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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乐章

大钟拉起

鸣钟前后,须将钟绳紧攥手中,初学者每每很难掌握之;钟绳可攻人面部,甚或缠绕颈脖(可致勒毙!)

——《特莱伊特论转调鸣钟》

“这下糟啦!”彼得·温西勋爵说。

汽车瘫在那里,样子无助而怪异,车头深深陷进排水沟,后轮可笑地翘在岸上,就好像车是自个儿一头扎进地面,在积雪中拱出了一道深沟似的。透过迫人的风雪,温西打量着眼前,分析事故原因。一道窄窄的拱桥,茫茫然横跨在昏暗的人工河上,桥的那一头垂直切入位于堤岸顶部的狭窄公路。他在东风刮来的迫人暴风雪中开车,视线不清,过桥时速度过快,没能顺利拐上公路,反倒从堤岸上一头冲下,栽进反面的排水沟了。车头灯这会儿正对着荆棘篱笆,阴惨惨地照在讨厌的黑色刺丛上。

整片沼地四面八方都为冰雪封裹。这是新年的前一天,时值下午四点。大雪下了一整天,天空呈铅灰色,雪地也是灰蒙蒙的。

“真抱歉,”温西说,“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吗?邦特?”

仆人打着手电研究地图。

“大人,我觉得吧,咱们一定是开下利姆霍特大道啦。除非是我搞错了,否则咱们肯定就在圣保罗沼地教堂一带了。”

说话间,风中传来教堂钟声,大雪天的,听起来影影绰绰。敲着四点一刻。

“感谢上帝!”温西说,“有教堂,就有文明。我们得步行过去啦。别管那些箱子了。回头找人来搬。哟,真够冷的。我敢打赌,金斯利 给荒芜的东北大地写颂歌时,自个儿肯定是安坐家中,享受着暖洋洋的炉火,啃着松饼呢。要能吃点松饼,我也不介意嘛。下回再有机会享受沼地乡村的热情好客,我可得注意一定挑个仲夏季节,否则千万要搭火车过来。教堂在咱们逆风那头吧,我猜。一准是的。”

他们裹紧外套,一头扎进风雪之中。左侧,笔直的人工河好像尺子划出一般,看起来黑乎乎的,河水流速缓慢却势不可当,河道两侧是陡峭的堤岸。在他们右侧,树篱断断续续,时不时冒出一丛白杨或柳树。他们默默前进,任雪花直扑眼帘。四下荒无人烟,走了有一英里,河对岸终于冒出一个磨坊,孤零零的,不过没有灯光,也没有桥可以通过去。

又走了半英里,终于看到一个路标,大路上分出一条通向右手方向的岔道。邦特用手电照着路标,念出上面唯一一个地名。

“圣保罗沼地教堂。”

此外就没有别的选项了。前方,大路和堤岸肩并肩朝前延伸,消失在永无尽头的严冬之中。

“就去圣保罗沼地教堂。”温西毅然决定。他带头走上岔路,突然又传来钟声——比刚才近了——敲响四点三刻。

这样四下无人地又走了几百码,他们终于在这片荒凉的冰天雪地中看到第一道生命的迹象:左侧,距离公路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座农场的房顶;右侧则冒出一幢方方正正的小建筑,挺像一个砖头盒子,招牌在风雪中格格直响,上书“麦穗酒吧”。酒吧前头停着一辆破旧小汽车,有灯光从一楼和二楼的红色百叶窗里透出。

温西走上前推推门。关着,但没上锁。他招呼一句,“有人吗?”

里屋走出一位中年女士。

“还没开门哩,”她厉声说道。

“请原谅,”温西说道,“我们的车出事了。你可否告诉我们……”

“哦,真抱歉,先生。我还以为来的是酒客呢。你们的车坏了?太糟啦。请进。不过这里现在一团糟……”

“怎么啦,特巴特夫人?”传来一个温和有礼的声音。温西跟在女士后头,走进一间小客厅,看到了说话者,原来是位年长的牧师。

“两位先生的车出事故了。”

“哟,天哪,”教士惊叹道,“赶上这么糟的天气,真是的!我能帮什么忙吗?”

温西解释道,车这会儿陷在沟里,要弄回大路,估计少不了绳子和拖车。

“哎哟,哎哟,”教士又惊叹道,“那一定是翻下了弗洛格桥咯,我想。那真是个危险路段,尤其是天黑之后。我们一定得采取点措施才成。我可以送你进村吗?”

“那就太感谢啦,先生。”

“不客气,不客气。我本来也正打算回去喝茶了。相信你一定也想喝点什么来暖暖身子吧。我猜想,你估计也不急着赶去哪里了。要是能招待你过夜,我们将不胜荣幸。”

温西表示非常感谢,不过不想添那么多麻烦。

“我们再乐意没有了,”教士亲切地保证道,“我们这里没什么客人,我向你保证,能招待你们的话,我和太太都会欣喜若狂的。”

“既然如此……”温西说。

“太妙啦,太妙啦!”

“真的太感谢了。就算我们今晚能把车弄出来,恐怕车轴也弯了,得找铁匠才能修好。不过有什么小旅馆之类的地方可以过夜吗?我真不好意思打搅……”

“亲爱的先生,请不要有丝毫迟疑。虽说我相信特巴特夫人会很高兴给你们提供食宿,盛情招待你们——让你们宾至如归;但她丈夫此刻病倒了,得了可怕的流感——我恐怕,这儿最近病倒了一大片啊——所以我担心她不是那么方便了,对吗,特巴特夫人?”

