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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ONE
多伦多与本地治里

1

痛苦令我忧伤又沮丧。

学术研究和坚持不懈、全心全意的宗教修行渐渐使我恢复了生气。某些人可能会认为我的宗教行为很古怪,但我一直在坚持。上了一年高中以后,我进了多伦多大学,拿到了双学士学位。我学的专业是宗教学和动物学。我的宗教学毕业论文与伊萨克·卢里亚的宇宙起源理论的几个方面有关,卢里亚是16世纪萨法德伟大的犹太教神秘哲学家。我的动物学毕业论文写的是对三趾树懒的甲状腺功能的分析。我决定写树懒是因为它镇定自若,温文尔雅,喜欢自省—这样的行为抚慰了心烦意乱的我。

树懒有两趾的也有三趾的,究竟是哪一种情况要取决于它们的前爪,因为所有树懒的后爪都有三趾。有一年夏天,我非常幸运,有机会在巴西的赤道丛林里研究生活在原产地的三趾树懒。这是一种非常令人感兴趣的动物。它唯一真正的习惯就是懒散。它平均每天睡眠或休息20个小时。我们小组研究了五只野生三趾树懒的睡眠习惯。傍晚,它们入睡后,我们在它们的头顶放上鲜红色的塑料盘子,盘子里盛满了水。第二天上午,盘子仍在原处,水里挤满了昆虫。日落时分是树懒最忙碌的时候,这里的“忙碌”是一种最轻松的意义上的忙碌。它以每小时400米的速度,以特有的头朝下的姿势在树干上移动。在地面上,受到刺激时,它会以每小时250米的速度爬向旁边一棵树,这比猎豹受刺激时的奔跑速度慢440倍。在没有刺激的情况下,它每小时只能挪动4至5米。

三趾树懒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不多。用标有2到10九个分值的量表(2代表极端迟钝,10代表极度敏锐)衡量树懒的官能,毕比(1926)给它的味觉、触觉、视觉和听觉打2分,嗅觉打3分。如果你在野外看见一只熟睡的三趾树懒,轻轻推它两三下就能把它弄醒;然后,它会睡眼惺忪地四处张望,但就是不朝你望。为什么它会四处张望,这一点我还不能确定,因为在树懒眼里,就像在高度近视却又没戴眼镜的人眼里一样,一切都一片模糊。至于听觉,树懒并不聋,只是它对声音不感兴趣。根据毕比的报告,在正在睡觉或吃东西的树懒身边开枪也不会引起它什么反应。树懒的嗅觉稍微灵敏一些,但也不能过高估计。据说它们能够闻出腐朽的树干在哪里并避开,但是根据布洛克的报告(1968),树懒“常常”因为抓住腐朽的树干而掉到地上。

那么它怎么生存呢,也许你会问。

就靠行动迟缓而生存。它总是睡意蒙眬,懒懒散散,这使它远离伤害,躲开美洲豹、豹猫、热带大雕和森蚺的注意。树懒的毛下面寄生着藻类,干季是棕色的,湿季是绿色的,因此它与周围环境中的苔藓和树叶融为一体,看上去像一窝白蚁或一窝松鼠,或者就像树的一部分。

三趾树懒是素食主义者,生活和平,与环境十分和谐。“它嘴上总是挂着和善的微笑。”蒂勒报告说(1966)。我亲眼看见了那种微笑。我不喜欢将人类的特征和感情投射到动物身上,但是在巴西的那一个月里,有很多次,当我抬头看着憩息的树懒时,感到自己面对的是头朝下陷入深深沉思的瑜伽修行者,或是虔心祈祷的隐士,这些智者充满想象的生活是我无法通过科学探索所能了解的。

有时候我把两个专业混淆起来了。我的几个宗教学专业的同学—那些本末倒置的不可知论者,他们被理性所束缚,而在这些聪明人眼里有着黄金般价值的理性其实只是黄铁矿—让我想起了三趾树懒;而三趾树懒,这一生命奇迹的如此出色的例证,让我想起了上帝。

我和我的科学家同行之间从来没有什么问题。科学家是一群待人友善、不信神灵、工作努力、爱喝啤酒的人,他们的脑子在不想着科学的时候,就想着性、国际象棋和棒球。

我是一个出色的学生,如果我可以自己这么说的话。我在圣迈克尔学院连续四年名列前茅。我在动物学系拿到了所有学生奖。我在宗教学系没有拿到奖,这只是因为这个系不设学生奖(我们都知道宗教研究的奖赏不掌握在凡人手里)。要不是因为一个脖子粗得像树干,脾气好得让人受不了,因为吃牛肉而面色红润的小伙子,我就拿到总督学术奖章了,这是多伦多大学颁给本科生的最高奖,很多杰出的加拿大人都得过这个奖。

我仍然因为这次受冷落而感到有点儿难过。当你在生活中经历了很多痛苦折磨之后,每一次新的痛苦都既令人无法忍受又让人感到微不足道。我的生命就像欧洲艺术中使人想到死亡的绘画:我身边总有一个龇牙咧嘴的骷髅,提醒我人类的野心是多么愚蠢。我嘲笑这个骷髅。我看着它,说:“你找错人了。也许你不相信生命,而我却不相信死亡。走开!”骷髅窃笑一声,靠得更近了。但这并不让我感到惊讶。死亡如此紧紧地跟随着生命,并不是因为生理需要,而是因为嫉妒。生命太美了,死亡爱上了它,这是一种充满了嫉妒心和占有欲的爱,它紧紧抓住所能抓到的一切。但是生命轻盈地跃过死亡,只失去了一两样不重要的东西。沮丧只是云朵飘过时投下的阴影,很快便消失了。那个面色红润的小伙子也得到了罗兹奖学金评选委员会的首肯。我爱他,我希望他在牛津能有丰富的经历。如果财富女神吉祥天女 有一天对我大加垂青,那么牛津是我转到来世之前想去的第五座城市,前四座是麦加、瓦拉纳西、耶路撒冷和巴黎。

对于我的上班生活,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想说领带就是一个套索,虽然是倒过来的,但还是能吊死人,如果他不小心的话。

我爱加拿大。我想念印度炎热的天气,那里的食物,墙上的四脚蛇,银幕上的音乐剧,大街上闲逛的牛群,呱呱叫的乌鸦,甚至关于斗蟋蟀的闲话,但是我爱加拿大。这是一个伟大的国家,这里太冷了,让人无法拥有良好的判断力,住在这里的人富有同情心,头脑聪明,留着糟糕的发型。不管怎样,本地治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回家的东西了。

理查德·帕克仍然和我在一起。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我敢说自己想他吗?我敢这么说。我想他。我仍然在梦里见到他。大多是噩梦,但却是带着爱的气息的噩梦。这就是人心的奇怪之处。我仍然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如此随便地抛下我,不用任何方式说再见,甚至不回头看一眼。那种痛就像一把利斧在砍我的心。

墨西哥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对我好极了。病人也是。癌症病人或是因车祸受伤的人一旦听说我的故事,就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或是摇着轮椅过来看我,他们的家人也来了,尽管他们都不会说英语,而我也不会说西班牙语。他们对我笑,握我的手,拍我的头,把送给我的食物和衣服放在我床上。他们令我感动得无法控制自己,爆发出一阵阵大笑、一阵阵大哭。

几天后我就能站起来了,甚至能走上两三步,尽管我仍感到恶心、头晕、浑身乏力。验血结果表明我贫血,钠水平非常高,而钾水平却很低。我的体内有积液,腿肿得厉害。我看上去就像被移植了一双大象腿。我的小便是接近棕色的很深的暗黄色。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能正常走动了,而且还能穿上鞋,如果不系鞋带的话。我皮肤上的伤痊愈了,但肩上和背上还有疤。

我第一次拧开水龙头的时候,哗哗哗喷涌而出的大量的水让我吓了一大跳,我变得慌乱起来,两腿一软,晕在了护士怀里。

我第一次去加拿大的一家印度餐馆,是用手指拿东西吃的。侍者用批评的眼光看着我说:“你是刚下船的吧?”我的脸色变得苍白。一秒钟之前我的手指还是先于嘴巴品尝食物的味蕾,现在在他的注视下却变得肮脏不堪,像罪犯被逮个正着一样僵住了。我不敢去舔手指。我带着负罪感在餐巾上擦了擦手。他不知道这句话伤我有多深。一个个字就像一枚枚钉子钉进我的肉里。我拿起刀叉。我以前几乎从来没有用过这些器具。我的双手在颤抖。浓味小扁豆肉汤变得索然无味。

2

他住在斯卡伯勒。他身材矮小、瘦削—只有5英尺5英寸高。黑头发,黑眼睛。两鬓的头发已经开始发白了。年龄不会超过40岁。脸色是讨喜的咖啡色。正是温暖的秋天,他却穿了一件冬天穿的带镶毛边风帽的毛皮风雪大衣走去吃饭。表情丰富的脸。说话很快,边说话边轻快地挥动着双手。没有闲聊。他精力充沛地开始了。

3

我的名字是根据一座游泳池的名字取的。这很奇怪,因为我父母从来不喜欢水。父亲最早的商业伙伴之一是弗朗西斯·阿迪鲁巴萨米。他成了我们家的好朋友。我叫他玛玛吉。“玛玛”在泰米尔语里是“叔叔”的意思,“吉”是一个后缀,在印度表示尊敬和喜爱。早在我出生之前,在玛玛吉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他是个很有实力的游泳冠军,是整个印度南部的冠军。他一辈子看上去都像个冠军的样子。我哥哥拉维有一次告诉我说,玛玛吉出生时,他不愿意呼吸空气,于是,为了救他的命,医生不得不抓住他的两条腿,把他提起来,头朝下转了一圈又一圈。

“这一招真管用!”拉维说,同时一只手在头顶上飞快地绕着圈。“他把水咳了出来,开始呼吸空气,但这把他所有的肌肉和血液都挤压到了上半身。所以他的胸脯才这么厚实,而他的腿却那么细。”

我信了他。(拉维取笑起人来毫不留情。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叫玛玛吉“鱼先生”的时候,我在他床上放了一块香蕉皮。)甚至到了六十几岁,玛玛吉的背已经有些驼了,一辈子不断起作用的反科学的重力已经开始将他的肌肉往下拉,这时他仍然每天早晨在奥罗宾多静修处的游泳池游十五个来回。

他试图教我父母游泳,但他们最多只能在沙滩上走进齐膝深的水里,用胳膊可笑地划着圆圈。如果他们在练习蛙泳,那动作就会让他们看上去好像在走过一片丛林,边走边分开前面高高的草;如果他们在练习自由泳,那动作就会让他们看上去好像正跑下一座山坡,边跑边挥动着手臂,以防止跌倒。拉维对游泳同样没什么热情。

玛玛吉不得不等到我来到这个家里,好找到一个愿意追随他的人。在我达到游泳年龄的那一天—让妈妈感到苦恼的是,玛玛吉说能够游泳的年龄是七岁—他带我到海滩去,面对大海伸开双臂,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然后他差点儿把你给淹死。”妈妈说。

我一直忠实于我的水上古鲁 。在他的注视下,我躺在沙滩上,拍打着双腿,在沙子上划着,每划一下就转过头来呼吸。我看上去一定像一个孩子在用慢动作以古怪的姿势发脾气。在水里,他把我托在水面上,我尽力地游。这比在岸上困难多了。但是玛玛吉很有耐心,而且不断鼓励我。

当他感到我已经有了足够的进步时,我们便不再大笑大叫,跑进海里,溅起浪花,而是离开了蓝绿色的海浪和冒着泡沫的激流,去了有着规则的长方形状和正式的浅水池(并且需要付钱才能进去)的静修处的游泳池。

整个童年,我每星期都和他到那里去三次,这成了每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一大早的老规矩,每次都游极有规律的漂亮的自由泳。我清晰地记得这位站在我身边脱光了衣服的庄重的老人,他一件一件地把所有衣服都脱了下来,他的身体渐渐显露出来,只是在最后,他稍稍转过身子的动作,和他那条运动员穿的漂亮的进口游泳裤挽回了他的体面。他笔直地站着,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切仿佛史诗一般简洁。游泳指导,以及后来的游泳实践,能把人累垮,但是能够越来越轻松、越来越快地做一个游泳动作,一遍又一遍地做,直到这几乎成了一种催眠,水从铅铸般沉重,变得液体般轻盈,这能给我带来深深的快乐。

我响应有力的海浪的召唤,独自一人回到大海。海浪哗啦啦打下来,谦恭的细碎的浪花追逐着我,像温柔的套索,套住了心甘情愿的印度男孩。这在让我快乐的同时又让我感到负疚。

有一次玛玛吉过生日时,我送给他一件礼物。那时我一定是十三岁左右。礼物是用蝶泳游了一个来回。游完后我太累了,几乎连向他挥挥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除了去游泳,我们还谈论游泳。父亲喜欢的是谈论游泳。他越是不愿意真的去游泳,就越是对游泳充满了幻想。休假时他谈论关于游泳的所有知识,工作时他便谈论经营一座动物园。水里没有河马比有河马好对付多了。

玛玛吉在巴黎学习过两年,多亏了殖民地政府。他一生中从没有像在巴黎那么快乐过。那是20世纪30年代早期,当时法国人还在试图使本地治里成为高卢人的地方,而英国人正在试图使印度其他地方成为大不列颠的地盘。我想不起来玛玛吉具体学的是什么了。我想是与商业有关的什么专业吧。他很会讲故事,却忘记了自己学的是什么,也忘记了埃菲尔铁塔、卢浮宫或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咖啡馆。他所说的所有事情都与游泳池和游泳比赛有关。例如,巴黎有一座德利尼游泳池,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游泳池,建于1796年,是停泊在凯道赛的一艘露天平底船,也是1900年奥林匹克运动会游泳比赛的场地。但这两个年代都不被国际游泳联合会承认,因为这座游泳池的长度比标准游泳池长六米。池里的水直接来自塞纳河,没有经过过滤,也没有经过加热。“这座游泳池又冷又脏。”玛玛吉说,“水在流进游泳池里之前从整个巴黎流过,已经够臭的了,池里的人更是把水弄得恶心极了。”他仿佛在和我们计划阴谋一般,低声用令人震惊的细节证明自己的说法,向我们保证说法国人的个人卫生水平很差。“德利尼已经够糟的了。皇家浴场更糟,那简直是塞纳河上的一座公共厕所。他们至少还从德利尼里把死鱼捞出来。”尽管如此,奥林匹克游泳池就是奥林匹克游泳池,它有着不朽的光荣。尽管这是座污水池,玛玛吉在谈到它时,脸上还是带着深情的微笑。

朗东城堡、鲁韦或是加勒大道的游泳池要好多了。这些游泳池都是室内的,有屋顶,建在陆地上,全年开放。池水经过附近工厂的蒸汽机的冷凝处理,因此干净多了,也温暖多了。但是这些游泳池仍然有些脏,而且往往很拥挤。“水里漂了太多的唾液和一团团黏黏糊糊的东西,我以为自己是从水母群中间游过呢。”玛玛吉咯咯笑着说。

埃贝尔、勒德律—罗兰和鹌鹑坡游泳池是明亮宽敞的现代化游泳池,池水来自自流井。它们是优秀城市游泳池的楷模。当然,还有图埃尔游泳池,这座城市的另一座奥林匹克游泳池,于1924年第二次巴黎运动会时启用。还有其他游泳池,很多很多。

但是在玛玛吉的眼里,没有哪一座游泳池能够比得上莫利托游泳池。它是巴黎乃至整个文明世界的水上运动场的最高光荣。

“神仙也会喜欢在里面游泳的。莫利托有全巴黎最好的竞技游泳俱乐部。它包括两座池子,一座室内的,一座室外的。两座池子大得像两小片海。室内池总是为想游来回的人留下两条泳道。池水那么干净、那么清澈,简直可以用来煮早晨的咖啡。游泳池周围两层楼上是蓝白相间的木板更衣室。你可以俯瞰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东西。用粉笔在更衣室门上画上有人标记的杂工是些瘸腿的老人,脾气暴躁,却很友好。无论多大的叫声,无论什么样的傻话,都不会让他们生气。淋浴时,热水从莲蓬头哗哗地冲出来,真舒服。还有一间蒸汽房和一间健身房。室外池在冬天就成了溜冰场。还有一间酒吧、一间咖啡馆、一个大日光浴平台,甚至还有两处小沙滩,沙滩上是真正的沙子。每一片瓷砖、每一个铜件、每一块木头,都闪闪发光。它是—它是……”

这是唯一一座让玛玛吉沉默的游泳池,记忆中他在那里游过的来回太多了,说也说不完。

玛玛吉在回忆,父亲在梦想。

于是,当我来到这个世界,在拉维出生三年之后,成为家里最后添的一个受欢迎的孩子时,我有了这样一个名字:派西尼 ·莫利托·帕特尔。

4

我们古老美好的祖国刚刚度过共和国七岁生日就因为又增加了一小块疆域而变得更加辽阔了。本地治里于1954年11月1日加入了印度联邦。一项城市建设成就带来了另一项成就。本地治里植物园的一块场地可以用来发展令人兴奋的商机,租金全免,于是—你瞧—印度有了崭新的动物园,完全按照最现代、最符合生物学原理的标准设计和管理。

那是一座巨大的动物园,占地无数公顷,大到需要乘火车探索,尽管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它渐渐变小了,火车也变小了。现在它已经太小了,只存在于我的脑海里。你得想象一个炎热潮湿的地方,洒满了阳光,到处是鲜艳的色彩。五颜六色的鲜花争相开放,四季不断。那里有茂盛的乔木、灌木和攀缘植物—菩提树、火焰树、凤凰木、红色丝光木棉、蓝花楹、芒果树、木菠萝和很多其他植物,要不是这些植物脚下有简明的标签,你是不会认识它们的。园里有长凳。你能看见有人在长凳上睡觉,舒展着身子,或者有一对对情侣坐在长凳上,年轻的情侣,害羞地偷偷瞟对方一眼,手在空中挥动着,碰巧碰到了对方的手。突然,你看到在前面几株又高又细的树之间有两头长颈鹿正静静地观察你。这可不是最后一幅让你惊讶的景象。紧接着你被一大群猴子突然发出的愤怒叫声吓了一跳,而这声音又被陌生鸟类的尖声鸣叫压了下去。你来到一道旋转栅栏门前。你心不在焉地付了一小笔钱。你继续往前走。你看到一堵矮墙。你能指望在矮墙后面看到什么呢?肯定不是里面有两头庞大的印度犀牛的浅坑。但你发现的就是这个。当你转过头去时,你看见了一直在那儿的大象,它太大了,刚才你都没注意到它。你意识到浮在池水里的是河马。你看得越多,看到的便越多。你现在是在动物园城里!

