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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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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牢记一点,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看到任何可见的恐怖。但要说是精神震撼使得我推断出那样的结论——这个结论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压得我逃出偏僻的埃克利农庄,在黑夜中驾着借用的汽车穿过佛蒙特的丘陵荒野——那也是对我最终这段经历中最明白的事实视而不见。尽管我能够和盘托出我对亨利·埃克利的了解和揣测,以及目睹和听见的事情和这些事情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但哪怕到了现在,我也无法证明那可怕的推论是否正确。埃克利的失踪说明不了任何问题。除了屋里屋外的弹痕,人们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就仿佛他漫不经心地出门散步,结果一去不返。甚至没有任何迹象能说明这里有过访客,保存在书房里的可怖圆筒和机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郁郁葱葱的绿色山丘和淙淙流淌的溪水之间出生和长大,但对这些事物的恐惧也同样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因为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有这种病态的恐惧症。更何况精神不正常这个理由很容易被用来解释他在最后这段时间里的怪异行为和强烈忧惧。

对我来说,整件事情是从1927年11月3日佛蒙特州那场史无前例、毫无预兆的洪水开始的。我当时和现在一样,是马萨诸塞州阿卡姆镇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文学讲师,也是热衷于新英格兰民间传说的业余研究者。洪水过后不久,在艰难困苦的组织救援的新闻充斥报纸的时候,也出现了泛洪河流上漂来奇异物体的离奇故事。我的许多朋友出于好奇开始讨论,并向我征求这方面的意见。我的民间传说研究能得到这样的重视,自然使我受宠若惊。我尽可能地贬低那些荒诞不经的含混故事,它们显然是乡野迷信这棵老树上长出的新芽。有几位受过教育的人居然坚持认为那些传闻之下暗藏着变形的事实,我不禁觉得非常可笑。

拿来让我鉴别的故事通常以剪报为载体,但有一则奇谈来自口耳相传。我一位朋友的母亲住在佛蒙特哈德威克镇,她写信给我朋友时提到了这件事。这则奇谈从类型上说与别的传闻没什么区别,只是其中牵涉到了三件不同的事例。第一件发生在蒙彼利埃附近的威努斯基河,第二件是努凡以北的温德姆县的西河,第三件是林登维尔以北的卡列多尼亚县的帕萨姆西克河。当然了,还有许多零星传闻提到了其他事例,但分析下来,它们似乎都发源于以上三件。每一个事例中都有乡村居民自称在从人迹罕至的山岭奔腾而来的洪水中,见到了一个或多个令人不安的怪异物体。这些目击事件引得老人重新说起一些几乎被遗忘的隐秘传说,将目击事件与那些原始粗糙的传说联系起来的趋势愈演愈烈。

人们认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些前所未见的有机生物。当然了,在那场人间悲剧中,洪水冲来了很多人类的尸体。但声称见到了怪异尸体的村民却很确定,尽管在尺寸和大致轮廓上都与人类相近,但它们绝对不是人类,也不可能是佛蒙特这片土地上出没的任何动物。它们体长约五英尺,呈粉红色,外覆硬壳,长有成对的背鳍或膜翅以及多双有关节的肢体,本应是头部的位置却是个满布褶皱的椭球体,上面长着无数极短的触须。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来源的报告居然高度一致,不过考虑到古老的传说曾在丘陵乡野广泛流传,所描绘的生动而可怖的画面很可能感染了所有目击者的想象力,我也就没那么惊讶了。我得出结论,每一个事例中的目击者都是头脑简单的淳朴乡民,他们在激流中见到了人类或牲畜被泡胀的残缺尸体,潜藏在记忆中的民间传说给那些可悲的物体增添了幻想元素。

那个古老的民间传说含混而晦涩,已经被大多数当代人遗忘,它拥有极其不同的特殊之处,明显受到了更古老的印第安传说的影响。尽管没有去过佛蒙特,但我很熟悉这个故事,因为我读过伊莱·达文波特那本罕见的专著,其中辑录了1839年从该州最年长的人群中获得的口头材料。更有甚者,这些材料几乎完全符合我在新罕布什尔山区的年长村民那里听到的故事。简而言之,这个传说暗示有一族隐秘的可怖生物出没于偏僻山区中的某处:崇山峻岭的密林深处,无源溪水流淌的黑暗山谷。很少有人见过这种生物,但总有一些人敢于在某些山坡上比其他人走得更远,或者深入连野狼都避而远之的陡峭河谷,他们偶尔会声称见到了它们存在的证据。

所谓证据是荒原或溪水旁泥地上的怪异脚印或爪印,是石块摆成的奇特圆环——圆环周围的青草已被磨平,而圆环和石块本身的形状都不像出自大自然之手。所谓证据也是山麓上深不可测的洞穴,洞口被石块封死,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偶然事件,洞口处还有多得异乎寻常的怪异脚印进进出出——当然了,前提是脚印的指向符合一般规律。最可怕的地方是,非常罕见的情况下,那些胆大妄为之徒偶尔会在偏僻山谷或人类不可能攀爬而至的密林中看见一些怪物。

要是有关这些怪物的零散描述不是如此一致,人们大概也就没有那么不安了。但事实上,几乎所有传闻都有几点共同之处:它们体形巨大,状如螃蟹,外壳呈鲜红色,长着许多条腿,背脊中部有一对类似蝙蝠的巨大翅膀。它们有时候用所有腿行走,有时候只用最后两条腿行走,用其他肢体搬运用途不明的大型物体。有一次,胆大者见到一大批这种怪物,一排三个地列成明显具备纪律性的队伍,沿着森林中的浅溪涉水而行。也曾有人目击一个怪物飞行,它在夜间跃下寸草不生的孤山顶峰,满月有一瞬间勾勒出它扇动着的巨大翅膀,随即就消失在了夜空中。

大体而言,这些生物似乎满足于与人类互不干扰的生活,然而有些时候,它们要为一些胆大妄为之徒的失踪负上责任,尤其是选择了错误的地点建造房屋的那些人——他们或者过于靠近某些山谷,或者在某些山峰上爬得太高。很多当地人渐渐明白不该在某些地点定居,原因早已被遗忘,那种感觉却长久地留了下来。人们在仰望邻近的山峰悬崖时会心悸颤抖,尽管他们根本不记得就在那些狰狞的绿色岗哨脚下,有多少定居者曾经失踪,有多少农舍被烧成白地。

根据最早的传说,这些生物似乎只会伤害贸然闯入它们领地的人类。而在较晚的记述中,它们会好奇地观察人类,甚至尝试在人类世界内建立秘密哨站。有些传闻称人们清晨起来,在农舍窗户周围发现了怪异的爪印,还有传闻说在它们出没区域外的地点,偶尔也会有人类离奇失踪,甚至曾有孤身旅人在密林中的小径或车道上,听见以嗡嗡声模仿人类说话的声音向他们发出让人惊讶的邀约。在住得离原始森林很近的人家里,常有孩童被见到或听到的东西吓得魂不附体。一层一层剥丝抽茧,在距离迷信与禁忌只隔着最后一层的传说中,你会找到一些令人震撼的故事:隐士和偏远地区的农民在生命的某一段时期经历了精神上的可怕变化,其他人会对他们避之不及,在暗地里说他们将自己出卖给了奇异生物。1800年前后,在东北某县有过一阵风潮,人们指责行为古怪且不受欢迎的隐士是可憎怪物的盟友或代理人。

至于那些怪物究竟是什么,答案自然五花八门。它们通常被称为“那些东西”或“古老的东西”,但各个地区在不同时期也给它们起过其他的名称。大多数清教徒定居者直截了当地认为它们是魔鬼的奴仆,围绕它们做出了充满敬畏的神学推测。凯尔特传奇的继承者——主要是新罕布什尔的苏格兰与爱尔兰人,还有他们的一些亲友,这些人获得温特沃斯州长许可后来到佛蒙特定居——将怪物与邪恶妖精以及沼泽、丘陵中的“小人”联系在一起,他们用世代相传的长短咒语保护自己。印第安人对这件事情有着最离奇的解释。尽管不同的部落拥有不同的传说,但在某些关键问题上的看法却一致得出奇:这些怪物并不是这颗星球上的居民。

其中最完整也最生动的当属彭纳库克神话,称有翼者来自天空中的大熊座,在群山中开矿,采集一种它们在其他星球上找不到的石块。神话称它们并没有在地球上定居,只是建立了哨站,带着开采到的大量石块飞回北方母星。它们只伤害过于靠近或试图窥探的地球人类。动物会避开它们,那是出于本能的厌恶,而不是害怕被猎杀。它们无法消化地球上的产物和动物,而是从母星带来自己的食物。靠近它们不是好事,一些年轻猎人走进它们盘踞的山岭,一去不返。听它们在深夜森林中的低语也不是好事,那声音就像蜜蜂企图模仿人类说话。它们能听懂人类的所有语言,无论是彭纳库克、休伦还是五大部落的语言都能听懂,但似乎没有也不需要自己的语言。它们通过头部交流,用各种方式变幻出不同颜色,借此表达各种意思。

当然了,所有的传奇故事,无论属于白人还是印第安人,进入19世纪后都渐渐消亡,偶尔才会重新焕发出生机。佛蒙特人的生活方式固定了下来:他们根据某种特定的布置,确定了惯用路线和定居地点,渐渐忘记了是什么样的恐惧和禁忌催生了那番布置,甚至忘记了恐惧和禁忌的存在。绝大多数人只知道某些山区被公认为高度危险和有害无益,居住在那里会引来厄运,总而言之就是离那种地方越远越好。风俗习惯和经济利益的传统在已经建成的定居地点越发深入人心,人们不再有理由越过边界。怪物出没的山林之所以遭到弃置,更多是出于偶然而非蓄意。除了罕有的区域性恐慌时期,只有热爱奇闻的老祖母和怀念过往的耄耋老者会悄声说起那些山区居住的怪物。但就连这些老人也承认,不需要害怕那些怪物,因为它们已经习惯了房屋和定居点的存在,而人类也绝对不会去侵扰它们选定的领地。

凭借广泛的阅读和本人亲自在新罕布什尔采集的民间传说,我对这些情况早就了如指掌。因此,当洪水时期的传闻开始泛滥时,很容易就能猜到是什么样的想象土壤催生了这些传闻。我费了很大的精力向朋友们解释,可有几位热衷于争辩的非要固执己见,认为那些报道中有可能存在真实的元素,我也只能一笑置之了。他们想要证明的是那些早期传说中存在值得注意的延续性和一致性,而佛蒙特的群山几乎没有得到过勘探,武断地认定那里是否居住着什么东西是非常不明智的。我向他们保证,那些神话都符合一套众所周知的模式,这个模式对全人类来说稀松常见,文明早期的想象体验总会创造出同一种类型的幻想。但他们依然不肯让步。

我向对手们证明,佛蒙特神话与大自然化身的普遍传说几乎毫无区别,正是这样的传说,让古代世界充满了人头羊身的法翁、树木化身的林仙和半人半羊的萨堤尔,给近代希腊留下了卡利坎扎罗斯,在威尔斯和爱尔兰的荒野中创造出了怪异、矮小而可怕的潜藏种族穴居人和地底人,但同样无济于事。我指出尼泊尔山区部落也相信类似的怪物“米戈”(也就是“可怖的雪人”)出没于喜马拉雅山脉顶峰的冰雪和岩石中,还是没能说服他们。我提出这条论据时,对手却拿它反驳我,声称这无疑说明各种古老传说有着真实的历史起源,声称它证明了某些更古老的怪异种族确实存在,在人类出现并取得支配地位后被迫躲藏起来,种群数量虽说越来越少,但极有可能存活到了相对较近的时期,甚至到现在还依然没有灭绝。

