧钟。
——《贝德福德郡绍希尔的鸣钟人守则》
晚饭后,维纳伯尔斯夫人坚定地施展了权威。她不顾正在一组乱七八糟的书架前徒劳地搜寻克里斯托弗·乌尔科特教区长的专著《圣保罗沼地教堂组钟史》的维纳伯尔斯教区长,命令彼得勋爵回房间去。
“我没法想象它到哪里去了,”教区长说,“恐怕我这里实在是太乱了。不过或许你会有兴趣读一读这本——我本人写的一本关于鸣钟术的小书。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不能耽误彼得勋爵——实在太欠考虑啦。”
“你自己也一定得休息休息,西奥多。”
“是的,是的,亲爱的。马上去。我只是想——”
温西发现,让教区长安静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自个儿硬着心肠立刻走开。于是他溜走了,在楼梯顶被邦特等个正着,他坚决地把勋爵拖进一床鸭绒被下面,塞进一个热水瓶,自己出了房间,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门。
格栅里燃着熊熊炉火。温西把灯拉近身边,打开教区长塞给他的小册子,研究着扉页。
试论鸣钟乐段的数学原理
以及
根据一种
新的、科学的原则
从任何一个位置
口令命令组钟恢复顺序连奏
之方法
作者 西奥多·维纳伯尔斯 文学硕士
圣保罗沼地教堂教区长
剑桥大学凯斯学院学者
另撰有《论乡村教堂的转调鸣钟》、
《传统七钟转调法的五十个小乐段》等文。
“主上升,有欢腾的钟乐相送。”
这些字真让人昏昏欲睡;炖牛尾汤也有同样奇效;房间里暖洋洋的;刚刚过去的白天又是那样让人筋疲力尽。一行行文字在彼得勋爵的眼前漂浮起来。他打起了盹;格栅里,一块炭火噼啪一声;他猛然惊醒,又读了下去:“……要是在乐段中,五号钟位置在七号钟之后,而七号钟又在五号钟之后,那么,当序号小的钟,也就是二号钟、三号钟、四号钟,按照我所说的,进入了接下来的钟乐,那么就是正确的;不过要是六号钟、七号钟紧挨,而五号钟不在其中,那么就要口令喊出五号钟,让她进入变位……”
彼得·温西勋爵又打起了盹,进入梦乡。
他被钟乐声惊醒。
有那么一会儿,他茫然不知所措——然后把鸭绒被猛地推开,坐起身,愤怒谴责地瞪着一脸无辜的邦特。
“老天呀!我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他们没等我去就开始啦!”
“维纳伯尔斯夫人下了命令,大人,说不许打搅你,让你睡到十一点半,而那位尊敬的先生让我告诉你,大人,他们自个儿先鸣奏一段六钟转调,作为祷告的开始。”
“现在几点啦?”
“过五分钟十一点,大人。”
说话间,钟乐停止了,吉比利开始奏响五分钟的鸣钟。
“真见鬼,”温西说,“这怎么行。我一定得赶去听听那个老伙计的布道。给我一把发刷。还在下雪吗?”
“前所未有的大哦,大人。”
温西匆忙梳洗一番,跑下楼,邦特一本正经地跟在他身边。他们从前门出去,在邦特的手电指引下,穿过灌木丛,走过马路,朝教堂走去,进门时,风琴正好轰鸣着奏到最后一个音符。唱诗班和牧师都各就各位,温西在黄色灯光中直眨眼睛,终于看到他的七位鸣钟人同伴坐在钟塔下方的一排座位上。他小心地走过铺着棕榈垫子的地面,朝他们走去,而邦特想必早已掌握了形势,直接朝北侧廊里的一排座位走过去,坐在教区长宅邸的艾米丽旁边。老赫齐卡亚·拉凡德呵呵笑着表示欢迎温西的到来,在他跪下祈祷时,将一本祈祷书塞到他鼻子下面。
“亲爱的兄弟们——”
温西站稳身子,四下打量。
第一眼,他就被教堂之庄严宏大震住了,顿时心中一凛。在巨大的教堂里,会众——虽说对于一个小教区在严冬深夜所能聚集的人数而言,已经相当可以了——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宽阔的大厅和影影绰绰的侧廊,高大的祭坛拱门——它与带有精致的扇形和齿形纹饰的圣坛屏相连,气势却不曾被遮掩——圣坛那种私密静谧的迷人气质,加上它带尖头的连拱饰,优雅的助架拱顶,还有五个东方风格的狭窄锐尖拱,让他不由得悠然出神,盯着主圣坛看了好久。渐渐地,他的目光回到大厅里,沿着结实却纤美的轴状柱移动,这些柱子像喷泉一样从地面涌出,柱顶的叶形装饰喷向光亮处,形成支撑教堂高窗的宽阔拱门。在那里,接近陡峭的屋顶的地方,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充满惊叹和赞美。在那不可思议的悠远之所,成排的天使、基路伯和六翼天使们抬着脸,一群群翱翔着,金色的头发和镀金的翅膀朦胧地反射着光线,在枕梁和椽尾梁当中漂浮。
“上帝啊!”温西充满敬畏地喃喃道。他轻声自言自语道:“他坐着基路伯飞行;他藉着风的翅膀快飞。”
赫齐卡亚·拉凡德捣捣他这位新同事的肋骨,温西意识到会众已经跪下做全体默祷和忏悔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傻不愣登地站着。他赶紧翻开祈祷书,跟大家一样跪下。拉凡德先生显然已经认定他要么是脑袋不好使,要么是异教徒,直接帮他在书里找到了《诗篇》部分,并冲着他的耳朵吼出每一句祷文。
“……击鼓跳舞赞美他!用丝弦的乐器和箫的声音赞美他!”
身披白袍的唱诗班高颤的歌声直冲云霄,回声仿佛直接发自天花板上那些天使的金色小嘴。
“用大响的钹赞美他!用高声的钹赞美他!”
“凡有气息的都要赞美耶和华!你们要赞美耶和华!”