在搬到本地治里之前,父亲在马德拉斯经营一家旅馆。对动物的持久兴趣使他转向了经营动物园这一行。也许你认为从经营旅馆到经营动物园是一个自然的转变。并非如此。在很多方面,经营动物园都是旅馆经营者最糟糕的噩梦。想想吧:客人从不离开自己的房间;它们不仅需要住处,而且需要全食宿;它们不停地接待客人,其中有些客人吵吵嚷嚷,不守规矩。你得等到它们到所谓的阳台上散步时才能打扫房间,然后得等到它们对外面的景色感到厌烦了,回到房间时,才能打扫阳台;有很多清扫工作要做,因为这些客人就像醉鬼一样不讲卫生。每一位客人都对自己的饮食十分挑剔,不停地抱怨菜上得太慢,而且从来、从来不给小费。坦白地说,有很多客人性行为异常,不是可怕地压抑,易于爆发疯狂的淫乱,就是公开地堕落,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它们都经常以极端肆无忌惮的自由性行为和乱伦行为冒犯管理者。你会欢迎这样的客人到你的酒店去吗?本地治里动物园给桑托什·帕特尔先生—动物园创建人、拥有者、园长、53名员工的头和我的父亲—带来了些许快乐和许多令人头疼的麻烦。

对我来说,那里是人间天堂。在动物园长大的经历给我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我生活得像一位王子。哪一位土邦主的儿子有如此广阔的郁郁葱葱的场地可以玩耍?哪一座宫殿有如此多的野生动物?我童年时代的闹钟是一群狮子。它们不是瑞士钟,但是每天早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它们一定会大声吼叫。早餐被吼猴、鹩哥和摩鹿加群岛凤头鹦鹉的尖声鸣叫和大声叫喊打断。我离家去上学时,和蔼地注视着我的不仅有母亲,还有眼睛亮晶晶的水獭,高大结实的美洲野牛和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的猩猩。我从几棵树下跑过时得抬起头来,否则孔雀就可能排泄在我身上。最好从栖息着大群狐蝠的树下走过;一大清早,那里唯一的攻击就是蝙蝠刺耳的吱吱吱叽叽叽的叫声。在出去的路上,我也许会在陆栖小动物饲养箱旁边停下来,看看那些有着明亮光泽的青蛙,闪着非常、非常鲜艳的绿色,或是黄色和深蓝色,或是棕色和淡绿色。或者,也许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的是鸟儿:粉红色鹳鸟或是黑天鹅或是有一只肉垂的食火鸡,或是小一些的鸟,银色钻石鸠、好望角彩椋、桃红色脸的情侣鹦鹉、黑冠锥尾鹦鹉、橘黄色胸脯的长尾小鹦鹉。大象、海豹、大型猫科动物或熊不大可能已经起来活动了,但是狒狒、猕猴、白眉猴、长臂猿、鹿、貘、美洲驼、长颈鹿和獴都起得早。每天早晨,在走出大门之前,我都会有一个既平常又难忘的印象:海龟堆得像一座金字塔;山魈口鼻的颜色仿佛一道彩虹;长颈鹿威严地沉默着;河马张开肥肥的黄色的嘴;金刚鹦鹉嘴脚并用地在爬金属丝围栏;鲸头鹳拍打着长嘴,仿佛在向人问好;骆驼脸上一副老态龙钟的好色的表情。所有这些财富都是我在匆匆忙忙去学校的时候迅速拥有的。放学后我才从容地发现,大象搜你的衣服,友好地希望找到里面藏着的坚果,或者猩猩在你的头发里翻找虱蝇做零食,发现你的脑袋是个空空如也的食品室时失望地呼哧呼哧直喘气,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真希望自己能够传达海豹滑进水里或蛛猴从一个地方荡到另一个地方或狮子仅仅转过头那一瞬间的动作的完美。但是语言在这里无能为力。如果你想感受这一切,最好在心里想象。

在动物园里和在大自然中一样,观赏动物的最佳时机是日出和日落的时候。那时大多数动物都活跃起来。它们起身离开栖息处,悄悄来到水边。它们展示自己的服饰。它们放声歌唱。它们互相面对,举行仪式。善于观察的眼睛和善于倾听的耳朵得到的回报是巨大的。我数不清自己花了多少个小时,静静地观看这些给我们的行星增光的非常别具一格的多种多样的生命形式。这一切是如此地鲜艳、响亮、神秘又优美,让人丧失了所有的知觉。

我所听到的关于动物园的荒唐说法与关于上帝和宗教的荒唐说法一样多。好心但有误解的人们以为生活在野生环境下的动物是“快乐的”,因为它们是“自由的”。这些人通常想到的是大型的漂亮的食肉动物,例如狮子或猎豹(很少有人会抬举牛羚或土豚的生活)。他们想象这只野生动物在吃了虔诚地接受自己命运的猎物之后,在热带稀树草原上闲逛,散步消食,或者在吃得过多之后去跑步健美,以保持苗条身材。他们想象这只动物骄傲而温柔地照顾自己的后代,全家在树枝上观赏日落,发出快乐的叹息。他们想象野生动物的生活简单、高贵、充满意义。后来它被邪恶的人捉住了,扔进了狭小的监牢。它的“快乐”被击得粉碎。它深深地渴望“自由”,用尽一切方法逃跑。由于被剥夺“自由”的时间太久了,这只动物成了自己的影子,它的精神垮了。有些人就是这么想象的。

事情并不是这样。

野生环境中的动物生活在一个有很多恐惧却只有很少食物,需要不断保卫地盘,只能永远忍受寄生虫的环境中。在一个无情的等级严格的群体中,它们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必要,被迫如此。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由的意义何在?实际上,野生环境中的动物无论在空间上、时间上,还是在个体关系上都不自由。在理论上—也就是说,作为一种简单的实际可能性—动物可以收拾东西离开,藐视它这个物种认为合适的一切群体准则和界限。但是这样的事情比在我们人类成员身上更不可能发生,比如一个有着所有常见的联系—与家庭、朋友、社会的联系—的店主,他不可能丢下一切,只带着口袋里的零钱和身上的衣服就从自己的生活里走开。如果一个人,最大胆、最聪明的生物,不可能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所有人都不认识他,他也不依赖于任何人,那么为什么性情保守得多的动物会这么做呢?动物就是如此,保守,甚至可以说极端保守。最微小的变化也会让它们心烦意乱。它们希望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事物丝毫不变。意外的事物令它们十分不快。你在它们的空间关系上能看到这一点。无论是在动物园里还是在野生环境中,动物在它的空间里的居住方式和棋子在棋盘上移动的方式一样—意味深长。一条蜥蜴或一头熊或一只鹿所在的位置不比棋盘上的马所在的位置有更多的巧合,或更多的“自由”。两者的位置都说明了方式和目的。在野生环境中,一季又一季,动物因为同样迫切的原因,每次都走同样的小路。在动物园里,如果一只动物没有在惯常的时间以固定的姿势出现在平常的地点,那么这就说明有问题了。也许这只是对环境中一个微小变化的反应。饲养员留在外面的卷起来的水管让它感到了威胁。一个水坑刚刚形成,让它感到紧张。一架梯子投下了阴影。但是这也可能说明更多的问题。最糟糕的是,这可能是动物园园长最担忧的:这是一个症状,是麻烦即将来临的预告,是检查粪便、盘问饲养员、召来兽医的原因。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只鹳没有站在它平常站的地方!

但是让我花一点儿时间只对这个问题的一个方面继续进行阐述吧。

如果你到一户人家去,把前门踢开,把住在里面的人赶到大街上去,说:“去吧!你们自由了!像小鸟一样自由!去吧!去吧!”你以为他们会高兴得又叫又跳吗?他们不会。小鸟并不自由。你刚刚赶走的人会气急败坏地说:“你有什么权力把我们扔出去?这是我们的家。我们是这里的主人。我们在这儿住了很多年了。我们这就叫警察,你这个流氓。”

我们不是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吗?动物肯定就是这么感觉的。动物的地盘意识很强。这是它们大脑的关键所在。只有熟悉的地盘才能让它们完成野生环境中两件需要不断去做的极其重要的事情:躲避敌人以及获取食物和水。符合生物学原理的动物园里的场地—无论是笼子、兽栏、四周有深沟的小岛、围栏、陆栖小动物饲养箱、大型鸟舍还是水族馆—只是另一个地盘,只不过大小和与人类地盘的靠近程度有所不同。这个地盘比大自然中的地盘小得多,这是合情合理的。野生环境中的地盘很大,这不是出于喜好,而是出于必要。在动物园里,我们为动物所做的就是我们在家里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我们把在野生环境中分散在各处的东西集中到一个小地方来。以前洞穴在这里,小河在那边,狩猎场在一英里以外,瞭望台在狩猎场旁边,浆果还在别的地方—所有这些都要受到狮子、蛇、蚂蚁、水蛭和毒藤蔓的侵扰—而现在河水从近在手边的龙头里流出来,我们可以在睡觉的地方旁边洗澡,我们可以在烧饭的地方吃饭,我们可以把所有这些起保护作用的墙围起来,让里面保持干净和温暖。一座房子就是一个缩小了的地盘,在那里,我们的基本需要可以在附近安全地得到满足。一座合理的动物园就相当于动物的房子(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没有每一处人类住所都有的火炉或类似的东西)。动物发现这里有它需要的所有地方—瞭望台,休息、进食、饮水、洗澡、梳毛的地方,等等—而且发现不必去捕猎,一星期六天都会有食物出现,它便会像在野生环境中将一个新地方据为己有一样占据它在动物园里的地方,仔细察看这个地方,用它这个物种常用的方式,也许是撒尿,把这个地方划归己有。一旦完成了这个乔迁仪式,安顿了下来,动物便不会感觉自己像紧张的房客,更不会感觉自己像囚徒,而会感到自己是土地的拥有者,它会像在野生环境中的地盘上一样在它自己的场地上活动,包括在地盘受到侵犯时竭尽全力地保卫它。从主观上看,对于一只动物来说,这样的场地不比野生环境中的条件好,也不比野生环境中的条件差;只要能满足动物的需要,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造的地盘都仅仅是一个客观情况,一个已知事实,就像豹子身上的斑点。你甚至可以说,如果动物能凭智慧作出判断,它一定会选择住在动物园里,因为动物园和野生环境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没有寄生虫和敌人,有充足的食物,而后者却有很多寄生虫和敌人,还缺少食物。你自己想想吧。你是愿意住在豪华旅馆里,享受免费客房服务,可以随便看医生,还是愿意无家可归,没有一个照顾你的人?但是动物没有这样的识别能力。它们在自己本性的范围内,靠自己有的东西凑合着过。

一座好动物园是一个充满了细心设计的巧合的地方:就在动物用尿或其他分泌物对我们说“别进来”的地方,我们用障碍物对它说:“别出来!”在这样的和平外交条件下,所有动物都很满意,我们也可以放松自己,互相看看了。

文献里可以找到很多动物能逃跑但没有逃,或者逃跑了又回来的例子。有这样一个例子,一只黑猩猩的笼门没有上锁,门开了。黑猩猩越来越焦虑,它开始尖声叫喊,一次又一次猛地把门关上。每次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当当声。最后饲养员被一位游客提醒,急忙去采取了补救措施。一座欧洲动物园里的一群狍在大门开着的时候走出了围栏。因为受了游客的惊吓,它们逃进了附近的森林。那里有一群野生狍,还可以养活更多的狍。尽管如此,动物园里的狍还是很快回到了围栏里。在另一座动物园里,一个工人大清早扛着木板正朝工作地点走去,他惊恐地发现清晨的薄雾中出现了一头熊,正迈着自信的步子径直朝他走来。那个人丢下木板逃命去了。动物园的工作人员立即开始寻找逃跑的熊。他们发现它回到了围栏里,它是像爬出去时那样从一棵倒下的树上爬进去的。有人认为是木板掉在地上的声音让它受了惊吓。

但是我不想坚持。我并不是要为动物园辩护。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把所有动物园都关闭(让我们希望仅剩的野生动物能在仅剩的自然环境中生存下去吧)。我知道动物园已经不被人们喜欢。宗教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关于自由的某些错误观念使两者都遭了殃。

本地治里动物园已经不再存在。它的兽栏已经被填平,笼子已经被拆掉。我现在要去四处走走看看,只能在它存在的唯一地方,在我的记忆里。

5

我有了名字,可是关于我的名字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如果你叫鲍勃,没有人会问你:“怎么拼?”叫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就不一样了。

有人以为我的名字是P.辛格 ,而我是锡克教徒,于是他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戴包头巾。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蒙特利尔。有一天晚上,订比萨饼的事落到了我头上。我无法忍受另一个说法语的人放声嘲笑我的名字,因此当接电话的人问“请问你叫什么?”时,我说“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吗?”半个小时后,比萨饼送到了,是给“李乔·德曼”的。

的确,我们遇见的人可能改变我们,有时改变如此深刻,在那之后,我们成了完全不同的人,甚至我们的名字都不一样了。注意西蒙也叫彼得,马太也叫利未,拿但业也叫巴多罗买,犹大(并非加略人犹大)又名达太,西面被叫做尼结,扫罗成为保罗。

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我的罗马士兵站在校园里。我刚到学校。他看见了我,一道邪恶的天才之光照亮了他愚钝的大脑。他抬起胳膊,指着我叫道:“是排泄哩 ·帕特尔!”

所有人都立刻大笑起来。我们鱼贯走进教室时,笑声停止了。我头戴荆棘冠,最后一个走进去。

孩子的无情对谁都不是新闻。没有人煽动,没有人要求,这几个字随风飘过校园,传进我耳朵里:“排泄哩在哪里?我得走了。”或者:“你正面对着墙,你在排泄呢?”或者类似的话。我会一动不动,或者相反,继续做自己的事,假装没有听见。声音会消失,但伤害却留了下来,像小便蒸发后留下的气味。

老师也开始这么做,是天太热的原因。随着一天的时间渐渐地过去,早晨还像一片绿洲一样紧凑的地理课开始像塔尔沙漠一样拉长了;一天刚开始的时候如此充满活力的历史课变得干巴巴灰蒙蒙的;最初如此精确的数学课变得糊里糊涂。老师们下午疲惫不堪,用手帕擦着额头和颈背,他们并不是想伤害我的感情,也不是想让大家发笑,但是甚至他们也忘记了我的名字所能激发的独特联想,很不体面地将它扭曲了。从几乎难以察觉的语调变化中我能听出来。好像他们的舌头是赶着野马的驾车人。他们能勉强发出第一个音节,但是最后,天太热了,他们对口喷白沫的战马失去了控制,不再能勒住缰绳让马走过第二个音节,而是不顾一切地向下冲到了第三个音节,下一次再叫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味儿。我会举起手来回答问题,老师点名让我回答时会说:“排泄哩,你说。”通常老师意识不到他刚才叫了我什么。他会疲惫地看我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说出答案。有时候全班似乎像他一样被炎热打倒了,对此也没有反应。没有一声窃笑或一个微笑,但我总是能听见那含糊的声音。

在圣约瑟学校的最后一年,我感到自己就像在麦加遭受迫害的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但是就像他准备逃往麦地那,准备进行标志着穆斯林纪元开始的逃亡一样,我也在计划自己的逃亡,在为自己计划一个新的开始。

在圣约瑟学校毕业之后,我进了小修院 ,那是本地治里最好的一所说英语的中学。拉维已经在那儿了。像所有弟弟一样,我会因为追随一个受到大家喜爱的兄长的足迹而感到痛苦。在小修院他是同龄人中的运动员,一个令人生畏的投球手和有力的击球员,城里最好的板球队,我们自己的卡皮尔·德福 的队长。我是个游泳健将,这一点并没有惊起什么波澜;似乎人性的法则便是如此,生活在海边的人觉得游泳健将可疑,就像生活在山里的人觉得登山健将可疑一样。但是跟随某个人的影子,这并不是我要的逃亡,尽管除了“排泄哩”我愿意叫任何名字,哪怕“拉维的弟弟”也行。我有比这更好的计划。

第一天上学,在第一堂课上,我便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了。我周围还有其他圣约瑟的校友。和所有新课一样,那堂课也是从报名字开始的。我们按照碰巧坐的位子的顺序在座位上报出自己的名字。

“库马尔。”加纳帕蒂·库马尔说。

“维平·纳特。”维平·纳特说。

“沙姆舒尔·胡达。”沙姆舒尔·胡达说。

“彼得·达马拉杰。”彼得·达马拉杰说。

每个名字报出来之后,老师都会在名册上把这个名字勾掉,并且很快地看那个学生一眼,以帮助自己记住他。

“阿吉特·贾得桑。”阿吉特·贾得桑说,离我还有四张桌子。

“萨帕特·萨罗贾。”萨帕特·萨罗贾说,还有三张桌子。

“斯坦利·库马尔。”斯坦利·库马尔说,还有两张桌子。

“西尔维斯特·纳维恩。”西尔维斯特·纳维恩说,他就在我前面。

轮到我了。是解决这个讨厌问题的时候了。麦地那,我来了。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匆匆朝黑板走去。老师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我已经拿起一支粉笔,边说边在黑板上写道:

我的名字叫

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

大家都叫我

—我在名字前面两个字母下面画了两道线—

·帕特尔

另外我又加上了

π =3.14

然后我画了一个大圆圈,又画了一条直径,把圆一分为二,以此让大家想起几何初级课程。

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盯着黑板。我屏住了呼吸。接着他说:“很好,派。坐下。下次离开座位之前要征求老师的同意。”

“是,老师。”

他把我的名字勾掉了。然后看着下一个男孩子。

“曼苏尔·阿哈迈德。”曼苏尔·阿哈迈德说。

我得救了。

“戈坦姆·萨尔瓦拉吉。” 戈坦姆·萨尔瓦拉吉说。

我能呼吸了。

“阿伦·安奈吉。” 阿伦·安奈吉说。

一个新的开始。

我对每个老师都重复这个表演。重复很重要,不仅在训练动物时是这样,在训练人时也是如此。在一个姓名平常的男孩子和下一个姓名平常的男孩子之间,我冲上前去,用鲜艳的色彩,有时还有粉笔写在黑板上发出的可怕的刺耳声音,来装饰我重生的细节。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男孩子们开始像唱歌一样跟着我一起说,我一边在正确的音符下面画线,一边迅速吸一口气,这时声音渐强,达到了高潮,我的新名字被演奏得如此激动人心,任何唱诗班指挥都会感到高兴的。有几个男孩子还接着低声地急迫地喊:“三!点!一!四!”同时我尽快地写着,用将圆一分为二的动作结束了合唱,因为用力太猛了,碎掉的粉笔飞了出去。

每次有机会我都举手,那天我举手时,老师给了我用一个音节报出名字的权利,这个音节在我听来就像音乐一样优美。学生们也这么叫我。甚至圣约瑟的淘气鬼们。事实上,这个名字流行起来。一点不错,我们国家人人都是有志气的工程师:很快就有一个叫欧普拉卡什的男孩开始叫自己欧米茄(Omega),还有一个假装是尤普赛伦(Upsilon),过了一阵子又有了一个迦玛(Gamma),一个兰姆达(Lambda)和一个德尔塔(Delta)。但是在小修院,我的名字是第一个也是叫得最长久的一个希腊字母。甚至我哥哥,板球队的队长,学生崇拜的偶像,也表示认可了。第二个星期,他把我拉到了一边。

