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顺便说一句,”汉金先生的话语留住了起身要走的罗西特小姐,“有个新文案今天要来。”
“哦,汉金先生,是吗?”
“他名叫布雷登。关于他我无法对你说多少东西;皮姆先生亲自聘了他;不过你可务必要照顾好他哦。”
“遵命,汉金先生。”
“他将使用迪安先生的办公室。”
“遵命,汉金先生。”
“我觉得英格尔比先生可以着手调教他,教他该怎么做。如果英格尔比先生能抽出一丝闲暇,你就让他到我这儿来。”
“遵命,汉金先生。”
“就这样吧。还有嘛,哦,对了!请斯梅尔先生把戴瑞菲尔兹 的粘贴簿 给我交过来。”
“遵命,汉金先生。”
罗西特小姐将笔记本夹在腋下,悄无声息地带上了玻璃门,举止潇洒地沿着走廊向前走去。她通过另外一扇玻璃门,偷偷看见英格尔比先生正坐在转椅上,双脚搁在冰冷的散热器上,兴致勃勃地跟写字台桌角边上一名穿绿衣服的年轻女子交谈。
“不好意思,”罗西特小姐用一副敷衍的态度说,“英格尔比先生,汉金先生说,您能抽出点时间到他那儿去吗?”
“如果他是问假小子牌太妃糖的话,”英格尔比先生警觉地答道,“广告还在打字呢。嘿!你最好把这两篇小东西也带过去一块儿打。那会别有一番逼真的感觉 ——”
“不是‘假小子’,是位新文案。”
“什么,难道已经来了?”年轻女子惊叫道,“那双鞋子还没旧呢! 怎么了嘛,他们周五才安葬了小迪安呢。”
“现代公司制度的活力之处,便在于此啊,”英格尔比先生说,“在一家绅士派头的老式公司里,这样的事情真令人心痛。看来我得检测这个讨厌鬼的能力了。为什么总是要让我来照顾雏儿?”
“哦,废话!”年轻女子说,“你要做的只是警告他不要用经理们的洗手间,还有就是不要从铁梯上跌下去。”
“梅特亚德小姐啊,你是最冷酷无情的女人。好吧,只要他们不把这家伙跟我安排到一起——”
“英格尔比先生,那倒不至于。他将使用迪安先生的办公室。”
“哦!他人怎么样啊?”
“汉金先生说他不知道,是皮姆先生招他进来的。”
“哦,天啊!是管理层的朋友啊。”英格尔比先生哼了一声。
“那么说来,我想我是见过他的。”梅特亚德小姐说,“一头黄毛、盛气凌人的讨厌鬼。我昨天碰巧撞见他从皮米 办公室里出来呢。戴一副牛角框眼镜。拉尔夫·林恩 和伯蒂·伍斯特 的杂交品种。”
“死亡啊,你的毒钩在哪里? 嗯,看来我该告辞了,去探个究竟再说。”
英格尔比先生把双脚从散热器上放下来,迟钝的身子从转椅上站了起来,很不高兴地悄悄走开了。
“哦,好吧,这还有点儿令人激动呢。”梅特亚德小姐说。
“哦,你难道不觉得最近我们激动得太多了吗?顺便说一句,我可以向你收一下花圈的认捐款吗?你跟我说过要提醒你的。”
“是啊,当然啦。多少钱来着?一先令吗?这里有半克朗 ,你最好把赌马金也一块儿拿走吧。”
“梅特亚德小姐,十分感谢。我真希望这次你能抽中好马。”
“是该轮到我了吧。我在这间可恶的办公室里待了五年,甚至连个名次都没拿过。我想你们是在签上耍了花招。”
“梅特亚德小姐,我们确实没耍花招啊,否则也不该所有的好马都让文印部的人给抽走了吧。难道这次你不想来为我们抽签吗?帕顿小姐正好在打名字哦。”
“行啊,”梅特亚德小姐把一双细长腿挪了下来,跟随罗西特小姐前往打字室。