时间渐渐接近午夜。教区长挪到圣坛台阶上,用他那温和、富有学者风度的声音,发表了一段简短而动人的祝词。他说,要赞颂上帝,但不仅要用丝弦和箫,也要用他们热爱的教堂里的美丽钟声来赞颂。他以温和的虔诚风度,暗示他们当中来了一位陌生过客——“请不要回头看他;那既不礼貌,也不恭敬”——此人是“上天安排”来协助这项赞颂壮举的。彼得勋爵脸红了,教区长宣布最后进行赐福祈祷,风琴奏起一首赞美诗的开头几节,赫齐卡亚·拉凡德声音洪亮地宣布道:“到时候啦,小伙子们!”鸣钟人们用尽量低调的脚步,从座位上走出,一路蜿蜒攀上钟塔台阶。在鸣钟室,他们脱下外套,挂在钉子上。温西在靠近门的一张长凳上,看到一个巨大棕罐和九个白镴啤酒杯,开心地意识到红牛旅馆的老板果然为鸣钟人准备了放松休息用的“老规矩”。
八个人各自站好位,赫齐卡亚·拉凡德看了看表。
“时间到!”他宣布。
他冲手心吐一口唾沫,抓住泰勒·保罗的把手,轻轻拉着,让大钟晃动起来。
当当当;停顿片刻;当当当;停顿片刻;当当当;这是泰勒的九下敲击,又名报丧钟,标志着有人离世。过去的这一年也相当于离世了;那么就再用十二下敲击给它报丧,每一下敲击代表着过去的一个月。然后停顿。之后,他们头顶上的时钟传出管式钟那种轻柔甜美的声音,敲响四声部的报时序曲,然后是午夜的十二下钟声。鸣钟人们抓起各自的钟绳。
“开始!”
钟群欢唱起来:高德、萨巴斯、约翰、耶利哥、吉比利、第米提、巴蒂·托马斯和泰勒·保罗,它们在高高的、昏暗的钟塔里一片欢腾,巨大的钟嘴升起落下,铜舌高唱,巨大的滑轮跟随跳跃的钟绳舞蹈。丁咚叮当乒乓邦波——咚丁叮当乓乒波邦——叮咚当叮乒乓邦波——咚丁当叮乓乒波邦——咚当丁乓叮波乒邦——每口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发出协调之乐,朝前变位,朝后变位,对换位置,快进,保持原位,挪到第三和第四位置,再度领奏。透过钟楼覆满积雪的百叶窗,钟乐声喷薄而出,传向平坦雪白的沼地荒原,传向那些笔直、铁黑色的堤坝,传向被风刮弯腰、呻吟不已的杨树丛,欢唱的钟声随着呼啸的狂风,朝南,朝西,一路飞旋开去——小高德、银铃般的萨巴斯、中气十足的约翰和耶利哥,欢快的吉比利,甜美的第米提和古老的巴蒂·托马斯,而声调低沉的泰勒·保罗像巨人一般在它们当中低吼、挪动。鸣钟人的影子在四面墙上上下移动,猩红色的钟绳把手朝着天花板,朝着地面,上上下下跳动不已,此外,还有圣保罗沼地教堂的钟声,它们上上下下,在乐段中反复变位。
温西双眼盯着钟绳,耳朵捕捉着领奏的高音钟那高亢的声音,几乎无暇关注其他。他模糊地感觉到,老赫齐卡亚保持着像机器一样平稳的节奏,每次拉动泰勒·保罗那沉重的钟绳,都微微弓起老迈的背部。而瓦里·普拉特,脸急得直扭曲,努着嘴唇,使劲计算着他那复杂的乐段。瓦里的钟现在朝前变位,趋近她的本位,与六号钟对换,超过她,与七号钟对换,超过她,超过五号钟,两次领奏,再次朝后变位,此时高音钟朝前变位,占据了她的位置,最后一次从萨巴斯那里夺走领奏位置。二号位置一击,领奏位置一击,而萨巴斯终于结束了慢速变位的单调敲击,欢快地进入了她的普通变位乐段。在她们上方的半空中,风向标上的铁鸡俯瞰着茫茫雪地,观察着自己的金色鸡脚下方的钟楼塔尖。高耸的石塔因为共振的缘故,像狂风撼动的大树一般摇摆不定,塔尖也跟着晃动得越来越厉害。
会众纷纷涌出门廊,灯笼和手电在呼啸的暴风雪中飞掠而过,恰似篝火上冒出的火星。教区长扯下白色法衣和披肩,穿着教士的长袍就爬上了鸣钟室,坐在长凳上,准备提供替换和帮助。在钟乐中,传来时钟轻柔的报时声。第一个小时过去之后,教区长从激动不安的瓦里手中接过钟绳,让他歇一歇,放松一下。一阵轻轻的咕嘟咕嘟声表明,唐宁顿先生的“老规矩”正在去往它最能发挥奇效的地方。
温西在第三个小时结束时被换下,发现维纳伯尔斯夫人坐在白镴啤酒杯当中,邦特正殷勤地恭立在一旁。
“我呀,”维纳伯尔斯夫人说,“真希望你不会累坏了。”
“根本没有;只是口渴得厉害。”温西顾不上进一步道歉,迅速解决了这一问题,并问她钟乐效果如何。
“很美啊!”维纳伯尔斯夫人礼貌地回答。她并不当真着迷钟乐,倒是觉得昏昏欲睡;不过要是她不这样好心陪着,教区长一定会感觉受伤。
“真不可思议,不是吗?”她补充道,“从这里,钟声听起来多么柔和圆润啊。但是,当然了,我们和钟楼还隔着一层天花板哩。”她绝望地打了个哈欠。钟乐继续高鸣。温西知道教区长再敲一刻钟也毫无问题,突然间想要从外部听一听这钟乐。于是他沿着旋梯溜下楼,摸索着走出南门廊。他走进夜色中,轰鸣的钟声突然如雷贯耳一般袭来。大雪没有刚才那么大了。他朝右手走去,因为逆时针绕教堂走是不吉利的。他沿着一条紧挨围墙根的小径,一直走到教堂西门。在那里,靠着巨大的石塔遮蔽风雪,他点了一根亵渎神圣的香烟,靠着这个恢复过来之后,他又朝右手方向拐下去。绕过塔楼之后,小径中断了,他只得在草地和墓碑当中摸索,绕过整个长长的东侧廊。半路上,在北面的最后两个扶壁当中,他发现又冒出了一条小路,通往一扇小门。他试了试,门锁着,所以他继续向前,在教堂东面又拐个弯,狂风扑面而来。他一时喘不过气,不由站住脚,打量着沼地地区。一切都淹没在黑暗中,除了或许是某扇农舍小屋的窗子里透出一丝一动不动的昏暗灯光。温西觉得,那一定就是他们开到教区长宅邸时的那条空无一人的大路边的某幢小屋,真不知道新年凌晨,什么人会在三点钟还没睡。不过夜晚太寂寞,而他得回到岗位上啦。他走完全程,重新走进南门廊,回到钟楼上。教区长把钟绳还给他,提醒他别忘了留在末尾位置的两击,并且继续朝前变位之前,还得跟八号钟换位一次。
六点钟,鸣钟人全都精神饱满,兴致勃勃。瓦里·普拉特额前梳得高高的头发已经掉到眼前,他大汗淋漓,不过仍旧浑身是劲。铁匠兴高采烈,看起来一直敲到下个圣诞节也没问题。酒馆老板表情严肃而坚毅。而最面色不改的,还要数老头子赫齐卡亚,他样子从容,仿佛已经变成了钟绳的一部分,喊出变奏口令的时候,苍老的声音一清二楚,不容置疑。
八点差一刻,教区长离开他们,好去为他的早祷作准备。大罐里的啤酒已经只剩浅浅一层底儿,瓦里·普拉特,距离结束一个半小时的时候,已有一丝疲态。透过南窗,可以看到天光已然破晓,蓝幽幽的光线投入屋内。
九点过十分,教区长回到钟楼,满脸放光,抓着手表等着。
九点十三分,高音钟欢欣鼓舞地进入她的最后一轮领奏。
叮咚丁当乒乓邦波。
他们漫长的变奏结束了,钟群准确无误地回到顺序连奏,鸣钟人停住手。
“太棒了,小伙子们,太棒了!”维纳伯尔斯先生嚷道,“你们做到了,好得不能再好了!”