“是啊,先生,现在这种情况,我不能确定能不能好好地招待两位呢,而红牛旅馆只有一间客房……”

“哦,不行,”教士飞快地说,“不能去红牛。唐宁顿夫人今天已有客人了。事实上,我一定要亲自接待你们。你们一定得跟我去教区长宅邸才成。我们那里够宽敞——太宽敞了,事实上,是太宽敞啦。顺便说一句,我姓维纳伯尔斯——我该早点自我介绍来着。我想你大概也看出来了,我是本地的教区长。”

“真是太客气了,维纳伯尔斯先生。要是我们果真不会把你们挤出门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叫温西,这是我的名片——这位是我的仆人邦特。”

教区长摸索着眼镜,好不容易理清了挂绳,把镜片歪歪扭扭地架上长鼻子,研究起温西的名片。

“彼得·温西勋爵——就这么几个字。哎哟!这名字耳熟啊。是不是在哪里看到过——对了,《小议古籍收藏》,当然啦。一篇极富学术性的小论文,要是我能这么说的话。没错。天哪。能有机会跟藏书同行聊聊,真是太愉快啦。恐怕我的收藏品相当有限,不过有一册《尼哥底母福音书》,没准你会有兴趣看看。哟!没错。真是幸会!老天保佑,都敲五点的钟啦。我们得出发了。否则我夫人该骂我了。再见啦,特巴特夫人。希望你丈夫明天能大大恢复。我确实觉得他已经好多啦。”

“多谢,先生。汤姆总是很高兴能见到你。我相信你来看他,对他很有好处。”

“请他振作点。这病确实又烦人又难受。但他已经熬过来啦。一旦他恢复一点,我会尽快送一小瓶波特酒来。那可是○八年的‘图克·豪兹华斯’,”他压低声音,对温西补充道。“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着的,你知道。是的,哟!糟了,我们真的得走了。恐怕我的车不是什么好车,不过里面的空间可是超出一般人想象。我们设法塞进去过不少参加洗礼的人,不是吗,特巴特夫人?你愿意坐在我旁边吗,彼得勋爵?你的仆人和你的——哟,你们没有行李吗?……什么!在弗洛格桥下?我明天派花匠去取吧。它们在那里不会有事的。我们这里民风淳朴,不是吗,特巴特夫人?确实如此。你一定得用这床毯子裹住腿——是的,我坚持这一点。不,不用,谢谢。我可以发动它。我已经很习惯它啦。你瞧,对吧?狠狠拽几下,它就响动起来啦,灵光得很,跟钟声一样清脆。后面那位也还行吧,先生?好的,太妙了。再见了,特巴特夫人!”

破旧的汽车浑身颤抖,沿着笔直狭窄的道路颠簸前进。他们路过了一幢农舍,右侧突然冒出一幢灰蒙蒙的巨大建筑,屹立在风雪中。

“天哪!”温西惊叹道,“那是你的教堂吗?”

“不错,”教区长自豪地说,“挺震撼的吧?”

“太震撼了!”温西说。“怎么着,看起来是个大教堂哟。真没想到。你的教区到底有多大?”

“你一定会很意外的,”教区长笑道,“三百四十人——就这么点。很吃惊吧,嗯?不过你会发现,沼泽地区到处都是这样。东盎格利亚向来以各教区硕大辉煌的教堂闻名。不过,我们还是觉得,这座教堂称得上独一无二,就算是在这个地区也是如此。它前身是个修院,在从前,圣保罗沼地教堂想必是个相当重要的所在。你觉得我们的塔楼有多高?”

温西抬头研究着高耸入云的塔楼。

“太黑了,看不清。想必不低于一百三十英尺。”

“猜得不错。实际上,到塔尖是一百二十八英尺。不过看起来不止,因为高窗墙上方的屋顶相对较低。可以跟我们媲美的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圣彼得·曼克罗夫特,当然——可那是一座城里的教堂呀。还有考文垂的圣迈克尔教堂,不算尖塔的话一百三十英尺。不过我敢大胆地说,圣保罗沼地教堂从比例的完美性而言,胜过了所有其他教堂。拐弯之后,你会看得更清楚的。到了。我每次到这里,总按一按喇叭。这里有围墙和树丛,所以有点危险。有时我觉得我们应该把教堂院墙往后挪一点,这样才能更好地方便大家。瞧啊,现在你有点概念了吧。很美,不是吗,侧廊和高窗墙相连的样子?白天你可以看得更清楚些。教区长宅邸到啦,就在教堂对面。我总是在大门口这里按一按喇叭,免得有人在附近。灌木丛太密啦,所以这里很黑。哟,安全通过!我相信你一定很乐意到暖和的屋子里,喝杯热茶吧——或者什么更带劲点的玩意儿。我总在门口按一按喇叭,好让太太知道我回来啦。我要是点灯时还不回家,她就会担心。堤坝啊人工河啊的,弄得这里路况复杂。我也没有从前那样年轻啦。我担心已经有点迟了。瞧!这位就是我太太。阿格尼丝,亲爱的,抱歉有点迟了,不过我带来了一位客人哟。他的车出了事故,今晚得在我们这里过夜了。注意毯子!交给我吧!我恐怕座位有点狭窄过度 了吧。注意别碰头。好咯,一切顺当!亲爱的——快来见过彼得·温西勋爵。”