“我听说你有个外号,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我没有说话。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嘲讽,要来的总是要来的,躲也躲不掉。

“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黄色。”

黄色?我朝四周看了看。不能让任何人听见他要说的话,尤其是他的跟班。“拉维,你是什么意思?”我低声说。

“我没意见,弟弟。什么都比‘排泄哩’好。甚至‘柠檬派’。”

他边急急忙忙地走开边笑着说:“你的脸有点儿红了。”

但是他保持了沉默。

于是,在那个像一间盖着波纹铁屋顶的棚屋的希腊字母里,在那个科学家试图用来理解宇宙的难以表述的无理数里,我找到了避难所。

6

他是个高明的厨师。他那暖气开得太足的家里总是飘散着某种美味佳肴的气味。他放调味品的架子就像一家药店。当他打开冰箱或碗橱的时候,那里面有很多商标名称都是我不认识的。我甚至不知道那些名称是哪一个国家的语言。我们是在印度。但是他的西式菜肴同样烧得很好。他给我做了我所尝过的最有滋味然而又是最清淡的通心粉和奶酪。他做的墨西哥煎玉米卷会让全墨西哥都羡慕的。

我还注意到一件事:他的几只碗橱都塞得满满的。在每一扇橱门后面,在每一层架子上,整整齐齐地堆着像山一样高的罐子和盒子。食物储备足够度过列宁格勒包围战。

7

我很幸运,年轻的时候遇到了几位好老师,这些男女老师走进我黑暗的头脑,划亮了一根火柴。其中一位老师就是萨蒂什·库马尔先生,他是我在小修院的生物老师,也是个活跃的共产主义者,总是希望泰米尔纳德能停止选举电影明星,而走喀拉拉邦的道路。他的长相十分奇特。他光秃秃的头顶是尖的,却长着我所见过的最让人难忘的双下巴,窄窄的肩膀陡然让位于像一座山一样巨大的肚子,只是这座山是立在空中的,因为它戛然而止,垂直消失在裤子里。让我苦恼的是,他那两条细棍子一样的腿是怎么支撑住上面的重量的,但它们撑住了,尽管有时候移动的样子令人惊奇,好像他的膝盖能向任何方向弯曲。他的身体是由几何图形构成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大一小两个三角形放在两条平行线上。但他却是个有机体,实际上很像一个大瘤,一根根黑毛像小树枝一样从耳朵里伸出来。他很和善,笑起来时整个三角形脑袋似乎都洋溢着笑意。

库马尔先生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公开承认自己是无神论者的人。我不是在课堂上,而是在动物园里发现这一点的。他是动物园的常客,每一张标签和标签上的描述性简介他都读,每一只他所看见的动物他都表示赞许。对他来说,每一只动物都是逻辑学和力学的胜利,整个大自然就是对科学的绝妙解释。在他听来,当一只动物有了交配的欲望时,它想起遗传学之父,于是说“格累戈尔·孟德尔”,在显示本领时说的是自然选择之父“查尔斯·达尔文”,而我们以为的咩咩声、咕噜声、嘶嘶声、鼓鼻声、咆哮声、吼叫声、号叫声、叽叽声和尖叫声仅仅是外国人的浓重口音。库马尔先生参观动物园是为了把握宇宙的脉搏,他那听诊器般的大脑总是向他证实,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就是秩序。他离开动物园时感到科学精神振奋。

第一次看见他的三角形身体在动物园里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来走去时,我很害羞,不敢靠近他。尽管我喜欢他这位老师,但他毕竟是拥有权力的人物,而我,是个臣民。我有点儿怕他。我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看着他。他刚刚来到犀牛栏前。因为那几只山羊,这两头印度犀牛在动物园非常引人注目。犀牛是群居动物,当年幼的野生雄性犀牛皮克来的时候,他表现出正在经受孤独的折磨的迹象,吃得越来越少。作为权宜之计,在寻找雌性犀牛的同时,父亲想看看皮克是否能够习惯和山羊一起生活。如果这能行,就能拯救一头珍稀动物。如果不行,那只是牺牲几只山羊而已。这个做法获得了极大成功。皮克和那群山羊变得难舍难分,甚至萨咪特来后也是如此。现在,犀牛洗澡时,山羊就围成一圈站在泥潭旁边,当山羊在角落进食时,皮克和萨咪特就像卫兵一样站在它们旁边。这样的生活安排很受游客欢迎。

库马尔先生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他微微一笑,一只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挥了挥,示意我过去。

“你好,派。”他说。

“你好,先生。你能到动物园来真好。”

“我常来。可以说这是我的庙宇。这很有意思……”他指着兽栏。“如果我们的政治家们也像这些山羊和犀牛一样,我们的国家就不会有那么多问题了。不幸的是,我们的首相有着犀牛的铠甲,却没有它的见识。”

我对政治了解得不多。父亲和母亲经常抱怨甘地夫人,但这对我几乎毫无意义。她住在遥远的北方,不在动物园里也不在本地治里。但我感到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

“宗教会拯救我们的。”我说。从我记事时起,宗教就一直与我的心十分贴近。

“宗教?”库马尔先生咧大了嘴笑起来。“我不相信宗教。宗教是黑暗。”

黑暗?我糊涂了。我想,宗教绝不可能是黑暗。宗教是光明。他是在考验我吗?他说“宗教是黑暗”,是不是像他有时候在课堂上说诸如“哺乳动物都会下蛋”之类的话,看看有没有人会纠正他?(“只有鸭嘴兽,先生。”)

“对现实做科学以外的其他解释是毫无根据的,相信我们感觉经验以外的任何事物是没有正当理由的。清晰的思维,对细节的密切关注,再加上一点点科学知识,就可以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宗教是迷信的瞎扯。上帝并不存在。”

他是那么说的吗?还是我记得的是后来的无神论者的话?不管怎样,是诸如此类的话。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

“为什么要忍受黑暗呢?只要我们注意看,就会看到一切就在这儿,如此地清晰。”

他正指着皮克。虽然我非常欣赏皮克,但从来没有把一头犀牛想成是一只电灯泡。

他又说话了。“有人说上帝在1947年“印巴分治”期间死了。他可能在1971年战争期间死了。或者也许他昨天在本地治里一家孤儿院里死了。有些人就是那么说的,派。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整天躺在床上,遭受着小儿麻痹症的折磨。每天我都问自己:‘上帝在哪里?上帝在哪里?上帝在哪里?’上帝一直没有来。救我的不是上帝,而是医药。理性是我的先知,它告诉我就像手表会停一样,我们也会死。生命结束了。如果表走得不准,我们必须修理它,就在这儿,就在现在。总有一天我们会控制生产方式,地球上就会有公平了。”

这番话让我有点儿受不了。语调是对的—深情而勇敢—但是细节似乎冷酷严峻。我什么也没说。并不是害怕触怒库马尔先生。我更害怕他随口说的几句话可能会毁掉我热爱的某样东西。要是他的话对我产生的效果就像小儿麻痹症一样怎么办?那一定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疾病,如果它能杀死一个人心中的上帝。

他走开了,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平稳的地面在他脚下仿佛成了汹涌的大海。“不要忘了星期二的考试。好好用功吧,三点一四!”

“是,库马尔先生。”

他成了我在小修院最喜欢的老师和我在多伦多大学学习动物学的原因。我感到和他有一种亲缘关系。我第一次知道了无神论者也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有着不同的信仰,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说明了自己的信仰。像我一样,理性引导他们走多远他们便走多远—然后便跳跃起来。

老实说,让我生气的不是无神论者,而是不可知论者。有一段时间怀疑是有用的。我们都必须经过客西马尼园 。如果耶稣心存怀疑,那么我们一定也是如此。如果耶稣整整一夜都在痛苦地祈祷,如果他在十字架上大声叫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抛弃了我?”那么我们肯定也可以怀疑。但是我们必须继续向前。选择怀疑作为生活哲学就像选择静止作为交通方式。

8

我们这一行通常说动物园里最危险的动物就是人。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人类过度的掠夺使整座星球都成了我们的猎物。更具体地说,我们想到的是这么一些人,他们给水獭喂鱼钩,给熊喂剃须刀,给大象喂里面有小钉子的苹果,给动物喂各种五金制品:圆珠笔、回形针、安全别针、橡皮筋、梳子、咖啡勺、马蹄铁、碎玻璃片、戒指、胸针和其他珠宝(而且不只是便宜的塑料手镯,也有黄金婚戒)、吸管、塑料刀具、乒乓球、网球,等等。讣告上由于被人喂了异物而死亡的动物园里的动物包括长颈鹿、野牛、鹳、美洲驼、鸵鸟、海豹、海狮、大型猫科动物、熊、骆驼、大象、猴子以及几乎所有种类的鹿、反刍动物和燕雀。动物饲养员都知道哥利亚之死;他是一头雄海象,一头重达两吨的庞大的珍贵野兽,是他所在的欧洲动物园的明星,受到所有游客的喜爱。他在吃了一个人喂他的破啤酒瓶之后死于内出血。

这样的残忍常常更加主动、直接。文献记载了动物园里的动物遭受各种折磨的报告:一只鲸头鹳在嘴被一把锤子砸烂以后死于休克;一头雄性麋鹿在一名游客的刀下失去了胡须和一块食指大小的肉(这头鹿六个月后被毒死);一只猴子伸手去拿递给它的坚果时被弄断了胳膊;一头鹿的角遭到了钢锯的袭击;一匹斑马被剑刺中;还有用其他东西,包括手杖、雨伞、发夹、缝衣针、剪刀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对其他动物进行的攻击,目的通常是要挖出一只眼睛,或者伤害性器官。动物也会被投毒。还有一些丑行甚至更加下流,离奇:手淫者在猴子、驴子和小鸟面前干得大汗淋漓;一个宗教狂热者割下了一条蛇的头;一个疯子喜欢上了在驼鹿嘴里小便。

在本地治里,我们相对幸运一些。我们没有不断攻击欧洲和美洲动物园的虐待狂。尽管如此,我们的金色刺豚鼠还是不见了,父亲怀疑是被人偷去吃掉了。各种鸟—雉鸡、孔雀、金刚鹦鹉—在贪图它们美丽的人手里丢了羽毛。我们曾经抓住一个拿着一把刀爬进鼷鹿圈的人;他说他要惩罚邪恶的罗波那 (他在《罗摩衍那》里变成鹿,绑架了罗摩的配偶悉多)。还有一个人在偷一条眼镜蛇时被当场捉住。他是个耍蛇人,自己的蛇死了。他和蛇都得救了:眼镜蛇不用去过受奴役的生活,忍受糟糕的音乐,而人则避免了可能被蛇咬到的那致命的一口。有时我们得对付扔石头的人,他们认为动物太平静了,想要得到反应。有一位女士的纱丽 被一头狮子抓住了。在极度尴尬和死亡之间她选择了前者,像一只玩具转线盘一样打着转。事实是,这甚至不是个意外。她向前凑过身子,把手伸进笼子里,在狮子面前晃动着纱丽的一端,这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们一直没弄明白。她没有受伤;很多被这一情景吸引的人来帮她。她红着脸对父亲作出的解释是:“谁听说过狮子吃棉纱丽?我以为狮子是食肉动物呢。”最大的麻烦制造者是那些给动物喂食的人。尽管我们很警惕,动物园的兽医阿塔尔医生还是能根据有消化问题的动物数量来判断哪一天是动物园游客最多的一天。他把由于吃了太多的碳水化合物,尤其是太多的糖,而得的肠炎和胃炎叫做“美味炎”。有时候我们希望人们只喂甜食。人们有一种看法,认为动物可以吃任何东西,却不会有健康问题。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的一只懒熊吃了一个人给它的腐烂的鱼以后因为肠子大出血而病得很严重,而那个人却相信自己是在做好事。

就在售票处旁边,父亲用鲜红的字在墙上写道: 你们知道动物园里最危险的动物是什么吗? 一支箭头指向一道小小的帘子。有那么多只急切好奇的手去拉开帘子,我们不得不定期更换帘子。帘子后面是一面镜子。

但是我付出了代价,了解到父亲相信还有一种动物甚至比我们更加危险,而且这种动物非常常见,在每一座大陆上,每一处栖息地都有:可怕的物种Animalus anthropomorphicus ,即人眼里的动物。我们都遇见过这种动物,也许甚至还养过一只。这是一种“漂亮”“友好”“可爱”“忠诚”“快乐”“善解人意”的动物。这些动物埋伏在每一家玩具店和儿童动物园里,关于它们的故事数也数不清。它们是那些“邪恶”、“嗜血”、“堕落”的动物的补充,后者燃起了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疯子的怒火,他们用手杖和雨伞对它们发泄怨恨。在两种情况下,我们都在看一只动物时看到了一面镜子。痴迷于把我们自己置于一切的中心,这不仅是神学家的灾祸,也是动物学家的灾祸。

动物就是动物,无论是在本质上还是在实际上都与我们迥然不同,我两次得到这一教训:一次从父亲那里,一次从理查德·帕克那里。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正安静地独自玩耍。父亲叫我们了。

“孩子们,到这儿来。”

出了什么事了。他的语调在我脑子里拉响了一只小警钟。我迅速回顾了一遍自己的良心。它是清白的。拉维肯定又闯祸了。我不知道这次他做了什么。我走进起居室。母亲在那儿。这很不寻常。教训孩子和照料动物通常都是由父亲去做的。拉维最后一个进来,他那张罪犯的脸上写满了过失。

“拉维,派西尼,今天我要给你们上非常重要的一课。”

“噢,真的吗,这有必要吗?”母亲打断他说。她的脸红了。

我倒吸了一口气。如果平常如此沉着、如此镇静的母亲现在却如此担心,甚至不安,那就意味着我们有大麻烦了。我和拉维交换了一下眼神。

“是的,有必要,”父亲生气地说,“这很可能救他们的命。”

救我们的命!现在我脑子里拉响的不是小警钟—而是大警钟,就像我们听见的从离动物园不远的耶稣圣心堂传来的钟声一样响。

“但是派西尼呢?他只有八岁。”母亲坚持说。

“最让我担心的就是他。”

“我没犯错!”我脱口叫道,“是拉维的错,不管是什么事。是他干的!”

“什么?”拉维说,“我什么错也没犯。”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嘘!”父亲举起手说。他看着母亲。“吉塔,你看见派西尼了。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喜欢到处乱跑,探头探脑。”

我?到处乱跑?探头探脑?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为我辩护啊,母亲,为我辩护啊,我在心里祈求道。但她只是叹口气,点了点头,表示这件可怕的事情可以继续下去了。

“跟我来。”父亲说。

我们出发了,就像罪犯走向刑场。

我们离开家,穿过大门,走进动物园。时间还早,动物园还没有对游客开放。我看见西塔拉姆,他是照管猩猩的,是我最喜欢的饲养员。他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们走过去。我们走过小鸟、熊、猿猴、猴子、有蹄类动物、陆栖小动物、犀牛、大象和长颈鹿的笼子。

我们来到大型猫科动物—我们的老虎、狮子和豹子—的笼前。他们的饲养员巴布正等着我们。我们走过去,沿着小路朝笼子走去,他打开了通向猫科动物笼舍的门,笼舍在一座周围有深沟的小岛上。我们走了进去。那是一座很大的光线昏暗的水泥洞穴,洞是圆形的,温暖潮湿,闻上去有猫尿的气味。周围全是用很粗的绿色铁栏杆分隔开来的高大的笼子。一束发黄的光线透过天窗照射下来。透过笼子出口,我们可以看见周围小岛上的植物,上面洒满了阳光。笼子都是空的,只有一只除外:玛赫沙,我们的孟加拉虎元老,一只体重550磅的瘦长、笨拙的动物被关在了里面。我们一跨进去,他就跳跃着朝笼子栏杆跑过来,发出洪亮的嗥叫声,耳朵紧贴着脑袋,圆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巴布。叫声那么响亮、那么凶猛,仿佛把整座笼舍都震动了。我的膝盖开始哆嗦起来。我紧挨着母亲。她也在发抖。父亲甚至似乎也停顿了一下,稳住自己。只有巴布对突然爆发的叫声和像钻头一样直刺向他的灼热的目光无动于衷。根据经验,他对铁栏杆很信任。玛赫沙开始在笼子有限的空间里走来走去。

父亲转身面对我们。“这是什么动物?”他吼道,声音盖过了玛赫沙的嗥叫。

“是老虎。”拉维和我异口同声地回答,顺从地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老虎危险吗?”

“是的,父亲,老虎危险。”

“老虎非常危险,”父亲叫道,“我想要你们明白,你们永远—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碰老虎,不要摸老虎,不要把手伸进笼子里,甚至不要靠近笼子。明白吗?拉维?”

拉维用力地点点头。

“派西尼?”

我更加用力地点点头。

他一直看着我。

我点头那么用力,脖子竟然没有断,头没有掉到地上,真是奇怪。

我要为自己辩护,尽管我也许把动物人格化,直到它们能说流利的英语,雉鸡用傲慢的英国口音抱怨茶是凉的,狒狒用美国歹徒带有威胁的平板语调计划抢劫银行后如何逃走,但我一直都知道这是幻想。我在想象中故意给野生动物披上驯服的家养动物的外衣。但我从没有在我的玩伴的真正本性方面欺骗自己。我到处乱探的头脑还不至于那么不明智。我不知道父亲的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竟会认为他的小儿子渴望进入一只拥有凶猛食肉动物的笼子。但是无论他的奇怪担忧从何而来—父亲的确是个好担忧的人—显然他已下定决心就在那天早晨消除担忧。

“我要让你们看看老虎有多危险,”他接着说,“我想要你们一辈子记住这堂课。”

他转向巴布,点点头。巴布离开了。玛赫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甚至没有离开他消失的那扇门。几秒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被捆住了脚的山羊。母亲从身后紧紧抓住了我。玛赫沙的嗥叫声变成了从深深的喉咙里发出的吼叫声。

巴布打开锁,打开门,走进去,关上门,锁上老虎笼旁边的一个笼子。栏杆和活板门把两个笼子分开。玛赫沙立刻冲向隔离栏杆,开始用爪子抓栏杆。除了吼叫,他现在又发出爆炸般的间歇的呜呜声。巴布把山羊放在了地上;山羊的侧腹剧烈起伏着,舌头从嘴里伸出来,眼珠像球一样转动着。他给它的腿松了绑。山羊站了起来。巴布和进去时一样小心翼翼地离开了笼子。笼子有两层,一层和我们站的地面平齐,另一层在后面,高出大约三英尺,通向外面的小岛。山羊慌慌张张地爬上了第二层。玛赫沙现在已经不关心巴布了,他在笼子里也跳上了第二层,动作优美流畅、毫不费力。他蹲下来,一动不动地待着,只有慢慢动着的尾巴显示他很紧张。

巴布走到两个笼子之间的活板门前,开始把门拉开。因为想到自己就要得到满足,玛赫沙不叫了。那一刻我听见了两个声音:父亲一边严厉地看着一边说“永远不要忘记这一课”的声音;山羊的咩咩叫声。它一定一直在叫,只是我们刚才听不见。

我能感到母亲的手按在我怦怦直跳的心上。

活板门发出刺耳的声音。玛赫沙极度兴奋—他看上去似乎就要穿过栏杆冲出去了。他似乎在犹豫,不知道是待在原地,那里离猎物最近,但根本抓不到;还是到下面一层去,那里离猎物远一些,但活板门就在那儿。他直立起来,又开始嗥叫。

山羊开始跳起来。它跳得高得惊人。我不知道山羊能跳这么高。但是笼子后面是又高又滑的水泥墙。

活板门突然很容易地拉开了。笼子里又安静下来。只听见咩咩的叫声和山羊的蹄子踏在地上发出的咔嗒咔嗒声。

一道混合着黑色和橘黄色的闪光从一只笼子闪进另一只笼子。

为了模拟野生环境,通常一个星期里有一天动物园不给大型猫科动物喂食。后来我们知道,父亲下令饿了玛赫沙三天。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转身扑进母亲怀里之前看见了血,还是后来用一把大刷子在记忆中抹上去的。但是我听见了。那声音足以把吃素食的我吓得六神无主。母亲匆匆把我们推了出去。我们的歇斯底里发作了。她被激怒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桑托什?他们是孩子!他们这一辈子都会受惊吓的!”