“是啊,”拉凡德先生承认,“确实还不赖。”他慢慢咧开没牙的嘴。“没错,我们做到啦。从下面听起来如何,先生?”
“很妙,”教区长说,“是我听过的最饱满真诚的钟乐了。现在你们想必都想吃早饭了吧。教区长宅邸里已经准备好了。好啦,瓦里,现在你可以管自己叫一个真正的鸣钟人啦,对吗?你做到了,而且表现出色啊——是吧,赫齐卡亚?”
“马马虎虎吧,”拉凡德先生嘟囔道,“但是你干吗那么费劲啊,瓦里。根本没必要弄得自己这样一身大汗的。不过呢,你倒是没犯什么错误,那也不容易了。可我看到你一直在对自己嘟嘟囔囔,算来算去的。我都跟你说过一百次了吧,要是照我说的做,眼睛好好盯着钟绳,就根本没必要——”
“好啦,好啦!”教区长打圆场道,“没关系啦,瓦里,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彼得勋爵在哪儿呢?——哦!你在这里。我相信,我们欠了你一个大人情啦。希望你没有弄得太累吧?”
“没有,没有,”温西好不容易才应付掉同事们热情祝贺的握手礼。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快要累瘫了。他有许多年没有鸣奏长变奏曲了,一连这么多个小时保持全神贯注,让他现在一心只想随便找个角落倒头就睡。“我——啊——哦——我好得很。”
他走路时变得踉踉跄跄,差点一头从陡峭的旋梯栽下,幸亏铁匠有力的胳膊拉了他一把。
“早饭,”教区长关心地说道,“我们都需要早饭。热咖啡。一点让人舒服的东西。天哪,真的,我自个儿就非常想要它。哈!雪已经停了。真美啊,这白茫茫的世界——要是接下来没有融雪这码子事就好啦。那样的话,大量水流会汇入三十英尺河,我猜。你感觉还行吗?好的,那就来吧,来吧!哟,我妻子来啦——我猜想,是来责备我这会儿才来吧。我们就来,亲爱的——怎么着,约翰逊,什么事?”
他招呼着一位站在维纳伯尔斯夫人身边的小伙子,那人身穿司机制服。小伙子还没回答,维纳伯尔斯夫人就抢先说道:
“我亲爱的西奥多——我一直在说,你不能立刻过去,你必须先吃点东西——”
维纳伯尔斯先生突然间充满一种主持大局的风度,对这种干扰置之不理。
“阿格尼丝,我亲爱的,请原谅。约翰逊,有事要我去吗?”
“亨利爵士让我来告诉你,先生,夫人今天早上病得很重,他们担心她快不行了,先生。要是你能设法赶去,她一心希望能行临终圣礼——”
“老天爷哟!”教区长嚷道,“有那么严重了吗?快不行了?听到这消息,真让我难过。当然了,我立刻就去。我没想到——”
“我们都没料到啊,先生。都是这场可恨的流感。我相信昨天还根本没人会想到——”
“哟,天哪!哟,天哪!希望没有你担心的这样严重!不过我不能耽误了。路上再详谈吧。我马上就来。阿格尼丝,亲爱的,请招待这些人吃早饭,帮我向他们解释一下为啥我不能一起吃了。彼得勋爵,请务必原谅我。我回头再来陪你。哎哟,天哪!肃尔普夫人——这场流感实在是灾难重重啊!”
他一路小跑,回到教堂。维纳伯尔斯夫人又不安,又伤心,好像都快要哭出来了。
“可怜的西奥多!整个晚上没睡——当然了,他必须得去,我们不该只考虑自己。可怜的亨利爵士!他自己也病得不轻!这么冷的早上,而且没吃早饭!约翰逊,请告诉希拉里小姐,我担心极了,要是我有什么能帮得上盖茨夫人的,请随时吩咐。她是女管家,你知道,彼得勋爵——真是个好女人,厨子假日里不在,那该多麻烦啊。祸不单行哟。天哪,你们一定饿坏了。快请跟我来,让我招待招待。约翰逊,要是需要人帮忙,请一定叫人通知我哦。亨利爵士的护士能应付吗,我担心?这里与世隔绝,要得到援手可不容易。西奥多!你确定穿得够暖和了吗?”
教区长这会儿回到他们身边,拎着一个装着圣礼用具的木箱,对她保证说,他没有问题。他被约翰逊塞进汽车,飞速朝着西面村子开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故让早餐桌蒙上一股愁云,尽管温西,感觉自个儿已经饿得像一只空皮箱,倒是挺乐意能在沉默中尽情大啖鸡蛋、咸肉和咖啡。八张嘴死命咀嚼着,维纳伯尔斯夫人有点心不在焉地分发着食物,一边好客地督促他们多吃,一边为肃尔普一家发出同情的哀叹,对丈夫的健康也频频表示担心。
“肃尔普一家哟,各种各样的麻烦怎么这么多,”她评论道,“老查尔斯爵士的那件麻烦事,还有丢了那项链的事,还有那个可怜的女孩,所有这一切,虽然那人杀了一个狱卒之后自个儿也死了,这倒是好事吧,不过当时这家人都被搅得不得安生。赫齐卡亚,你吃得怎样?再来点咸肉吧?唐宁顿先生?希金斯,请把冷火腿递给戈德福里先生。此外,当然咯,亨利爵士自打战后身子骨就一直没好过,可怜的人哟。瓦里,你够吃吗?真希望教区长不会没吃早饭在那里待太久啊。彼得勋爵,再来点咖啡?”