这是一个狭小不便的隔间,此时就要挤爆了。一位胖乎乎、戴眼镜的姑娘叼着香烟,为了不让香烟的烟雾熏到双眼,她把脑袋向后倾斜,眉头扭曲,在打字机上轻快地敲打着德比 赛马的名字,一位知心朋友正在帮她口述《晨星报》专栏上的名单。一位身着衬衫的青年懒洋洋地从一张打好字的纸上剪下参赌人的名字,然后把名字捻成保密的小纸卷。一位瘦削而热心的年轻男子坐在底朝天的废纸篓上,一边翻阅罗西特小姐公文格里的稿纸,一边用讥讽的语调跟一位黑皮肤、戴眼镜的大个儿青年评论稿纸上的内容,这位青年一边埋头阅读P·G·沃德豪斯的小说,一边从大铁罐里捞饼干吃。门口站着一位姑娘和一位年轻男子,挡住了所有来人的通道,他们看样子像是从别的部门来串门的,一边吸着廉价香烟,一边谈论网球比赛。
“喂,各位大善人!”罗西特小姐欢快地说道,“梅特亚德小姐要为咱们抽签啦。另外还有位新文案要来。”
大个儿青年抬眼一瞥,说了句“可怜人喏!”接着又埋头看起了他的书。
“一先令付花圈,六便士付赌金。”罗西特小姐一边继续说着,一边在一只锡制钱盒里翻来翻去,“谁有两先令来换开一个弗罗林 ?帕顿,你的名单在哪儿啊?划掉梅特亚德小姐的名字,好吗?加勒特先生,我向你收过钱了吗?”
“周六之前都没钱。”沃德豪斯的读者说。
“听听他说的!”帕顿小姐义愤填膺地叫道,“像我们这样为部门筹资,你还以为我们会是百万富翁吗。”
“给我抽匹好马吧,”加勒特先生答道,“然后你就可以把钱从奖金里扣掉了。那杯咖啡还没有送来吗?”
“琼斯先生,去看看吧,”帕顿小姐对门口的先生提议道,“看你见不见得到那个勤杂工。宝贝儿,再跟我检查一下这些赛马吧。流星璀璨、图拉鲁拉尔、费迪皮迪兹二世、旋转木马——”
“旋转木马弃权了。”琼斯先生说,“勤杂工正好到了。”
“弃权了?不是吧,什么时候啊?太遗憾了!我在《晨星报》的竞赛中押的就是它。这是谁说的呢?”
“《旗帜晚报》午餐特刊上说的。在马厩里滑倒了。”
“他妈的!”罗西特小姐简单地说,“我的一千英镑没了!哦,好吧,这就是生活。谢谢你,乖孩子。放在桌子上吧。你记得拿黄瓜了吧?好孩子。多少钱?一先令五便士?帕顿,借我一便士。给你钱。不好意思,威利斯先生,你不介意吧?我要给新来的家伙拿一支铅笔和一块橡皮。”
“他叫什么来着?”
“布雷登。”
“他是何方神圣?”
“汉基 不知道,不过梅特亚德小姐见过他。她说他像是戴了牛角框眼镜的伯蒂·伍斯特。”
“不过,他更老,”梅特亚德小姐说,“是个保养得宜的四十岁男人。”
“哦,天啊!他什么时候来呢?”
“今天早上就来。我要是他就拖到明天再来,先去趟德比再说。哦,英格尔比先生来了。他准知道。英格尔比先生,咖啡要吗?你听说了什么吗?”
“亚洲之星、闪烁脚趾、圣尼托奇、汉弗莱公爵……”
“四十二岁。”英格尔比先生说,“不要放糖,谢谢。以前从未做过广告。贝利奥尔学院 毕业。”
“天啊!”梅特亚德小姐说。
“如你所说。要说天底下只有一件最恶心的东西,那就是贝利奥尔学院派了。”英格尔比先生对梅特亚德小姐表示赞同,他是三一学院 毕业的。
“布雷登去了贝利奥尔
坐下拜见迦玛列尔 ,”
加勒特先生合上了书,吟诵起来。
“他原本就该如此
对万物皆无兴致,”
梅特亚德小姐补充道:“我敢说你再找不到跟贝利奥尔押韵的词儿了。”
“蝙蝠、汤姆·平奇、午夜飞侠……”
“而他的语言使人厌倦儿。”
“不是使人厌倦儿,而是使人厌倦 。”
“老兄!”
“宝贝儿,把那些纸卷捻紧些。放进饼干罐的盖子里。他妈的!阿姆斯特朗先生的蜂鸣器响了。给我的咖啡盖上茶托吧。我的笔记本在哪儿啊?”