“吉塔,我的小鸟,这是为他们好。要是有一天派西尼把手从笼子栏杆伸进去摸漂亮的橘黄色毛怎么办?是山羊总比是他好,不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耳语。他看上去后悔了。他以前从不在我们面前叫她“我的小鸟”。

我们紧紧挤在她身边。他也和我们挤在一起。但是课还没有结束,虽然在那之后要温和一些。

父亲把我们领到狮子和豹子笼前。

“从前澳大利亚有个疯子,空手道黑带。他想证明自己比狮子厉害。他输了。输得很惨。早晨饲养员只发现了他的半具尸体。”

“是的,父亲。”

喜马拉雅熊和懒熊。

“这些喜欢搂搂抱抱的动物只要用爪子打你一下,你的内脏就会被挖出来,溅得满地都是。”

“是的,父亲。”

河马。

“它们能用柔软松垂的嘴把你的身体挤成一堆血淋淋的肉酱。在陆地上它们比你们跑得快。”

“是的,父亲。”

鬣狗。

“大自然最有力的嘴巴。不要以为它们是胆小鬼,只吃腐肉。它们不是胆小鬼,它们也不只吃腐肉!它们会在你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吃你。”

“是的,父亲。”

猩猩。

“力气有十个男人那么大。它们会像折断小树枝一样折断你的骨头。我知道有几只曾经是宠物,在它们还小的时候,你们和它们一起玩过。但是现在它们长大了,有了野性,难以捉摸。”

“是的,父亲。”

鸵鸟。

“看上去紧张不安,傻里傻气,是不是?听着:这是动物园里最危险的动物之一。它只要踢你一下,你的背就断了,或者你的身体就碎了。”

“是的,父亲。”

梅花鹿。

“多么漂亮啊,是不是?如果雄鹿感到有必要,它就会朝你冲过来,那些短小的鹿角会像匕首一样把你刺穿。”

“是的,父亲。”

阿拉伯骆驼。

“淌着口水的嘴咬你一口,你的一大块肉就没了。”

“是的,父亲。”

黑天鹅。

“它们的嘴会啄你的头。它们的翅膀会扇断你的胳膊。”

“是的,父亲。”

小一些的鸟。

“它们的嘴会啄穿你的手指,就像啄黄油一样。”

“是的,父亲。”

大象。

“最危险的动物。被大象杀死的饲养员和游客比被动物园任何其他动物杀死的都要多。幼象很可能把你撕碎,把你的尸体踩扁。这就是发生在欧洲一个从窗户爬进象舍的可怜的迷失的灵魂身上的事。岁数大一些的,耐心好一些的象会把你挤在墙上,或者坐在你身上。听上去很好笑?但是想想吧!”

“是的,父亲。”

“还有我们没有停下来看的动物。不要以为它们就是无害的。生命会保卫自己,无论是多么小的生命。每一种动物都很凶猛,很危险。也许它不会杀死你,但是它一定会伤害你。它会抓你咬你,你的伤口会肿起来,流脓,感染,你会发高烧,在医院里住十天。”

“是的,父亲。”

我们来到豚鼠笼前,它们是除了玛赫沙之外唯一按照父亲的命令没有被喂食的动物。前一天晚上它们没有吃食。父亲打开笼门。他从口袋里拿出一袋饲料,全部倒在地上。

“你们看见这些豚鼠了吗?”

“是的,父亲。”

这些动物一边发狂似的啃着玉米粒,一边因为虚弱而颤抖着。

“啊……”他身体前倾,捧起一只。“它们没有危险。”其他豚鼠立即四散逃开。

父亲大笑起来。他把吱吱叫的豚鼠交给我。他想轻松地结束这堂课。

豚鼠紧张地待在我怀里。那是只幼鼠。我走到笼边,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它迅速跑到了妈妈身边。这些豚鼠不危险—不会用牙齿和爪子让人流血的唯一原因是它们实际上已经被驯服了。否则,空手抓野豚鼠就像抓刀刃。

课结束了。拉维和我闷闷不乐,冷淡了父亲一个星期。母亲也不理他。经过犀牛栏的时候,我想象它们正因为失去了一个最亲爱的朋友而伤心地低垂着头呢。

但是如果你爱自己的父亲,你能怎么办呢?生活在继续,你不去碰老虎。只是现在,因为谴责拉维犯了某件他没有犯的、我未能具体指明的错,我的麻烦大了。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当他想要吓唬我的时候,就会低声对我说:“你就等着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吧。你就是下一只山羊!”

9

让动物适应人的存在是动物园管理艺术和管理科学的核心。关键目的在于缩短动物的安全距离,也就是动物希望它所察觉到的敌人与之保持的最短距离。在野生环境中,如果你在距离红鹳300码以外的地方,它便不会在意你。如果你跨过了那道界限,它便变得紧张起来。如果再靠近些,你便会引起鸟儿的逃跑反应,除非重新确定了300码的界限,或者它的心肺功能不允许它再跑下去了,否则它是不会停下来的。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安全距离,并且通过不同的方式来判断这一距离。猫科动物用眼睛看,鹿用耳朵听,熊用鼻子嗅。如果你在汽车里,长颈鹿可以允许你到离它30码远的地方,但是如果你是徒步,那么在你离它还有150码的时候,它便会跑开了。招潮在你距它10码的时候会急忙走开;吼猴在你距它20码的时候会在树枝上警觉起来;非洲水牛在你距它75码时便有反应。

缩小安全距离的工具是我们对动物的了解,我们提供的食物和栖息处,和我们给予的保护。当这一切起作用的时候,野生动物便会情绪稳定,不感到紧张,不仅待在动物园里,而且健康、长寿、安心进食、行为自然、合群,还有—最好的标志是—能够繁殖后代。我不会说我们的动物园能与圣地亚哥或多伦多或柏林或新加坡的动物园相比,但是你无法阻止一位优秀的动物园管理员发挥自己的天分。父亲是个天才。他的直觉天赋和敏锐目光弥补了正规训练的不足。他有一种本领,可以看着一只动物,猜出它有什么心事。他对自己照管的动物非常关心,作为回报,它们繁殖起来,有些繁殖得太多了。

10

然而总是有动物设法逃出动物园。最明显的例子是被养在不合适的围栏内的动物。每一只动物都有它独特的栖息地,这一点必须得到满足。如果它的围栏阳光太强烈或者太潮湿或者太空旷;如果它的栖木太高或者太暴露;如果地上沙子太多;如果树枝太少,不够做窝;如果食槽太低;如果没有足够的泥巴可以打滚—还有很多其他的如果—那么动物就不会平静。问题并不在于建造一处模仿野生环境的地方,而在于体现这些环境的本质。围栏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必须刚好合适—换句话说,在动物适应能力的范围之内。愿上天降祸于围栏糟糕的动物园吧!它们损害了动物园的名声。

另一种有逃跑倾向的动物是在完全成年后被捉住的动物;它们通常太习惯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了,无法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以适应新的环境。

但是,甚至那些在动物园出生长大,对野生环境一无所知,对围栏完全适应,在人类面前丝毫不紧张的动物也会有兴奋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促使它们设法逃跑。所有生物都有几分疯狂,会让它们作出奇怪的、有时难以解释的行为。这种疯狂可能会救它们的命;这是适应能力的必要组成部分。没有了这种疯狂,任何物种都无法生存。

无论想要逃跑的原因是什么,是清醒还是疯狂,诋毁动物园的人都应该意识到,动物不是要逃到某个地方去,而是要逃离某样东西。它们地盘上的某样东西让它们受到惊吓—敌人的入侵,占支配地位的动物的攻击,让它们受惊吓的声音—引起了逃跑反应。于是动物逃跑了,或者试图逃跑。在多伦多动物园,一座非常好的动物园,我应该补充一句—我惊讶地读到豹子可以垂直向上跳18英尺。我们在本地治里的豹子围栏后面有一堵16英尺高的墙;罗茜和模仿猫从没有跳出去过,我推测这并不是因为它们体质虚弱,而完全是因为它们没有理由要那么做。逃跑的动物从它们所熟悉的环境进入它们所不熟悉的环境—如果有什么是动物最痛恨的,那就是不熟悉的环境。逃跑的动物通常躲在第一个它们认为能够给它们安全感的地方,只对那些碰巧挡在了它们和它们所认为的安全地点之间的人有危险。

11

考虑一下1933年冬天一只雌性黑豹从苏黎世动物园逃跑的实例。她是新来的,似乎与雄豹相处不错。但是她身上很多被抓伤的痕迹暗示了他们夫妻间的冲突。人们还没有决定该怎么办,她已经从笼子顶部栏杆的一处缺口挤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有一只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野生食肉动物就在他们中间,这一发现引起了苏黎世市民的骚动。人们设置了陷阱,放出了猎狗。这些措施只消灭了州里极少的几只半野生的狗。十个星期过去了,却没有发现豹子的任何踪迹。最后,一名临时工在25英里外的一座牲口棚里发现了她,开枪把她打死了。附近发现了吃剩的狍。一只生活在热带的大型黑色猫科动物在瑞士的冬天生活了两个多星期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更不用说袭击任何人了,这一事实明显说明从动物园里逃跑的动物并不是危险的逃犯,而只是努力适应环境的野生动物。

而这只是许多事例当中的一个。如果你把东京倒过来抖一抖,掉出来的动物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我告诉你倾泻而下的可不只是猫和狗。王蛇、巨蜥、鳄鱼、水虎鱼、鸵鸟、狼、猞猁、沙袋鼠、野牛、豪猪、猩猩、野猪—这些就是你指望会落到你伞上的雨。而他们期望发现—哈!在墨西哥一座热带丛林的中心,想象一下吧!哈!哈!这太好笑了,简直太好笑了。他们那时在想什么呢?

12

有时候他变得焦虑不安。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我很少说话)。是他自己的故事使他这样。记忆是座海洋,他在海面上起伏。我担心他会想停下来。但是他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他又接着说下去。在这么多年以后,理查德·帕克仍然让他痛苦。

他是个可爱的人。每次我去拜访,他都准备一桌丰盛的印度南部的素食盛宴。我告诉他我喜欢辛辣的食物。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这么蠢的话。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我加了一点儿酸奶又加了一点儿酸奶。没有用。每次都一样:我的味蕾枯萎死去,我的皮肤变得火红,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的头感觉就像一座失火的房子,我的消化道开始扭曲和痛苦呻吟,像一条吞下了一台割草机的王蛇。

13

因此你瞧,如果你掉进了狮栏里,狮子会把你撕成碎片,不是因为它饿了—动物园里的动物被喂得很饱,这是肯定的—也不是因为它嗜血,而是因为你侵入了它的地盘。

顺便插一句,这就是马戏团的驯兽师每次都必须先进狮子表演场,而且要在狮子看得很清楚的地方进去的原因。他以此表明表演场是他的地盘,而不是它们的地盘,他通过叫喊、跺脚和甩鞭子来强调这一概念。狮子们肃然起敬。它们的劣势沉重地压在心头。注意它们是怎么进来的:尽管它们是强壮有力的食肉动物,“百兽之王”却低垂着尾巴爬了进来,紧贴着场边走,而表演场总是圆的,因此它们无处躲藏。它们面对的是一头强壮的居统治地位的雄狮,一个雄性超级老大,而它们必须顺从他的统治仪式。于是它们把嘴张得大大的,它们坐起来,它们从蒙着纸的圈子里跳过去,它们从管子里钻过去,它们倒着走,它们打滚。“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它们隐约觉得。“从没见过他那样的领头狮。但是他领的是一群引人注目的狮子。食品柜总是满满的,而且—老实说,伙伴们—他的滑稽姿势让我们忙个不停。老是打瞌睡的确有点儿烦。至少我们没像棕熊那样骑自行车,也没像黑猩猩那样接飞碟。”

只是驯兽师最好确保自己永远都是老大。如果无意之中滑到了老二的位置,他就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动物之间的很多不友好和好斗的行为都是在群体中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你面前的动物一定要知道它的位置在哪里,是在你之上还是在你之下。动物在群体中的地位对它如何生活至关重要。地位决定了它可以与谁交往,如何交往;它可以在什么地点和什么时候进食;它可以在什么地方休息;它可以在什么地方饮水,等等。在明确知道自己的地位之前,动物的生活一直处于无法忍受的无政府状态。它一直紧张不安,易受惊吓,充满危险。高级动物在群体中的地位并不总是由蛮力决定的,这是马戏团驯兽师的幸运。黑迪格尔(1950)说:“当两只动物相遇时,能将对方吓唬住的那只被认为在群体中拥有更高的地位,因此群体决定并不总是取决于一场搏斗;在某些情况下,一次冲突也许就够了。”一位明智的动物研究者的话。黑迪格尔先生曾做过很多年的动物园园长,先是在巴塞尔动物园,后来在慕尼黑动物园。他对动物的行为十分精通。

这是脑力战胜体力的问题。从本质上说,马戏团驯兽师拥有的是心理上的优势。陌生的环境、驯兽师的直立姿势、平静的外表、镇定的目光、毫不畏惧地向前的步伐、奇怪的咆哮声(例如甩鞭子的声音或是哨声)—这么多的因素让动物心里充满了怀疑和恐惧,并且让它明白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而这正是它最想知道的。得到满足后,老二就会向后退缩,老大就可以转身面向观众大声说:“让我们继续表演!现在,女士们,先生们,火圈上点燃的是真正的火……”

14

有趣的是,我们注意到最顺从马戏团驯兽师各种把戏的是狮群中地位最低的那头狮子,那个老小。它从与超级老大驯兽师的亲密关系中获利最多。这不仅仅是额外奖赏的问题。亲密的关系也意味着狮群中其他成员的保护。正是这头顺从的动物,在观众眼里与其他狮子的个头和凶猛程度没有什么不同的狮子,将会成为表演明星,而驯兽师却让狮群中的老二和老三,那些更难驾驭的下属,坐在表演场边上的彩色筒上。

马戏团里其他动物的情况也是如此,而且这一情况在动物园里也能见到。在群体中地位低下的动物正是特别努力地、机敏地去了解饲养员的动物。事实证明,它们最忠实于饲养员,最需要他们的陪伴,最不可能反抗他们或者让他们为难。我们在大型猫科动物、野牛、鹿、野羊、猴子和很多其他动物身上都曾观察到这一现象。这是我们这一行众所周知的事实。

15

他的家是一座庙宇。门厅里挂着一幅镶了框的象头神 的画像,他长着一个大象头。他面朝外坐着—玫瑰红的肤色,肥大的肚子,头戴王冠,面露微笑—三只手拿着不同的物体,第四只手掌心向外,在给人祝福,向人问好。他是征服障碍之王,幸运之神,智慧之神,知识的庇护神。最高的和谐。他让微笑浮上了我的嘴唇。在他脚下是一只聚精会神的大鼠。他的坐骑。因为象头神是骑着大鼠旅行的。对面墙上的画上是一个朴素的十字架。

在起居室里,沙发旁边的桌上,有一幅镶了框的瓜达卢佩圣母马利亚的小画像,鲜花从她敞开的斗篷里撒落下来。画像旁边是一张镶了框的覆盖着黑布的天房的照片,那是伊斯兰教最神圣的圣所,周围环绕着一千层忠诚的教徒。电视机上有一尊舞王形象的湿婆 铜雕像,他是宇宙的舞蹈之王,控制着宇宙的运动和时间的流动。他在无知这个恶魔的身上跳舞,四只胳膊以舞蹈姿势伸展着,一只脚踩在恶魔背上,另一只脚提在空中。当舞王把脚放下来时,他们说,时间就停止了。

厨房里有一个神龛。神龛放在一只碗橱里,橱门被他换成了装饰着浮雕细工的拱门。拱门部分地挡住了晚上照亮神龛的黄色灯泡。一座小圣坛后面有两幅画像:旁边是另一幅象头神的画像,中间大一些的画框里是面带微笑、蓝色皮肤的克利须那 在吹笛子。两尊神的额头上方的玻璃上都有红色和黄色粉末的痕迹。在圣坛上的一只铜盘子里有三座银像—神的代表。他用手指指着一一向我说明:吉祥天女,化身为雪山神女 的女神之主萨克蒂 ,还有克利须那,这次是手脚并用在爬着的顽皮婴孩的样子。在两尊女神之间有一尊石雕的约尼—林伽 湿婆,看上去像中间竖着一个男根的半个鳄梨,这是一个印度教的象征,代表着宇宙的男性和女性力量。盘子一边是放在垫座上的一只小海螺;另一边是一只小小的银子做的手摇铃。四周放着米粒,还有刚刚开始枯萎的鲜花。很多东西上面都轻轻涂了黄色和红色。

下面一层架子上放着各种各样奉献的东西:一只装满了水的烧杯;一把铜勺子;一盏灯芯缩在油里的油灯;几支香;还有几只盛满了红色粉末、黄色粉末、米粒和糖块的碗。

餐厅里还有一幅圣母马利亚画像。

在楼上他的办公室里,电脑旁边有一尊盘腿坐着的象头神的铜雕像,墙上挂着一尊从巴西买来的木雕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角落里放着一块绿色祷告毯。耶稣的表情丰富—他在忍受痛苦。祷告毯躺在自己清清爽爽的地方。祷告毯旁边一个矮阅览架上放着一本书,书上盖着一块布。布中间有一个阿拉伯字,织得非常精细,有四个字母:一个alif,两个lam和一个ha。这个字在阿拉伯文里是上帝的意思。