温西表示感谢,并问她老查尔斯爵士的麻烦事,还有那项链,究竟是怎么回事。
“哦,当然了,你不知道这些。我真傻!住在这种边远地儿,会让一个人以为自个儿小角落里的稀罕事,全世界都知道呢。说来话长了,我根本就不该提这事的”——说到这里,善良的夫人压低了声音——“要是威廉·索迪在这里的话。早饭后我再跟你解释吧。或者你也可以去问希金斯。他对此一清二楚。不知道威廉·索迪今天早上怎样啦?有人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他病得很重啊,夫人,我恐怕,”唐宁顿先生接过话头,“早祷后老婆告诉我,她听乔·姆林斯说,他昨晚发狂得实在厉害,他们差点没法把他按在床上,因为他一心想爬起床来敲钟。”
“天哪,天哪!詹姆斯这会儿正好回来,对玛丽来说真是幸运啊。”
“是啊,”唐宁顿先生同意道,“家里有个水手,真是很管用呐。可惜他过一两天就要回去啦,不过或许到那时,他们已经熬过来啦。”
维纳伯尔斯夫人温和地咂咂嘴表示同意。
“哈!”赫齐卡亚说,“这场流感哟,真是要命。而且有时候还就是要的年轻健康人的性命,倒是老家伙们好端端的。看起来,像我这样的老家伙硬邦邦的,它看不上呐。”
“希望如此吧,赫齐卡亚,我相信会是这样的,”维纳伯尔斯夫人说,“听啊,都敲十点钟了,教区长还没回来。唉,我猜我们没法希望——怎么着,有车开来了!瓦里!拜托按一下铃吧。我们得给教区长再端点新鲜鸡蛋和咸肉来,艾米丽,你最好把咖啡端出去,帮他再热一热。”
艾米丽端着咖啡壶出去了,不过几乎立刻又拐回来。
“哦,报告夫人,教区长说,要是你们都不介意的话,他希望把早饭拿到书房里吃。还有,唉!报告夫人,可怜的肃尔普夫人去世啦,夫人,要是拉凡德先生已经吃好了,拜托他立刻去教堂鸣丧钟。”
“去世了!”维纳伯尔斯夫人哀叹道,“哎呀,太可怕了!”
“是啊,夫人。约翰逊先生说,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教区长还没走出她的房间,夫人,她就过去了,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亨利爵士这事。”
拉凡德推开椅子,一双老腿颤抖着站了起来。
“就在生之时啊,”他庄严地吟诵道,“我们都难逃一死。说真的,这就是可怕的真相啊。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夫人,我现在就告辞了,非常感谢你的款待。再见啦,大家伙儿。不管怎么说,我们奏了一段美妙的钟乐了,现在我得回到老泰勒·保罗那里去干活啦。”
他坚毅地拖着脚步走了出去,五分钟之后,他们听到深沉忧郁的钟声响起,先是为女士鸣的六下丧钟,然后是快速敲击,报出死者的年岁。温西数到三十七下。钟声停止了,然后是每隔半分钟一次的单调缓慢的鸣钟。餐厅里一片沉默,只有胃口奇好的几个人尽可能悄声吃完早饭,发出了一点点羞怯的叮当响动。
一群人默默散了。怀尔德斯宾先生把温西拉到一边,解释说,他已派人去阿什顿先生那里,让他送两匹农场马来,加上一根结实的绳子,希望尽快把车子从排水沟里拖出来,然后他会设法修好它。要是大人过一个小时左右,愿意到铁匠铺来的话,他们可以讨论讨论这事。他(怀尔德斯宾)的儿子乔治是修汽车的一把好手,修农场汽车很有经验,更不用提他自个儿的摩托车了。维纳伯尔斯夫人走到书房,看看丈夫是否还需要什么,尽可能对教区里的这些灾难安慰了他一番。温西知道自己去弗洛格大桥也帮不上忙,没准只会妨碍施救队的工作,所以就请求女主人不必再操心照顾他,自己信步踱进花园。在房子后头,他找到乔·希金斯,他正在擦洗教区长那辆老爷车。乔接过他递上的香烟,对钟乐点评几句,便跟他扯起肃尔普一家的故事。
“他们住在村子那头的那幢大红砖宅子里。以前是个有钱人家哟。人们都说,他们弄到土地,是因为老早以前,在贝德福德伯爵那会儿,他们投钱让人排干沼地的水。我想,大人,那些你大概都知道了吧。总之,他们应该是从那时候起就有的古老家族啦。查尔斯爵士呢,是个善良慷慨的绅士;在世时做了不少好事,虽然他已经不是你会以为的那种有钱人了,那也不是没缘故的。人们都说,他父亲在伦敦输了一大笔钱,不过那个我可不清楚。不过,他经营农场经营得不赖,所以他因为盗窃案而病死那事,全村人真是没料到啊。”
“什么盗窃案?”
“哟,就是夫人提到的项链嘛。那是年轻的亨利先生——也就是现在的亨利爵士——新婚那阵。打仗那一年的春天——1914年4月——我记得很清楚。我自己那会儿还是个年轻人,他们的婚礼钟乐可是我这辈子敲过的第一段长钟乐啦。我们给他们敲了五千零四十下传统七钟转调法,霍尔特的十乐章——你可以在那边的教堂里找到关于这事的记录。之后在红宅子里举行了盛大的晚宴,好多高贵的客人都赶来参加婚礼。年轻的夫人是个孤儿,你瞧,跟这家人有点沾亲带故的,而亨利爵士是这家的继承人,他们就在这里结了婚。那时候,有一位夫人在这宅子里借宿,随身带着一串罕见的翡翠项链——价值成千上万英镑——就在婚礼那个晚上,亨利先生和他夫人刚刚出发去度蜜月,项链就被盗啦。”
“老天啊!”温西感叹道。他坐在汽车脚踏板上,尽可能鼓励地看着花匠。
“你这么吃惊就对啦,”希金斯先生得意地说,“那会儿,这事在教区引起轰动。最糟的在于,你瞧,查尔斯爵士手下的一个人卷了进去。可怜的绅士啊,他再也抬不起头了。当人们逮住这个叫狄肯的家伙,证明是他——”
“狄肯是——?”