我越是嘲笑这种推测,那些顽固的朋友就越是不肯改口,还说就算去掉过往传奇的影响,新近的报道也是如此清晰、一致和详尽,叙述口吻更是平淡而乏味,因此无法彻底置之不理。有两三位思想极度狂放的人甚至开始说,印第安古老传说有可能暗示着那些潜藏的生物并非起源于地球。他们引用查尔斯·福特的荒诞书籍,说什么其他星球和外太空的旅行者时常造访地球。不过,我这些对手中的大多数人只是浪漫主义者,看多了亚瑟·马钦精彩的恐怖小说,试图将因小说而变得家喻户晓的潜伏“小人”传奇带进现实生活。

-2-

这种情形下的结果可想而知,我们的激辩最终以信件形式出现在了《阿卡姆商报》上,佛蒙特曾传出洪水故事的那些地区也在报纸上转载了部分内容。《拉特兰先驱报》以半个版面摘抄了争论双方的信件,《布莱特尔博罗改革家报》全文刊登了我的一份历史与神话长篇综述,“闲笔”哲思专栏的附加评论则对我的怀疑性结论表示支持和称许。1928年春,尽管我从没去过佛蒙特,但在那儿几乎成了一位知名人物。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我收到了亨利·埃克利向我挑战的信件,这些信件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上那片富有魅力的土地,亲眼目睹郁郁葱葱的山崖和林间呢喃的溪流。

我对亨利·温特沃斯·埃克利的了解主要来自信件。在他的孤独农庄里经历了种种事件后,我与他的邻居以及他在加利福尼亚的独子建立了通信联系,得知他出生于当地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这个家族中诞生了多位法官、行政官员和乡村士绅。到了他这一代,家族的关注焦点已经从社会事务转移到了纯学术研究。他在佛蒙特大学念书时是一位优秀学生,精通数学、天文学、生物学、人类学和民俗学。我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在寄给我的信件中也没怎么介绍他的个人背景。然而,从一开始我就认为这个人很有教养,受过教育,智慧出众,只是有些不通人情世故。

尽管他在信中讲述的一切都令我难以置信,但我对他比对待其他挑战本人观点的人士要严肃得多。原因很简单:首先,他近距离接触过那些离奇事件,亲眼看见也亲手触摸过,从而做出如此光怪陆离的推论;其次,非常了不起的是,他愿意将结论摆在有待论证的位置上,这才是真正的科学研究者的态度。他没有因为个人偏好而妄自冒进,一直以确凿证据指出的道路为前进方向。当然了,我的出发点依然认为他犯了错误,但必须承认他连犯错时也表现出了智慧。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效仿他的某些朋友,将他的怪异想法和对偏远青山的恐惧归咎于精神失常。我看得出这个人无疑经历了许多事情,知道他讲述的内容肯定来自值得调查一番的怪异情形,虽说这些情形与他认定的离奇原因很难说有什么关系。然而,后来我收到了他寄来的某些物证,整件事的基调因此变得迥然不同,并且怪异得让我困惑不已。

说到这里,我恐怕只能直接抄录埃克利的这封长信了。埃克利在这封信中介绍了他的情况,这封信也是本人思想发展史上的重要标的。信已经不在我手上了,但我几乎能逐字逐句地背诵那些预示着灾难的文字。另外,容我重申一遍,我坚信写信者的心智完全正常。文本如下——我收到这封信时,看见那密密麻麻的古朴字迹,就知道写信者显然过着平静的学者生活,与外部世界几乎没什么来往。

乡村免费递送 ;2号信箱,

汤申德村,温德姆县

佛蒙特州

1928年5月5日

艾尔伯特·N.威尔玛斯,阁下

萨尔顿斯托尔街118号

阿卡姆,马萨诸塞州

尊敬的先生:

我怀着极大的兴趣阅读了1928年4月23日《布莱特尔博罗改革家报》刊出的您的信件,其中提到去年秋天本州曾有人在洪水中目睹奇异的尸体漂过,以及有一些离奇的民间传说与这些报告完全吻合。很容易理解外乡人为何会选择您这样的立场,连“闲笔”专栏都支持您的看法。无论是在佛蒙特州内还是州外,受过教育的人士通常都会采取与您相同的态度,我年轻时(本人现年五十七岁)尚未深入研究此事前也不例外,但广泛阅读和钻研达文波特氏的著作后,我最终亲自前往附近常人罕至的山区,做了一些调查工作。

我曾经从一些比较愚昧的年长农民那里听说了一些怪异的古老传说,因而引导我开始研究这方面的问题,但现在我只希望自己根本没有接触过整件事情。请允许本人谦虚地自夸一下,人类学和民俗学的主题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在大学里学习过许多相关的知识,也熟悉绝大多数公认的权威专家,例如泰勒、卢布克、弗雷泽、卡特勒法热、默里、奥斯本、基思、布勒和G.艾略特·史密斯等人。与人类同样古老的隐藏种族的传说对我来说也不是新鲜事。我读过《拉特兰先驱报》刊出的您的信件,也读过与您争辩的信件,因此我自认为很清楚你们的论战目前停留在哪个阶段。

现在我想说的是,尽管所有逻辑似乎都站在您那一边,但我不得不说您的对手比您更接近真相,甚至比他们自己意识到的还要接近,因为他们只能凭空推测,不可能了解我知道的情况。假如我知道的事情和他们一样少,我恐怕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对此深信不疑,而会完完全全站在您那一边。

唉,您看得出我一直在逃避谈论正题,很可能是因为我非常害怕触及正题;我想说的重点是,我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那种恐怖的怪物确实居住在人迹罕至的高山森林中。我没有见过洪水里漂流的尸体,但曾在不敢回顾的情形下见过类似的东西。 我见过脚印,最近甚至在我住处附近见到了脚印 (我住在汤申德村以南黑山山麓上的埃克利老宅里),近得我都不敢告诉您实情。我在森林中的某些地点听见过声音,我都不愿在纸上将它们描述出来。

我在同一个地方多次听见那种声音,于是带着留声机、拾音器和空白唱盘去了那里。我可以安排您来听一听我录下的东西。我向居住在附近的一些老人播放过录音,其中一个声音吓得他们几乎无法动弹,因为它很像他们儿时听祖母提到并模仿的那种声音,也就是达文波特氏所说的森林中的嗡嗡声。我明白一个人说他“听见怪声音”会引来什么样的目光,但在您下结论之前,我恳请您先来听一听录音,问一问偏僻地区的年长居民对此有什么看法。假如您依然认为此事不足为奇,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我认为这声音背后必有蹊跷。正所谓Ex nihilo nihil fit ——万事皆有缘由。

我写信给您并不是为了展开辩论,只是向您提供一些情况,我认为您这样有品位的人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这是私下里的交流。在公开场合,我站在您的一边,因为有些事情让我明白,人们对某些问题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我本人的研究也完全在私下里进行,我不愿意吐露任何情况,以免引来其他人的关注,导致他们前往我勘察过的那些地点。有一些非人类的生物始终在监视我们,还有间谍在我们之间搜集信息——这是真的,是可怕的真相。一个可悲的人把这些告诉我,假如他神志正常(我认为他确实正常),那他就确实是那些间谍中的一员,我从他那里得到了有关此事的很大一部分线索。后来他自杀了,但我有理由相信现在还有其他间谍在活动。

那些怪物来自另外一颗星球,能够在星际空间存活,并凭借笨拙但强有力的翅膀穿行于星际,它们的翅膀能够推动以太,但难以掌控方向,因此在地球上几乎派不上用场。假如您没有立刻将我归入疯子之列,那么我以后可以向您仔细解释。它们来地球是为了获取金属,所需的矿石深埋于山岭之下,我认为我知道它们来自何方。只要不去打扰它们,它们就不会伤害我们,但要是我们起了太大的好奇心,那就很难说究竟会发生什么了。当然了,一支强大的军队能踏平它们的采矿基地,这也是它们害怕的。但真要是如此,更多的怪物会从外部空间降临,要多少就有多少。它们轻易就能征服地球,但除非万不得已,它们不会这么做,宁可顺其自然,省得招惹麻烦。

我认为它们想除掉我,因为我发现了一些事情。在老宅东边圆山的森林里有一块黑色岩石,上面刻着未知的象形文字,文字已经磨损了一大半。自从我将这块巨石搬回家,情况就起了变化。假如它们认为我觉察到的事情太多,就会杀死我或将我带回它们的故乡。每隔一段时间,它们就会掳走一些博学多识的人,以便了解人类世界的发展状况。

这就引出了我写信给您的第二个目的,也就是敦促您停止这场辩论,不要让这件事继续吸引公众的目光。人们必须远离那些山峰,所以绝不能更进一步地唤起他们的好奇心了。上帝作证,现在的危险已经足够大,煽动者(投机者?)和房产商蜂拥到佛蒙特,夏日的旅客成群结队而来,荒山野岭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廉价的木屋遍布山坡。

我很愿意与您进一步沟通交流,假如您愿意,我可以尝试将我录制的唱盘和黑色石块(磨损得太厉害,拍照无法呈现细节)递送给您。我之所以要说“尝试”,是因为我认为那些怪物有办法影响我周围的事物。村庄附近的一座农庄里有个名叫布朗的人,他阴沉而鬼祟,恐怕他就是间谍。它们正试图逐步切断我与人类世界的联系,因为我对它们的世界知道得太多。

它们有最厉害的办法,能够查清我的所作所为。您甚至有可能收不到这封信。要是情况继续恶化,我就必须离开这片土地,去加州圣迭戈与儿子共同生活,但我的家族已经在这里繁衍了六代,抛弃我出生长大的地方谈何容易。另外,既然那些怪物已经盯上了我的住处,我也不敢将它卖给其他人。它们似乎想夺回黑色石块并毁掉唱盘,而我会尽我所能阻止它们。我养的大型守门犬还能挡住它们,因为现在它们的数量还不多,行动也不太方便。如我所说,它们的翅膀不适合在地球上短距离飞行。我就快破译出石块上的文字了,使用的手段相当可怕,您对民间故事的了解也许能帮我找到某些遗失的环节,从而帮助我的工作。我认为您一定很了解那些人类降世之前的恐怖神话,也就是《死灵之书》所暗指的犹格-索托斯和克苏鲁传说。我曾经读到过一本《死灵之书》,听说贵处大学的图书馆也锁藏了一本。

最后我想说的是,威尔玛斯先生,我认为凭借我们各自对此事的研究,应该能给彼此带来很大的帮助。我绝对不希望给您带来任何危险,因此不得不提醒您, 得到那块黑色岩石和那张唱盘之后,您的处境将不再安全。 但我认为您会发现,为了那些知识,一切风险都是值得的。我可以开车去努凡或布莱特尔博罗,将两件物品寄送到您指定的地址,因为那两个地方的邮局更值得信任。还要告诉您一件事,我现在过着一个人的孤独生活,因为我再也雇佣不到仆人了。他们之所以不肯留下,是因为怪物每到夜间就企图靠近我的住所,因此狗会持续不断地吠叫。还好我妻子在世时我尚未泥足深陷,否则她一定会被逼疯。