“……连着两个双误,我就说嘛……”
“……我找不到那份‘木兰’广告的全部三份副本了……”
“……开始的赔率是五十赔一……”
“谁拿走了我的剪刀?”
“不好意思,阿姆斯特朗先生想要他的‘纽特莱克斯’ 广告副本……”
“……然后把纸卷给摇散了……”
“……把你们都给砸死、扎死、关起来……”
“英格尔比先生,你能抽出点时间来我这儿吗?”
大家一听到汉金先生略带挖苦的语调,一片喧闹的景象立刻就着了魔似的消退了。门口的人们和帕顿小姐的知心朋友都溜进了走廊;威利斯先生手中捧着广告副本的公文格,赶紧起身,从公文格里胡乱取出一份文本,盯着上面的内容猛皱眉头;帕顿小姐的香烟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加勒特先生无法扔掉手中的咖啡杯,只好露出一脸暧昧的笑容,让人看起来就好像他并不知道那儿有杯咖啡,只是碰巧拿起了杯子而已;梅特亚德小姐十分镇定地把赌马的票根放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上去;罗西特小姐手中正攥着阿姆斯特朗先生的广告副本,可以装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样子,于是就这么做了;唯独英格尔比先生不屑于装模作样,他放下手中的杯子,面露一丝放肆的笑容,遵照指示走到了上司面前。
“这位呢,”汉金先生说着,很巧妙地无视了这番乱七八糟的景象,“就是布雷登先生。你得——呃——你得教他该怎么做。我派人把戴瑞菲尔兹的粘贴簿送到他的办公室去了。你可以让他从人造黄油的广告做起。呃——布雷登先生,我想英格尔比先生跟你不是一个年代的吧——他是三一学院毕业的。我指的是你们的三一学院,而不是我们的三一学院。”(汉金先生是剑桥大学毕业生。)
布雷登先生伸出一只保养不错的手。
“您好!”
“您好!”英格尔比先生回应道。他们彼此对视,仿佛两只猫初次见面,隐约有几分敌意。汉金先生朝他们俩和蔼地笑了。
“布雷登先生,如果你想到什么人造黄油的点子,就到我办公室来吧,咱们可以研究一番。”
“好哦!”布雷登先生简洁地说。
汉金先生又笑了一下,步履轻快地走开了。
“嗯,你最好跟大家认识一下。”英格尔比先生迅速说道,“罗西特小姐和帕顿小姐是我们的守护天使——她们负责给我们的文稿打字,纠正我们的语法,为我们提供纸笔,还为我们准备咖啡和糕点。帕顿小姐是金发,罗西特小姐是黑发。先生们都喜欢金发女郎 ,不过我个人觉得她们两位都一样美若天仙。”
布雷登先生点头打了招呼。
“梅特亚德小姐——萨摩威尔学院 毕业的。她是我们部门的一名机灵鬼。她的创作是这个高雅场所里所能吟诵的最庸俗的打油诗。”
“那么说来,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布雷登先生诚挚地说。
“你右边是威利斯先生,左边是加勒特先生——都是患难同志。这些就是整个部门的人了,除了汉金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这两位领导,还有科普利先生,他是个有影响有阅历的人,从不来打字室混。他出去喝上午茶了,这人总爱摆老资格,其实资格并不老。”
布雷登先生抓住一双双向他伸过来的手,彬彬有礼地低声问候。
“你想要参加德比赌马活动吗?”罗西特一边问,一边瞟了眼钱盒,“你正好赶上了抽签。”
“哦,当然咯。”布雷登先生说,“多少钱呢?”
“六便士。”
“哦,好啊,当然咯。我是说,你真是好极了。当然,绝对啊——肯定要参加这样的老式赌马活动,对吧?”
“那样一来,一等奖的奖金就能凑到一英镑整了。”罗西特小姐说着,很感激地叹了口气,“我还担心我自己得买两张呢。帕顿,为布雷登先生打上名字,B,R,E,D,O,N——就是‘布雷登的夏日时光’ 里的‘布雷登’吗?”