“狄肯啊,他是管家嘛。在这家干了六年啦,跟这家的女仆玛丽·拉塞尔结了婚,她嫁给了威尔·索迪,也就是本来要敲二号钟,结果得了流感病倒的那位。”
“哦!”温西说,“那么狄肯已经死了,我猜。”
“一点不假,大人。我正打算告诉你这个。你瞧,事情是这样的。韦伯拉希姆夫人半夜醒来,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她的卧室窗边。她就嚷嚷起来,那家伙跳进花园,冲进灌木丛里了。所以她又大声尖叫起来,拼命按铃,造成一片骚乱,所有人都跑过来看是怎么回事。查尔斯爵士和一些老爷那会儿都住在宅子里,他们中的一位有手枪。当他们下楼的时候,发现狄肯穿着外套和长裤,正从后门跑进来,男仆呢穿着睡衣;睡在车库那边的司机也跑了出来,因为查尔斯爵士干的头一件事,你瞧,就是拉响宅子的大铃,平时是用来召唤花匠的。花匠呢,他也来啦,当然,我也一样,因为你瞧,我那会儿是花匠的小厮嘛,我其实怎么也不想离开查尔斯爵士的,要不是他不得不削减开支,以便应付战争年代和赔偿韦伯拉希姆夫人的项链的话。”
“你是说赔偿项链?”
“对啊,大人。问题就在这里,你瞧。它没上保险,尽管当然了,没人会认为查尔斯爵士该对这事负责,但是他良心上过不去,觉得必须原价赔偿韦伯拉希姆夫人,既然都自称夫人了,怎么还能从他那里收下那笔钱,真让我不明白。不过正如我说的,我们全都跑出来啦,然后老爷们中的一位看到那个人冲过草坪,斯坦利先生就冲他开了枪,打中了他,正如我们事后发现的,不过他翻过墙头,另一边有个家伙开车等着他,所以他就一下逃走啦。在这当中,韦伯拉希姆夫人和她的女仆跑出来,嚷嚷着说翡翠项链被偷啦。”
“他们没有抓到那人吗?”
“没有,没抓到呐,大人。司机冲进车子,开车追赶他们,但是等他发动,他们早就无影无踪啦。他们开过教堂前的那条大路,但是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开往圣彼得沼地教堂呢,还是开到河岸一带去了,而且他们既可以从堤克西和威尔里或者威尔海滩大道逃走,也可以开过三十英尺河,开到利姆霍特或者霍尔港去。所以司机只好去报警了。你瞧,除了圣彼得沼地教堂有个村里警察,离我们最近的警力都要在利姆霍特了,在那些日子,就连那里的警察局也没有配警车,所以查尔斯爵士就命令司机去接他们过来,那样也比打电话然后等他们自个儿过来要快多啦。”
“哈!”维纳伯尔斯夫人突然从车库大门那里探出脑袋,“这么说,你已经向乔打听起肃尔普家的盗窃案啦。他比我知道得更多哦。你确定坐在这儿没有冻僵吧?”
温西说,他很暖和,非常感谢,他希望教区长没有因为操劳过度而身体不适吧。
“看来没问题,”维纳伯尔斯夫人说,“不过他挺激动不安的,当然了。你会留下来用午饭的吧,当然?一点也不麻烦。你吃牧羊人馅饼吗?你确定?屠夫今天没打电话来,不过总是有冷火腿的。”
她匆忙走开了。乔·希金斯若有所思地用软皮擦着车灯。“接着说嘛,”温西催促道。
“好吧,大人,警察到底来了,当然了,他们好好地搜寻了一番,在花床里到处搜寻,想找脚印,把郁金香都折断了,我们也没抱怨。总之,脚印找到了,他们追踪到汽车,抓住了那个腿部中弹的家伙。原来是个著名的珠宝大盗,来自伦敦。不过你瞧,他们都认为,一定有个内奸,因为到头来证明,跳窗逃跑的那家伙,并不是伦敦来的那个人,长话短说吧,他们最后发现,内奸就是咱们这里的狄肯。看起来,伦敦佬一直就瞄着那串项链,他找到狄肯,劝说他帮忙偷出那项链,从窗子里丢出来给他。他们相信这些都是确凿无疑的——我想是找到了指纹之类证据吧——所以就逮捕了狄肯。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是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带走他的,那会儿他刚从教堂出来。抓他可不是件容易事;他差点杀了一个警察。盗窃案是在星期四晚上,你明白了吗?而他们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找到真凶。”
“是啊,我明白了。狄肯怎么知道项链藏在哪里?”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大人。他们发现,是韦伯拉希姆夫人的女仆对玛丽·拉塞尔说了点什么蠢话——也就是说,嫁给狄肯时的那个她,而她呢,估计也没什么恶意,就去跟丈夫说了。当然了,他们让两个女人也上了法庭。整个村子的人都对这事挺难受的,因为玛丽是一个非常正经、值得尊敬的女孩子,她父亲是我们的一个教会执事。他们拉塞尔一家,在沼地教堂地区算得上是最诚实最善良的人家了。这个狄肯呢,他不是这一带的人,他是从肯特郡来的。查尔斯爵士从伦敦把他弄了回来。不过这事他是脱不了关系的了,因为那个伦敦佬——克兰顿,这是他自称的名字,不过他的名字可不止这一个——他招供了,供出了狄肯。”
“该死的家伙!”
“哈!可是你瞧啊,他说是狄肯陷害了他,要是克兰顿说的是实话,那狄肯是逃不了的了。克兰顿说,狄肯什么也没丢出来,只有空的项链盒子,而项链他自个儿藏起来啦。他在被告席上死命控告狄肯,想方设法要送他上绞架。不过当然啦,狄肯发誓这全是谎言。他的说法是,他听到一声尖叫,就跑出来查看,那就是韦伯拉希姆夫人看到他在她的房间里的时候,他跳出去是为了追赶克兰顿。他没法否认自己在夫人的房间里,你知道,因为有指纹之类的证据。但是对他不利的是,他一开始讲的是另一个说法,说他从后门冲出去,因为听到有人在花园里。玛丽支持这种说法,事实上,男仆跑过去的时候,确实发现后门没有闩。不过对方的律师说,是狄肯本人之前先打开门闩的,目的是给他自个儿留一条回到宅子里的路。至于项链,他们从来没有解决它的问题,因为从来就没有找到过它。是克兰顿弄到了它,又因为害怕而丢掉了它,还是狄肯弄到并藏起了它,我可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知道。直到今天它也没有再出现,克兰顿说他事先付给狄肯的钱也同样无影无踪,尽管警察把整个地儿都翻了个底朝天,打算找到这两样东西。而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宣判两个女人无罪,因为她们所做的只是傻乎乎地嚼嚼舌头而已,女人们不都是那样吗,他们倒是把克兰顿和狄肯都关进监狱,判了很长的刑期。这事之后,老拉塞尔觉得没脸在这里待下去,就变卖家产搬走了,把玛丽也带走了。不过狄肯死的时候——”
“是怎么死的?”