希望我没有过分地打扰您,也希望您最终会决定联系我,而不是将这封信当作疯子的胡言乱语扔进字纸篓。

您忠实的,
亨利·W.埃克利

又及

我加印了几张本人拍摄的照片,我认为有助于证明我在心中提到的几点问题。老人们认为这些照片真实得可怖。假如您感兴趣,我可以尽快将它们寄给您。

很难形容我第一次阅读这封奇特来信时的感受。按照常理来说,如此夸夸其谈应该会引得我放声大笑,因为比它温和许多的论断都能把我逗笑;可是,这封信的语气却让我不得不以复杂矛盾的严肃态度看待它。倒不是说我有哪怕一瞬间相信过他提到的来自群星的隐藏种族,而是在经历了几轮认真的怀疑排除之后,我不仅反常地越来越相信对方神志健全且用意真诚,而且还愿意相信他正在面对某些真实存在但独特异常的现象,除了信中这种离奇的幻想之外,他无法用其他方式解释。虽然实际情况肯定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可反过来说也无疑值得花点时间深入调查。这位先生似乎因为某些事情而异常激动和惶恐,很难想象他会无缘无故变成这个样子。他在一些特定的方面条理分明、坚守逻辑,更何况他的奇谈怪论确实意外地符合某些古老传说,包括最疯狂的印第安神话。

他在深山中听到了令人不安的声音,确实发现了信中提到的黑色石块,这些都完全有可能是真事,但他得出的那些疯狂结论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之所以得出那番结论,很可能是受到了那个自称外星间谍的自杀者的启发。不难推断出此人无疑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不过他的话里很可能含有一丝看似合理的反常逻辑,而淳朴的埃克利多年研究民间传说,早就准备好了接受这些东西,因此相信了对方的说法。至于最近的事态发展,雇工之所以不肯留下,应该是因为埃克利那些无知的乡野邻居和他一样,也相信了诡异的怪物会在深夜包围他的住所。当然了,狗叫个不停也是一个原因。

关于唱盘录音,我只能相信确实是通过他声称的手段录制的。但肯定能够解释清楚,有可能是听起来像是人类说话的动物叫声,也可能是某些昼伏夜出的人类在交谈,这种人已经退化到了比低等动物好不到哪儿去的境地。想到这里,我的思绪回到了刻有象形文字的黑色石块上,忍不住开始猜测它可能代表着什么。我又想到了埃克利说他想寄给我的照片,引得老人深信不疑且惊恐不已的究竟是什么呢?

重读这封字迹密密麻麻的手写信件时,我忽然前所未有地觉得,那些听风就是雨的对手也许比我所认为的更接近真相。尽管民间传说中所谓的星际怪物不可能存在,但偏僻山岭中说不定居住着一些被社会排斥的畸形怪人。假如确实如此,洪水中漂来的怪异尸体也就不那么难以置信了。就此认为古老传说和新近报道有着这样的现实基础是不是过于武断了呢?我胸中泛起种种疑虑,但想到亨利·埃克利疯话连篇的怪异来信居然让我有了这么离奇的念头,还是令我羞愧万分。

最后,我用友善而感兴趣的语气给埃克利写了回信,请他提供更进一步的详细情况。他的回信几乎和返程的邮车来得一样快。他兑现了承诺,这封信里有一些用相机拍摄的实景和物体的照片,用以说明他在前一封信中讲述的事情。我将照片从信封里取出来,第一眼看去就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恐惧感,好像我正在接近某种禁忌之物。大多数照片相当模糊,却仍拥有一种诅咒般的暗示力量,而这些都是真实照片的事实又增强了这一力量:照片为观察者与被观察物体建立了最直接的视觉联系,是不容偏见、差错或虚假存在的客观传输过程的产物。

看得越久,我就越是确定埃克利和他的故事自有其严肃之处的判断并非毫无道理。毋庸置疑,这些照片就是决定性的证据,佛蒙特的群山中有一些事物远远超出了我们通常的知识范畴和逻辑信念。其中最可怕的就是脚印,照片拍摄的脚印位于阳光照耀下的荒僻高地的某条泥泞小径上。这可不是什么廉价的赝品,我一眼就敢确定:视野中鹅卵石和草叶的清晰线条给出了明确的物体比例,二次曝光这种花招在其中没有容身之处。我说那些痕迹是“脚印”,实际上更合适的称呼是“爪印”。即便到现在,我还是难以准确地描述它,只能说它是某种丑恶的蟹类生物留下的印痕,而且很难推测出它的行进方向。痕迹不深,也不是刚刚留下的,尺寸和普通人的脚印差不多。从中央落地点开始,几对锯齿小螯朝两个方向延伸,假如这些小螯只是运动器官,那么其具体功用委实令人困惑。

另一张照片似乎是在暗处用长时间曝光拍摄的,画面中是森林里的一个岩洞,形状规则的圆形巨石堵住了洞口。岩洞前的地面光秃秃的,能够勉强分辨出密集如网的古怪痕迹。我用放大镜仔细查看照片,不安地发现它们很像前一张照片中的印痕。第三张照片是荒山顶端用竖立岩石摆出的德鲁伊式圆环。神秘圆环四周的野草几乎完全被踏平甚至磨光了,但就算用上放大镜,我也没有找到任何脚印。那个地方极度偏僻,渺无人烟的绵延山脉构成了画面背景,一直伸展向雾气弥漫的地平线。

假如说这些照片中最令人不安的是脚印,那么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则是在圆山森林中发现的那块圆形黑色岩石了。看起来,埃克利拍摄照片时将它放在了书房写字台上,因为我能在背景中看见几排书籍和一尊弥尔顿的胸像。这东西,就我所能看出来的,以不规则的弯曲表面垂直面对镜头,宽高约为一英尺乘两英尺。若想要具体描述它的表面或整体形状,那真就超出了语言能够表达的范围了。我甚至无从猜测它的切割遵循了何种怪异的几何原理,但它经过了人工切割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从未见过任何东西比它更加怪异,它毫无疑问地不属于这个世界。至于岩石表面上的象形文字,我能看清楚的只有少数几个,但只需要一两个就足以让我惊骇不已了。当然了,它们有可能是伪造的,因为除我之外肯定还有别人也读过阿拉伯疯人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那可怖可憎的《死灵之书》。即便如此,我依然感到毛骨悚然,因为我认出了某些特定的象形文字,而我的学识让我联想到了一些亵渎神灵、让人血液凝固的传闻,那些传闻称,在地球和太阳系的其他内侧星球尚未成形前,曾经有过一族疯狂的半存在物。

剩下的五张照片中,三张拍摄的是沼泽和山岭,画面中似乎有某些诡秘的病态生物留下的痕迹。另一张是地面上的古怪痕迹,非常靠近埃克利的住所,他说某天夜里狗叫得特别凶,第二天早晨就拍到了这张照片。痕迹非常模糊,你无法从中得出任何确定性的结论。但它确实透出丝丝邪气,就像在荒山上拍到的其他痕迹和爪印。最后一张照片是埃克利的住所,这幢整洁的白色房屋有两层楼和一个阁楼,约有一百二十五年历史,草坪修剪得很漂亮,石块镶边的小径通往乔治王朝风格的优雅雕花大门。草坪上有一位表情愉快的男人,他的灰色胡须剪得很短,身旁蹲着几条大型守门犬,我猜他就是埃克利本人,照片也是他自己拍的,从他左手里连接真空管的闪光灯就能看出来。

看完照片,我开始阅读写得密密麻麻的长信。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我沉浸在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恐怖深渊中。埃克利在前一封信中只说了个大概,而在这封信里给出了详尽的细节,其中誊抄了他在夜晚森林中听到的长篇对话,细述了他如何于黄昏时分在山间灌木丛中窥见丑陋的粉色怪物,还有一则恐怖的宇宙叙事,他与自封间谍而后自杀的疯子有过大量交流,并运用自己渊博丰富的学识对其分析后总结出了这个结论。我发觉自己面对的是曾在别处听说过的名字和术语,那些出处总和最可怖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犹格斯、伟大者克苏鲁、撒托古亚、犹格-索托斯、拉莱耶、奈亚拉托提普、阿撒托斯、哈斯塔、伊安、冷原、哈利之湖、贝斯穆拉、黄色印记 、利莫里亚-卡斯洛斯、勃朗和Magnum Innominandum(拉丁文:不可言说的至高存在)。我像是被强行拖过无法计算的万古岁月和难以想象的维度空间,来到属于古老实体的世界,《死灵之书》的疯狂作者也只能以最含糊的方式去揣测它们的存在。我在文字中看到了原始生命的深渊和从那里滴淌而出的溪流,其中一条溪流分化出的蜿蜒细支最终和我们这个地球的命运交织纠缠在一起。

我的大脑眩晕混乱。以前我试图用理性解释一切事情,如今却开始相信最反常和最难以置信的奇想。一系列的关键证据摆在眼前,多到可恨,让我难以辩驳。埃克利冷静的科学态度将源自精神错乱、狂热盲信、歇斯底里甚至妄自猜测的想象彻底排除在外,对我的思想和判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放下那封可怕的信件时,我已经能够理解他内心的恐惧从何而来了,也准备尽我所能阻止人们靠近那些有怪物出没的荒山野岭。哪怕到了现在,时间已经模糊了印象,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经历和恐怖的疑虑,埃克利那封信件中依然有一些内容是我不敢引用甚至诉诸文字的。我很高兴那封信、那张唱盘和那些照片现在都消失了:出于接下来会仔细阐述的原因,我希望人类永远不会发现海王星外的那颗行星。

读完那封信后,我永久性地结束了对佛蒙特恐怖事件的公开辩论。对手提出的质疑,我或者置之不理,或者答应以后再说,这场风波于是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从五月下旬到六月,我不间断地与埃克利保持通信,偶尔会有一两封信件遗失,而我们就不得不努力回忆进度,耗费极大的精力重写一遍。大体而言,我们想完成的事情是对照我们各自在晦涩的神话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在佛蒙特恐怖事件与作为整体存在的原始世界传说之间建立更明确的联系。

首先,我们几乎完全确定了,这些病态怪物和可怖的喜马拉雅米戈是同一种梦魇化身。我们还饶有兴致地做了一些动物学的推测,要不是埃克利曾强调过绝对不能向其他人透露此事,我肯定会向我所在大学的戴克斯特教授请教一二。此刻我之所以会违反他的禁令,只是因为我认为在目前这个阶段,比起保持沉默更有利于公共安全的,是提醒大家远离佛蒙特的荒僻山岭,也请越来越有决心要征服喜马拉雅山脉的勇敢探险家多加注意。我们齐心协力想解决的另一道难题是破译那块邪恶黑石上的象形文字,这将帮助我们掌握一些尚无人知晓的更隐秘、更令人惊异的秘密。

-3-

临近月末,唱盘终于寄到。埃克利不敢信任从他那里向北的邮寄线路,于是选择从布莱特尔博罗寄给我。他早已感觉受到了刺探,随着部分信件的丢失,这种感觉更是越来越强烈。他多次提到某些人的诡秘举动,认为这些人是隐秘生物的爪牙和间谍。他的首要怀疑对象就是那个阴沉的农民沃尔特·布朗,此人独自住在靠近密林的破败山间小屋中,经常有人看见他在布莱特尔博罗、咆哮瀑布镇、努凡和南伦敦德里的街头巷尾游荡,行为不但莫名其妙,而且似乎漫无目的。埃克利几乎可以确定,他在某个场合偷听到的一场可怕交谈中,里面有一个声音就属于布朗。他还曾经在布朗住处附近发现过一个脚印或爪印,这其中寓意最凶险的一点在于,那个印痕就出现在布朗本人的脚印不远处,而布朗的脚印是向着它去的。

因此,埃克利开着轿车穿过佛蒙特乡间的荒僻道路,来到布莱特尔博罗将唱盘寄给我。在随唱盘寄来的字条上,他承认自己已经开始畏惧那些道路,除非是阳光灿烂的大白天,否则他甚至不敢去汤申德采购生活用品。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我重复,只要还住在那些寂静而可疑的山岭的近旁,那么知道得太多绝对没有好处。他很快就要迁居加利福尼亚,与儿子一同生活,但要放弃一个寄托了所有记忆和祖辈感情的地方又谈何容易。

我向大学行政科借来了一台商用唱机,将唱盘放上去之前,我又仔细阅读了一遍埃克利在多封信件中对此事的说明。按照他的说法,这张唱盘录制于1915年5月1日半夜1点左右,地点是一个岩洞被封死的洞口附近,岩洞位于黑山西麓从李氏沼泽升起的山坡上。那地方时常传出奇异的声音,因此埃克利才会带着电唱机、拾音器和空白唱盘满怀期待地前往。先前的经历告诉他,五朔节前夕,也就是欧洲隐秘传说中可怖的魔筵之夜,比其他日子更可能有所收获,事实上也没有令他失望。值得注意的是,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在那里听到过任何类似的声音。

与他在森林中听到的其他交谈声不同,记录在唱盘上的声音类似于某种仪式,其中有一个声音很可能属于人类,但埃克利也不敢断定。那个声音的主人不是布朗,更像是个教养良好的男人。第二个声音才是整段录音的关键,那可怕的嗡嗡声,与人类的说话声毫无相似之处,但说出的字词却完全符合英语语法,甚至带着一丝学者口吻。

用于录音的留声机和拾音器并没有始终保持良好运转,偷偷录下的仪式离他较远,声音又被岩洞挡住了大半,而他所处的位置也不利于录音。最终他只录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埃克利给了我一份他根据录音整理的誊抄文本,在装配机器并开始播放前,我又大致浏览了一遍。那些文字中并没有赤裸裸的恐怖,而是蕴含着阴森和诡秘,但在知道其来源和获取手段的情况下,它们就拥有了与之相关的全部恐怖,超过了任何文字的承载能力。我将按记忆复述如下,我相信我的记忆准确无误,不仅因为我读过誊抄的文字,还因为我无数遍地播放过这段录音。那可不是一个人能轻易忘记的东西!