“正是。”
帕顿小姐体贴地打好名字,往饼干罐的那堆纸卷里又添了张空白票。
“好啦,看来我最好还是带你一块儿去你的狗窝吧。”英格尔比先生面色忧郁地说。
“好哦!”布雷登先生说,“哦,当然啦。走吧。”
“我们的办公室沿着这条走廊,”英格尔比先生一边领路,一边补充道,“到时候你就知道怎么走了。那间是加勒特先生的办公室,那间是威利斯的,而这间是你的,就在我和梅特亚德小姐中间。我对面的那条铁梯通往楼下,那边大多是经理办公室和会议室。顺便说一句,别从铁梯上跌下去啊,原先在你办公室工作的人上周就摔下去死掉了。”
“不会吧,他摔死了?”布雷登先生吃惊地说。
“摔断了脖子,敲破了脑壳,”英格尔比先生说,“撞到了扶手的圆球上。”
“他们干吗在楼梯上放圆球啊?”布雷登先生质疑道,“专门为了把人敲破脑壳吗?这可不对啊。”
“没错,确实不对,”罗西特小姐说着走了过来,手中抱着一堆便条簿和吸墨纸,“那些圆球原本是为了防止勤杂工顺着扶手滑下来的,不过,倒是楼梯本身太——哦,我说,快走吧。阿姆斯特朗先生上来了。他们不喜欢铁梯的事儿老是被人谈起。”
“好吧,你到自己的办公室了。”英格尔比先生听从了劝告,说道,“跟别的办公室大同小异,只是散热器不太好使。不过,眼下你还不用为此担心。这以前是迪安的办公室。”
“就是那个跌下楼梯的家伙吗?”
“是的。”
布雷登先生四下张望这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要散架的写字台和一座书架,他说道:
“哦!”
“那次太可怕了。”罗西特小姐说。
“肯定很可怕,”布雷登先生强烈地赞同道。
“当时阿姆斯特朗先生正在对我口授文件,我们听到了毛骨悚然的撞击声。他说:‘老天啊,那是什么声音?’我还以为是个勤杂工呢,因为去年就有位送伊莱特-费舍打字机的勤杂工摔下去过,声音听着就是这样,只是这次更厉害。于是我说:‘阿姆斯特朗先生,我想一定是哪个勤杂工摔下去了。’于是他说:‘冒失的小鬼。’说着便继续口授,可是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都无法记录概要了,这时英格尔比先生跑了过去,然后丹尼尔斯先生的门也打开了,然后我们听到了极其可怕的尖叫声,然后阿姆斯特朗先生说:‘最好去看看发生什么事儿了。’于是我出去往下看,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下面围了一大群人,然后英格尔比先生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梯,表情真是难看,英格尔比先生,你的脸白得像张纸,确实如此。”
“也许吧,”英格尔比先生有点生气地说,“从事三年如此炙烤灵魂的行业还没有让我完全丧失人类的情感。不过总有那么一天的。”
“英格尔比先生说:‘他死掉了!’然后我说:‘谁啊?’然后他说:‘迪安先生。’然后我说:‘你是开玩笑的吧。’然后他说:‘恐怕是真的。’然后我就回去对阿姆斯特朗先生说:‘迪安先生死掉了。’然后他说:‘你说什么,他死掉了?’然后英格尔比先生也进来了,阿姆斯特朗先生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而我则从另外一架楼梯下了楼,看见他们正把迪安先生抬往董事会的会议室,他的脑袋整个耷拉在一边。”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布雷登先生问道。
“还没有过结果这么惨的,”英格尔比先生答道,“不过那架楼梯确实是个死亡陷阱。”
“有一天我自己也摔下去过,”罗西特小姐说,“两只鞋都扯掉了鞋跟。那次搞得我极其难堪,因为我在公司没有准备别的鞋子,而且……”
“宝贝们,我抽中了一匹好马!”梅特亚德小姐毫不客气地走了过来宣布道,“布雷登先生,恐怕你不大走运呢。”
“我总是不走运。”
“等你沾上了戴瑞菲尔兹的人造黄油,一天之后你会觉得更倒霉的。”英格尔比先生闷闷不乐地说,“看来我也没抽到什么吧?”