阅览架上的那本书是《圣经》。

16

我们出生时都像天主教徒一样,不是吗—身处地狱边缘,没有宗教信仰,直到某个人把我们引到了上帝面前。在那次见面之后,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事情就结束了。如果有什么变化,通常也是变得对上帝更加怀疑,而不是更加坚信;很多人似乎在生活中失去了上帝。我的情况不是这样。对我来说,我刚才说到的那个人物就是母亲的一个姐姐,她思想更加传统,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就把我带进了一座庙宇里。罗西妮姨妈很高兴见到她刚刚出生的外甥,而且想要女神之主也分享这一喜悦。“这会是他具有象征意义的第一次郊游,”她说,“这是家祭 !”的确很有象征意义。我们当时在马杜赖;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之后,我刚刚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乘客。这无关紧要。我们出发了,去举行这印度教的通过礼仪,母亲抱着我,姨妈推着她。对第一次参观庙宇,我并没有记忆,但是香烟的某种气味,光与影的某种变幻,某种火焰,某种鲜亮的色彩,这个地方某种令人动情的神秘的东西一定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象。一粒只有芥子那么大的宗教升华的种子在我心里种下了,并且开始发芽。自从那天开始,它从未停止过生长。

我成了一个印度教徒,是因为那装在一个个有雕刻装饰的圆锥形卷筒里的红色郁金粉和一篮篮黄色姜黄块,因为一只只花环和一块块碎椰子,因为宣布某人来到神的面前的叮叮当当的钟声,因为芦苇做的纳达斯瓦拉姆 的呜咽声和鼓的咚咚声,因为光脚走过射进一束束阳光的昏暗的走廊时在石板上发出的啪哒啪哒声,因为香烟的芬芳气味,因为进行阿拉提 时在黑暗中转着圈的油灯的火苗,因为甜蜜吟唱的祈祷歌,因为四周站着的祈神赐福的大象,因为述说着有声有色故事的色彩鲜艳的壁画,因为人们额头上用不同的方式写着同一个词—信仰。甚至在了解这些意义和目的之前,我就已经忠实于这些感觉印象了。是我的心要求我这么做的。我在印度教庙宇里感到无拘无束。我能意识到神就在那儿,不是以我们通常感觉存在的个人方式,而是更加宏大。当我现在看见庙宇圣所里的像,那神之所在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会停跳一下。我的确是在一个神圣的宇宙子宫里,一切都是从那里出生的,我能看见它的核心,这是我极大的幸运。我的双手自然地合在一起,虔诚地膜拜。我渴望得到惠赐,那献给神之后又作为神圣的款待返还给我们的甜蜜的供物。我的手掌需要感受神圣的火焰的热量,我把这热量的赐福放在眼睛上和额头上。

但是宗教不仅仅是礼仪和仪式。还有礼仪和仪式所象征的意义。在这一点上我也是一个印度教徒。宇宙通过印度教徒的眼睛对我产生了意义。还有梵天 ,世界的灵魂,用经线和纬线在上面织成存在之布的支撑框架,布上有各种空间和时间的装饰。还有至尊非人格梵天,没有质量,不可理解、不可描述、不可企及;我们用可怜的语言为它缝制了一套外衣—一体,真理,统一,绝对,最高实在,存在基础—努力想让衣服合身,但是至尊非人格梵天总是撑破了线缝。我们说不出话来。但是还有至尊人格梵天,它有质量,这套外衣也合它的身。现在我们称它为湿婆,克利须那,萨克蒂,象头神;我们可以通过部分地理解它去接近它;我们可以识别某些特征—仁爱,慈悲,令人惊恐—我们还能感到我们和它之间的联系在轻轻地吸引着我们。至尊人格梵天是在我们有限的感觉面前体现的梵天,是不仅通过神,而且通过人、动物、树木、一抷泥土表现出来的梵天,因为一切都有神的踪迹。生命的真理在于,梵天与自我,也就是我们心中的精神力量,你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不同,个人的灵魂向世界灵魂接近,就像一口井向地下水位靠近。支撑着思想和语言之外的宇宙的,和我们内心挣扎着表达的,是同样的东西。无限之中的有限,有限之中的无限。如果你问我梵天和自我之间究竟是如何联系的,我会说就像圣父、圣子、圣灵之间的联系一样,是神秘的。但是有一件事很清楚:自我努力了解梵天,努力与绝对相结合,并且在今生踏上了朝圣的旅程,在这个旅程中出生和死亡,再次出生又再次死亡,一次又一次,直到它终于摆脱了将它囚禁在下面的外壳。通往自由的道路有无数条,但是沿途的堤岸都是一样的,那是羯磨之岸,在那里,行为的不同决定了我们每个人的自由账目是记入贷方还是记入借方。

这就是印度教,它存在于神圣外壳里,我一辈子都是印度教徒。心里有了印度教的观念,我看见了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

但是我们不应该拘泥于字面理解!愿上天降祸于原教旨主义者和拘泥于字面解释的人吧!这使我想起了克利须那是牧牛人时的一个故事。每天夜晚他都邀请挤奶女工和他一起在森林里跳舞。她们来了,她们跳起舞来。夜色深沉,她们中间的火堆呼呼地燃烧着,噼啪作响,音乐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姑娘们和自己快活的主一起跳啊跳啊跳啊,他变化出那么多自己,每一位姑娘的怀里都有一个。但是就在姑娘们有了占有欲的时候,就在每一位姑娘都想象他是自己一个人的舞伴的时候,他消失了。因此我们不应该有独占神的念头。

我在多伦多认识一位我衷心热爱的女人。她是我的养母。我叫她姨妈吉,她喜欢我这么叫她。她是魁北克人。虽然已经在多伦多生活了三十多年,她那说法语的大脑有时候在理解英语发音的时候仍然会出错。因此,当她第一次听到“克利须那派教徒”的时候,她没听准。她听到的是“不留须发的基督教徒”。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克利须那派教徒就是不留须发的基督教徒。我纠正她的时候,告诉她其实她错得不那么严重;就他们爱的能力而言,印度教徒的确是不留须发的基督教徒,正如就他们认为神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的观点而言,穆斯林就是留胡须的印度教徒,而就他们对上帝的忠诚而言,基督教徒就是戴帽子的穆斯林。

17

第一次惊奇给人留下的印象最深;那之后的惊奇都被纳入第一次惊奇所留下的印象的模式之中。我要感激印度教,给我提供了最初的宗教想象的全景,那些城镇和河流,战场和森林,神圣的高山和深深的海洋,神、圣人、恶棍和普通人在这些地方相互交往,并且通过这样做来解释我们是谁,为什么存在。我是在这片信奉印度教的土地上第一次听说充满了爱的善所拥有的广博而无穷的能力的。那是克利须那在说话。我听见他了,我跟随他了。在他的智慧和完美的爱里,克利须那带我去见了一个人。

那时我十四岁—是一个心满意足的正在度假的印度教徒—这时我遇见了耶稣。

父亲很少从动物园的工作中抽出时间来,但是有一次他抽出时间,我们去了穆纳尔,就在喀拉拉邦。穆纳尔是一处很小的山间驻地,四周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几座茶园。刚到五月,季风还没有来临。泰米尔纳德的平原异常炎热。我们从马杜赖沿着蜿蜒的道路开了五个小时的车到了穆纳尔。那里凉爽的天气十分怡人,就像在口里含了薄荷一样舒服。我们做了游客会做的事情。我们参观了一座塔塔茶厂。我们在湖上泛舟。我们游览了一个牛群养殖中心。我们在一座国家公园里给几只尼尔吉里塔尔羊—一种野羊—喂盐。(“我们动物园里也有。你们应该到本地治里来。”父亲对几位瑞士游客说。)拉维和我到城镇附近的茶园里去散步。这些都是让我们不要那么懒散的借口。到了傍晚,父亲和母亲已经在我们舒适的旅馆的茶室里稳稳地坐了下来,像两只在窗前晒太阳的猫。母亲在读书,父亲在和其他客人聊天。

穆纳尔有三座小山。它们无法与那些环绕着城镇的高山—你可以称之为大山—相比,但是第一天早晨,我们吃早饭的时候,我注意到它们的确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每座山上都有一座神的居所。旅馆外面,小河对面的右侧那座山的山腰上有一座印度教庙宇;更远一些的中间那座山上有一座清真寺;而左面那座山的山顶上有一座基督教教堂。

我们在穆纳尔的第四天。就在下午即将过去的时候,我站在左边那座小山上。虽然我上的是名义上的基督教学校,但是从来没有到教堂里去过—而且当时也不敢这么做。我对这种宗教所知甚少。它有一个神祇很少而暴力却很多的名声。但是学校不错。我绕教堂走着。这座建筑有着厚厚的毫无特点的淡蓝色的墙和根本无法往里看的高高的细长的窗户,外观丝毫也显示不出它里面有些什么。一座堡垒。

我碰到了教区长。门是开着的。我躲在一个角落里看那个地方。门左边是一块木板,上面写着“牧区神父”和“助理神父”。两个词旁边各有一根活动木闩。木板上的金字告诉我神父和他的助理都当值,这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位神父正在办公室里工作,背对着凸窗,另一位正坐在宽敞的前厅里一张圆桌前的长凳上,前厅显然是接待客人的房间。他面对着门窗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我猜是一本《圣经》吧。他读了几行,抬起头来,又读几行,又抬起头来。这一系列动作轻松自在,却又机警而镇静。几分钟后,他把书合上,放到一边。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坐在那儿,表情平静,既不充满期待,也不听之任之。

前厅的白色墙壁十分干净;桌子和长凳是深色的木头做的;神父穿着一件白色法衣—一切都那么整洁、朴素、简单。我心里充满了平静。但是除了这里的环境,更加吸引我的是我能凭直觉感到他就在那儿—敞开心扉,充满耐心—时刻准备着会有人,任何人,想要和他谈一谈;一个心灵的问题,一件沉重地压在心里的事情,良心中的一个黑暗面,他会带着爱去倾听。他的职业就是去爱,他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提供安慰和指引。

我受到了感动。眼前的一切悄悄地溜进了我心里,令我感到震颤。

他站起来了。我以为他会把他那根木闩推过去,但是他没有。他退到了前厅更里面的地方,仅此而已,前厅和旁边房间之间的门还开着,像外面的门一样。我注意到了,两扇门都是大开着的。显然,他和同事仍然可以见来访的人。

我从角落走开,鼓足了勇气。我走进了教堂。我紧张极了。我害怕会遇见一个基督教徒,他会对我大吼:“你在这儿干什么?你怎么敢走进这个神圣的地方,你这个渎神的家伙?出去,马上出去!”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一件我能看明白的东西。我继续向里走,仔细打量着里面的圣所。有一幅画。这就是神像吗?是关于人类牺牲的事。一位愤怒的神,需要用血去平息他的怒气。惶惑的妇女抬头注视着空中,长着小翅膀的胖乎乎的婴儿飞来飞去。一只有超凡能力的鸟。哪一个是神?圣所一边有一尊上了漆的木头雕像。又是那个受难者,满身伤痕,鲜血直流,血的颜色十分醒目。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双膝。膝盖被擦破得厉害。粉红色的皮肤向后翻,看上去就像花瓣,露出像消防车的颜色一样红的膝盖骨。我很难将这幅受折磨的情景和前厅里的神父联系起来。

第二天,大约在同一个时间,我又走了进去。

天主教徒有着严肃的名声,人们都知道他们的惩罚十分严厉。和马丁神父的交往让我觉得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的。他很友善。他用一套茶具招待我喝茶、吃饼干,那套茶具每次被碰一下都叮叮当当地响;他对我就像对待一个大人;他还给我说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啊。首先吸引我的是,这个故事令我难以置信。什么?人类犯了原罪,付出代价的却是上帝的儿子?我试图想象神父在对我说:“派西尼,今天一头狮子溜进了美洲驼圈里,咬死了两头美洲驼。昨天另一头狮子咬死了一头黑羚羊。上星期两头狮子把骆驼吃了。上上个星期它们吃了彩色鹳鸟和灰鹭。谁能肯定是谁把我们的金色刺豚鼠当点心吃了呢?情况已经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一定得采取措施了。我已经决定了,为狮子赎罪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你喂给它们。”

“是的,神父,这样做很正确,也符合逻辑。给我一点儿时间梳洗一下吧。”

“哈利路亚,我的孩子。”

“哈利路亚,神父。”

真是个十足的怪异故事。真是奇怪的心理。

我要求再听一个故事,一个也许能让我更加满意的故事。这个宗教肯定有不止一个故事—所有宗教都有很多故事。但是马丁神父让我明白,在这个故事之前发生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有很多—对基督教徒来说都只是引子而已。他们的宗教只有一个故事,他们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故事。对他们来说,有这个故事就够了。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我很安静。

神可以忍受厄运,这我能明白。印度教里的神也面对很多窃贼、恶霸、绑匪和篡位者。《罗摩衍那》不就是对罗摩所度过的漫长的糟糕的一天的叙述吗?厄运,有的。好运的逆转,有的。背叛,有的。但是屈辱?死亡?我无法想象克利须那乐意自己被剥光了衣服、被鞭打、被嘲笑、被拖着从大街上走过,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且纯粹是拜人类所赐。我从没有听说过一个印度神死去。启示梵天没有死。恶魔会死,凡人也会死,成千上万地死去—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死去。物质也会消亡,但是神不应该受死亡的折磨,这是不对的。世界灵魂不能死,甚至它的一个组成部分也不能。这个基督教上帝让他的化身死去,这是不对的。那就相当于让自己的一部分死去。因为如果圣子要死去,那不可能作假。如果十字架上的上帝是假装人类悲剧的上帝,那么耶稣受难就会变成耶稣的闹剧。圣子的死一定是真的。马丁神父向我保证说那是真的。但是上帝一旦死去,那就永远死了,即使是在复活以后。圣子必须永远品尝死亡的滋味。三位一体一定因此而受到玷污;圣父上帝的右手一定散发着某种恶臭。这恐怖一定是真的。上帝为什么希望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不把死亡留给凡人?为什么要让美丽变得丑陋,要将完美损毁?

爱。这就是马丁神父的回答。

这位圣子的行为怎么样呢?有一个关于婴孩克利须那被朋友冤枉说他吃了一点儿泥土的故事。他的养母雅首达摇着手指向他走来。“你不应该吃泥土,你这个淘气的孩子。”她训斥他说。“但是我没有吃啊。”无可置疑的主宰一切的主说,开玩笑地假装成害怕的人类孩子的样子。“啧!啧!张开嘴。”雅首达命令说。克利须那照她说的做了。他张开了嘴。雅首达倒吸了一口气。她在克利须那嘴里看见了整个完整的永恒的宇宙,天空中所有的恒星和行星以及它们之间的距离,地球上所有的陆地、海洋和那里的生命;她看见了过去所有的日子和未来所有的日子;她看见了所有的思想和所有的情感,所有的遗憾和所有的希望,以及三部分物质;一颗卵石、一根蜡烛、一个生物、一座村庄或星系都不缺少,包括她自己和在自己的真实位置上的每一粒尘埃。“我的主啊,你可以闭上嘴了。”她虔诚地说。

有一个毗湿奴化身为矮人筏摩那 的故事。他只向恶魔之王末梨要求他三步之内所能走过的土地。末梨大声嘲笑这个小矮子请求者和他微不足道的要求。他同意了。毗湿奴立刻变回无比巨大的身材。他一步便跨过了整座地球,第二步跨过了整个宇宙,第三步一脚把末梨踢进了地狱。

罗摩是最具有人性的化身,他为了从楞伽 的邪恶国王罗波那那里夺回自己的妻子悉多而变得面容阴郁,必须有人提醒他他所具有的神性,但即使是他也不是个无能之辈。没有一个单薄的十字架能压倒他。当攻势太猛的时候,他会用任何人都不可能有的力气和任何人都不会使用的武器超越自己有限的人类的身躯。

上帝就应该是那样。拥有光辉、才智和力量。能用这些来挽救和拯救善良,击败邪恶。

另一方面,这位忍受饥饿,忍受干渴、疲惫、悲伤、焦虑、被诘问和骚扰、不得不忍受无知的信徒和不尊重他的对手的圣子—他是个什么样的神啊?是个太像人类的神,就是那样。基督教有奇迹,是的,大多数都与医药有关,有几个满足了饥饿的肚皮;最多使暴风雨不那么猛烈,在水上走了一会儿。如果那是魔法,那也是小魔法,和扑克牌把戏差不多。任何一位印度教里的神都能做得比这个好一百倍。这位圣子是一个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说故事,说话的神。这位圣子是一位走路的神,一位行人神—而且在一个炎热的地方—他的步伐和任何一个人类的步伐一样,凉鞋只抬到路上的大石头上;当他舍得在交通上花钱的时候,那交通工具只是一头普通的毛驴。这位圣子是一个呻吟、喘息、悲叹了三小时后死去的神。那是个什么样的神啊?这位圣子能赋予我们什么灵感呢?

爱,马丁神父说。

而且这位圣子只在很久以前在很远的地方出现过一次,在一个早已消失的帝国疆域内、西亚一个落后地区的一个寂寂无闻的部落里。在头上还没有一根白发的时候就被杀死了。没有留下一个后代,只留下分散在各处的不完整的箴言,他的完整作品就是用手指在尘土上写的字?等一下。这不仅是严重怯场的梵天。这是自私的梵天。这是不慷慨不公平的梵天。这实际上是没有显露神性的梵天。如果梵天只有一个儿子,他一定像挤奶女工怀里的克利须那一样有无数的化身,不是吗?什么能为神的吝啬辩护?

爱,马丁神父重复说。

我还是忠于我的克利须那,非常感谢。我觉得他的神性非常令人信服。你可以把爱出汗、爱唠叨的圣子留给自己。

这就是我很久以前遇到那位令人讨厌的拉比的情形:心存怀疑和恼怒。

一连三天,我都和马丁神父一起喝茶。每一次,当茶杯碰在碟子上咯咯作响,勺子碰在茶杯边上叮当作响的时候,我就开始提问。

答案永远是一样的。

他使我不安,这位圣子。每天我心中对他的愤怒都更加强烈,每天我都能找到他的更多缺点。

他任性!那是在贝瑟尼的早晨,上帝饿了;上帝想吃早饭。他来到一棵无花果树前。当时不是结无花果的季节,因此树上没有无花果。上帝恼怒了。圣子小声抱怨说:“愿你永远都不要再结果子了。”于是无花果树立即枯萎了。马太是这么说的,马可也证明了。

我问你,当时不是结无花果的季节,难道这是无花果树的错吗?像这样对待一棵无辜的无花果树,让它立即枯萎,这是什么事啊?