维纳伯尔斯夫人是一位丰满、安详的女士,身影嵌在敞开的大门的灯光中,面对突如其来的客人,似乎毫不意外。

“我丈夫真是幸运,能与你遇上。出事故了?希望你安然无恙才好。我一直就说,这里的路真是坑人呢。”

“多谢,”温西说,“一点事没有。我们开出了马路,太笨啦——在弗洛格桥那里,我想。”

“确实是个可怕的地方——你没有跌进那个三十英尺深的水沟,真是万幸。快请进,坐下来暖一暖身子吧。你的仆人?是的,当然啦。艾米丽!请带这位先生的仆人到厨房,好好招待。”

“另外,叫希金斯开车去弗洛格桥下面,把行李取来,”教区长补充道。“彼得勋爵的汽车在那里。他最好马上去,趁天气还没变得更糟。另外,艾米丽!叫他去通知怀尔德斯宾,想办法把车从堤坝那里弄出来。”

“明早再忙也不迟,”温西说。

“一定不要忘了,明早第一件事就安排这个。怀尔德斯宾是铁匠——是个好伙计。再能干没有。哟,真的!现在,快请进吧,请进!我们要喝茶啦。阿格尼丝,亲爱的,你告诉艾米丽了吗,彼得勋爵今晚住这儿。”

“那是没问题的,”维纳伯尔斯夫人安慰他道,“西奥多,希望你没有感冒哦。”

“没有,没有,亲爱的。我穿得够暖和。亲爱的,真的!哈!瞧这是什么?松饼?”

“我还正想吃松饼来着。”温西说。

“坐下吧,坐下,好好吃一顿。相信你一定饿坏啦。很少见到这么糟糕的天气哟。你或许不会拒绝来点威士忌加苏打吧?”

“喝茶就够啦,”温西说,“这一切看起来多让人愉快呀!真的,维纳伯尔斯夫人,你对我们这么客气,实在太感谢啦。”

“能帮上点忙,荣幸之至,”维纳伯尔斯夫人愉快地微笑道,“说真的,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冬天的这些沼泽道路更可怕的东西了。你们的事故出在离村子还不算太远的地方,真是万幸了。”

“确实如此,”温西感激涕零地走进舒适的起居间,屋里摆着几张小桌,上面全是装饰品,炉火烧得正旺,壁炉架上铺着简洁的天鹅绒罩子,盘子擦得亮晶晶的,上面摆着闪闪发亮的银茶壶。“我感觉变成尤利西斯啦,大风大浪之后,驶入宁静港湾。”

他感激地咬进一块巨大的、奶油滴滴的松饼。

“汤姆·特巴特今儿看起来好多啦,”教区长宣布,“他不巧赶上这会儿病倒,真是不幸,不过我们该知足了,因为这还不算最糟的。只希望不会再有什么人病倒了。年轻的普拉特应该能应付,我想。他今天早上敲了两个长音段,一个错误都没犯,而且他真是个机灵鬼。顺便说一句,或许应该提醒我们的客人一声……”

“我相信我们该这么做,”维纳伯尔斯夫人说,“我丈夫邀请你在此过夜,彼得勋爵,但是他该提醒你一句才对,今晚你没准睡不大安稳呢,这儿离教堂太近啦。不过或许你不会介意敲钟的声音。”

“一点也不。”温西说。

“我丈夫是转调鸣钟的狂热爱好者,”维纳伯尔斯夫人解释道,“今天正好是新年前一天……”

教区长似乎从来不允许别人好好说完一句话。他急切地插嘴道:

“我们希望今晚干成一件真正的大事,”他说,“或者,或许应该说是明早吧。我们打算敲钟来庆祝新年——或许你还不知道,我们拥有的这组大钟,在全国都是出类拔萃的。”

“真的吗?”温西回答,“对了,我相信听说过沼地教堂的组钟来着。”

“也许有的钟比我们的更有分量吧,”教区长说,“但是说到声线的丰满甜美,我想几乎没有能与我们媲美的了。尤其七号钟,真是一口尊贵的古钟啊,低音钟也是,约翰钟和耶利哥钟也同样非常出色——事实上,整组钟正如古老箴言所云,‘琴瑟和鸣’。”

“是完整的八口钟组吗?”

“哟,是的,如果你有兴趣,我希望能给你看一本非常有意思的小册子,是我的前任写的,介绍了所有这些钟的历史。低音钟叫做泰勒·保罗,实际上,它是1614年在教堂墓地旁的空地上铸造的。现在你还能看到地面上的凹坑,就是铸钟时留下的,而那片空地到现在仍叫做‘钟田’。”

“你这里有一组像样的鸣钟人吗?”温西礼貌地问道。

“事实上,是相当出色的。都是些出色的家伙哟,而且极其热情。说到这我想起来了,我正打算告诉你呢,我们今晚准备鸣钟庆贺新年,要鸣不少于……”教区长兴奋地说,“不少于五千八百四十下,是肯特八钟三组变序演奏法。你对此有何评论?不赖吧,嗯?”