“恐怕没抽到。当然啦,罗林斯小姐抽中了最有希望获胜的马,她总是能抽中。”
“我盼着那匹马摔断可恶的腿。”英格尔比先生说,“进来吧,塔尔博伊,进来吧。你是要找我吗?别介意会打扰布雷登先生。他很快就会习惯一件事,他的办公室是名副其实的公共场合。这位是塔尔博伊先生是项目经理,负责‘纽特莱克斯’和其他几件无聊日用品的项目。这位是布雷登先生,咱们的新文案。”
“您好!”塔尔博伊先生简洁地说,“听我说,这份纽特莱克斯十一英寸版大号广告,你能不能删掉三十个字左右呢?”
“不行,我删不掉了,”英格尔比先生说,“我已经把它删得只剩骨头了。”
“哎哟,我看你还是得删。没有地方放这一堆废话,还是大一号的副标题。”
“版面足够用啊。”
“不对,没有地方了。我们还得加入‘五十六台自鸣钟’的漫画呢。”
“该死的自鸣钟,该死的漫画!他们怎么会指望在半版大号广告栏里放上所有这些东西呢?”
“不知道啊,可他们就是要这样。听着,我们可不可以删掉这一小段:‘当紧张的神经开始捉弄你时’,就从‘紧张的神经需要纽特莱克斯’开始呢。”
“阿姆斯特朗喜欢那段带‘捉弄’的文字。说什么吸引人之类的。不行,还是删掉那段‘新奇的弹簧盖瓶子’的废话吧。”
“他们不会赞成删掉那段词儿的,”梅特亚德小姐说,“那可是他们的心爱之作呢。”
“难道他们觉得人们会为了瓶子去买益神类食品吗?哦,算了!我一时半会儿可做不到。交给我吧。”
“文印工人两点前就要这个稿子。”塔尔博伊先生犹豫不决地说。
英格尔比先生一边咒骂文印工人,一边抓过校样开始删改起来,牙缝里蹦出了无礼的字眼。
“这一周所有可恶的日子里,”他说,“周二最令人作呕。咱们不把这该死的十一英寸版大号广告搞定,就别想消停。瞧,我删掉了二十二个字,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可以把那个‘与’字挪到上面一行,这样就省出一整行,等于又删掉了八个字。”
“好吧,我试试看,”塔尔博伊先生赞同道,“只要生活安宁,怎么样都行。不过,版面看起来排得有点儿满。”
“要是我的日程也能排满就好了。”英格尔比先生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把稿子拿走吧,不然我要杀人了。”
“我走了,我走了。”塔尔博伊先生说着匆匆离开了。罗西特小姐在他们争论的时候就已经走了,这时梅特亚德小姐一边准备走开,一边说道:“要是费迪皮迪兹赢了,你可以吃块茶点蛋糕。”
“现在咱们还是开始谈谈你的工作吧。”英格尔比先生说,“粘贴簿在这儿,你最好翻阅一下,看看有些什么内容,然后才能想几个标题出来。你要编的故事嘛,当然是这样,戴瑞菲尔兹的‘绿草地’牌人造黄油拥有的一切堪比最好的黄油,只要九便士一磅。另外,他们喜欢插图里画一头奶牛。”
“为什么呢?难道它是用奶油做的吗?”
“嗯,我想是的吧,不过你千万不能这么说。大家可不会喜欢这种说法。奶牛的插图可以让人联想到黄油的味道,如此而已。而且这个名字嘛,‘绿草地’,可以让人联想到奶牛,对吧。”
“让我联想到黑鬼。”布雷登先生说,“你知道,有一部剧的 。”
“你千万不能在广告文字里使用黑鬼的字眼,”英格尔比先生回复道,“当然,宗教也不行。别把《诗篇》第二十三章 放到广告里去,那可是亵渎神灵的哦。”
“我明白了。那就用‘赛过黄油,只要半价’这类话好了。简单明了地勾引人们的钱包。”
“没错,不过你不能贬损黄油。他们也卖黄油的。”
“哦!”
“你可以说它和黄油一样好。”
“可是这样一来,”布雷登先生提出了异议,“我们该如何说黄油的好话呢?我是说,如果另一件东西跟黄油一样好,却不用花费那么多钱,那又有什么理由去买黄油呢?”
“你买黄油可不需要什么理由。那是天生的,是人类本能。”
“哦,我明白了。”
“总之,别为黄油操心了。只管专注于‘绿草地’牌人造黄油。等你想出点儿东西后,就把稿子拿去打字,然后带着结果赶紧去找汉金先生。明白了吗?你现在没问题了吧?”