我无法把他从我心里赶走。现在仍然不能。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想他。他越令我不安,我越无法忘记他。我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不想离开他。

最后一天,在我们离开穆纳尔之前几个小时,我匆匆爬上了左边那座山。现在我感到这是典型的基督教的情景。基督教是一个匆忙的宗教。看看这个七天之内创造的世界。即使是在象征的层面上,这也是疯狂的创造。在我出生的宗教里,为了一个灵魂的战争可以像接力赛一样持续很多个世纪,接力棒在无数代人的手中传过,对我来说,基督教迅速解决问题的方式令人困惑。如果说印度教就像恒河一样平静地流淌,那么基督教就像高峰时间的多伦多一样匆匆地奔忙。这是一个像燕子一样迅速,像救护车一样急迫的宗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迅速,转瞬之间便作出了决定。转瞬之间你就迷失了,或得救了。基督教可以追溯到许多个世纪以前,但是在本质上它只存在于一个时间里:现在。

我飞快地爬上山去。尽管马丁神父不当值,唉,他的那根木闩已经推过去了,感谢上帝他在里面。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神父,我想成为一名基督教徒。”

他笑了。“你已经是了,派西尼—在你心里。任何一个真诚地来见耶稣的人都是基督教徒。在穆纳尔你遇见了基督。”

他拍了拍我的头。实际上更像是重重地打了几下。他的手拍在我头上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我想我要高兴得发狂了。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喝茶,我的孩子。”

“好的,神父。”

他给了我一个善意的微笑。基督的微笑。

我走进教堂,这次没有恐惧,因为现在这里也是我的家了。我向基督祷告,他是活着的。然后我冲下左边的山,又冲上右边的山—去谢谢克利须那王把我引到拿撒勒的耶稣—我发现他的人性非常令人信服—面前。

18

紧接着我又信了伊斯兰教,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那时我十五岁,正在探索自己的家乡。穆斯林居住区离动物园不远。那是一个小小的安静的地段,房子临街一面写着阿拉伯文,画着新月。

我来到毛拉街。我偷偷张望了一下那座大清真寺,当然,我小心地待在外面。伊斯兰教的名声比基督教的名声更糟,神更少,暴力更多,而且我从没有听任何人说过穆斯林学校的好话,因此我不会进去,尽管那里没有人。这是一座干净的白色建筑,只有各个边缘处漆成了绿色,开放的结构围绕着中间一间空荡荡的房间伸展开来。地上到处都铺着长长的草席。上面,两座细长的有凹槽的光塔直伸向空中,背后是参天的椰子树。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具有明显宗教性的东西,或者就此而言,有趣的东西,但是这里很舒适、很安静。

我继续向前走。就在清真寺前面有一排连在一起的一层楼的住宅,前面有阴凉的门廊。这些房子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绿色的灰泥墙已经退了色。其中一间房子是一家小商店。我看到满满一架落满了灰尘的瓶子,里面装着可乐,还有四个透明塑料罐子,装了半罐子糖果。但是主要的货物是别的东西,是一种扁平的圆圆的白色的东西。我走近了。看上去像一种无酵饼。我戳了戳其中一只。它硬邦邦地弹了起来。这些东西看上去像放了三天的印度式面包。谁会吃这些啊,我想。我拿起一只,摇了摇,看看它会不会碎。

一个声音说:“想尝尝吗?”

我吓得差点儿灵魂出窍。我们有过这样的经历:四周有阳光和树荫,有斑斑点点的色彩,而你的心思在别的地方,因此辨认不出就在面前的东西。

在离那堆饼不到四英尺的地方,有一个人盘腿而坐。我大吃一惊,手猛地向上一扬,饼飞到了路中间,落在了一堆新鲜牛粪上。

“对不起,先生。我没看见你!”我脱口而出。我正准备要逃走。

“别担心,”他平静地说,“那块饼可以喂牛。再拿一块吧。”

他把一块饼掰成两半。我们一起吃了。饼又硬又有弹性,咬起来很费劲,但容易填饱肚子。我平静了下来。

“这些饼都是你做的啰。”我没话找话地说。

“是的。到这儿来,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做的。”他从台子上下来,招手让我进了他家。

那是一座有两间房间的茅舍。被一只烤炉占据了的大一些的房间是面包房,另一间用一块薄帘子隔开的房间是他的卧室。烤炉底部覆盖着光滑的卵石。他正在向我解释饼是怎样在这些加热了的卵石上烘烤的,这时穆安津带鼻音的呼唤从清真寺随风传来。我知道那是呼唤信徒去祷告,但是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我猜想这声音是召唤忠实的穆斯林去清真寺,很像钟声召集我们基督教徒去教堂。事实并非如此。面包师说了一半停住了,说:“对不起。”他弯腰走进隔壁房间,一分钟后拿着一块卷起来的毯子回来了。他把毯子打开,放在面包房的地上,扬起的面粉像刮起一场小小的风暴。就在我面前,在他工作的地方,他开始祷告起来。他的举止并不妥当,但是感到格格不入的却是我。幸运的是,他是闭着眼睛祷告的。

他站直了身体。他用阿拉伯文低声咕哝着。他把双手放在耳朵旁边,两个大拇指碰到耳垂,看上去好像在扯着耳朵听安拉的回答。他向前鞠了一躬,然后又站直身体。他双膝跪下,双手和额头触地。他坐了起来,又向前趴下,又站了起来。他把整个动作又重复了一遍。

嗨,伊斯兰教只是一种简单的锻炼,我想。贝都因人在炎热的气候中做的瑜伽。不出汗的正坐,不需费力即可进入的极乐之乡。

他把这一套动作重复了四遍,同时一直不停地咕哝着。做完以后—最后头向左右转动一次,冥想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从毯子上下来,三下两下就把毯子卷了起来,看得出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他把毯子放回隔壁房间原来的地方,然后回到我这里。“刚才我说到哪儿了?”他问。

这就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穆斯林做祷告—身体运动,动作迅速,出于必要,低声咕哝,引人注目。下一次我在教堂里做祷告的时候—跪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面前,一动不动,沉默不语—在一袋袋面粉中间像做健美操一样与上帝交流的画面不断出现在我脑海里。

19

我又去见了他。

“你的宗教是关于什么的?”我问。

他的眼睛里有了神采。“是关于安拉的。”他回答。

我要向所有人挑战,要求他们去了解伊斯兰教,了解它的精神,而并不是去爱它。它是关于兄弟之情和奉献的美好的宗教。

清真寺是真正的开放的建筑,对上帝开放,也对微风开放。我们盘腿而坐,听伊玛目讲经,一直听到祈祷时间。那时,随意坐的情况不见了,我们站起来,肩并肩一排排坐好,前面的每一个空都被后面的一个人补上,直到每一排的人都满了,我们是一排排的拜神者。以额触地的感觉很好。这立刻让人感到深入的宗教接触。

20

他是苏菲派教徒,一个穆斯林神秘主义者。他寻求个人意志在真主意志面前的毁灭,即与真主的结合,他与真主的关系是私人关系,是充满了爱的关系。“如果你向真主走两步,”他曾经对我说,“真主就会向你跑来!”

他的长相十分平常,容貌和衣着没有任何能让人在回忆时猛然想起的特别之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没有看见他,这一点儿也不让我感到奇怪。甚至当我非常了解他之后,在我们一次又一次见面之后,我仍然很难认出他来。他名叫萨蒂什·库马尔。在泰米尔纳德这个名字很平常,因此这个巧合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即便如此,我仍然很高兴看到他们有同样的名字。这位虔诚的面包师像影子一样平平常常,身体结实健康,而生物老师是位共产主义者,虔诚的科学信徒,童年时不幸患上小儿麻痹症,现在踩在高跷上走路,那样子就像一座移动的大山。库马尔先生和库马尔先生教我生物学和伊斯兰教。库马尔先生和库马尔先生引导我在进多伦多大学以后学了动物学和宗教学。库马尔先生和库马尔先生是我在印度的青年时期的先知。

我们一起祷告,一起进行虔诚赞颂真主安拉的仪式,即背诵真主的九十九个尊名。他是个哈菲兹,会背诵整部《古兰经》,还会用缓慢、简单的音调吟唱经文。我的阿拉伯文一向不太好,但我却喜欢它的发音。从喉咙里突然发出的声音和拉长的流畅的元音就在我的理解力的层面之下潺潺而过,像一条美丽的小溪。我长久地注视着这条小溪。它并不宽,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但却像宇宙一般深邃。

我把库马尔先生的住处描绘成一间简陋的小屋。然而从没有任何清真寺、教堂或庙宇像这间小屋一样让我感觉如此神圣。有时候我从那间面包房出来,心里沉甸甸地装满了天国的荣耀。我会跨上自行车,将那份荣耀踏进空气里。

有一次我出城去,在回来的路上,在一处地面很高,左边能看见大海的地方,沿着长长的下坡走着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在天堂里了。实际上这个地方和我刚才经过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看待它的方式却发生了变化。这种由跃动的活力和极度的平静自相矛盾地混合而成的感觉十分强烈,充满了幸福极乐。在此之前,道路、大海、树木、空气、太阳都对我说着不同的话,而现在它们却说着同一种语言。树木注意到了道路,道路意识到了空气,空气留意着大海,大海与太阳分享一切。自然环境中的每一个元素都与周围的其他元素和谐共处,大家都是亲友。我跪下时是个凡人;站起来时却已不朽。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小圆的中心,和一个大得多的大圆的中心相重合。自我和安拉相遇了。

还有一次,我感到上帝离我很近。那是在加拿大,在很久以后。我正在乡间看望朋友。那是个冬天。我独自一人在他们家的大园子里散步,当时正往回走。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夜的雪,那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大自然中的一切都盖上了一床白色的毯子。就在我朝房子走去时,我转过头。那里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块空地。一阵微风,或者也许是一只动物,让一根树枝晃动起来。细细的雪从空中落下,在阳光下闪着光。在那片洒满了阳光的空地上,那片纷纷落下的金色的尘雾中,我看见了圣母马利亚。为什么是她,我不知道。我对马利亚的虔诚是第二位的。但那就是她。她的皮肤是白色的。她穿着一件白色长裙,披着一件蓝色斗篷;我记得那一道道的褶裥和皱痕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说我看见了她,并不是真的如此,尽管她的确有躯体有肤色。我感到自己看见了她,那是幻象之外的幻象。我停住脚步,眯起眼睛。她看上去非常美丽,非常威严。她带着充满了爱的善意看着我。几秒钟后她离开了我。我的心因为敬畏和快乐而狂跳起来。

神的降临是最优美的报酬。

21

之后,我坐在闹市区的一家咖啡馆里,思考着。我刚刚花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和他在一起。我们的相遇总是让我对毫无生气的满足感感到厌烦,这种感觉是我生活的特点。是他用的什么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啊,对了:“干巴巴的、丝毫不能引人激动的真实性”,“更好的经历”。我拿出笔和纸,写道:

对神圣觉悟的词语:道德升华;持续的高尚和兴高采烈的感觉;加快拥有道德感,这让人强烈地感到比通过智力了解事物更加重要;把宇宙放在道德的范围内,而不是智力的范围内;对存在的基本原则是我们所谓的爱的认识,这样的认识有时并不能让人立即完全清楚明白,但最终必然会让人明白的。

我停顿了片刻。上帝的沉默怎么解释?我仔细考虑了一会儿。我补充道:

困惑的智力然而却是对存在和最终目的的信任感。

22

我完全能够想象一位无神论者临终时所说的话:“白色,白色!爱—爱—爱啊!我的上帝!”—还有临终前突然有的对上帝的信仰。而不可知论者,如果他忠实于自己的理性自我的话,如果他依赖干巴巴的、丝毫不能引人激动的真实性的话,也许会试图这样解释沐浴着他的温暖的光:“也许是大—大—大脑缺—缺—缺氧。”直到最后一刻,由于缺乏想象力而错过了更好的经历。

23

哎,给一个民族带来集体感的共同信仰却给我招来了麻烦。我的宗教行为开始只有一些与之无关、只是感到好笑的人注意到,后来终于被对他们来说关系重大的人注意到了—这些人并不感到好笑。

“你儿子到庙宇去干什么?”神父问。

“有人看见你儿子在教堂里画十字。”伊玛目说。

“你的儿子成了一个穆斯林。”梵学家说。

是的,我困惑不解的父母不得不注意到了这一切。你瞧,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是虔诚的印度教徒、基督教徒和穆斯林。青少年总有几件事瞒着父母,不是吗?所有的十六岁少年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但是命运决定了我的父母和我以及那三位智者(我就这样称呼他们吧),有一天会在古贝尔·萨莱海滨散步广场相遇,我的秘密会暴露。那是一个可爱的微风轻拂、天气炎热的星期天下午,孟加拉湾在蓝天下波光闪烁。城里的人都出去散步了。孩子们大声叫着笑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在空中飘来飘去。冰淇淋卖得飞快。在这样的一天为什么要考虑工作上的事呢?我问。为什么他们不能点点头,笑一笑,就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呢?事情没有这样发生。我们遇到了不止一位智者,而是三位智者,不是一位接一位地遇到,而是三位同时遇到,每一位都在看到我们的时候认定,那是见那位本地治里的名人、动物园的园长、那位模范的虔诚的儿子的父亲的绝妙时机。看见第一位的时候,我微笑了一下;看见第三位的时候,我的微笑变得僵硬,成了一只恐怖面具。当我看清三位都在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跳了起来,然后慢慢沉了下去。

当三位智者意识到他们三人都在朝同样的人走去时,似乎很不高兴。每一位一定都以为其他两位是为其他事,而不是为与传教有关的事到那儿去的,又都粗暴地选择了在那一刻来讨论这个问题。他们相互交换了不快的目光。

父母被三位满脸微笑的陌生的宗教人士彬彬有礼地挡住了去路,感到很不解。我要解释一下,我的家庭绝不是一个正统的家庭。父亲认为自己是新印度—富有、现代、像冰淇淋一样世俗的新印度的一部分。他根本没有宗教细胞。他是个商人,就他而言,显然是个忙碌的商人,一个工作勤奋、讲求实际的专业人员,对狮子的近亲交配比对任何包罗万象的道德或存在图式更加关心。的确,他请牧师来给所有新来的动物祝福,动物园里还有两座小神龛,一座供奉象头神,一座供奉神猴,两位都是可能让动物园园长高兴的神,第一位长了一个大象脑袋,第二位是只猴子。但是父亲的打算是,这对生意有好处,而不是对他的灵魂有好处,这是公共关系问题,而不是个人得救问题。精神上的担忧对他而言是件陌生的事情;让他身心苦恼的是经济上的担忧。“只要有一种疾病在这群动物当中流行,”他说,“我们就只能做修路工去砸石头了。”在这个问题上,母亲感到厌烦,保持沉默和中立的态度。印度教的家庭教育和浸礼会的学校教育在宗教方面恰好相互抵消,让她成了一个不信奉宗教的人,并且对此心安理得。我怀疑她已经怀疑到我对这件事有不同的反应,但是,当我小时候贪婪地阅读《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的连环漫画和插图本少儿《圣经》以及其他神的故事的时候,她从没有说过什么。她自己非常喜欢读书。她很高兴看见我埋头读书,任何书,只要不是下流的书就行。至于拉维,如果克利须那手里拿的不是笛子而是板球球拍,如果耶稣在他看来更像一个裁判员,如果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表达过对保龄球的看法,那么也许他会抬起虔诚的眼皮,但是他们没有,于是他睡了。

在问了“你好”,说了“天气不错”之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神父打破了沉默,他用充满自豪的声音说:“派西尼是个很好的基督教小伙子。我希望看见他很快就能参加我们的合唱。”

我的父母、梵学家和伊玛目看上去吃了一惊。

“你一定弄错了。他是个很好的穆斯林小伙子。他每个星期五都来祷告,他对神圣的《古兰经》的学习也进步得很快。”伊玛目这样说道。

我的父母、神父和梵学家看上去难以置信。

梵学家说话了:“你们都错了。他是个很好的印度教小伙子。我总是在庙宇里看见他来得福和做礼拜。”

我的父母、伊玛目和神父看上去惊讶得目瞪口呆。

“肯定没错,”神父说,“我认识这个小伙子。他是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是个基督教徒。”

“我也认识他,而且我要告诉你们他是个穆斯林。”伊玛目肯定地说。

“荒唐!”梵学家叫道,“派西尼生下来就是个印度教徒,活着是个印度教徒,死了也是印度教徒!”

三位智者相互瞪着眼,气喘吁吁,满腹怀疑。

主啊,让他们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吧,我在心里低语。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我身上。

“这是真的吗?”伊玛目急切地问道,“印度教徒和基督教徒都是偶像崇拜者。他们有很多神。”

“而穆斯林则有很多老婆。”梵学家回敬道。

神父轻蔑地看着他们俩。“派西尼,”他几乎是在耳语,“只有耶稣才能让我们得救。”

“胡言乱语!基督教徒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宗教。”梵学家说。

“他们很久以前就偏离了真主的道路。”伊玛目说。

“你们宗教里的上帝在哪里?”神父厉声问道,“你们连一个可以显示上帝存在的奇迹都没有。没有奇迹,那还算是什么宗教?”

“宗教不是马戏,总是有死人从坟墓里跳出来,不是的!我们穆斯林坚信最基本的生命奇迹。飞翔的小鸟,飘落的雨水,生长的庄稼—这些对我们来说就是奇迹。”

“羽毛和雨水都非常好,但我们想知道上帝真正和我们在一起。”

“是吗?啊,和你们在一起对上帝的好处可真不少啊—你们试图杀了他!你们用大钉子把他钉在十字架上。这是对待先知的文明方式吗?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给我们捎来了真主的话,却没有受到任何有损尊严的荒唐对待,而是活到了高龄。”

“真主的话?捎给沙漠中间你们那群不识字的商人?那都是他因为骆驼的摇摆而导致的癫痫发作之后的胡说八道,而绝不是神的启示。就是那样,要不就是太阳烤坏了他的脑子!”

“如果先知—愿他安息—还活着,他会说出气愤的话的。”伊玛目眯缝着眼睛说。

“哎,他没活着!耶稣还活着,而你们的老‘愿他安息’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梵学家静静地打断了他们。他用泰米尔语说:“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派西尼轻率地对待这些外来的宗教?”

神父和伊玛目的眼珠子这一下简直要从脑袋里蹦出来了。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泰米尔人。

“上帝是无处不在的。”神父气急败坏地说。

伊玛目点头表示完全赞同。“只有一个真主。”

“只有一个真主的穆斯林总是招惹麻烦,引起暴乱。伊斯兰教有多坏的证明,就是穆斯林有多么不文明。”梵学家宣布道。

“种姓制度的奴隶监工在说话,”伊玛目愤怒地说,“印度教徒奴役人民,膜拜穿上衣服的玩偶。”

“他们热爱金色小牛犊。他们在牛面前下跪。”神父插话表示赞成。

“而基督教徒却在一个白人面前下跪!他们是拍外来神马屁的势利小人。他们是所有非白色人种的噩梦。”

“他们吃猪肉,是食肉生番。”伊玛目另外补充道。

“归根结底,”神父抑制住愤怒,冷静地宣布说,“问题是派西尼是想要真正的宗教,还是要卡通连环画里的神话。”

“是要真主,还是偶像。”伊玛目拖长了声音严肃地说。

“是要我们的神,还是要殖民地的神。”梵学家尖利地说。

很难分清谁的脸更红。看样子他们可能要打起来了。

父亲举起双手。“先生们,先生们,请不要这样!”他插话道,“我要提醒你们,这个国家有宗教信仰自由。”

三张有中风迹象的脸转向了他。

“是的!信仰,只能有一种!”三位智者不约而同地叫道。三根食指就像三个标点符号,一下子蹦到了空中,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强调自己的观点。

他们对这无意的异口同声的效果和不由自主的相同手势很不高兴。他们迅速把手指放下,叹了口气,各自发出不满的声音。父亲和母亲继续瞪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梵学家第一个说话了。“帕特尔先生,派西尼的虔诚令人钦佩。在这动荡的年代,看到一个小伙子对神如此热心,这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同意这一点。”伊玛目和神父点点头。“但是他不可能同时做一个印度教徒,一个基督教徒和一个穆斯林。这是不可能的。他必须作出选择。”

“我不认为这是件罪行,但我想你是对的。”父亲答道。

那三位咕哝了几声表示同意,然后抬头看着天,父亲也一样,他们感到上天一定能作出决定。母亲看着我。

一阵沉默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肩上。

“嗯,派西尼?”母亲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我。“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感觉?”