“哦,他越狱了,杀了一个狱卒。真是个丧门星啊,这个狄肯。那是1918年的事。不过他也没逃多久,因为他在梅德斯通大道那一带,掉进一个采石坑之类的地方,人们两年后才发现他的尸体,还穿着监狱里的囚服。一听说这事,年轻的威廉·索迪,他一直以来就喜欢玛丽,就跑去找她,娶了她,带她回来了。你瞧,这里可没人相信玛丽会做什么坏事。那是十年前的事啦。他们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过得一直非常融洽。这个叫克兰顿的家伙刑期满了之后,又惹了麻烦,被送回监狱,不过现在我听说他又被放出来啦,而杰克·普利斯特——圣彼得沼地教堂的警察——他说要是我们又听到什么关于项链的消息,他可不会奇怪,不过我可说不准。克兰顿没准知道它的下落,但是也有可能他真不知道,你瞧。”
“我明白了。所以查尔斯爵士赔偿了韦伯拉希姆夫人的损失。”
“不是查尔斯爵士,大人。是亨利爵士。他立刻赶回来了,可怜的绅士,蜜月都因此中断啦,而查尔斯爵士一病不起。在警察抓住狄肯的时候,他因为受此刺激,中风了,觉得自己有责任,再说那会儿他也七十好几了。陪审团裁决后,那会儿还是亨利先生的儿子告诉父亲,他会好好处理此事的,查尔斯爵士似乎理解了他的想法;然后战争开始了,查尔斯爵士再也没有熬到它结束。他又一次中风,就去世了,但是亨利先生可没忘记这事,当警察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几乎放弃找到项链的可能,他就赔了钱,不过这家人因此蒙受了巨大损失。亨利爵士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退役回家了。不过他再也没法恢复从前的样子了,他们都说,他每况愈下。肃尔普夫人这么突然地去世,对他肯定也没什么好处。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夫人,大家都非常敬爱她。”
“还有什么家人吗?”
“是的,大人。有一个女儿,希拉里小姐。她这个月就十五岁啦。刚刚才从学校里放假回来。这对她来说,可真是个悲伤的假期哟,千真万确。”
“说得对啊,”彼得勋爵说,“好嘛,你说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希金斯。真期待能听到韦伯拉希姆的翡翠项链的新消息。哈!我的朋友怀尔德斯宾来了。希望他是来告诉我,车子已经拖上来了。”
果然如此。硕大的戴姆勒汽车已经停在教区长宅邸的大门外,无助地拖在一辆农用四轮车后头。负责拖它的两匹高头大马样子神气活现、得意洋洋,足可见它们对这车不屑一顾。父子两位怀尔德斯宾先生却对它似乎期望颇高。他们觉得,只要对前轴被一块隐蔽的界石撞到的地方做点修理,就能使它发生奇迹,要是还不行,那还可以给圣彼得沼地教堂的布朗洛先生送个信,他开了个修车行,可以开着运货汽车过来,把它拖走修理。布朗洛先生可是个了不起的行家。当然咯,他可能在家,也可能不在。圣斯蒂芬沼地教堂正在举行婚礼,布朗洛先生没准得去那里,负责送参加婚礼的人去教堂,那些人住在迪格斯大道旁边,距离教堂很远。不过要是必要的话,可以请邮局女局长打个电话去问一下。她是做这事的最佳人选了,因为除了邮局,村里就没有别的电话了,除了红宅子那里,而眼下这会儿前去红宅子打搅可不大合适。
温西怀疑地看着他的前轴,心想或许请经验丰富的布朗洛先生来更有希望些,便提议他去找邮局女局长,要是怀尔德斯宾先生可以送他一程进村的话。于是他费劲地爬上车,坐在阿什顿先生的大灰马后头,队伍浩浩荡荡地驶过教堂,行驶了快要有四分之一英里,抵达村子中央。
圣保罗沼地教堂像这片地区的许多其他教堂一样,伫立在与村子完全隔绝的地方,只有教区长宅邸坐落在它旁边。村子本身围绕着一个十字路口铺开,一条岔路朝南伸向圣斯蒂芬沼地教堂,朝北通往圣彼得沼地教堂大道,后者位于三十英尺河南面一点点;而另外一条路也是从教堂边的大路通过来的,在村子西面萎缩成一条泥泞小道,沿着它,要是你不介意步行的话,可以一直走到弗洛格大桥边的三十英尺河大道。因此,三座沼地教堂形成一个三角形,圣保罗在北面,圣彼得在南面,圣斯蒂芬在西面。伦敦-北部东部铁路将圣彼得和圣斯蒂芬相连,朝北在堤克西大桥那里穿过三十英尺河后,继续通向利姆霍特。
这三座教堂中,圣彼得沼地教堂是最大、最重要的,辖区里除了有个火车站,还有一条有两座桥的河。不过,它的教堂却是一座平淡无奇的建筑,建造于垂直风格时期的最后一个,也是最糟糕的一个阶段,有一个石塔,几乎没有像样的钟。圣斯蒂芬沼地教堂有一个火车站——虽说这仅仅是因为它碰巧位于利姆霍特和圣彼得之间的缘故。不过,有个火车站总归是好的;此外,这里还有一座教堂,包括一个十四世纪修建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塔楼,一个非常精美的圣坛屏,一个诺曼时代的后殿,以及八口钟组成的钟群。圣保罗沼地教堂村是最小的一个村子,既没有河也没有火车站。然而,它却是最古老的。它的教堂是三座教堂中最高大、最尊贵的,它的组钟也毫无疑问是最出色的。这是因为,圣保罗是以原先的修院为基础建成。如今,在现有的圣坛东面和南面,你仍旧可以看到此地原始的诺曼时期教堂的残余物,以及几块标志着古老的修院走廊位置的石头。教堂本身,以及它周围的土地,都坐落在一个小小的土丘上,比村子的地势高出十到十二英尺——这个高度对于沼地而言,已经是相当高了,在古时足以保护教堂和修寺免遭冬季洪水的袭击。至于威尔河,圣彼得沼地教堂实在没什么资格将之据为己有,昔日,这条河的旧河道难道不是紧挨着圣保罗教堂的吗?都是在詹姆士一世时期,开挖了波特运河之后,河水才被改到如今这条更短、更直的人工河里。站在圣保罗沼地教堂的钟楼顶上,你依然可以看出旧河道的痕迹,它在草地和耕地上一路迤逦,波特运河那笔直的绿色堤坝与它两头相连,活像一把弯弓上的弓弦。在几座沼地教堂的外围,周遭地面微微拱起,靠着交错的堤坝将水排入威尔河。