“没问题了,谢谢。”布雷登先生说,看样子却是彻底糊涂了。
“我会在一点钟左右过来,带你去最体面的地方用午餐。”
“非常感谢。”
“好啦,再见!”英格尔比先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不会坚持到底的,”他自言自语道,“倒是进过非常好的裁缝铺。我不知道……”
他耸了耸肩,坐下来着手为斯莱德斯公司的钢制办公桌编撰起优质的广告小册子来。
布雷登先生单独留下后,并没有马上投入到人造黄油的广告构思中去。他像只脚步轻盈的猫一样,满心好奇地继续熟悉他的新居。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可看的。他打开书桌抽屉,找到了一把凹凸不齐、墨迹斑斑的尺子,几块像是用牙啃过的橡皮,纸片上潦草涂写了好些与茶叶和人造黄油相关的聪明点子,还有一支坏了的钢笔。书架上摆着一本字典、一本防水布面的《董事名录》、一本埃德加·华莱士 的小说、一本手工制作的清新小书《可可大全》、《爱丽丝漫游奇境》、巴特利特 的《常用妙语》、全球版《威廉·莎士比亚全集》,还有五本不成套的《儿童百科全书》。倾斜的写字台更是够他探究一番了,里面装满了灰尘厚积的陈年文件,其中包括一九二六年限制使用食品防腐剂法案的政府报告,一些业余画家所作(从各个方面来看)的粗陋素描,一捆戴瑞菲尔兹商品的广告样张,一些私人信函和旧账单。布雷登先生掸了掸考究的手指,转而看到了墙上的钩子和衣架,又从角落里翻出了一只破损的文件夹,然后在书桌前的转椅上坐了下来。他在椅子上短短一瞥,便看见了一瓶浆糊、一把剪刀、一支新铅笔、一叠吸墨纸、两本便条簿和一只肮脏的硬纸板盒盖,里头装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他打开戴瑞菲尔兹的粘贴簿摆在面前,开始研究起前任留下的‘绿草地’牌人造黄油的广告作品。
一小时之后,汉金先生推开门,看见了他。
“你进展如何了?”他亲切地询问道。
布雷登先生跳起身来。
“恐怕不太好。我似乎还没进入状态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状态会有的。”汉金先生说。他这个人的想法很有建设性,相信新文案经过鼓励就能茁壮成长。“让我看看你在干什么。你在着手考虑标题吗?好极了。好的标题就是成功的一半。‘假如你是一头奶牛’——不行,不行,把顾客称为奶牛恐怕不妥吧。何况,我们其实已经用过相同的标题,我想一下,嗯,大概是一九二三年吧。是沃德尔先生创作的广告,你可以在倒数第四本粘贴簿里看到那则广告。内容是这样的:‘就算你在厨房里养一头奶牛,也不可能得到比绿草地牌人造黄油更好的面包酱’,如此等等。那是段不错的广告词。引人注目,营造出一幅很好的画面,一句话就表达了全部意思。”
布雷登先生点点头,仿佛在聆听律法与先知的道理 。广告总编手拿铅笔,若有所思地扫过一列标题草稿,勾出了其中一条。
“我喜欢这条:
又大又油
物有所值
这个感觉才对嘛。你可以照此来写广告,或者照这一条:
你会愿意打赌说
它就是黄油——
不过我还是没什么把握。这些戴瑞菲尔兹的人相当古板,不喜欢打赌。”
“哦,是吗?太可惜了!我还写了好几条类似的呢:‘打个赌——’您不喜欢那条吗?”
汉金先生失望地摇了摇头。
“那条恐怕太直接了,鼓励工人阶级挥霍金钱。”
“可他们都是那样子的啊——怎么啦,女人们全都喜欢搞小投机。”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敢肯定客户不会容忍那样的广告词。你很快就会发现好广告的最大障碍就是客户。他们满脑子古怪念头。那个标题适合‘亲爱人’公司,却不适合戴瑞菲尔兹。我们在一九二六年做过一条赌博性质的标题,非常成功:‘把你的衬衫压在永不言垮的“亲爱人”毛巾架 上吧’——结果在阿斯科特赛马会 上卖掉了八万件。不过这事有些偶然,因为我们在广告里提到了一匹真正的马,那匹马当时的赔率是五十赔一,结果所有在它身上赢了钱的女人都冲到赛马场,纯粹怀着感激的心情购买‘亲爱人’毛巾架。人民大众很奇怪的。”
“是啊,”布雷登先生说,“他们确实很怪。而这种情况在广告行业呢,可以说比表面看起来的还要厉害。”
“正是如此。”汉金先生说话的口气严厉了一些,“好吧,写出一些广告词后就带来找我吧。你知道我的办公室在哪儿吗?”