“甘地老爹说,‘所有宗教都是真实的’。我只是想热爱神。”我脱口而出,然后低下头,脸红了。

我的尴尬具有传染性。没有人说一句话。我们碰巧离海滨散步广场上的甘地塑像不远。这位圣雄正在行走,他手里拿着拐杖,嘴上挂着顽童似的微笑,眼里闪着光。我想他听见了我们的谈话,但他更注意我的内心。父亲清了清嗓子,用压低了的声音说:“我想这是我们大家都在努力做的事—热爱神。”

他这么说让我感到很滑稽,自从我有记忆力以来,他就从没有带着严肃的目的跨进寺庙过。但是这话似乎起了作用。你不能责备一个想要热爱神的小伙子。三位智者脸上带着僵硬的、勉强的微笑离开了。

父亲看了我一秒钟,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说:“冰淇淋,谁想要?”我们还没有回答,他便朝最近的卖冰淇淋的小贩走去。母亲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表情既温柔又困惑。

那就是我对不同宗教间对话的入门。父亲买了三只冰淇淋三明治。我们一边非常安静地吃着冰淇淋,一边继续星期天的散步。

24

拉维发现这件事后对我尽情嘲笑了一番。

“那么,耶稣先知,今年你要去朝觐吗?”他说,一边把双手放在面前,行了一个虔诚的合十礼。“麦加在召唤吗?”他画了个十字。“还是到罗马去参加你自己登上下一任庇护教皇宝座的加冕礼?”他在空中画了一个希腊字母,拼出自己的嘲弄。“你腾出时间做了包皮环割术,成了犹太人了吗?照你这个速度,如果你星期四去庙宇,星期五去清真寺,星期六去犹太教堂,星期天去教堂,那么你只需要再皈依三个宗教,下半辈子就可以天天放假了。”

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的冷嘲热讽。

25

这还没有结束。总有人以保卫上帝为己任,仿佛最高实在,还有支撑万物的结构是软弱无助的。这些人从因为患了麻风病而变得畸形、正在乞讨几个派萨的寡妇身边走过,从住在大街上、衣衫褴褛的孩子身边走过,他们想:“一切如常。”但是如果他们觉察到对上帝的轻视,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的脸变得通红,他们的胸脯起伏得厉害,他们气急败坏地说出了生气的话。他们愤慨的程度令人惊讶。他们的决心令人惊恐。

这些人没有意识到,保卫上帝应该从内心做起,而不是从外部做起。他们应该对自己生气。因为外在的邪恶是从内心释放出来的。为善而战的战场并不在外面广阔的公共场所,而在每个人心中的那一小块空地。同时,寡妇和无家可归的孩子的命运十分艰难,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急急忙忙去保护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上帝。

有一次,一个蠢货把我从大清真寺里赶了出去。当我到教堂去的时候,神父怒视着我,让我无法感受到耶稣带来的宁静。有时候某位高雅之士会用“嘘”声赶我走,不让我得福。有人用揭露叛逆罪般的压低了的声音急迫地把我的宗教行为告诉我的父母。

好像这样狭小的心胸对上帝有什么好处。

对我来说,宗教关乎我们的尊严,而非堕落。

我不再去无沾成胎圣母马利亚堂做弥撒,而是去天使圣母马利亚堂。星期五做完祷告之后,我不再继续留下和教友们在一起。我在人多的时候去庙宇,那时高雅之士们需要分心的事太多,不会挡在神和我之间。

26

在散步广场和那几位相遇之后几天,我鼓起勇气,到父亲的办公室去见他。

“父亲?”

“什么事,派西尼。”

“我想要受洗,我还想要一块祷告毯。”

我的话影响父亲的速度很慢。他几秒钟以后才从文件上抬起头来。

“一块什么?什么?”

“我想在外面祷告的时候不要把裤子弄脏。我在上一所基督教教会学校,却没有受过基督的真正的洗礼。”

“你为什么想在外面祷告?实际上,你为什么想要祷告呢?”

“因为我爱神。”

“啊哈。”他似乎被我的回答吓了一跳,几乎被弄得有些窘。片刻的停顿。我以为他又要给我冰淇淋了。“嗯,小修院只是有一个基督教的名字,有很多不是基督教徒的孩子也在那里上学。你不受洗也同样能好好地毕业。向安拉祷告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但是我想向安拉祷告。我想成为一个基督教徒。”

“你不能两者都是。你只能要不做这个要不做那个。”

“为什么我不能两者都是?”

“它们是不同的宗教!它们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他们不是这么说的!他们都声称自己信奉亚伯拉罕。穆斯林说希伯来人和基督教徒的上帝和穆斯林的真主是一样的。他们都承认大卫、摩西和耶稣是先知。”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派西尼?我们是印度人!”

“基督教徒和穆斯林已经在印度生活了好几个世纪!有人说耶稣就葬在克什米尔。”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眉头紧锁。突然有工作需要他去处理。

“去和你母亲说吧。”

她正在读书。

“母亲?”

“什么事,亲爱的。”

“我想要受洗,我还想要一块祷告毯。”

“去和你父亲说吧。”

“说过了。他让我来和你说。”

“是吗?”她放下书,朝窗外动物园的方向看去。我敢肯定,就在那一刻,父亲一定感到颈背上有一阵凉风吹来。她转身走到书架跟前。“这儿有本书,你会喜欢的。”她已经伸出胳膊去够书了,是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书。这是她惯用的方法。

“我已经读过那本书了,母亲。读过三次了。”

“噢。”她的胳膊停在了左边一本书上。

“柯南·道尔的书我也读过了。”

她的胳膊又转向了右边。“R. K.纳拉扬的书呢?纳拉扬的书你不可能都读过吧?”

“母亲,这些事情对我很重要。”

“《鲁滨孙漂流记》!”

“母亲!”

“但是派西尼!”她说。她坐回椅子上,脸上一副避难就易的表情,这意味着我得抓住关键,进行顽强的斗争。她重新放了一下靠垫。“我和你父亲认为你的宗教热忱有点儿神秘。”

“这的确是依靠神的启示才能理解的奥秘。”

“呣。我不是那个意思。听着,亲爱的,如果你要信仰宗教,那么你必须要么做印度教徒,要么做基督教徒,要么做穆斯林。你听到他们在散步广场是怎么说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三者都是。玛玛吉有两本护照。他是印度人,同时也是法国人。为什么我不能同时是印度教徒、基督教徒和穆斯林?”

“这不一样。法国和印度是地球上的国家。”

“天上有多少个国家?”

她想了一秒钟。“一个。关键就在这儿。一个国家,一本护照。”

“天上只有一个国家?”

“是的。或者没有。也有这种可能性,你知道。你喜欢的是非常过时的东西。”

“如果天上只有一个国家,那不是所有护照都有效了吗?”

她显出不能确定的神色。

“甘地老爹说—”

“是的,我知道甘地老爹说过什么。”她用一只手扶住额头。她表情疲惫,真的。“天啊。”她说。

27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我偶尔听到父母在说话。

“你说了可以?”父亲说。

“我相信他也问过你。你让他来找我。”母亲回答。

“是吗?”

“是的。”

“我今天很忙……”

“你现在不忙。看上去你挺舒服清闲。如果你想走进他的房间,把祷告毯从他膝下抽出来,和他讨论基督教洗礼问题,那就去吧。我不会反对的。”

“不,不。”我能从父亲的声音听出来,他朝椅子里陷得更深了。片刻的停顿。

“他就像狗招引跳蚤一样招引宗教,”他接着说道,“我不明白。我们是一个现代的印度家庭;我们以现代的方式生活;印度正处在朝着真正现代和进步的国家过渡的高峰期,而我们却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他以为自己是罗摩克里希纳 的化身。”

“如果现代和进步就是甘地夫人,那我可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喜欢。”母亲说。

“甘地夫人会成为过去的!进步不可阻挡。这是我们大家都必须随之而前进的鼓点。技术可以帮助我们,好的思想传播开来—这是两条自然规律。如果你不让技术帮忙,如果你拒绝好的思想,那你就只好回到恐龙时代了!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甘地夫人和她的愚蠢会成为过去的。新印度一定会到来。”

(她当然会过去的。而新印度,或者它的一个家庭,会决定搬到加拿大去。)

父亲继续说道:“你有没有听见他说,甘地老爹说过,‘所有宗教都是真实的’?”

“听见了。”

“甘地老爹?这个孩子已经和甘地有如此亲密的关系了吗?现在是甘地老爹,下面是什么?耶稣叔叔?这是什么样的荒唐事啊—他真的成了穆斯林了吗?”

“似乎是这样。”

“穆斯林!做个虔诚的印度教徒,好吧,我能理解。还是一个基督教徒,这变得有点儿怪,但我可以绞尽脑汁来接受。基督徒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圣多马,圣方济各·沙勿略,传教士,等等。我们有好学校得归功于他们。”

“是的。”

“因此所有这一切我都可以接受。但是穆斯林?这在我们的传统中完全是陌生的东西。他们是外来者。”

“他们也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们的数量比基督教徒多好几百倍。”

“这不起作用。他们是外来者。”

“也许派西尼在随着不同的鼓点前进。”

“你是在为这个孩子辩护吗?你不在乎他认为自己是穆斯林?”

“我们能怎么办呢,桑托什?他非常喜欢,而这又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也许这只是一个阶段。这也会过去的,就像甘地夫人一样。”

“为什么他不能和同龄孩子一样有正常的兴趣呢?看看拉维,他整天想的就是板球、电影和音乐。”

“你认为这样更好吗?”

“不,不。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了。今天可真是漫长的一天啊。”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对这些会感兴趣到什么程度。”

母亲咯咯笑了起来。“上星期他看完了一本书,书名是《模仿基督》。”

“模仿基督!我又要说了,我不知道他对这些会感兴趣到什么程度!”父亲叫道。

他们大笑起来。

28

我喜欢我的祷告毯。尽管它的质量很一般,但在我眼里却美丽耀眼。我很难过把它弄丢了。无论把它放在哪里,我都对它下面的那块地和它四周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喜爱之情,对我来说,这显然表明它是一块好祷告毯,因为它帮助我记得大地是上帝的创造,并且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神圣起来。祷告毯是红色的,上面用金线织出简单的图案:细长的长方形,一端有三角形尖顶,指示着教徒的礼拜方向,四周有细小的花饰,仿佛一缕缕轻烟在飘荡,又仿佛陌生语言中一个个的音质符号。绒毛很柔软。我祷告的时候,毯子一端没有打结的短穗子离我的额头只有几英寸,另一端的穗子离我的脚趾只有几英寸,这个尺寸让你感到温馨,让你无论在这广阔大地上的任何地方都感到无拘无束。

我在室外祷告,因为我喜欢这样。大多数时候,我在屋后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铺开毯子。那是刺桐树荫下一个僻静的角落,旁边是一堵墙,墙上爬满了九重葛。沿墙摆放着一排花盆,里面种着一品红。九重葛也爬到了刺桐树上。它那紫色的苞片和树上红色的花朵相互映衬,漂亮极了。树开花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型鸟舍,乌鸦、鹩哥、鹛鸟、粉红椋鸟、太阳鸟和长尾小鹦鹉都飞来了。墙在我右边,和我成钝角。在我前面和左边,在乳白色的斑驳的树荫外面,是沐浴在阳光下的院子的空地。当然,随着天气、时间和季节的变化,院子里的景象也会变化。但是,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切都非常清晰,似乎从不曾改变过。我按照自己在淡黄色的地上画的一条线所指示的方向面对着麦加,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个方向。

有时候,祷告结束后,我转过身去,会看见父亲或母亲或拉维在观察我,在他们习惯了这个情景之前一直如此。

我的洗礼有些尴尬。母亲一直都假装得很好,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拉维很仁慈,他没有来,因为他去参加板球赛了,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对这件事发表长篇大论。水从我的脸上淌下来,流到了脖子上;尽管只有一烧杯的水,却像季风季节的雨一样,令我神清气爽。

29

人们为什么迁移?是什么使他们离开家园,离开他们所熟知的一切,到地平线外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为什么要经过一道道堆得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的手续,让你感觉自己像个乞丐?为什么走进这座一切都那么新鲜、陌生又困难的异域丛林?

全世界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人们迁移,是希望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

在印度,20世纪70年代中期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我从父亲看报纸时额头上出现的深深的皱纹里,从他与母亲或玛玛吉或其他人交谈时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并不是我不理解他们谈话的含义,只是我对此不感兴趣。猩猩仍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要吃薄煎饼;猴子从不询问来自德里的消息;犀牛和山羊继续和平相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云朵带来了降雨;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在呼吸;上帝,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紧急情况。

甘地夫人最终战胜了父亲。1976年2月,泰米尔纳德政府被德里推翻了。这个政府是甘地夫人最直言不讳的批评者之一。接管顺利进行,卡鲁纳尼迪首席部长的内阁悄悄消失了,阁员们或是辞职,或是被软禁,当整个国家的宪法在过去八个月中已被暂时取消的时候,地方政府的垮台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甘地夫人接管了国家,并进行独裁统治,这对父亲是最大的打击。这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虽然没有让我们动物园里的骆驼受到打扰,却使父亲再也无法忍受。

他叫道:“很快她就会到我们的动物园里来,告诉我们说她的监狱里人满为患,她需要更多的地方。我们能把德赛和狮子关在一起吗?”

穆拉吉·德赛是一位反对派政治家。不是甘地夫人的朋友。父亲不停地担忧,这使我很伤心。甘地夫人可以把动物园炸掉,只要父亲乐意,我不在乎。我希望他不那么苦恼。看见父亲因为担心而心烦意乱,做儿子的心里很不好受。

但是他的确在担心。任何生意都需要冒险,小生意冒的风险最大, 能让人赔得精光。动物园是一个文化机构,像公共图书馆一样,像博物馆一样,它是为普及教育和科学服务的。同样,它也不是一个挣钱的企业,因为挣大钱和办好事这两个目的并不相容。事实上,我们不是一个富裕的家庭,按照加拿大标准当然不是。我们是一个贫穷的家庭,碰巧拥有许多动物,尽管并不拥有它们头顶(还有我们头顶)上的屋檐。动物园的生命,就像它的居民在野外的生命一样,十分脆弱。它既不是大到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大生意,也不是小到可以在法律的空白里生存的小生意。动物园要兴旺发达,就需要议会政府、民主选举、言论自由、新闻自由、集会自由、法治以及印度宪法所奉为神圣的其他一切。长期糟糕的政治局面对生意非常不利。

人们迁移是因为焦虑使人备受折磨。因为那种折磨人的感觉,就是无论多么努力工作,所有的努力都将没有任何结果,无论他们用一年的时间建造了什么,都会在一天之内被别人拆毁。因为有那么一种印象,就是通往将来的道路被堵死了,也许他们没什么,但是他们的孩子却不会有好日子过。因为感到一切都不会改变,幸福富裕只有在别处才能得到。

在父亲心里,新印度破碎了、倒塌了。母亲同意了。我们要逃离这里了。

这个消息是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宣布的,拉维和我大吃一惊。加拿大!如果说我们北边的安得拉邦是异域,如果说和我们隔着一条连猴子都能一跃而过的海峡的斯里兰卡是在月亮的背面,那么想想看加拿大是什么吧。加拿大对我们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它就像廷巴克图,永远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30

他结过婚了。我弯着腰,正在脱鞋子,这时我听见他说:“来见见我太太。”我抬起头来,他身边站着的是……帕特尔太太。“你好,”她说,一边微笑着伸出手来,“派西尼对我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我没法对她说同样的话。我对她一无所知。她正准备出去,因此我们只交谈了几分钟。她也是印度人,但是说话带有更典型的加拿大口音。她一定是第二代移民。她比他年轻些,皮肤的颜色更深一些,黑头发梳成一绺。明亮的黑眼睛,可爱的白牙齿。她抱着一件干洗过的在实验室里穿的白大褂,外面盖着一层起保护作用的塑料薄膜。她是个药剂师。当我对她说“很高兴见到你,帕特尔太太”的时候,她回答道:“请叫我米娜。”他们匆匆互吻了一下,她便在星期六上班去了。

这座房子不仅是一个充满了图标的盒子。我开始注意到夫妻生活的小标记。这些标记一直都在那儿,但我却没有看见,因为我没有去寻找。

他是个害羞的人。生活教会了他不要炫耀对他来说最珍贵的东西。

她会是我的消化道的处罚者?

“我给你做了一道特别的印度酸辣酱。”他说。他在微笑。

不,他才是。

31

库马尔先生和库马尔先生,面包师和教师,见过一次面。第一位库马尔先生表示想去动物园看看。“这么多年了,我从没去动物园看过。而且它就在附近。你能带我去吗?”他问。

“可以,当然可以,”我答道,“我很高兴能带你去。”

我们约好第二天放学后在大门口见面。

那一整天我都在担心。我骂自己说:“你这个笨蛋!你为什么要说在大门口见面?不管什么时候那个地方总是有一大堆人。你忘了他长得多平常吗?你决不会认出他来的!”如果我从他身边走过却没有看见他,他会伤心的。他会以为我改变了主意,不想让人看见我和一个贫穷的穆斯林面包师在一起。他会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他不会生气的,他会接受我的说法,说那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但是他再也不想到动物园来了。我能看见事情像这样发生。我一定得认出他来。我要躲起来,等到我能肯定是他时再出来,我就那么做。但是我以前就注意到,每当我特别努力地想要认出他时,反而无法将他认出来。努力本身似乎让我看不见了。

在约定的时间,我站在正对着动物园大门的地方,开始用两只手揉眼睛。

“你在干什么?”

是拉吉,一个朋友。

“我在忙。”

“你在忙着揉眼睛?”

“走开。”

“我们到海滩路去吧。”

“我在等人。”

“哼,如果你像这样不停地揉眼睛,你会看不到他的。”

“谢谢你告诉我。祝你在海滩路玩得好。”

“到政府公园去怎么样?”

“我不能去,我告诉你。”

“去吧!”

“求求你,拉吉,你走吧!”

他走了。我又开始揉眼睛。

“你能帮我做数学作业吗,派?”