(难以辨别的声音)

(一个有教养的男性人类声音)

是森林之主,甚至对也是冷原人的礼物因此从黑夜源井到空间深渊,从空间深渊到黑夜源井,永远飘荡着对伟大者克苏鲁的颂扬,对撒托古亚的颂扬,对不可言说的至高存在的颂扬。对他们的颂扬必将永在,森林之黑山羊将繁衍昌盛。咿呀!莎布-尼古拉斯!孕育万千子孙的山羊!

(模仿人类说话的嗡嗡声)

咿呀!莎布-尼古拉斯!孕育万千子孙的森林之黑山羊!

(人类声音)

看哪,森林之主来了,正在七和九,走下石华的台阶(祭)品献给深渊中的他,阿撒托斯,汝教授我们万种奇(迹)以黑夜之翼穿越空间,穿越那给犹格斯,最年轻的孩子,在边缘的黑色以太中孤独旋转

(嗡嗡声)

去人类之中,找到道路,深渊中的他也许会知道。一切都必须告诉奈亚拉托提普,伟大的信使。他将换上人类的伪装,蜡质的面具和掩盖的长袍,从七日之界降临,去嘲笑

(人类声音)

(奈亚)拉托提普,伟大的信使,穿越虚空为犹格斯带去奇异欢愉的奈亚拉托提普,百万蒙宠者之父,阔步行于

(录音结束,声音戛然而止)

这就是我开始播放后听到的字词。我带着一丝油然而生的恐惧和不情愿放下唱臂,听着蓝宝石唱针头刮过唱盘外圈的声音,很高兴首先响起的模糊而断续的字词来自人类之口,那个声音浑厚而有教养,似乎有点波士顿口音,肯定不是佛蒙特的山岭村夫。我听着那个微弱但挑动心弦的声音向下念诵,埃克利仔细誊录的文字便自动浮现在眼前。那个声音用浑厚的波士顿口音吟诵:“咿呀!莎布-尼古拉斯!孕育万千子孙的山羊!……”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虽说埃克利的叙述已经让我做好了准备,但直到此刻,回想当时的震撼,我依然会颤抖不已。后来,我也向其他人描述过这段录音,他们却认为那只是拙劣的伪造之物或疯子的胡言乱语。如果他们亲耳听过那张受诅咒的唱盘,或者读过埃克利的长篇叙述,尤其是充满恐怖细节的第二封信件,或许他们的想法会完全不一样。说到底,都怪我没有违背埃克利的意愿,播放录音给其他人听,而他写给我的所有信件又全部遗失,同样是巨大的遗憾。我拥有对那些真实声音的第一手印象,也了解事件背景和相关情况,因此对我来说,这个声音就异乎寻常地可怕了。它紧跟着人类声音响起,仪式性地应和前一个声音,而在我的想象中,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回应来自无法想象的外层地狱,穿过了无法想象的黑暗深渊,自己拍打着翅膀飞进我的耳朵。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未曾播放过那张亵渎神圣的唱盘,但过去的每时每刻,乃至此时此刻,我都能听见那微弱的、梦魇般的嗡嗡声,清晰得就像第一次听到它那样。

咿呀!莎布-尼古拉斯!孕育万千子孙的森林之黑山羊!

尽管这个声音始终回荡在我的耳畔,可我至今无法准确地解析它,也无法将它形象地描述出来。它就像某种恶心的巨型昆虫在用嗡嗡声笨拙地模仿异族语言,我非常确定发出声音的部位与人类或任何哺乳动物的发声器官毫无相似之处。这声音无论是音色和音程,还是使其彻底脱离人类和地球生命范畴的泛音,都有着独一无二的特点。它的出现是那么突兀,第一次听到几乎吓昏了我,在茫然的眩晕中我听完了剩下的部分。嗡嗡声念诵出更长的第二段话,比起听比较短的第一段话产生的无限邪恶感,更是加强了许多倍。录音在波士顿口音男子清晰异常的吟诵中戛然而止,机器自动停止播放,我却傻坐在那里,久久地盯着机器。

毋庸赘言,后来我反复播放这张让人震惊的唱盘,参照埃克利的笔记,想尽办法研究和分析其中的蕴意。在此重复我们得出的全部结论既毫无用处又令人不安,简单说来,就是我和埃克利都同意,我们找到了一条线索,这条线索通往神秘而古老的人类宗教中某些极为可憎的原始习俗。在我们眼里,同样显而易见的是隐藏的外来生物与人类中的某些成员保持着古老而错综复杂的同盟关系。这种同盟关系有多么广泛或深入,现状与过去相比有什么变化,我们实在无从猜测,但这条线索至少创造出了一个供我们提出无数恐怖猜测的空间。人类与无名虚无之间似乎存在某种可怖而古老的联系,并划分为数个明确的阶段。它意味着,在地球上出现的邪恶魔物来自位于太阳系边缘的黑暗星球犹格斯,但犹格斯本身只是某个可怕的星际种族的前哨站,这个种族的真正起源还在更遥远的地方,甚至远在爱因斯坦时空连续体或最宽泛的已知宇宙之外。

另一方面,我们继续讨论那块黑色岩石以及将它安全地运到阿卡姆来的办法。埃克利不建议我去探访他噩梦般的研究现场。出于某些原因,他不敢将石块托付给能够想到的一般运输路线。最后,他决定带着石块穿过整个县去咆哮瀑布镇,利用波士顿经基恩、温彻顿和菲奇堡等地至缅因的铁路寄给我,虽说这么一来,他就不能沿着干线公路去布莱特尔博罗,而是不得不走一些更偏僻的穿林道路了。他说在寄出唱盘那天,他注意到一个人在布莱特尔博罗的邮局附近徘徊,举止和表情都非常令人不安。这个人似乎很想和工作人员交谈,后来还跳上了运输唱盘的那列火车。埃克利说,在得知我顺利收到唱盘前,他始终有些提心吊胆。

就在那时,也就是七月的第二周,我写给他的又一封信寄丢了。埃克利寄来一封焦急的询问信,我才知道这件事。经过这场风波,他请我不要再使用汤申德的地址了,而是将所有信件都寄到布莱特尔博罗的邮政总局。他经常去那里看看,或者自己开车,或者搭乘公共汽车——公共汽车近来取代了火车支线上缓慢的客运服务。我能觉察到他正变得越来越焦虑,因为他详细地描述了守门犬在无月之夜越来越频繁的吠叫,还有清晨他多次在道路和后院泥地上发现的新鲜爪印。有一次他说见到了密密麻麻的印痕,对面是同样密集和坚决的守门犬爪印,并随信寄来令人不安的照片证明此事。拍下这张照片的前一晚,守门犬的吠叫和咆哮前所未有地激烈。

7月18日星期三上午,我收到了来自咆哮瀑布镇的电报,埃克利称他通过波缅铁路的5508次列车寄出了黑色岩石,列车于标准时间中午12点15分离开咆哮瀑布镇,按计划将于下午4点12分抵达波士顿北站。根据我的计算,岩石最迟将在明天下午送到阿卡姆,因此星期四我为此等了一个上午。可是,中午来了又去,石块却没有出现,于是我打电话给邮局,得知没有收到给我的包裹。我顿时慌张起来,立刻打电话给波士顿北站的货运代理,惊恐地得知寄给我的东西根本没有到站。前一天的5508次列车只晚点了三十五分钟,车上没有任何包裹的收件人是我。货运代理向我保证,他会请公司展开调查。那天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连夜寄信给埃克利,向他陈述我遇到的情况。

第二天下午,波士顿货运办公室以值得夸奖的速度完成了调查,代理人得知情况后立刻打电话给我。5508次列车上的货运职员回忆起了很可能与丢失邮件有关的一件事情:标准时间下午1点刚过,列车在新罕布什尔州基恩停车等待,他和一名男子有过一场争执,这名男子的声音非常怪异,身材瘦削,沙黄色头发,看上去像个乡下人。

他说,这名男子看见一个很重的盒子后,变得非常激动,声称那是他等待的包裹,但列车上和公司登记册中都没有相关记录。他自称名叫斯坦利·亚当斯,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怪异的嗡嗡声,使得那位职员感觉到异乎寻常的眩晕和昏昏欲睡。职员不记得他们的对话是如何结束的,只记得列车开动时,他忽然一下子惊醒过来。波士顿办公室的代理人还说,这名职员虽然年轻,但在诚实和可靠方面都毫无疑问,履历清白,已经在公司工作了很长时间。

我向代理人问到那位职员的姓名和住址,当晚就赶往波士顿与他面谈。这是一位坦诚而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但我发现他无法为先前的叙述增添更多细节了。奇怪的是,他不敢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认出那个来打听包裹的怪人。我意识到他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返回阿卡姆,连夜写信给埃克利、货运公司、警察局和吉恩车站的货运代理人。那个声音怪异的男人对货运职员施加了诡异的影响,我感觉他在这场不祥事件中肯定扮演着关键角色,希望吉恩车站的雇员和电报局的记录能提供他的一些情况,还有他是何时何地用何种方式向货运职员打听包裹的。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所有调查都一无所获。7月18日中午过后,确实有人在车站附近见到过声音怪异的男人,有一名散步者模糊记得此人与一个沉重的盒子有什么联系,但没有人认识他,在此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人见过他。就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他没有去过电报局,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货运公司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那块黑色岩石就在5508次列车上。埃克利当然也在到处打听,甚至去了一趟吉恩,询问车站附近的人。但他对此事的态度比我更加听天由命,似乎认为盒子的丢失符合某种不可避免的趋势,是不祥而凶险的环节之一,对找到它并不抱什么真正的希望。他说深山怪物和它们的间谍无疑拥有心灵感应和催眠的能力,并在一封信中含蓄地说他不认为石块还在地球上。而我当然被激怒了,因为我本来以为自己至少有希望能从那些古老模糊的象形文字中解读出一些令人震惊的隐秘事情。要不是埃克利随后的信件将“山岭异事”的恐怖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立刻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肯定会长时间地遗憾下去。