“哦,我知道——就在走廊尽头,靠近铁梯。”
“不对,不对,那是阿姆斯特朗先生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另一头,靠近另一条楼梯——不是那条铁梯。顺便说一句——”
“什么?”
“哦,没什么,”汉金先生含糊其辞道,“我是想说——没,没什么。”
布雷登先生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一边沉思,一边摇了摇一头金发的脑袋。接着,他便开始专心工作,相当迅速地写了两三条赞颂人造黄油的文字,然后拿在手里走出房门。他向右拐弯,在英格尔比办公室的门对面停住了脚,犹豫不决盯着那条铁梯。他正站在那儿,走廊另一边一间办公室的玻璃门开了,一名中年男子冲了出来。一看到布雷登,他便在楼梯口停下了匆匆的脚步,问道:
“你想要去什么地方或者拿什么东西吗?”
“哦!非常感谢。不是——我是说,没错。我是新来的文案,正在寻找打字室。”
“就在过道的另一头。”
“哦,我知道了,十分感谢。这地方把人搞得晕头转向的。这条楼梯通到哪儿呢?”
“通到楼下的一大堆部门——大部分是经理办公室,还有会议室、皮姆先生的办公室、几间董事办公室和文印部。”
“哦,我知道了,万分感谢。哪儿可以洗手呢?”
“也在楼下。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哦,谢谢,非常非常感谢。”
那名男子如同上了发条一样冲下螺旋式楼梯,陡峭的楼梯嘎吱作响。布雷登战战兢兢地跟着。
“有点儿陡峭,对吧?”
“是啊,是有点陡。你最好小心点儿。你们部门的一个家伙前些天就在这儿摔了个粉身碎骨。”
“不会吧,真的吗?”
“他把脖子摔断了。我们抬起他的时候已经死了。”
“不会吧,他摔断了脖子?他死了?他到底怎么摔死的呢?难道他没看清脚下的路吗?”
“我估计是滑倒的。肯定是走得太快了。其实楼梯并没有什么问题。我从来没出过事儿。这里光线非常好。”
“光线好?”布雷登先生茫然地凝视着天窗、过道上下,这里也像楼上一样围着玻璃隔板。“哦,没错,确实如此,这里光线非常好。他肯定是滑倒了。冲得太快很容易在楼梯上滑倒的。他鞋子上有鞋钉吗?”
“我不知道,没去留意他的鞋子。我当时只想着收拾局面呢。”
“是你抬起他的吗?”
“嗯,他下去时我听见了稀里哗啦的声音,便冲了出去,我是最先到那儿的几个人之一。对了,我叫丹尼尔斯。”
“哦,是吗?丹尼尔斯,哦,是啊。可是验尸庭审的时候难道没人说起他的鞋子吗?”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儿了。”
“哦!那我估计他鞋子上没有鞋钉。我是说,如果有鞋钉,总会有人提起吧。我是说,那多少算是个借口,对吧?”
“给谁找借口啊?”丹尼尔斯问道。
“给公司呗。我是说,有人造好楼梯,别人却从上面跌了下来,保险公司通常是要知道原因的。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我自己从来没有在楼梯上摔下来过——但愿好运常在。”
“这种事你最好别试。”丹尼尔斯回应道,却回避了保险公司的话题。“你穿过那扇门,沿着左边的过道一直走,就能找到洗手间了。”
“哦,非常感谢。”
“别客气。”
丹尼尔斯先生说着,飞快地冲向一间摆满办公桌的屋子,把布雷登先生留在了一扇厚重的转门前。
布雷登在洗手间里碰到了英格尔比。
“哦!”后者说,“你已经认路了啊。我分到的任务是给你带路,可我忘记了。”
“是丹尼尔斯先生给我带路的。他是谁啊?”