是阿吉特,另一个朋友。

“过会儿吧。走开。”

“你好,派西尼。”

是拉达克里希南太太,母亲的一个朋友。我用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

“对不起,请问拉波特大街在哪里?”

是个陌生人。

“在那边。”

“动物园门票要多少钱?”

另一个陌生人。

“五卢比。售票处在那边。”

“氯进了你眼睛吗?”

是玛玛吉。

“你好,玛玛吉。不,不是的。”

“你父亲在吗?”

“我想他在。”

“明天早晨见。”

“再见,玛玛吉。”

“我在这儿,派西尼。”

我的手在眼睛上僵住了。那个声音。我感到熟悉的陌生声音,我感到陌生的熟悉声音。我感到微笑从心底洋溢上来。

“Salaam alaykum .库马尔先生!看见你真好。”

“Wa alaykum as-salaam .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不,没什么。只是进了灰尘。”

“看上去很红。”

“没关系。”

他朝售票处走去,但是我把他叫了回来。

“不,不。你不用买票,师傅。”

我自豪地挥挥手,让检票员把手缩了回去,然后带库马尔先生进了动物园。

一切都令他惊奇。他看见高大的长颈鹿来到高大的树下;食肉动物吃食草动物,而食草动物吃草;一些动物白天聚集在一起,而另一些动物则夜晚聚集在一起;一些需要尖嘴的动物长了尖嘴,而另一些需要灵活的四肢的动物长了灵活的四肢。他对这一切感到惊讶不已。

他引用了《古兰经》里的一句话:“对于敏悟的人其中确有迹象。

我们来到斑马笼前。库马尔先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动物,更不用说看见过了。他惊讶得目瞪口呆。

“它们叫斑马。”我说。

“它们身上的条纹是用刷子漆的吗?”

“不,不。它们天生就那样。”

“下雨的时候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

“条纹不会被雨冲掉吗?”

“不会。”

我带了几根胡萝卜。现在还剩下一根,是又大又结实的那种。我把它从包里拿了出来。就在那时,我听见右边有轻微的沙砾的刮擦声。是库马尔先生,像往常一样一瘸一拐摇摇摆摆地朝栏杆走来。

“你好,先生。”

“你好,派。”

害羞但庄重的面包师对教师点了点头,教师也对他点了点头。

一匹警觉的斑马注意到了我手里的胡萝卜,走到了低矮的围栏前。它抽动几下耳朵,轻轻地在地上跺了跺脚。我把胡萝卜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库马尔先生,另一半给了库马尔先生。“谢谢,派西尼。”一位说;“谢谢,派。”另一位说。库马尔先生先走过去,把手伸进围栏里。斑马迫不及待地用厚厚的有力的黑色嘴唇夹住了胡萝卜。库马尔先生不肯松手。斑马用牙咬住胡萝卜,猛地咬成了两半。它大声地嚼了几秒钟这顿美餐,接着又去吃剩下的那半根,嘴唇从库马尔先生的手指上滑过。他松开胡萝卜,碰了碰斑马柔软的鼻子。

轮到库马尔先生了。他对斑马没有这么高的要求。它刚用嘴唇夹住半根胡萝卜,他就松手了。嘴唇急急忙忙把胡萝卜送进嘴里。

库马尔先生和库马尔先生看上去很高兴。

“一匹斑马,你是说?”库马尔先生说。

“对,”我答道,“它和驴、马是同一科的。”

“马科动物中的劳斯莱斯。”库马尔先生说。

“多么奇妙的动物啊。”库马尔先生说。

“这匹是格兰特斑马。”我说。

库马尔先生说:“Equss burchelli boehmi .”

库马尔先生说:“Allahu akbar .”

我说:“它非常漂亮。”

我们继续看。

32

动物往往会进入令人惊讶的生活状态,这方面的例子有很多,都是与人化论相对应的动物界中的兽化论的例子,即动物将人类或另一只动物,当作自己的同类。

最著名的也是最常见的例子是:宠物狗在其狗的世界中很大程度地接受了人类,甚至想和他们结成伴侣。任何一位不得不将含情脉脉的狗从窘迫的客人的腿上拉下来的主人都将证明这一点。

我们的金色刺豚鼠和斑点无尾刺豚鼠相处得非常好,在金色刺豚鼠被偷走之前,它们一直满意地挤在一起,紧挨着睡觉。

我已经提到过我们的犀牛和山羊成群结伴的例子,还有马戏团的狮子的例子。

关于海豚将溺水的船员推到水面上并帮助他们浮在水面上的故事已经得到证实,这是海洋哺乳动物相互帮助的典型方式。

文献中提到过一只白鼬和一只大鼠相互为伴生活在一起的例子,当人们把其他大鼠丢给白鼬时,它以白鼬特有的方式把那些大鼠都吞吃了。

我们自己的动物园里也有给人怪异悬念的捕食者—被捕食者关系。有一只老鼠和一群蝰蛇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星期。其他被丢进饲养箱的老鼠都在一两天之内不见了,而这只棕色的小玛土撒拉 却为自己筑了一个窝,把我们给它的谷子储藏在好几个它躲藏的地方,而且就在蛇的眼皮底下跑来跑去。我们感到非常惊奇。我们竖了一块牌子,让游客注意这只老鼠。最终它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一条小蝰蛇咬了它一口。这条蝰蛇没有意识到这只老鼠的特殊地位吗?也许是不适应它?不管是什么情况,这只老鼠被一条小蝰蛇咬了一口,却被一条大蝰蛇吞了下去,而且是立刻吞了下去。如果有什么魔咒的话,那么魔咒被小蝰蛇打破了。在那之后,一切恢复了正常。所有老鼠都以正常的速度消失在蝰蛇的食管里。

在我们这一行,狗常常被用来充当幼狮的乳母。尽管幼狮长大了,长得比养育它们的狗更大,也更危险,但是它们从不找母亲的麻烦,而狗的行为还是一直那么平和,它也从未失去对小狮崽的权威感。我们不得不竖起牌子,向游客解释,狗并不是给狮子的活食(就像我们不得不竖起牌子,指出犀牛是食草动物,它们不吃山羊)。

兽化论该如何解释?难道犀牛不能分辨大小,也不能分辨粗糙的皮和柔软的毛吗?难道海豚不清楚海豚长什么样吗?我相信以前我已经提到过答案,那就是那几分疯狂使动物走上了奇怪的却能挽救生命的道路。金色刺豚鼠和犀牛一样,需要伙伴。马戏团的狮子不愿意知道领头的是一个弱小的人;想象保证了它们安康的社会地位,避免充满暴力的无政府状态。至于幼狮,如果它们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只狗,一定会吓得晕倒在地,因为那就意味着它们没有母亲,这对任何一只幼小的热血动物来说都是最最糟糕的事情。我敢保证即使是那条成年蝰蛇,当它吞下老鼠的时候,它那不发达的大脑的某个部分一定因为后悔而感到一阵难过,那是刚刚错过了某件更加重大的事情的感觉,是爬行动物的孤独而粗陋的现实中的一个想象的飞跃。

33

他给我看了家庭纪念册。先是结婚照。一个印度式的婚礼,带有明显的加拿大痕迹。一个更年轻的他,一个更年轻的她。他们去尼亚加拉瀑布度蜜月。玩得好极了。微笑能证明。我们回到从前。他在多伦多大学求学时代的照片:和朋友在一起;在圣迈克学院前;在他的房间里;排灯节时在芝兰街上;身穿白色长袍在圣巴兹尔教堂里读经;身穿另一种白色长袍在动物学系实验室里;在毕业典礼上。每次都在微笑,但他的眼睛却述说了另一个故事。

在巴西拍的照片,上面有许多原产地的树懒。

翻过一页,我们跃过了太平洋—关于那段生活几乎没有任何记录。他告诉我说照相机的确经常咔嚓咔嚓地拍—在所有通常被认为重要的场合上—但是所有的照片都弄丢了。很少的几张是玛玛吉事后搜集了邮寄过来的。

有一张照片是一位大人物参观动物园时拍的。黑白两色向我展示了另一个世界。照片上挤满了人。一位联合王国内阁阁员是大家关注的焦点。背景有一只长颈鹿。在这群人边上,我认出了比现在年轻的阿迪鲁巴萨米先生。

“玛玛吉?”我指着那个人问。

“是的。”他说。

阁员身边有一个人,戴着角质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看上去有可能是帕特尔先生,他的脸比他儿子的脸圆一些。

“这是你父亲吗?”我问。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

几秒钟的停顿。他说:“照相的是我父亲。”

这一页还有一张集体照,上面大多数是学生。他轻轻拍了拍照片。

“那是理查德·帕克。”他说。

我十分惊讶。我仔细地看,努力想从他的外表看出他的性格。不幸的是,这张照片还是黑白的,而且聚焦有些不准。一张在幸福的日子里拍的照片,很随意。理查德·帕克在看着别处。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人正在给他拍照。

旁边一页被一张奥罗宾多静修处游泳池的彩色照片占满了。这是一座很大的可爱的室外游泳池,池水清澈,闪耀着光亮,池底是蓝色的,很干净,旁边还连着一座跳水池。

下面一页是一张小修院学校前门的特写。一道拱门上写着学校的校训:Nil magnum nisi bonum.(没有美德何来伟大。)

就这么多了。四张几乎不相关的照片是对整个童年的纪念。

他变得严肃起来。

“最糟糕的是,”他说,“我已经几乎记不起来母亲的模样了。我能在心里看见她,但她的形象一闪即逝。我刚要好好看看她,她便消失了。她的声音也是一样。如果我再一次在大街上看见她,一切都会回来的。但那不可能发生。记不住自己母亲的模样是一件非常令人伤心的事。”

他合上了纪念册。

34

父亲说:“我们要像哥伦布一样航行!”

“他希望能发现印度。”我生气地指出。

我们卖了动物园,卖了所有家当。到一个新的国家去,开始新的生活。除了能保证我们有一个幸福的未来,这笔买卖还能支付我们的移民费用,并且还能节余一大笔钱,让我们可以在加拿大有一个崭新的开始(尽管现在回想起来,这笔钱少得可笑—钱让我们变得多么盲目啊)。我们可以把动物卖给印度的动物园,但是美洲的动物园愿意出更高的价钱。CITES,也就是“国际濒危动物交易公约”,刚刚生效,交易捕获的野生动物的窗口被砰地关上了。现在,动物园的未来就取决于其他动物园了。本地治里动物园恰好在合适的时候关了门。很多动物园都抢着要买我们的动物。最后的买家有几家动物园,主要是芝加哥的林肯公园动物园和即将开门的明尼苏达动物园,但是剩下来的动物会被卖到洛杉矶、路易维尔、俄克拉何马城和辛辛那提。

还有两只动物正被运往加拿大动物园。这就是拉维和我的感觉。我们不想去。我们不想住在一个刮大风,冬天的温度在华氏零下200度的国家。板球世界的地图上没有加拿大。出发前的准备工作要花很多时间,这使离别变得容易—就让我们习惯离别这个概念而言。我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做准备。我不是说为我们自己。我是说为动物。考虑到动物没有衣服、鞋袜、亚麻床单、家具、厨房用品、化妆品也能过;考虑到国籍对它们毫无意义;考虑到它们一点儿也不在乎护照、钱、就业前景、学校、住房的费用、健康设施—简短地说,考虑到它们的生活如此轻松,而要搬动它们却如此困难,真是令人惊讶。搬动一座动物园就像搬动一座城市。

书面工作十分繁重。贴邮票用去了好几升胶水。“亲爱的某某先生”写了好几百遍。有人给出了报价。听见叹息。表示疑惑。经过讨价还价的过程。决定被呈报上去,让上面做决定。双方同意了一个价格。交易敲定了。在虚线处签了名。接受祝贺。开了血统证明。开了健康证明。开了出口许可证。开了进口许可证。弄清了检疫隔离规定。安排好了运输。打电话花了一大笔钱。买卖一只鼩鼱需要的文件比一头大象还重,买卖一头大象所需要的文件比一条鲸鱼还重,你永远都不要试图去买卖一条鲸鱼,永远不要。这在动物园经营行业真是一个笑话,一个令人疲倦的笑话。似乎有一队吹毛求疵的官僚从本地治里排到德里,再到华盛顿,最后到明尼苏达,每个官僚都有表格、有问题、有犹豫。把动物运到月球上也不会比这更复杂了。父亲几乎把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扯了下来,而且很多次都差点儿要放弃。

还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我们大多数的鸟类和爬行动物,还有我们的狐猴、犀牛、猩猩、山魈、狮尾猕猴、长颈鹿、食蚁动物、老虎、豹子、猎豹、鬣狗、斑马、喜马拉雅猫和懒熊、印度大象和尼尔吉里塔尔羊,以及其他一些动物,都有人要,但是另一些动物,例如艾尔菲,却遇到了沉默。“白内障手术!”父亲挥舞着信叫道,“如果我们给它的右眼做白内障手术他们就要它。给河马做白内障手术!下面会是什么?给犀牛做鼻子手术?”我们的另一些动物被认为“太普通”,例如狮子和狒狒。父亲很有见地,用它们从迈索尔动物园多换了一只红毛猩猩,从马尼拉动物园换了一只黑猩猩。(至于艾尔菲,它在特里凡得琅动物园度过了余生。)有一座动物园想为他们的儿童动物园要一只“纯正的贵族出身的奶牛”。父亲走进本地治里的城市丛林,买了一只奶牛,它长着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睛,可爱的肥厚的脊背,笔直的角和头之间的角度恰恰好,看上去就像它刚刚舔了电源插座。父亲把它的角漆成鲜艳的橘黄色,在角尖挂上塑料小铃铛,以增加它的纯正性。

一个由三个美国人组成的代表团来了。我很好奇。我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活生生的美国人。他们的皮肤是粉红色的,身体肥胖,待人友好,非常能干,很容易出汗。他们检查了我们的动物。他们让大多数动物睡觉,然后用听诊器听心脏,像查星象一样查小便和大便,用注射器抽血化验,摸摸脊背和头盖骨,敲敲牙齿,用电筒照照眼睛,照得它们头晕目眩,捏捏皮,摸摸又拽拽毛。可怜的动物。它们一定以为自己正被征召进美国陆军呢。美国人对我们咧着嘴微笑,用力和我们握手,把我们的骨头都要握碎了。

结果是动物们和我们一样,有了雇佣证明。他们是未来的美国佬,而我们,是未来的枫叶国度的居民。

35

我们于1977年6月21日乘坐在巴拿马登记的日本货船“齐姆楚姆号”离开马德拉斯。船上的高级船员是日本人,普通船员是台湾人。船很大,令人难忘。我们在本地治里的最后一天,我对玛玛吉、库马尔先生和库马尔先生、所有的朋友,甚至许多陌生人都说了再见。母亲穿着她最漂亮的纱丽。她长长的发绺很有艺术性地盘在脑后,扎着一个新鲜的茉莉花环。她看上去很美,很悲伤。因为她就要离开印度,那个地方气候炎热,会刮季风,那个地方有稻田和高韦里河,有海岸线和石头寺庙,有牛车和五彩卡车,有朋友和我们认识的店主,有尼赫鲁大街和古贝尔·萨莱,有这个那个,那是她所熟悉和热爱的印度。当她的男人们—我想自己也已经是一个男人了,尽管我只有十六岁—正匆匆忙忙准备出发,心里已经在想着温尼伯的时候,她却在留恋徘徊。

我们出发前一天,她指着一个卖香烟的,认真地问:“我们要不要买几包?”

父亲回答说:“加拿大有烟草。你为什么想要买香烟呢?我们又不抽烟。”

是的,加拿大有烟草,但是那里有金火花牌香烟吗?那里有阿伦冰淇淋吗?那里的自行车是英雄牌的吗?那里的电视机是奥尼达斯牌的吗?那里的汽车是大使牌的吗?那里的书店是希金博瑟姆家开的吗?我猜母亲在考虑买香烟的时候,她心中萦绕的就是这些问题。

动物被注射了镇静剂,笼子被装上船,捆牢放好,食物被存放妥当,床铺被分配好,绳子被抛了出去,哨子吹响了起来。船驶离港口,开到了海上,我拼命向印度挥手告别。太阳照耀着,微风一直吹着,海鸥在我们头顶的天空尖声鸣叫。我太激动了。

事情并没有像我们预想的那样发生,你能怎么办呢?无论生活以怎样的方式向你走来,你都必须接受它,尽可能地享受它。

36

印度的城市很大,很拥挤,令人难忘,但是当你离开城市之后,就会穿过广阔的乡村,那里几乎看不到一个人。我记得自己曾经很不明白九亿五千万印度人都藏到哪里去了。

他的家也是一样。

我到得有点儿早了。我刚踏上前廊的水泥台阶,一个少年便从前门冲了出来。他穿着棒球服,拿着棒球器械,一副急匆匆的样子。看见我,他一下子停了下来,很吃惊。他转过身,对着家里大声叫喊:“爸!那个作家来了。”他对我说了句“你好”,便急忙跑掉了。

他父亲来到前门。“你好。”他说。

“那是你儿子?”我问,感到难以置信。

“是的,”承认这个事实使他唇上浮起了微笑,“很抱歉你们没能好好地见面。他训练迟到了。他叫尼基。我们叫他尼克。”

我进了门。“我不知道你有个儿子。”我说。传来一声狗叫。一只黑色和棕色相间的小杂种狗朝我跑过来,边跑边喘着嗅着。它扑到了我腿上。“也不知道你有一条狗。”我补充说。

“它很友好。塔塔,下来!”

塔塔没理他。我听见有人说“你好”。只是这句问候不像尼克的问候一样简短有力。长长的带鼻音的声音轻轻地哼着“你好”,那个“好”字在我听来就像有人在轻轻地拍我的肩膀,或是轻轻地拽我的裤子。

我转过身。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羞怯地抬头看着我的,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小姑娘,健康漂亮,无拘无束。她怀里抱着一只橘黄色的猫。从她交叉的双臂上面,只能看见猫的两只笔直地向上伸着的腿和埋在下面的头。猫的身体的其余部分一直拖到地板上。这只动物被如此痛苦地拉长了身体,却似乎感到很放松。

“这是你女儿。”我说。

“是的。乌莎。乌莎亲爱的,你肯定莫卡辛这样舒服吗?”

乌莎把莫卡辛放了下来。它镇定地扑通落在地上。

“你好,乌莎。”我说。

她走到父亲跟前,从他的腿后面偷偷看我。

“你在做什么,小东西?”他说,“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她不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我,藏起自己的脸。

“你几岁了,乌莎?”我问。

她不回答。

然后,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大家都称他派·帕特尔的那个人,弯腰抱起了他的女儿。

“你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的。嗯?你四岁了。一,二,三,四。”

每数一个数字,他就用食指轻轻地按一下她的鼻尖。她觉得这很好玩。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把头埋在他的颈弯里。

这个故事有个幸福的结局。 nDGpK7w1z1EsVds9wKY/wRS3dmFf4QwuoDL8WuRsw0MDWYM67Qo64ohCKyvbJa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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