-4-

埃克利用颤抖得令人怜悯的笔迹写道,未知怪物似乎彻底下定决心,开始逐渐逼近他。每逢月光黯淡或没有月亮的夜晚,守门犬的吠叫就会变得声嘶力竭。白天他被迫经过一些偏僻小路时,怪物也会企图滋扰他。8月2日,他开车去村里,在穿过密林的一段公路上被一截树干挡住了去路,陪在身旁的两条大狗疯狂吠叫,因此他很清楚怪物就潜伏在附近。要是身旁没有这两条守门犬,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遇到什么,还好现在出门时总会带上至少两条忠心耿耿的强壮大狗。8月5日和6日在路上也发生了事故,一次是子弹擦过他的车,另一次是狗在车上狂吠,说明森林里的邪恶怪物离他不远。

8月15日,我收到一封语气狂乱的信,使我陷入极度惶恐与不安。真希望埃克利能放下他孤僻寡言的习惯,向执法部门寻求帮助。12日至13日夜间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的农舍外子弹呼啸,第二天早晨,他发现十二条大狗中有三条中弹身亡。路面上能看见为数众多的爪印,其中还混杂着沃尔特·布朗的人类脚印。埃克利打电话到布莱特尔博罗,想再订购一批守门犬,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就断了。于是他开车去了布莱特尔博罗,得知维修工在努凡以北的荒山中发现电话主线缆被整整齐齐地切断了。他弄到四条健壮的大狗,还为他的大口径猎枪买了几盒子弹,然后准备回家。这封信是他在布莱特尔博罗邮局写的,没有任何延误就送到了我手上。

到了这个时候,我对此事的态度迅速从科学客观转为对人身安危的关注。我既担心居住在荒僻农舍里的埃克利,也担心我自己,因为我已经和深山里的怪事建立起了无可辩驳的联系。魔物正在伸出的魔爪,会将我卷进去并彻底吞噬吗?我在回信中敦促他向官方寻求帮助,并表态说假如他不采取行动,那么我就只好自己上了——无论他有多么不愿意,我都打算亲自前往佛蒙特,帮助他向合适的政府部门解释这整件事。可是,我得到的回应却是从咆哮瀑布镇发来的一份电报,抄录如下:

感谢支持,但我无能为力。请勿采取行动,否则只会伤害你我。待后解释。

亨利·艾克利

情况仍在持续恶化。我回复电报之后,收到了埃克利寄来的一张潦草字条,其中的消息令我震惊。他说不但从未向我发出电报,也没有收到我先前的那封回信。他匆忙赶去咆哮瀑布镇,得知发电报的是一个沙黄色头发的怪人,说话时含混不清,带着嗡嗡声,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清楚了。电报局的职员出示了发件人用铅笔写的电报原文,埃克利从未见过这潦草的笔迹。值得注意的是发件人签错了名字:艾克利,而不是埃克利。这不免让人联想起了一些事情,迫在眉睫的危机也没能拦住他向我描述详细的情况。

他说守门犬又死了几条,只好继续购入,还说枪声已经成了无月夜晚的必备戏码。布朗和其他至少两个穿鞋人类的脚印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路面和后院的爪印之间。埃克利承认事态已经彻底恶化,无论能不能卖掉祖宅,他恐怕都只能去加利福尼亚与儿子生活了。但要一个人抛弃他心目中真正的家园实在不容易,他必须再坚持一段时间,也许能吓走那些入侵者——尤其是他已经公开放弃刺探它们秘密的一切企图了。

我立刻回信,重申愿意提供帮助,再次提到想去探望他,协助他说服相关部门,证明他面临着紧迫的危险。在回信中,埃克利似乎改变了他过去的态度,没有坚决反对我的建议,只说他希望能再拖延几天,整理行李,说服自己放弃他珍视得几近病态的出生地。人们一贯用怀疑的眼光看待他的研究和推测,怀疑他的神志是否健全,所以他最好还是安安静静地离开,免得引起村民骚动。他承认已经受够了,但就算是败退,也想尽量保持体面。

8月28日,我收到这封信后,写了一封尽可能振奋人心的信寄给他。我的鼓励看起来收到了效果,埃克利回信表示感谢时,提到的可怖事件少了许多。当然,他的态度算不上乐观,说他觉得这仅仅是因为最近正值满月。他希望未来能少一些乌云满天的夜晚,并含糊地提到,月亏之时他就去布莱特尔博罗住客栈。我再次写信鼓励,但9月5日我收到的来信明显不是回信。看着这封信,我再也无法怀着希望给他回复了。鉴于这封字迹潦草的信件的重要性,我最好还是凭记忆尽量全文引用,大致如下:

星期一

亲爱的威尔玛斯——

对我的上一封信来说,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附注啊。昨夜阴云密布,虽然没有下雨,但也没有一丝月光穿透乌云。情况非常不妙,尽管我们曾经怀有希望,但我认为最终的结局正在迫近。午夜过后不久,有 某种物体 落在我的屋顶上,守门犬全都围过来查看。我听见它们在怒吼和撕扯东西,有一只甚至从矮厢房跳上了屋顶,在上面展开了可怕的搏斗,我听见了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恐怖的嗡嗡怪声,还闻到了令人作呕的气味。就在这时,子弹打进窗户,险些击中我。我认为就在守门犬忙于应付屋顶上的东西时,深山怪物的主力军逼近了我的住所。至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屋顶上,但我担心的是怪物已经学会了利用星际翅膀在地球上飞翔。我关掉灯,从窗口向外射击,用猎枪向稍高于守门犬的高度扫射了一圈。这似乎打退了它们的进攻,第二天早晨, 我发现院子里有几大摊血迹,血迹旁边是几摊黏糊糊的绿色物质 ,这种物质散发出我这辈子闻过最难闻的气味。我爬上屋顶,在那里也发现了这种黏稠物质。当晚死了五条狗,非常遗憾的是其中一条可能是我瞄得太低而误杀的,因为它背部中弹。此刻我正在修理被子弹打碎的窗玻璃,然后要去布莱特尔博罗再买几条狗。养狗场的人多半会以为我疯了。回头再给你写信。我在一两周内就会做好搬家的准备。想到离开就好像要杀了我一样。

埃克利急笔

这不是埃克利匆忙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第二天,也就是9月6日上午,我又收到了一封信。这次他的笔迹狂乱而潦草,让我彻底陷入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回信,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依然只能尽量凭记忆默写原文。

星期二

乌云没有消散,还是不见月亮,再说本来也是月亏期了。要不是知道它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切断电缆,我一定会给屋子通上电,点亮探照灯。

我想我 大概要发疯了 。写给你的所有内容也许只是一场梦或疯狂臆想。先前的情况已经够糟糕了,而这次终于超过了我的承受范围。昨天夜里, 它们对我说话了 ——用那种受诅咒的嗡嗡声,对我说了一些我不敢向你重复的事情。我在犬吠中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它们的声音,有一次在嗡嗡声被犬吠声淹没的时候,我还听见了一个人类的声音替它们说话。请远离这件事,威尔玛斯,它比你我能够想象的还要可怕。它们不打算放我去加利福尼亚,而是想活捉我,更准确地说,是以理论上或精神上等同于活着的状态抓住我。不是带我去犹格斯,而是比犹格斯更遥远的地方,银河系之外甚至越过空间的弯曲边缘。我说我不会去那种地方,更不愿意以它们提议的那种恐怖方式去,但非常抱歉,我的反对毫无用处。我的住处过于偏僻,用不了多久,它们在白天也可以如同夜间一般随意来往了。又死了六条狗,今天开车来布莱特尔博罗的一路上,我都能感觉到它们潜伏在路边的森林里。

我尝试将唱盘和黑色岩石寄给你就是个错误。 请在为时已晚之前砸碎唱盘。 明天如果我还在,我会再写一封信给你。希望我能整理好书籍和行李,到布莱特尔博罗住进客栈。要是可以的话,我愿意抛下一切逃跑,但我思想中有某些念头不许我这么做。我可以逃到布莱特尔博罗,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但和在家中一样,都像是被监禁的囚徒。我开始明白,就算抛弃 一切尝试逃跑也走不了多远。多么恐怖啊, 请千万不要卷进来。

您的 埃克利

收到这封可怕的信,我彻夜无法入睡,对埃克利还余下几分健全的神志深表怀疑。这封信的内容完全疯狂,但考虑到过去发生的种种事情,他这种表述方式竟有一种可怕的说服力。我没有立即回信,认为最好还是给埃克利一点时间,让他先回复我的上一封信。第二天,我真的等来了他的回信,其中提到的新情况使得我的去信变得毫无意义。下面是我能够回忆起的内容,这封信同样字迹潦草,沾着许多墨点,明显是在极为狂躁和仓促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星期三

威——

来信收讫,但再讨论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了。我已经彻底认输,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意志力去抵挡它们。就算愿意放下一切逃跑,它们也会找到我。

昨天收到了它们的一封信,乡村邮递员在布莱特尔博罗交到我手上。这封信是用打字机打的,印着咆哮瀑布镇的邮戳。信中描述了它们打算 如何处置我 ——我无法在此复述。你自己也当心! 毁掉那张唱盘 !这几天夜里都是阴云密布,月亮还在继续亏蚀。真希望我有足够的勇气去寻求帮助,可是敢来帮助我的人肯定会说我是疯子,除非我能拿出信得过的证据。我不可能毫无理由地邀请别人来我家,我已经好几年不和周围的人来往了。

但是,威尔玛斯,我还没有告诉你最可怕的事情呢,请在读下去之前做好准备,因为你肯定会感到震惊。我保证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亲眼见到并触碰过了它们中的一员,更准确地说,是它们中一员的一部分。上帝啊,朋友,太恐怖了!当然,它已经死了,我的一条狗逮住了它,今天早晨我在狗舍附近发现了它的尸体。我将它存放在柴房里,这样就有证据来说服别人了,但几小时后尸体蒸发殆尽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您还记得吧?人们只在洪水过后的第一天早晨见过河里漂着奇怪的尸体。 最可怕的是,我本想拍照寄给您,当我冲洗底片时,却发现 照片里只有柴房 。那东西是由什么构成的?我亲眼见过也摸过它,而且它们还留下了脚印,它无疑是由物质构成的,但究竟是什么物质呢? 我难以描述它的形状,像巨大的螃蟹,在应该长着头部的地方,却是粗壮厚实之物构成的许多锥形肉环或肉瘤,上面还覆盖着不计其数的触须。绿色黏稠物质是它的血浆或体液。 每过一分钟都有更多的这种怪物来到地球。

沃尔特·布朗失踪了。在附近几个村镇里他经常出没的路口拐角,我没再见到他。一定是我开枪时打中了他,那些怪物似乎总会尽量带走死伤者。

今天下午我去了镇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我猜它们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确定我已经无路可逃。我正在布莱特尔博罗写这封信。也许就是永别了——假如确实如此,请写信给我的儿子乔治·古德伊纳夫·埃克利,地址是加州圣迭戈喜悦街176号。 千万不要来这里。 假如一周后还是没有我的消息,也没有在报纸上看见关于我的新闻,那就写信给我儿子。

我只剩最后两张牌可打,希望我还拥有足够的意志力。首先是尝试用毒气对付它们(我弄到了所需的化学品,为我和狗准备好了防毒面具);要是不成功,那我就去找治安官。假如他们认为我不正常,可以将我关进疯人院——总比那些怪物打算对我做的事情强。也许我能让治安官注意到屋子周围的脚印,印痕虽说很浅,但我每天早晨都能发现。不过,治安官也许会说是我伪造的,因为他们全都认为我是个怪人。

我必须想办法请一位州警来过夜,让他自己看个清楚,但也有可能怪物知道屋子里有外人,于是就不出现了。夜里只要我想打电话, 它们就会切断线路 。对此,维修工认为很奇怪,只要他们不认为是我自己干的,也许就会为我作证。我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请他们来重新接线了。