“天啊!”温西惊叹道,“五千……”

“八百四十,”教区长补充道。

温西飞速计算了一下。

“要花好几个小时吧。”

“九个小时。”教区长得意洋洋。

“真不错,先生。”温西说,“哟,都可以跟青年学会 在一八多少年的那次壮举媲美了。”

“1868年,”教区长说,“我们就是想向那个致敬来着。此外,说实话,要不是因为我出不了多少力,否则我们真能做得跟他们一样完美。我们只有八位鸣钟人来完成整场钟乐。本来有十二位的,但不幸的是,我们中的四位最好的鸣钟人因为这场可怕的流感纷纷病倒,从圣斯蒂芬沼地教堂那里我们也得不到任何帮助(那个教堂也有一组大钟,但跟我们的可没法比),因为他们没有八钟三组变序法的鸣钟人,只会鸣奏传统七钟转调法。”

温西摇摇头,啃起第四块松饼。

“传统七钟转调法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他严肃地评价道,“但是这种乐声到底没法与……”

“这也是我的想法,”教区长惊呼道,“这种乐声永远没法与有低音钟在后头镇场时相比——甚至斯特德曼鸣钟法也不能比,虽说我们都很欣赏斯特德曼鸣钟法,而且也操作得很熟练,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论动听和丰富性,以及整个钟乐之甜美,永远只有肯特八钟三组变序法。”

“完全同意,先生。”温西说。

“它是无可匹敌的,”维纳伯尔斯先生说,激动得好像快要飞到钟塔那么高了。他挥舞着手中的松饼,奶油都溅到了袖子上。“就连传统八钟转调法也比不了——我总忍不住感觉,那些变序和双击中的单调击打,委实有点不该——尤其是那些双击,再说把高音钟和二号钟都框在单一的升序降序变位法里,也实在说不过去……”

教区长对传统转调鸣钟法正说得兴高采烈,突然有人打断了他。艾米丽出现在门口,报告了令人沮丧的消息:

“打搅了,老爷,詹姆斯·索迪想跟你说句话,不知方便不。”

“詹姆斯·索迪?”教区长狐疑道,“怎么着,当然可以。请他去书房吧,艾米丽,我马上来。”

没多久,教区长一脸沮丧地回来了,灰心丧气地瘫坐在椅子里。

“哎哟哟,”他突然夸张地嚷道,“真是无法挽回的灾难啊!”

“老天爷哟!西奥多!到底出什么事了?”

“威廉·索迪!随便哪天都行,为什么偏偏要今天?可怜的家伙,我真不该只顾着自个儿的事,但这真叫人失望——真叫人失望啊。”

“怎么了,索迪出什么事了?”

“病倒啦,”教区长说,“被这个该死的流感爆发给放倒啦。没办法了。都神志不清了。已经去请拜恩斯医生了。”

“唷,唷。”维纳伯尔斯夫人说。

“似乎是这么回事,”教区长解释道,“今天早上他感觉不大舒服,却坚持——其实那是很不明智的,可怜的家伙——开车去威尔海滩办不知什么事。愚蠢的家伙!昨晚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感觉他不大对劲。幸运的是,乔治·阿什顿在城里遇到他,看出他病得不轻,坚持送他回来。可怜的索迪肯定是在这大冷天里严重地着凉了。他们到家时,他已经不行了,他们不得不立刻扶他上床,现在他发着高烧,心烦意乱的,因为今晚他去不了教堂啦。我告诉他哥哥,尽可能安慰安慰他,不过我恐怕这很难做到。他是那样热情啊,因为这病,他不能来鸣钟了,这事估计他心里放不下啦。”

“亲爱的,亲爱的,”维纳伯尔斯夫人说,“但是我希望拜恩斯医生能给他服用点镇静药吧。”

“希望如此吧,真的。当然了,这是场灾难,但要是他因为这个心里放不下,那就更糟了。唉,唉。没有办法的事,就只能忍受。我们最后的希望就此消失。只好改成胡乱奏点六钟转调法算啦。”

“那么,这个人是你的鸣钟人之一咯,教区长?”

“不幸的是,确实如此,现在没人可以接替他的位置了。我们的伟大计划只好搁浅。即便我亲自负责鸣一口钟,我也没法一干就是九个小时呀。我老啦,再说早上八点还要主持晨祷,在那之前还要做新年祷告,它一直延续到午夜才结束。唉,好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除非……”教区长突然转过身,看着客人“——你刚才谈了不少对三组变序法的见解——你……不会碰巧也是个鸣钟人吧?”

“这个嘛,”温西说,“我曾经拉过一根很小的钟绳。不过现在这会儿到底能不能做到……”

“三组变序?”教区长激动地问。

“三组变序,当然。不过已经很久……”

“你会想起来的,”教区长疯狂地嚷了起来,“会想起来的。用手铃练习半小时足矣……”

“天哪!”维纳伯尔斯夫人说。

“难道不是太妙了吗?”教区长嚷道,“难道不是天意吗?就在这个时候,从天而降一位贵客,碰巧就是个鸣钟人,会鸣肯特三组变序法?”他摇铃叫来女仆。“叫希金斯立刻去,把小伙子们都召集来,用手铃练习一下。亲爱的,恐怕我们得霸占餐厅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艾米丽,告诉希金斯我这里有一位先生,可以跟我们一起演奏钟乐,叫他立刻赶过来……”

“等等,艾米丽。西奥多,你这样合适吗,才出了车祸,好不容易熬过累人的一天,就要人家从午夜一直敲钟到九点?敲一小段,倒也就罢了,如果他真的不介意的话。不过就算这样,我们是不是也对人家太无礼啦?”