彼得·温西勋爵研究了一下戴姆勒的前轴,相信布朗洛先生和怀尔德斯宾先生或许可以合力修好它,便到邮局发出信息,给在威尔海滩等他的朋友们发了电报,然后便四处闲逛起来。村子本身平淡无奇,所以他决定过去看看教堂。丧钟已经敲完,赫齐卡亚回家了;不过,教堂南门倒是开着,他走进门,发现维纳伯尔斯夫人正给圣坛花瓶换水。她看到他站在那里打量精美的橡木圣坛屏,便走过来打招呼。
“它很美啊,不是吗?西奥多对他的教堂怪自豪的。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他做了不少来改善它。幸运的是,我们的前一任非常负责,修缮工作做得很好。不过他实在太没眼光,允许各种各样的稀奇做法,真让我们吓了一跳。这个美丽的耳堂,比如说吧,你相信吗,他居然把它用来堆放煤炭?当然啦,我们把这里清理干净了。西奥多想在这里做一个圣母坛,不过我们恐怕教众会觉得这样太天主教兮兮的了。是的——是一扇精致的窗啊,不是吗?时代比其他的晚近,当然了,不过幸运的是,它保留了原先的玻璃。齐柏林飞艇过来轰炸的时候,我们真是担心极了。你知道,他们在威尔海滩丢了一枚炸弹,离这儿只有二十英里哟,要摊到是这里挨炸也不是没可能嘛。这个隔屏好看吧?像蕾丝一样精美呢,我总觉得。这片墓地属于高德伊家族。他们在这里住到伊丽莎白女王的年代,不过现在已经死光啦。你可以在高音钟上看到他们的名字:高德,高德伊,赞美我主。过去在北侧还有一个小教堂,大约叫做修院院长托马斯小教堂,他的墓就在这里。巴蒂·托马斯就是以他来命名的——当然,是对‘修院院长’的变体。十九世纪的一些野蛮人撤掉了唱诗班座位后头的屏风,把风琴装在那里。真是难看啊,不是吗?几年前,我们增加了一套新的管风琴,现在风箱还需要扩大。可怜的傻儿,每次斯努特小姐要用全风箱的时候,他都得放下手头的活儿,不停地帮忙把风箱灌满。他们都管他叫傻儿匹克,其实他并不真傻,只是有点儿迟钝,你知道。当然了,画着天使的天花板是我们最重要的展品——我自个儿觉得,它比马奇或者尼德百货集市的那些天花板还要美丽哟,因为它的颜色都是最原初的。至少,我们大概十二年前,对它这里那里做过一些修补,但是没有增加任何东西。我们花了十年时间来说服教区委员们相信,我们在天使们身上加上一小片新鲜的金叶不一定会显得罗马味儿太重,而他们现在已经开始以此为荣了。我们希望有一天能对耳堂的天花板也如此改善。所有这些拱肋都该上上色才对,你还能看到过去上色的痕迹吧,上面的凸饰都应该是金色才对。东面的大窗,那个是西奥多最讨厌的了。瞧那可怕的粗糙玻璃——大约是1840年的,我想。西奥多说,那真是个最糟的时期了。正厅的玻璃当然已经全被毁掉啦——克伦威尔那伙人嘛。感谢老天,他们留下了高窗上的部分玻璃。我猜想他们不大容易爬到那么高吧。教堂座位都是现代的;西奥多大约十年前安装的它们。他其实更想装椅子,但是教众们习惯了长条凳,估计会不适应,他还特意选择了这种不错的老式风格,免得刺激到他们。原先那些实在难看——活像浴室长凳——而且两侧还各有一个吓人的上层楼座,完全挡住了侧廊的玻璃,把那些柱子的美感也给毁了。我们那会儿把这个楼座也给拆掉了。根本没必要有,再说主日学校的孩子们会趁机把赞美诗集之类东西朝下面人脑袋上乱丢。现在,唱诗班席位已经完全变了样啦。它们原先是带椅突板的僧侣席位。这雕刻精致吧?圣堂里还有个洗池,不过不是很好看。”
温西承认,他确实觉得洗池不是什么激动人心的玩意儿。
“还有,当然啦,圣坛的栏杆也一般般——维多利亚时代的恐怖玩意儿。我们很想换上点像样的,只是暂时资金缺乏。很抱歉我没有塔楼的钥匙,你该上去看看的。景色很壮观,虽说要爬到鸣钟室得爬好多楼梯。我爬的时候脑袋总是发晕,尤其是爬到钟群上方之后。我想,不知怎么回事,那些钟都很吓人啊。哦,圣洗池!你一定得看看圣洗池。一般都认为,那雕刻精美极了。我忘记具体特点是什么了——脑袋不好使哟。应该由西奥多给你介绍的,不过他被临时叫到医院给一位病妇行临终圣礼了,就在三十英尺河对岸,穿过肃尔普大桥就到。他早饭都没吃完就急着赶过去了。”
(“瞧吧,”温西思忖道,“谁说英格兰教会的牧师们光拿钱不干活来着?”)
“你愿意留在这里自己到处看看吗?那可否帮忙锁上门,把钥匙带回来?是戈德福里先生的钥匙——我想不起来西奥多把他那串又撂在哪儿了。总锁着教堂门似乎不大好,可我们位于这样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呀。我们在教区长宅邸那头,没法老盯着这里,因为灌木丛挡着,有时候,老有些样子让人不放心的流浪汉在这里晃荡。我就在前两天还看到一个非常吓人的家伙,不久前,还有个人砸破了施舍箱呐。那其实损失不大,因为里面反正也没多少钱,但是他们在圣堂里搞了不少破坏——因为气急败坏吧,我猜,这种事可不能再发生了,你说呢?”