我可以请几个无知村民帮我证明那些恐怖怪物确实存在,但别人只会嘲笑他们说的话,再说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远离我的住所,因此并不清楚最近的进展。那些愚昧的农民,无论是为了人类的情谊还是金钱,都不肯接近我家一英里之内。邮递员听见他们的交谈,还拿我开玩笑来着——天哪!真希望能告诉他,这一切有多么真实!我想过让邮递员看看脚印,但他每次来都是下午,脚印到那个时候总是已经消失了。假如我用盒子或平底锅罩住一个脚印,他肯定会认为是伪造的或者我在开玩笑。

真希望我没有过上这种隐士生活,亲友们可以继续登门拜访。除了那些无知村民,我不敢向任何人播放那段录音,展示黑色石块或照片。其他人会说所有东西都是我伪造的,对此我一笑了之。但我还是打算公开那些照片。尽管怪物本身无法留下影像,但爪印拍得非常清晰。怪物的尸体在消失得无影无踪前没有被其他人见到,真是可惜!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乎这些。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疯人院都算是个好去处了。医生可以帮助我下定决心离开这幢屋子,那已经足以拯救我。

假如近期再也没有我的消息,请写信给我的儿子乔治。再会了,砸碎唱盘,不要卷入此事。

您的 埃克利

实话实说,这封信将我投入了最黑暗的恐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信,只能前言不搭后语地写了些建议和鼓励,用挂号信寄给埃克利。我记得在信里敦促埃克利立刻前往布莱特尔博罗,将自己置于执法部门的保护之下。我还说会带着唱盘去那个小镇,向法庭证明他神智健全。现在该提醒人们留意混在他们之中的怪物了。不难看出,在这个紧要关头,我对埃克利的全部言行已经深信不疑。不过未能拍到怪物尸体的照片确实是他的失误,是他过于激动而一时疏忽,而不是怪物真的那么违背自然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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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8日星期六下午,我又收到了一封信,显然不是在回复先前那封前言不搭后语的去信。这封信与以前那些信件毫无相似之处,语气平静而镇定,字迹整齐,是用一台新打字机打出来的。这封奇怪的信件旨在安慰和邀请我,无疑标志着偏僻山岭中噩梦般的事件发生了巨大的转折。我再次根据记忆引用原文,出于某些特定的原因,我希望能尽量保留原文的韵味。这封信印着咆哮瀑布镇的邮戳,签名和正文一样,也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对于刚使用打字机的新手来说,这倒是不足为奇,但信件本身却准确得令人惊叹,不可能出自初学者之手。我得出的结论是埃克利以前肯定使用过打字机,比方说在大学里。这封信自然让我松了一口气,但在轻松之下依然有不安的暗流在涌动。假如埃克利在惊恐中依然神智健全,那么他在镇定下来之后是否仍旧正常呢?至于信中提到的“改善亲睦关系”……那是什么意思?比起埃克利先前的态度,这封信简直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以下便是这封信大致的原文,根据我颇为自豪的记忆力默写而下。

自汤申德,佛蒙特

1928年9月6日,星期二

我亲爱的威尔玛斯:

我怀着极大的欣喜写信给您,希望您能对我之前告诉您的那些傻事放下心来。对,我确实用了“傻事”二字,但指的不是我所描述的那些怪异现象,而是本人惊恐的态度。那些现象是真的,而且意义重大;我的错误在于以不正确的反常态度看待它们。

我记得提到过那些奇异的访客开始和我交流,尝试与我沟通。昨天夜里,这种交流终于成为了现实。为了回应某些特定的信号,我请一位外来者的信使走进家门——允许我补充一句,这位信使是和你我一样的人类。他讲述了许多你我不敢想象的事情,向我证明我们完全误判和曲解了外来者在地球建立秘密基地的目的。

有关它们给人类带来过什么伤害、它们希望与地球建立什么关系的邪恶奇谈,似乎完全是对象征性言语的无知误解的产物,而塑造言语的是我们连做梦都无法想象其差异的文化背景和思维习惯。我本人的猜想,我的妄自揣测,与任何不识字的农夫或野蛮的印第安人的猜测一样,都远远偏离了原意。我原先认为是病态、可鄙和堕落的事物,实际上令人敬畏、大开眼界甚至辉煌壮美。我以前的猜想不过是人类永恒不变的思维定式的一个阶段:我们总会憎恨、恐惧和逃避与我们迥然不同的事物。

现在我真是懊悔不已,因为我在夜间交火中误伤了这些不可思议的外来生物。假如我从一开始就用理性与它们和平交谈就好了!但它们并不怨恨我,它们的情感构成与我们完全不同。它们最大的不幸就是在佛蒙特找了一些最低级的角色充当代言人,比方说已故的沃尔特·布朗,正是他使得我对它们产生了极大的偏见。事实上,它们从不蓄意伤害人类,反而时常遭到人类残忍的虐待和窥探。有一群邪恶人类组成了一支秘密异教,我将他们与哈斯塔和黄色印记联系在一起,您这样精通神秘学的人肯定明白我的意思;他们代表着来自其他维度的恐怖力量,致力于追踪并伤害我遇到的这种外来生物。外来者采取激进的预防措施不是为了对付普通人类,而是为了对付那些攻击者。顺便说一句,我们丢失的信件不是被外来者偷走的,而是那个邪恶异教的使者。

这些外来者对人类的全部愿望就是和平相处、互不干涉,在知识方面逐步建立亲睦关系。最后这一点具有绝对的必要性,因为人类的发明和机械扩大了知识和行动能力,外来者必须维持隐匿的前哨基地越来越难以保守秘密。外来者愿意更全面地了解人类,也希望人类在哲学和科学方面的少数领军人物更进一步了解它们。有了知识的交流,所有危机都会过去,双方可以建立起令人满意的共荣关系。认为它们企图奴役或侮辱人类的想法是荒唐可笑的。

作为改善亲睦关系的起点,外来者自然而然地选择我担任它们在地球上的首席翻译官,因为我对它们已经拥有相当可观的了解。昨夜我得知了许多事情,都是最令人震惊和开拓视野的知识,之后它们还会通过口述和文字告诉我更多的知识。近期它们还不希望我去外部空间旅行,以后很可能会在我的坚持下成行,不过必须通过特殊的方式,那将提升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一切人类体验。我的住所将不再被围困,我也不再需要守门犬了,一切都会恢复原状。恐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极少有人类得到过的知识的恩赐和智力的冒险。

在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内外,这些外来者很可能都是最奇妙的有机生命体。它们属于一个广布于宇宙的种族,其他生命形式都只是它们退化的变种。假如一定要用人类的语言来描绘构成它们身体的物质,也许可以说它们更接近植物而非动物,拥有某种接近真菌的构造。它们体内含有类似于叶绿素的物质,营养系统的结构非常独特,使得它们完全不同于我们的有杆真菌类。事实上,构成这个种族的物质完全相异于我们的这部分空间,电子的振动频率彻底不同,因此已知宇宙中的普通胶片和感光板都不可能拍到它们的影像,只有我们的眼睛能看见。不过,在正确的知识帮助下,优秀的化学家可以调配出某种感光乳剂,从而记录下它们的影像。

这个物种有一点是独一无二的,它们能单凭肉身穿越没有热量和空气的星际虚空,但部分变种若是没有机械的帮助或奇妙的手术移植就无法做到。只有寥寥无几的群落长有可以扇动以太飞翔的翅膀,佛蒙特变种就是其中之一。栖息于旧世界某些偏僻山峰中的变种是以其他方式来到地球的,它们与佛蒙特变种是平行演化的不同分支,没有密切的血缘关系,从外表看更接近动物生命,构造也类似于我们理解中的物质。它们的脑容量超过了现存的任何物种,而生活在佛蒙特乡野间的有翼变种无疑是整个种族内大脑最发达的,平时通过心灵感应进行交流,但也拥有冗余的发声器官,在微小的手术后(它们的外科手术水平极为发达,同时也极为平常),能够大致模仿依然靠声音沟通的有机生物的语言。

它们最接近地球的主要聚居地是太阳系内一颗尚未发现的行星,这颗行星几乎不发光,位于太阳系的边缘处,在海王星之外,是从太阳向外的第九大行星。正如我们之前的推测,古老典籍和禁忌著作中以“犹格斯”之名暗示其存在的神秘天体就是它;为了推动和促进精神上的亲睦关系,那里很快就会成为我们世界的思想汇聚的奇异之地。若是天文学家对这些思维流足够敏感,他们就会按照外来者的意愿发现犹格斯,对此我绝对不会感到惊讶。然而,犹格斯当然只是一块垫脚石。这些生物主要生活在结构奇异的深渊之中,那里完全超出人类想象力的极限。我们以为等价于宇宙的时空球体在他们所认知的无垠永恒中只是一颗原子。而这浩瀚得超乎人类大脑所能承载的无垠永恒最终也将向我开放,有史以来能够享此殊荣的人类还不到五十位。

您刚开始多半会认为这是我的胡言乱语,但是,威尔玛斯,总有一天,您将明白我偶然碰到的这个机会是多么珍贵。我希望您能尽可能与我分享一切,为此我必须向您透露千千万万件不能记录在纸上的事情。过去我不允许您来见我,但现在已经安全了,我非常乐意收回我的警告,邀请您来做客。

不知您是否愿意在大学开学前来一趟?要是您愿意,我将感到万分荣幸。请带上那张唱盘和我写给您的全部信件,这些是可供参考的素材,我们将需要它们来拼凑起令人惊叹的前因后果,最好也带上那些照片,因为我最近忙中出错,弄丢了底片和手上的照片。天哪,我要在那些摸索和猜测之上增加多么丰富的事实,还要为这些事实补充一个多么宏大的构想啊!

不要犹豫了,现在已经没有间谍刺探我了,您也不会遇到任何反常或令人不安的事情,直接来就好,我可以驾车在布莱特尔博罗火车站等您——您愿意待多久都行,我期待能够与您彻夜畅谈超乎人类想象的许多事情。当然了,请不要告诉其他人,因为这件事还不能让普罗大众知道。

布莱特尔博罗的列车服务还不错,您可以在波士顿要一份时刻表。您不妨先走波缅铁路到格林菲尔德,然后换乘短途列车。我建议您搭标准时间下午4:10从波士顿出发的那一班,抵达格林菲尔德是7:35。9:19发车的短途列车抵达布莱特尔博罗是10:01。这是工作日的时间表。请告诉我具体日期,我会将车留在车站等您。

请原谅我用打字机写信,但如您所知,最近我写信的手抖得厉害,恐怕难以胜任长时间的伏案书写了。我昨天在布莱特尔博罗买了这台新式的日冕牌打字机,用起来相当顺手。

静候回信,希望能很快见到您,勿忘唱盘、我的所有信件和照片。

期盼您的到来。

亨利·W. 埃克利
致:艾尔伯特·N.威尔玛斯,阁下
米斯卡托尼克大学
阿卡姆,马萨诸塞州

这封出乎意料的奇怪信件我读了又读,左思右想,心中的情绪复杂得难以描述。如前所述,这封信既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深感不安,但这么说只能粗略地表达心中纷繁芜杂的无数种感觉,其中绝大多数都处在潜意识之中,它们共同构成了轻松和不安这两种情绪。首先,这封信与在此之前那一系列的惊恐来信天差地别,情绪从毫不掩饰的惶惑变成了冷静的满足甚至喜悦,这个转变没有任何预兆,来得犹如闪电,毫无保留!我很难相信一个人在星期三写下一封疯狂的诀别信,仅仅过了一天,他的心理面貌就能发生如此彻底的变化——无论他在这一天里得到了什么令人安心的启示。这种自相矛盾的不真实感甚至让我怀疑,远方来信讲述的这整个魔幻传奇,会不会是我脑海里产生的虚妄梦境。但我随即想到了那张唱盘,于是陷入了更茫然的困惑之中。

这封信远远超出了我的一切预料!在分析了我对这封信的印象之后,我发现它由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构成。首先,假如埃克利在此之前神智健全,目前也依然如此,那就说明情况发生了迅速和无法想象的变化。其次,埃克利在风格、态度和语言方面的变化巨大得超过了正常和可预测的范围。他的整个人格似乎经历了某种潜在的突变,这一变化过于深远,使前后两面的对比很难不违背他始终神智健全的假设,甚至连措辞和拼写都有着微妙的区别。由于我的学术背景,我对行文风格非常敏感,我能觉察到他连日常的书写习惯和韵律节奏都有了剧烈的改变。可想而知,想要催生出这么激烈的变化,他遭遇的情绪剧变或真相揭示也必定超乎想象!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封信也非常符合埃克利的性格:他对无垠永恒的那种热忱依然如故,研究者专有的探求欲望也始终如一。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这封信是不是出自假冒者之手,或者遭到了恶意篡改。可是,邀请我去做客,希望我能去亲自检验这封信的真实性,这难道不恰好证明了它不可能是伪造的吗?