“丹尼尔斯吗?他是项目经理,照料着一帮客户——斯莱德斯公司和哈洛盖特兄弟公司,以及其他几家公司,负责版面编排、送铅版去报社之类的事情,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他好像对铁梯的话题有点儿敏感。我是说,他对我挺友好的,可是我一提到保险公司的人可能会想要调查那家伙的意外事件,他就对我有点冷淡了。”
“他在公司待了很久,不喜欢人家诽谤公司。更不要说还是个新来的家伙。说实在的,一个人不在这儿干上十年,最好还是不要自以为是。这儿可不鼓励这样做。”
“哦?哦,非常感谢您告诉我这一点。”
“这地方的管理就像政府机构。”英格尔比继续道,“积极努力不受欢迎,创意和好奇会被彬彬有礼地逐出门去。”
“没错。”一名红发男子摆出一副爱吵架的样子,插嘴道,他正用浮石使劲搓手指,仿佛要把皮肤也给搓掉。“我向他们要五十英镑去买新镜头——你猜回答是什么?请保持节俭,所有部门都节俭——完全就是白厅 的调调嘛,嗯?——可他们却付钱要你们写什么‘花得越多,省得越多’的广告词!还好,我不会在这儿干多久啦,这算是一点安慰吧。”
“这位是普劳特先生,咱们的摄影师。”英格尔比说,“他这五年来一直说要离开我们,可一到紧要关头,他就意识到我们离开他就无法工作,便只好屈从于我们的眼泪和乞求。”
“切!”普劳特先生说。
“管理层认为普劳特先生十分宝贵,”英格尔比继续道,“所以把他安置在一间大办公室里——”
“大得连只小猫都塞不进去,”普劳特先生说,“而且还不通风。谋杀啊,就是他们在这儿干的事。加尔各答黑洞 ,还有摔裂人们脑袋的楼梯。我们这个国家就需要一个墨索里尼来制订贸易条款。不过说有什么用呢?日子照旧过,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
“普劳特先生是咱们性格温顺的煽动者。”英格尔比评论的语气很宽容,“布雷登,你要上楼吗?”
“上楼啊。我得把这东西拿去打字。”
“好的!咱们一起走吧。转过这条路,从电梯旁边的楼梯上去,过了发件部就到了——就在英国大美女的办公室对面。孩儿们,布雷登先生给你们拿来了很多广告稿。”
“把东西放这儿吧,”罗西特小姐说,“哦,对了!布雷登先生,你不介意把你的全名和住址写在这张卡片上吧——他们楼下要拿去存档。”
布雷登顺从地接过卡片。
“请写印刷体,”罗西特小姐沮丧地瞥了一眼刚刚拿到的几张广告稿,补充道。
“哦,你觉得我的书法很糟糕吗?我自己一直以为相当工整呢。工整,却并非华而不实。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
“写印刷体。”罗西特小姐坚决地重复道,“嗨!塔尔博伊先生来了。英格尔比先生,我看他是来找你的。”
“又有什么事啦?”
“‘纽特莱克斯’废掉了那条半版大号广告。”塔尔博伊先生宣布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他们刚经过协商,决定要放点特别的东西来对付斯兰伯摩特的新攻势,汉金先生问你能否在半小时内弄出点东西交给他。”
英格尔比发出一声大喊,布雷登放下索引卡片,张口结舌地瞪着他。
“该死的‘纽特莱克斯’,”英格尔比说,“但愿他们的董事都得象皮病、运动失调,还有趾甲内嵌症!”
“哦,当然啦。”塔尔博伊说,“你会给我们写点东西的,对吧?如果我能在三点钟前把它交到文印部——嗨!”
塔尔博伊先生四下游移的眼神漫不经心地落在布雷登的索引卡片上。罗西特小姐随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卡片上用工整的印刷体写着两个字:
死神
“看啊!”罗西特小姐说。
“哦!”英格尔比说着,从她身后看过去,“布雷登,那是你的名字,是吗?嗯,我只能说,你的东西应该让大家都了解。老少咸宜,诸如此类。”
布雷登先生充满歉意地笑了。
“你吓了我一跳,”他说,“在我耳边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他拿起卡片把字写完:
迪斯·布雷登 ,
西城大奥蒙德街1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