温西说,当然,再也不能允许这样了。此外是的,他确实想在教堂里再看看,不会忘记钥匙的。这位热情的女士离开后,他花了几分钟往施舍箱里丢了一笔合适的捐款,仔细研究了一番圣洗池,后者的雕刻果然非常奇特,他觉得它们的象征寓意既非全然是基督教的,也并非全然纯洁。他注意到塔楼后头有一个沉重古老的储藏箱,打开后发现啥也没有,只有一堆磨损的钟绳。他走进北侧廊,注意到支撑着绘满天使的天花板主椽的枕梁上非常恰当地雕刻着基路伯的脑袋图案。他在修院院长托马斯的墓前沉思片刻,它前面有一座雕像,头戴法冠,身披法袍。他想,这是个严肃的家伙嘛,这位十四世纪的教士,表情坚毅严厉,与其说是他的子民的牧羊人,毋宁说是他们的统治者。墓地两侧装饰着雕花板,描绘了这所修院的各个阶段。其中一则描绘的是铸造大钟,毫无疑问就是“巴蒂·托马斯”了,而且显然修院院长对这口钟非常得意,因为它又出现了一次,他站在上面,仿佛它只是个寻常垫脚。浮雕逼真地再现了钟上的花纹和铭文:钟肩上是“不要疑惑,总要信”,钟肚上是“托马斯院长铸吾于此/命吾高声唱吟/1380”;钟腰上是“哦,圣者多马”。最后这条铭文装饰有一顶修院院长的法冠,营造出一种语焉不详的、说不清是该归于使徒多马本人呢,还是该归于这位同名修士的神圣感。 此外,修院院长托马斯的教堂被亨利王捣毁这码子事,发生在他死后很久。否则托马斯没准会为此抗争,而他的教会也大可能因此遭殃。可是他的胆小鬼继任者胆怯地接受了这种暴行,任他的修院腐朽崩裂,任他的教派逆来顺受地被改宗者们加以净化。至少,这些就是教区长在午餐的牧羊人馅饼那会儿给温西灌输的知识。
维纳伯尔斯夫妇百般挽留他们的客人;不过布朗洛先生和怀尔德斯宾先生已经联手对汽车加以修理,以至于二点它就能上路了,温西一心希望在黄昏前赶到威尔海滩。因此,到底还是出发了,为此交换了无数握手,接受了无数殷切的恳求,希望他尽快再来做客,再帮助奏上几段钟乐。分别时,教区长往他手里塞了一份《维纳伯尔斯论进入与移出转调》的复本,维纳伯尔斯夫人则坚持让他喝下一杯强劲得惊人的滚烫的兑水威士忌,好帮他抵御严寒。车子朝右拐上三十英尺河岸,温西注意到风向变了。现在风呼啸着朝南刮去,尽管大雪依旧均匀洁白地覆在沼地上,空中已经涌起一丝暖意。
“要融雪啦,邦特。”
“是的,大人。”
“你见过水灾泛滥之后的这片地区吗?”
“没见过,大人。”
“等人们从新老贝德福德河把水排掉之后,真是一片荒芜啊,尤其是威尔尼和梅坡沼一带;奥伏和伊尔里斯桥之间的沼地地区也是如此。成英亩成英亩的洪水,水面上只能看到隐隐露头的纵横河堤,以及这里那里漂的几根断柳枝。我想这一带排水是比较成功的。哈!看啊,右边——那一定就是凡·雷登水闸了,它负责把潮水放进三十英尺河——跟丹弗府的水闸很像,只是小一号。我们来看看地图。没错,就是它。你瞧,这里就是人工河汇入威尔河的地方,只是人工河的水面更高,要不是有那水闸,人工河的河水都会倒灌进威尔河上游,整片地区就要发大水啦。这工程搞得真不高明——不过十七世纪的工程师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们到威尔河边啦,它从圣彼得沼地教堂那里流过来,当中有一段从波特运河经过。我可不会羡慕水闸看守人的活儿——一定孤单得要命吧,我想。”
他们打量着那幢难看的砖头小房子,它伫立在他们右手方向,位于水闸的两头之间,样子古怪,活像一只竖起的耳朵。水闸一头是一道横跨三十英尺河的堤坝,带有一个闸门,三十英尺河在此与威尔河相会,河面比后者高了有六英尺。水闸另一头在威尔河上游,由一道五门水闸横跨大河,它将上游护住,防止河水倒流。
“放眼望去,就这一幢小房子——哦,是啊——河岸过去差不多两英里还有一幢小屋。乖乖!真是个荒凉地儿。哟!从这儿该怎么走呢?哦,我明白啦。过桥,朝右拐——然后沿着河开。真希望这地方不是所有路都这样直不笼统的。哟呵,过桥啦!水闸看守人跑出来看我们啦。我猜想我们可是他这一整天的大事了。我们朝他挥挥帽子吧——你好啊!好啊!——我愿意一路播撒阳光。正如斯蒂文森所言,我们只能走过这条道路一次——我倒是真心希望他这话应验啊!好嘛,这家伙要干啥?”
沿着荒凉的白茫茫大道,一个孤独的身影朝他们慢慢走来,站住脚,伸出双手示意。温西把戴姆勒慢慢停下。
“请原谅我挡住你们,先生,”这人彬彬有礼地说,“请问可否告诉我,这是到圣保罗沼地教堂的路吗?”
“一点没错。走到桥那里,过桥,沿着人工河一直走,然后就会看到路标啦。很显眼的。”
“非常感谢,先生。请问还有多远?”
“大约五英里半到路标,然后再走半英里到村子。”
“多谢了,先生。”
“你得冒着严寒走路哟,我恐怕。”
“是啊,先生。这一带可不怎么好走。不过,我可以在天黑前赶到那里,已经不错了。”
他说话声很低,有点伦敦腔;他的卡其色大衣虽然破旧,裁剪倒不错。他留着一把短短的黑色尖胡子,看起来大约五十岁,不过说话时总是低着头,似乎不想让人注意他的脸。
“来根烟吧?”
“非常感谢,先生。”
温西从烟盒里晃出几根香烟,递了过去。对方张开手接,手掌看起来很粗糙,好像做过苦工,不过这个陌生人的风度举止中,一点也没有乡下人的样子。
“你不是这一带人吧?”
“不是,先生。”
“来找活儿?”
“是的,先生。”
“是工人?”
“不是,先生。是汽车修理师。”
“哦,明白了。好吧,祝你好运。”
“多谢,先生。再见,先生。”
“再见。”
温西默默地开了半英里,突然说:
“汽车修理师,没准吧,不过最近可不是。倒是更像采石场工人。你总是可以从眼睛识别出一个老囚犯来着,邦特。想要洗心革面,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希望我们这位朋友可别给善良的教区长惹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