星期六夜里我没有休息,而是坐着思考这封信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和奇事。我头痛欲裂,因为大脑在飞快地回顾过去四个月内它被迫面对的种种可怖概念,思索这一令人惊诧的新素材,而怀疑和相信轮流降临,先前读到那些异事时的大多数思想活动一再重复。直到深夜时分,强烈的兴趣和好奇逐渐取代了最初如风暴般肆虐的困惑与不安。无论埃克利的神智是否健全,无论他是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还是仅仅暂时放松了心情,他对其危险探索的看法都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这种改变不但消除了他的危险(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中的),也开启了有关宇宙和超人类知识的令人眩晕的新视野。在他的影响之下,我对未知事物的热情也燃烧了起来,我感觉到那种突破障碍的病态激情也感染了我。我想摆脱时空和自然规律那令人发疯和厌倦的限制,与浩渺的外部世界建立联系,接近犹如黑夜与深渊的无垠永恒和最终至高的秘密——这样的知识当然值得一个人赌上生命、灵魂和正常神智!埃克利说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还邀请我去探望他,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警告我不要去找他。一想到他会告诉我什么样的秘密,我就心痒难耐。想到要坐在不久前还遭到围困的荒僻农舍里,对面的那位先生与外太空的信使有过交谈,身旁是一张可怕的唱盘和记载着埃克利先前那些结论的信件,我激动得简直无法动弹。

于是,星期日上午晚些时候,我发电报给埃克利,说如果方便的话,下周三也就是9月12日,我将前往布莱特尔博罗探访他。只有在选择车次这一点上,我没有遵守他的建议。实话实说,我不怎么愿意在深夜时分抵达佛蒙特的那片诡异地区,因此没有搭乘他建议的那班列车,而是打电话到车站预订了另一班次。我早早起床,搭标准时间上午8点07分的列车到波士顿,乘9:25出发的列车去格林菲尔德,中午12点22分到站。这个时间恰好能赶上一班短途列车,下午1点08分就将抵达布莱特尔博罗,这个时间比深夜10点01分更适合与埃克利见面,并坐在他的车里驶进隐藏着秘密的苍翠山岭。

我在电报中简述了我的车次选择,当天傍晚就收到了回复,很高兴得知我未来的东道主也赞同我的乘车计划。他的电报如下:

满意安排。周三1点08分接站。勿忘唱盘、信件和照片。

行踪保密。请期待伟大启示。

埃克利

这份电报直接回复了我发给埃克利的那份电报,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官方信使从汤申德电报局将电报送到他家里,或者通过修复了的电话线路告诉他。收到这份电报打消了我潜意识里残余的全部疑虑,我不再怀疑那封令人困惑的信件的真实性了。我感觉心里像是大石落地——真的,当时的那种轻松感无法用语言描述,因为所有的疑虑都被深深埋进了地底。那天夜里我睡得深沉而香甜,在接下来的两天中满怀期望地为旅程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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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我按原计划动身,随身的行李箱里除了简单的日用必需品就是科研资料,包括那张可怖的唱盘、那几张快照和埃克利的全部来信。应他所求,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去向。尽管情况出现了最可喜的转机,但我明白整件事依然需要严格保密。想到能够接触外来的异类个体并和它们交流思想,即便是我那久经训练、已有准备的头脑也会不知所措。我况且如此,全然不知情的普罗大众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真不知道在我心中占据上风的究竟是恐惧还是对冒险的期盼;我在波士顿换车,踏上向西的漫漫旅程,离开熟悉的地区,窗外的风景越来越陌生。沃尔瑟姆、康科德、阿耶、费奇伯格、加德纳、阿索尔……

我那班车晚了七分钟抵达格林菲尔德,向北去的短途列车也同样推迟出发。我匆匆转车,列车在午后的阳光中隆隆驶入我多次读到但从未前往的这片土地,我忽然有一种难以喘息的怪异感觉。从小到大我一直居住在南部靠近海岸的机械化和都市化区域,相比之下,这里的新英格兰地区更加原始,遵守古风,是祖辈生活过的地方,没有外国人和工厂的烟雾,没有广告牌和水泥道路,是现代文明尚未染指的地区。这里或许还有薪火相传的土著居民,他们深深扎根于此,是这片土地结出的真正果实。这些土著居民继承了怪异的古老记忆,为极少有人提及的诡异而离奇的信仰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我偶尔能看见蓝色的康涅狄格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离开诺斯菲尔德,跨过康涅狄格河之后,前方浮现出了郁郁葱葱的神秘群山,列车员巡视车厢时,我得知终于来到了佛蒙特州。他建议我将手表回拨一小时,因为北部山区并不使用新推行的夏令时。我按他说的将表针回拨,感觉却像将日历往回翻了一个世纪。

列车沿河而行,河对岸是新罕布什尔州,我看见旺塔斯蒂奎特峰的陡峭山坡越来越近,那座山也是奇异的古老传奇的汇集之处。没过多久,列车左侧开始出现街道,右侧的河流中出现了一座苍翠小岛。人们纷纷起身,排队准备下车,我也跟了上去。列车停稳,我很快就站在了布莱特尔博罗车站的顶棚底下。

我的视线扫过接人的车辆队伍,一时间搞不清哪一辆是埃克利的福特车,还没等我走过去仔细端详,就有人认出了我。一位先生走过来向我伸出手,问我是不是阿卡姆的艾尔伯特·N.威尔玛斯先生,但他明显不是埃克利。他和照片中头发斑白、留着胡须的埃克利毫无相似之处,他年纪更轻,更像个城里人,衣着时髦,只留着一抹黑色的小胡子。他说话彬彬有礼,带着一丝奇怪而令人不安的熟悉感,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曾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

我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听他解释说自己是我未来的东道主的朋友,代替埃克利从汤申德过来接我。他说埃克利突然哮喘发作,无法在室外长途奔波,好在情况并不严重,因此拜访计划不需要有任何变动。我看不出这位诺伊斯先生(他是这么介绍自己的)知道多少埃克利的研究和发现,但他漫不经心的举止让我认为他是个相对而言的局外人。想到埃克利多么热爱隐居生活,我不禁惊讶于他居然也有能够随时帮忙的朋友。不过疑惑归疑惑,我还是没有拒绝他的邀请,坐上了他的车。按照埃克利的描述,我以为来接的会是一辆陈年小车,但这却是一辆宽敞而完美无瑕的新款轿车,显然是诺伊斯自己的,挂着马萨诸塞州的牌照,上面有那年令人发噱的“神圣鳕鱼”图案 。据此得出结论,我这位向导只在夏天暂居汤申德地区。

诺伊斯坐进我身旁的司机座位,立刻启动引擎。我很高兴他没有滔滔不绝地聊个没完,因为莫名紧张的气氛使得我不怎么想说话。我们开上一段斜坡,右转拐上主道,小镇在下午的阳光中显得美丽无比。它像儿时记忆里新英格兰的古老城市那样打着盹,屋顶、尖塔、烟囱和砖墙一同构成的轮廓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旧日心弦。我仿佛站在一片魅惑之地的门口,即将穿过层层堆叠、绵延不断的时光积淀。在这个地方,古老而奇异的事物能够自由自在地生长和逗留,因为它们从未受过任何打扰。

轿车驶出布莱特尔博罗,受到约束的不祥感觉越来越强烈,车窗外的乡野峰峦叠嶂,郁郁葱葱的花岗岩陡坡耸立威胁、簇拥包围,暗示着阴森的秘密和从远古残存至今的某些存在,很难确定它们对人类是否怀有敌意。有一段路程,我们顺着一条宽阔但不深的河流前行,我的同伴说这就是西河,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想起了报纸上的文章。洪水过后,正是在这条河里,有人见到了螃蟹状怪物的恐怖尸体。

周围的乡野变得越来越偏僻,人烟稀少。来自过去的古老廊桥惊悚地架在山岭之间。接近废弃的铁路与河流平行,似乎在喷吐肉眼几乎可见的荒凉气息。偶尔能看见醒目得令人畏惧的山谷,悬崖拔地而起。峰顶鳞次栉比的青翠树木之间,能看见新英格兰险峻的灰色原始花岗岩。深谷之中,野性难驯的溪流载着千百座人迹罕至的山峰中难以想象的秘密,向大海奔涌而去。时而有半掩半露的狭窄岔路蜿蜒伸向茂密的森林,自然精灵也许就成群结队地出没于参天古树之间。望着这一切,我不由得想到埃克利驾车驶过这条路时,曾经受到某些诡秘力量的滋扰,此刻我无疑也体会到了他的感受。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来到了别具风味的秀丽小镇努凡。人类通过征服和彻底占有圈出了自己的世界,而这里就是我们与已知世界的最后联系了。在此之后,我们就将舍弃对可见可及、可随时间改变的事物的依赖,进入虚幻的世界或秘密的异境,缎带般的小路带着几乎能被觉察到的蓄意和任性,在杳无人迹的峰岭和荒凉萧瑟的山谷之间起伏蜿蜒。除了发动机的声音和偶尔一闪而过的偏僻农庄的微弱响动,传进我耳朵的只有幽暗森林中无数隐蔽泉眼涌出陌生溪流时的汩汩水声。

陡然隆起的低矮山丘是那么逼仄和紧促,真让人透不过气来。它们的险峻和突兀都超过了我建立在他人见闻上的想象,与我们熟悉的平凡的客观世界毫无共同之处。在那些无法攀爬的峭壁上,在人类从未涉足过的茂密森林中,似乎栖息着不可思议的诡异生物,就连山丘本身的轮廓也像是拥有被遗忘了亿万年的怪异意义,仿佛是传说中泰坦族留下的巨型象形文字,其荣光只存在于最稀奇的梦境深处。过去的所有传说,亨利·埃克利的信件和物品中令人震惊的全部推论,此刻源源不断地从记忆中涌出,紧张的气氛和愈加强烈的险恶感变得难以忍受。这场探访的目的,此行所证实的那些恐怖异事,忽然一同向我袭来,刺骨的寒意几乎浇灭了我对离奇事件的研究热情。

向导大概注意到了我心神不宁。随着道路越来越偏僻和崎岖,车开得越来越慢和颠簸,他偶尔三言两语的随口闲谈变成了滔滔不绝的演说。他讲述这片乡野的美丽和怪诞,揭示出他颇为熟悉我未来东道主的民俗研究。从他彬彬有礼的提问中显然看得出,他知道我是出于科学目的而来,也清楚我携带着颇为重要的资料,但没有表露出他了解埃克利已经触及了多么深奥和可畏的知识。