教区长的嘴角像小孩一样伤心地撇了下来,温西赶紧表示没问题。

“一点也不,维纳伯尔斯夫人。再也没有比成日成夜鸣钟更让我高兴的事啦。我一点也不累。根本不需要休息。我更宁愿去鸣钟呢。我唯一担心的,只是我肯定会犯点什么可笑的错误,不能很好地完成它。”

“你当然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教区长忙不迭道,“不过正如我妻子说的——真的,恐怕我太自以为是了。九个小时,确实太过漫长。我们应该缩短到五千下左右……”

“一点也不,”温西说,“要么敲足九小时,要么就不敲!我坚持这一点。不过等你真听到我敲钟,没准就会觉得还不如不敲吧?”

“哟,怎么可能?”教区长嚷道,“艾米丽,叫希金斯去召集鸣钟人过来,让他们——六点半之前到?我想他们到那时都可以赶过来了,可能只有普拉特除外,他住在塔普角那头,不过我可以凑数算作第八号。多棒啊!说真的,我这会儿还感觉你这样从天而降,像场梦一样哟。这说明上天佑护我们的快乐,只要那快乐是纯洁的!我希望呀,彼得勋爵,你不会介意我今晚布道时提一提这个吧?其实不是什么长篇大论——只是一点点关于新年和它蕴含的机遇的想法而已。我可以问一下吗,你通常在哪里鸣钟?”

“这阵子哪儿都不敲啦。不过小时候我在丹弗公爵府敲过钟,现在的圣诞节之类的场合,如果我回家的话,偶尔也会再敲一敲。”

“丹弗公爵府?当然——圣约翰教堂——是个美丽的小教堂哟;我很熟悉它。不过我想你一定会觉得我们的钟更好。好啦,现在要是你允许的话,我得赶去布置餐厅,为我们的练习作准备。”

他匆忙跑开了。

“你这样纵容我丈夫的癖好,真是太感谢了,”维纳伯尔斯夫人说,“这一次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为了这事,他已经饱受打击。不过我们虽然招待你过夜,却逼着你整晚辛苦,未免太失礼了。”

温西又安慰她一阵,表示他其实完全乐在其中。

“你至少得休息几个小时,”维纳伯尔斯夫人只得让步。“现在愿意去看看你的房间吗?你或许不会介意洗个澡,稍微休整休整吧。我们七点半开晚饭,如果饭后我们能让我丈夫放开你的话,你一定得躺下来休息一下。这就是给你安排的房间——看来你的仆人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好啦。”

“好吧,邦特,”维纳伯尔斯夫人离开后,温西借着一盏小油灯和一支蜡烛的昏暗光线,尽量把自己收拾体面。温西说,“看来这床不错嘛——但我注定无缘享受咯。”

“我听那位年轻女士说了,大人。”

“你没法在钟绳上帮我忙,真是遗憾呐,邦特。”

“我向你保证,大人,有生以来我头一回觉得遗憾,我怎么就没学学鸣钟法呢。”

“每次发现你居然有什么不会的,我其实都挺开心。你从没学过吗?”

“只试过一次,大人,而且差点出事。我运气不佳,不够灵活,差点让钟绳吊死,大人。”

“关于吊死人的事,这会儿就别提了吧,”温西急忙打断,“我们这会儿可不是在断案。再说我也不想老是这样三句不离本行的。”

“当然不要,大人。不知大人想要刮胡子吗?”

“好啊——不妨以一张刮干净的脸迎接新年吧。”

“好的,大人。”

温西梳洗一番,脸刮得干干净净,下楼走进餐厅。他发现桌子挪到一边,八把椅子围成一圈,七把上已经坐了人,年纪有大有小。最老的是一位皮肤粗糙、身材矮小、蓄一把长胡子的老头,最小的是一位紧张兮兮的小伙子,头发在前额那里精心梳得老高。中间位置站着教区长,像一位和蔼可亲的魔术师一样絮叨个不停。

“哎呀,你来啦!太棒啦!妙极啦!现在,小伙子们,这位是彼得·温西勋爵,他是上天恩赐来帮我们渡过难关的。他告诉我,他有点生疏了,所以我相信你们不会介意花点时间帮他恢复恢复吧。现在我得给你们大家做介绍了。彼得勋爵,这位是赫齐卡亚·拉凡德,他负责低音钟已有十六个年头啦,决心再敲个二十年,对吧,赫齐卡亚?”

皮肤疙里疙瘩的矮个儿老头咧开一口没牙的嘴,乐了,伸出一只长满老茧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大人。没错,我已经敲老泰勒·保罗有不少时候啦。我跟她是老相识,我打算继续敲她,直到她替我鸣出九下丧钟为止,这就是我的打算。”

“希望你长命百岁,拉凡德先生。”

“埃兹拉·怀尔德斯宾,”教区长继续介绍道,“他是我们中个头最大的,敲的却是最小的钟。事情每每如此,不是吗?此外,他还是我们的铁匠,答应早上就帮你把车修好。”

铁匠腼腆地笑了,用一只大手握握温西的手指,便羞怯地坐回座位。

“杰克·戈德福里,”教区长继续介绍。“七号钟。巴蒂·托马斯情况如何呀,杰克?”

“很好,多谢,先生,自打我们给她们换上新枢轴以来就一直不错。”

“杰克有幸敲的是我们最古老的一口钟,”教区长说,“巴蒂·托马斯是1338年由林恩的托马斯·贝勒耶台尔铸造的。不过她是根据1380年重铸它的托马斯修院院长命的名——对吧,杰克?”

“确实如此,先生,”戈德福里先生点头道。有趣的是,不管叫什么名字,人们说到钟的时候,就像提到船只和猫咪一样,都用女性来称呼。

“唐宁顿先生,红牛旅馆的老板,也是我们的教会委员,”教区长继续介绍,推出一位高个瘦削的斜眼男人。“从他的地位来讲,我该第一个介绍他才对,但是你瞧,尽管他本人很重要,但他敲的钟不如泰勒·保罗和巴蒂·托马斯古老。他负责的是六号钟,我们称她第米提,她尽管材料很古老,但现在这个形状是相对晚近的时候铸造的。”

“而且我们整组钟里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甜美的声音了,”唐宁顿先生不容分说地指出,“很高兴认识你,大人。”

“乔·希金斯,我的花匠。我想你已经见过他了。他负责五号钟。哈里·格图贝得,负责四号钟。他是我们的教堂司事,身为教堂司事,难道还能有比这更适合的名字吗? 还有瓦尔特·普拉特——我们最年轻的成员,负责三号钟,而且出色极了。真高兴你能及时赶来,瓦尔特。我们这些人就介绍完啦。你呢,彼得勋爵,将接替可怜的威廉·索迪,负责二号钟。她和五号钟都是和第米提同一年重铸的——上一任女王 登基五十周年庆典那一年。她的名字是萨巴斯。好啦,我们各就各位吧。这是你的手铃,过来坐在瓦尔特·普拉特旁边吧。我们亲爱的老朋友赫齐卡亚担任指挥,你会发现他吟唱出指令,就像钟声一样响亮清脆呢,虽说他已经七十五岁。你行吗,老爹?”

“哎,没问题,”老头兴高采烈地回答,“好啦,孩子们,准备好了,我们来稍微练一练九十六击,让这位先生找找感觉。请记住,大人,你开始时先从高音钟那里夺走领奏位置,然后进入慢速变位,直到她轮回来再度从你这里夺走领奏位置。”

“好的,”温西说,“之后我就在第三位置和第四位置。”

“没错,大人。再然后是朝前进三位,朝后退一位,直到你始终停在末位。”

“遵命,长官。”

老头点点头说,“你呢,瓦里·普拉特,要注意点,不要让你的钟超过第三位置。我已经提醒过你好多次啦。好啦,准备好了,小伙子们——开始!”

转调鸣钟是英国特色,正如大多数英国特色一样,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人而言,都是难以理解的。比如说吧,对于喜爱音乐的比利时人来说,既然是一组精心调出乐音的钟,就该用她们来演奏曲子才对。可是英国鸣钟师们却认为,演奏曲子是幼稚的把戏,只适合外国佬。对组钟的正确态度,就是让她们演奏出数学的序列和组合来。谈到钟乐时,他们指的可不是音乐家的那种音乐——也不是普通人所谓的音乐。对普通人而言,事实上,钟声轰鸣只是一种单调的噪音,令人厌烦,只有在遥远的距离和一些多愁善感的联想的美化之下才勉强能够容忍。而转调鸣钟者却能够在一种变奏法和另一种变奏法之间进行音乐性的比较。比如说,他宣称,排序靠后的几口钟按照七、五、六,或者五、六、七,或者五、七、六敲奏的时候,乐声总显得更动听,他们能够辨识出并证明给你看,当这种组合出现时,泰图姆转调中随之而来的第五位置,以及皇后转调中大降音的第三位置。不过他真正的意思是,用英国的这种钟绳滑轮鸣钟法,一组钟里的每一口都会发出她最饱满、最高贵的乐声。他的激情——因为那确实是激情没错——在数学的完整和格式的完美上得到了满足,当他的钟富有节奏地从领奏变动到靠后位置,然后再变回来,他便会对极其复杂、完美执行的规则油然而生一种庄严的陶醉之情。任何不感兴趣的旁观者要是偶然一瞥这场排练,一定会觉得这八张全神贯注的脸挺古怪的。八具紧张的身躯中了魔咒似的,在八张餐椅上俯身向前,围成一圈。八只举起的右手优雅地上下晃动手铃。然而,对于鸣钟者本身而言,这绝对是件无比严肃、至关紧要的大事。

赫齐卡亚·拉凡德先生已经喊过连续三轮变序口令,手铃全都毫无差错地复归原位。

“太棒啦,”教区长说,“你一点错误都没犯。”

“到目前为止还好,”温西说。

“这位先生一定会表现出色,”拉凡德先生赞同道,“好啦,伙计们,再来一次。我们这回练什么,先生?”

“七零四吧,”教区长看了看表决定,“当她位于正中时,口令加入一轮六钟转调,让她朝前,到复位前一位置,复位。重复一次。”

“遵命,先生。至于你呢,瓦里·普拉特,耳朵竖起些,注意听高音钟,眼睛睁大点,盯着你的钟,别再敲错了,不然我们全都被你搅乱了。”

倒霉的普拉特抹了抹额头,穿靴子的双腿紧紧地绕在椅子腿上,用力捏着手铃。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在七号钟领奏时总是敲错,成功地“搅乱了”他自个儿和旁边的人,自己也弄得直冒汗。

“停下!”拉凡德先生怒吼道,“要是你打算就这么敲下去,瓦里·普拉特,咱们干脆就放弃这段钟乐的演奏好了。你这会儿肯定想起来变序时该咋敲了吧?”

“好啦,好啦,”教区长说,“千万别灰心,瓦里。再试一次吧。你在第七和第八位置上忘记双重换位了,对吧?”

“是的,先生。”

“忘记!”拉凡德先生吼道,摇着大胡子。“现在,你好好向这位大人学学。他什么都没忘记,就算好久没练习了也不影响。”

“好啦,好啦,赫齐卡亚,”教区长又劝道,“千万不要对瓦里太严厉啦。我们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六十年经验呀。”

拉凡德先生抱怨着,从头开始了整段钟乐。这回,普拉特先生头脑清醒,位置正确,鸣钟一路正常进展,顺利结束。

“大家都干得很好,”教区长嚷道,“我们的新成员一定会给我们增光添彩的,对吧,赫齐卡亚?”

“我在二号钟领奏时差点弄错了,说真的,”温西笑道,“我差点忘记在变序的四击中保持在第四位置了。不过,幸好还是想起来啦。”

“你一定会全都做对的,大人,”拉凡德先生说,“不过你呢,瓦里·普拉特……”

“我觉得吧,”教区长赶紧说,“我们最好现在都去教堂吧,让彼得勋爵熟悉熟悉他的钟。你们也可以全都过去,为祷告鸣钟。杰克,你负责帮彼得勋爵调整钟绳,让他用得顺手。杰克·戈德福里负责管理所有的钟和钟绳,”他解释道,“料理得一丝不苟。”

戈德福里先生咧嘴乐了。

“我们得把折起的绳子放下一点,以便大人用,”他目测着温西的身材,“他没有威尔 ·索迪高,比他矮了一小截儿。”

“请勿担心,”温西说,“借用一句古钟上的铭文:我将证明,虽然个头矮,但我并不差。”

“当然,”教区长说,“杰克没别的意思。不过威尔·索迪实在是个大高个儿。我帽子放哪儿啦?阿格尼丝,亲爱的!阿格尼丝!我找不到帽子啦。哦,这里,不错。我的围巾呢——给你添麻烦啦。好了,我们拿上钟塔钥匙,然后——哎呀,天哪!我上一回是什么时候拿的钥匙?”

“别担心,先生,”戈德福里先生说,“我有全部钥匙,先生。”

“教堂钥匙也有?”

“是的,先生,还有钟室的钥匙。”

“好,好——太棒了。彼得勋爵一定会乐意去钟室看看。我想,彼得勋爵,看到一组出色的钟……你说什么,亲爱的?”

“我说,记得回来吃晚饭啊,别让可怜的彼得勋爵在那里待太久。”

“哦,不会,不会,亲爱的,肯定不会的。不过他一定愿意看看那些钟。教堂本身也值得一看,彼得勋爵。我们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十二世纪的圣洗池,屋顶则被视为最精致的范例之一——好的,好的,亲爱的,我们马上过去。”

大厅门打开,展现出一个发着微光的世界。雪还在下;一个时辰不到之前,鸣钟人留下的脚印几乎都被覆盖了。他们沿车道费力地走着,穿过马路。前方教堂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高耸入云。戈德福里先生举着一盏老式灯笼领路,带头穿过停柩门,沿一条两侧都是墓碑的小径朝教堂南门走去。他试图打开南门,把沉重的门锁弄得咯吱直响。一股浓烈的教堂味道扑面而来,古老的木料、清漆、枯朽物,跪垫、赞美诗集、石蜡灯、鲜花和蜡烛,全都在焖烧炉子发出的暖气中慢慢炙烤着,汇集成这种特殊的气味,从教堂深处源源涌出。微弱的灯光一会儿映出教堂座位上一个花型顶饰,一会儿映出一根石柱的凸角,一会儿又映出壁画上的铜饰闪光。他们的脚步声从遥在头顶的高窗那里传来回响,颇为怪异。

“一切都是中石器时代的,”教区长轻声介绍道,“除了北侧廊尽头的晚期垂直风格的窗子,那个你当然是没法看见的了。最初诺曼时期的基础已经荡然无存,只除了圣坛拱门基座上的一对柱础,不过要是仔细看的话,还是可以发现诺曼时期的后殿残余物的,就在早期的英式祭坛下面。要是光线充足一点,你就会发现——哦,对了,杰克,对,一点没错。杰克·戈德福里说得很对,彼得勋爵——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了。我总是忍不住一激动就忘了正事。”

他带着客人朝西走去,在塔楼的拱顶下,借着杰克·戈德福里的灯光,攀上一道陡峭的钟塔旋梯,石阶已经严重磨损,被无数古时的鸣钟人踏过。拐了一两个弯,行进的队伍突然停住。传来一阵钥匙叮当声,灯光朝右边挪去,穿过一扇窄窄的门。温西紧跟其后,发现自己置身于钟塔里的鸣钟室。

这里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除了因为塔楼较高的缘故,或许比别处的鸣钟室要稍微高阔一点。白天这里可以得到充分照明,因为朝外的三面墙上各有一扇带三片玻璃的窗子;东面墙上,低处有两个没镶玻璃的、朝向教堂内部的开口,比教堂高窗的位置稍微高一些,为了安全,外面镶着铁栅栏。杰克·戈德福里把灯放在地面上,点燃一盏挂在墙上的煤油灯。温西看到八条钟绳,羊毛把手弯成弧形,一头整齐地连在墙上,上面那头则消失在天花板的阴影中,高不可测。接着,灯光涌出,墙面显出了形状和色彩。只见四面墙上刷着朴素的灰泥,几扇窗户下方用哥特体刷着一条箴言:“她们不会说话,也没有语言,但是她们的声音得以传出,她们的歌声传遍四面八方。”这条箴言上方,是许多木头、铜质,甚至石头铭牌,记录着过去的重大鸣钟记录。

“等过了今晚,我们可以安上一块新铭牌了,”教区长对温西的耳朵低语道。

“但愿我不会坏事!”温西说,“看得出,你是用老规矩在管理鸣钟人。瞧!‘保持节奏,不要弄错,否则每次犯错,都罚一大罐啤酒。’没说是多大的一个啤酒罐嘛,不过用罐而不是杯来强调,足以说明容量不小。‘如若打翻钟,罚款六便士。’这还算轻的了,与造成的危害相比。换句话说,发誓或者诅咒就罚款六便士,未免又太过严厉了,我是这么想的。你说呢,教士?我的钟是哪一座?”

“这里,老爷,”杰克·戈德福里解开第二口钟的钟绳,将把手以下的钟绳完全放下。

“等你拉下她之后,”他说,“我们来决定该卷起多少绳子。不过也许你愿意我来替你拉?”

“千万不要,”温西说,“不能拉起自己的钟,那还叫什么鸣钟人!”他抓住把手,轻轻朝下拉,把多余的绳子抓在左手。轻柔、纤弱地,从顶上的钟塔那里,远远传来萨巴斯的声音,她的姐妹们也跟着发出声响,鸣钟人纷纷抓起各自的钟绳。“叮叮叮,”高德用银铃般的高音唱道。“当当,”萨巴斯回答。“咚咚咚,”“铛铛铛,”约翰和耶利哥也分别爬升到各自的位置,鸣响起来。“乒乓乒乓,”吉比利和第米提紧跟其后;“邦邦邦,”巴蒂·托马斯说道。泰勒·保罗庄严地抬起青铜巨口,低沉地吟道,“波,波,波,”钟绳在轮子上绷得紧紧的。

温西将钟绳尽力拉下,让钟从最高位置奏响,调整好了绳子。之后在教区长提议下,他们敲了几轮顺序连奏,好让他“熟悉熟悉她”。

“可以离开你们的钟了,孩子们,”最后一次排练结束后,赫齐卡亚·拉凡德先生慈祥地说道,“不过你可不许再犯什么错了哟。瓦里·普拉特。另外,你们大家都听好了:别犯错。你们十一点差一刻准时来这里——像通常祷告时那样鸣钟,等教区长做完布道,就再上这儿来,不要出声,安静地站到各自位置上。然后,等他们唱起赞美诗,我为过去的一年鸣九下泰勒钟和半分钟的辞旧迎新钟。然后你们抓起绳子,等钟报时。报时完毕,我说‘开始!’你们就开始。教区长答应,下面的事忙完后,他会上来,时不时给需要休息的人替把手,我觉得他这样真是太周到啦。最后,我冒昧问一句,阿尔夫·唐宁顿,老规矩,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不会,”唐宁顿先生说,“好咯,再见了,伙计们。”

灯光照亮从鸣钟室出来的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好了,”教区长说,“好了,彼得勋爵,你一定愿意过来看看——天哪!”他突然嚷道,他们正沿着黑暗的螺旋楼梯摸索前进。“杰克·戈德福里在哪里呢?杰克!他跟其他人一起下去了。唉,算了,可怜的家伙,毫无疑问他想回家吃晚饭。我们不能那样自私。不幸的是,钟楼的钥匙在他身上,没有钥匙,我们就没法展开对那里的研究啦。不过,你明天还是可以更好地看一看的。是的,乔,是的——我们来了。千万小心台阶——它们磨损得厉害,尤其是内侧。我们来啦,安全无恙。太好了!现在,我们离开之前,彼得勋爵,我很想向你展示一下……”

塔楼里的钟鸣三刻。

“老天爷哟!”教区长吃惊地嚷道,“半点钟的时候就该开晚饭了!我太太——我们只好等到今晚再说啦。你参加祷告时,就会对我们教堂的庄严之美有所领略的,虽然有不少最有趣的细节,如果你不给来客特地指出的话,他们通常都会忽略无视。比如说,圣洗池——杰克!灯朝这里照一照——我们的圣洗池有一点非常不同凡响,我很乐意指给你看看。杰克!”

奇怪的是,杰克竟然充耳不闻,在教堂门廊那里自顾自地把钥匙弄得叮当响,教区长悄悄叹口气,接受了挫败。

“我恐怕是这么回事,”他急匆匆沿小路走着,“我总是把握不住时间。”

“或许吧,”温西礼貌地回答,“总是在这座教堂里外活动,让人不免心系永恒,忘了时间呀。”

“非常正确,”教区长回答,“非常正确——虽说其实也有足够的纪念物提醒人们时间的飞逝。明天提醒我带你看看纳撒尼尔·佩金斯的坟墓——我们的地方名人之一,一位伟大的运动家。曾经为伟大的汤姆·塞耶斯 担任裁判,在方圆几英里的所有‘拳赛’里都是重要人物,而他死的时候——我们到家啦。回头再给你讲纳撒尼尔·佩金斯的事吧。亲爱的,我们终于回来啦!还好不算太晚。来吧,来吧。你一定得好好吃顿晚饭,彼得勋爵,这样等下才好忙活。我们有什么吃的?炖牛尾?太妙了!够滋补!我相信,彼得勋爵,你可以吃点炖牛尾。因为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 3RUhBO4wkKjOBDfA+ifC5PiabYvdAwjG7cVxE8g1YdzFoVLJKwwBxn/gkRUg+r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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