他的举止是那么镇定自若,教养良好,令人愉快。他的话按理说应该能够安慰我,让我冷静下来,但奇怪的是,随着我们颠簸着驶向未知的荒僻山林,我的不安情绪却越来越严重。有几次他似乎在套我的话,想知道我究竟掌握了多少这里的可怖秘密。他的说话声带给我模糊的熟悉感,逗弄得我简直有些沮丧。他每说一句话,熟悉感就更强烈一分。这绝对不是什么普通或正常的熟悉感,然而他很有教养的声音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知为何,我将它与某些被遗忘的噩梦联系在了一起,总觉得要是想起来的话反而会发疯。假如我能找到个像样的借口,恐怕会立刻掉头回家。很可惜我不能这么做,况且抵达埃克利住处后,和他进行一场冷静的科学交谈无疑将大大有助于稳定我的情绪。

另外,我们翻山越岭穿越的这片醉人土地拥有美丽的自然风景,其中蕴含着某种奇特的镇定力量。时间在山野迷宫中迷失了自我,仙境般的鲜花海洋在四周绵延伸展,消逝岁月的美好也重新展现:灰白色的小树林,毫无瑕疵的草地、草地边缘处开着欢快的秋日花朵。参天古木组成的树林之间点缀着小小的棕色农庄,背后是陡峭的悬崖,而峭壁上遍布芬芳的野蔷薇和青翠的草丛。就连阳光也透着超自然的魅力,笼罩这片地区的空气也似乎与众不同。我只在意大利原初主义画家作品的背景中见过这种魔幻风光。索多玛和列昂纳多构思过这种宏大的风景,描绘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穹顶上,但也只是远景。而此刻我们正置身于这么一幅风景画之中,我似乎在它的魔法里得到了一些自生下来就知道或遗传自先祖的东西,一些我始终在徒劳无功地寻找的东西。

车开上一段陡坡,拐过一个大转弯,忽然停下了。在我的左边,延伸到路边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刷成白色的石块垒出一道边界,草坪尽头是一幢两层半的白色房屋,尺寸和雅致的外观在这片地区难得一见,屋后右侧的谷仓、柴房和磨坊用拱廊连在一起。我立刻认出这就是我收到的照片中的那幢房屋,随即毫不惊讶地见到镀锌铁皮的路边邮箱上写着“亨利·埃克利”的名字。屋后隔着一段距离是一片树木稀少的沼泽地,再过去是一座山峰,山坡上森林茂密,峰顶的树木参差不齐。我知道那就是黑山的山巅,我们已经爬到了它的半山腰。

我正要下车去拿行李箱,诺伊斯请我稍等片刻,他先向埃克利通报一声。他说在别处还有重要的事情,实在无法多作停留。他沿着小径急急忙忙地走向屋子,我走下车,想活动一下腿脚,为漫长的对谈做好准备。来到埃克利在信中描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围攻现场,我的紧张和不安再次攀升到了顶点,想到即将开始的谈话将把我和那些异类以及禁忌星球联系在一起,胸中的畏惧就油然而生。

近距离接触怪异事物带来的往往是惊骇而非启发,想到经过充满恐惧和死亡的无月夜晚后,埃克利就是在这段土路上发现了可怕的印痕和恶臭的绿色液体,我的心情自然不可能变好。不经意间,我注意到埃克利的守门犬似乎都不在附近。外来者与他讲和后,他就立刻卖掉了那些狗吗?换了是我,这份和平的信心恐怕不会像他最后那封信里说的那么强烈和发自肺腑。不过话说回来,埃克利毕竟心思单纯,缺乏与外界打交道的经验。在结成同盟的表面之下,是否还隐藏着某些更深沉和险恶的激流呢?

在思绪的引导下,我的视线落向尘土飞扬的路面,这里曾经保留了可怖的证据。过去几天很干燥,尽管这附近人烟稀少,但不太平整的公路上依然满是车辙。我怀着一丝好奇心,开始勾勒这些印痕对应的轮廓,尽量按捺住这个地方及其记忆引发的骇人幻想。在安静如葬礼的死寂之中,在遥远溪流的隐约流淌声之中,在苍翠的群山之中,在挤满狭窄地平线的密林峭壁之中,潜伏着某些险恶和令人不快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幅画面跳进我的脑海,使之前模糊不清的威胁和离奇念头都变得微不足道、毫无意义。我之前说过,扫视路面上各式各样的印痕时只出于一丝懒散的好奇心,但忽然之间,这份好奇心被令人无法动弹的切实恐怖抹杀得一干二净。尘土中的印痕乱七八糟、互相交叠,不太可能吸引住我随意扫过的视线,但我不肯安歇的眼神在屋前小径与公路相交的地方注意到了某些细节,绝望但确凿地意识到了那些细节令人惊恐的含义。唉,要不是我曾一连几个小时凝视埃克利寄给我的外来者爪印照片,恐怕也不可能认出这是什么。我太熟悉那些丑陋的螯爪留下的印痕了,无法辨别其前进方向的这个特征代表着绝非地球生物的恐怖。就算上帝垂怜,我也不可能看错,客观证据就摆在我的眼前,顶多三小时前留下的至少三个印痕,清清楚楚地在进出埃克利家的庞杂而模糊的脚印之间嘲笑着神明。来自犹格斯的活真菌留下了这些恶魔般的印记。

我及时克制住自己,没有尖叫起来。说到底,既然我已经相信了埃克利信中的那些话,见到这些也就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了。他说已经和那些怪物讲和,那么它们中有几个登门拜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但我心中升腾起的惊恐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安抚。一个人第一次见到来自宇宙深空的生物留下的爪印,要是无动于衷才奇怪呢!就在这时,诺伊斯走出大门,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来。我心想,我必须控制住自己,因为这位和蔼可亲的朋友并不知道埃克利在探索禁忌知识时获得了多么深刻和巨大的发现。

诺伊斯三言两语告诉我,埃克利很高兴,准备马上见我,但哮喘突发害得他会有一两天无法好好招待我。这该死的病每次一发作就很厉害,通常伴随着让人虚弱的高烧,导致浑身乏力。病情持续的那几天里,他的情况会很糟糕,只能轻声说话,行动也会变得笨拙和迟缓。脚和脚腕也肿了,所以只能缠上绷带,像个患痛风的老卫兵。今天他的情况很不好,所以我恐怕只能自己招呼自己了,但他依然期待与我交谈。前厅左手边的书房,就是所有百叶窗都拉得严严实实的那个房间,我在那儿可以找到他。他发病的时候必须遮挡阳光,因为眼睛会变得非常敏感。

诺伊斯和我道别,开着他的车向北而去。我慢慢地朝那幢屋子走去。正门为我留了一条缝,在进门之前,我先扫视了一圈这整个地方,想搞清楚究竟是什么让我产生如此难以名状的怪异感觉。谷仓和柴房看上去整齐而平常,我看见埃克利那辆破旧的福特车停在没有上锁的宽敞车棚里。就在这时,我突然揭开了那种怪异感觉的秘密:彻底的寂静。通常来说,一座农庄总会有各种牲畜弄出来的声音,就算不是喧闹,至少也该有些响动,但这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生命存在的迹象。鸡和猪都去了哪儿?还有牛,埃克利说过他有几头牛——当然了,牛也许在草场上放牧,而狗很可能已经转手卖掉了。但听不见任何咯咯声或咕咕声就实在太奇怪了。

我没有在小径上逗留太久,而是毅然决然地走进农舍,随手关上大门。关门让我付出了相当不一般的精神努力,此刻我被关在了室内,有一小会儿很想拔腿就逃。倒不是说这里看上去有多么凶险,事实恰恰相反,我觉得晚期殖民地风格的雅致门厅很有品位,没有任何异样之处,我很欣赏装饰所表现出的良好修养。不,让我想逃跑的是某种很难说清的微妙感觉。也许是我认为自己闻到了异常的气味,但另一方面我很清楚,哪怕是在最光鲜的古老农舍里,闻到霉烂的气味也再正常不过。

-7-

我没有让这些模糊的疑虑左右我的意志,而是按照诺伊斯的指示,推开了左手边那扇包铜边的六镶板白色木门。正如我已经知道的,房间里很暗,走进房间,我注意到那股怪味变得更浓烈了。空气中似乎还存在某种微弱的律动或震颤,但也许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有一小会儿,紧闭的百叶窗使得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紧接着,某种含着歉意的咳嗽声或低语声将我的注意力带向房间对面最黑暗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宽大的安乐椅,我在朦胧暗影中看见一些模糊的白色,那是一个人的面部和双手。我立刻走向这个竭力想说话的人,尽管光线昏暗,但我看得出他就是邀请我的人。我多次仔细打量过他的照片,肯定不会认错眼前这饱经风霜的坚毅面容和灰白的短胡须。

但再看第二眼,悲哀和焦急蒙住了我的心,因为这张面容的主人无疑正重病缠身。我觉得在他紧绷、僵硬而缺乏生机的表情和眨也不眨的呆滞眼神背后,肯定还藏着比哮喘更严重的问题。我同时也意识到那些恐怖经历的冲击肯定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毫无畏惧地钻研禁忌知识足以拖垮任何一名人类,哪怕是更年轻的人也不会例外。突如其来但异乎寻常的身心放松恐怕来得太晚,无法将他从全面崩溃中解救出来。他瘦骨嶙峋的双手软绵绵地放在大腿上,看得我心生怜悯。他身穿宽松的晨袍,头部和脖子的上半部裹着一条鲜艳的黄色围巾或头巾。

我看见他开口说话,用的还是刚才打招呼的那种嘶哑低语声。刚开始我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因为灰白的胡须挡住了嘴唇的所有动作,而且那音调中有些东西让我极为不安。我集中精神仔细倾听,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他的口音绝对没有乡下人的味道,用语比通信带给我的印象还要文雅。“我想您就是威尔玛斯先生吧?请原谅我无法起身。我病得很严重,诺伊斯先生应该已经告诉您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请您来这一趟。我最后一封信里说的那些事情,您都已经很清楚了——等明天感觉好一些,我还有更多的事情想告诉您。哎呀,和您通信那么久之后终于能够见面,我都无法形容我有多么荣幸。那些信件您都带来了,对吧?还有照片和唱盘?诺伊斯把您的箱子放在门厅里——您应该已经看见了。今晚您恐怕只能自便了。您的房间在楼上,就是我顶上的那一间——楼梯口开着门的房间是浴室,从您右手边的那扇门出去是餐厅,晚饭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愿意什么时候吃都随便您。我明天肯定能好好款待您,但现在虚弱使得我无能为力。

“您就当回到自己家一样——带着行李上楼之前,您不妨把信件、照片和唱盘取出来,放在这张桌子上。明天咱们就在这里讨论。您看,我的唱机就在屋角的架子上。

“不用了,谢谢——您不用担心我,我很熟悉这些老毛病。假如您愿意的话,入夜前过来看看我,然后再上楼去休息。我就在书房休息,也许和平时一样,晚上也在这儿睡觉。明天早晨我会好起来,可以和您讨论我们必须讨论的那些问题。您当然明白,我们面前的事情有多么令人惊叹,远远超出人类科学与哲学概念的时空和知识将为我们敞开大门,整个地球上曾经享受如此殊荣的人也寥寥无几。

“您知道吗?爱因斯坦错了,因为某些物体和能量的运行速度可以超过光速。在适当的手段帮助下,我将能够在时间之中往来穿梭,亲眼目睹和亲身体会遥远的过去和未来的新纪元。你无法想象那些生物已经将科学提高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它们可以对有机生命体的思想和肉体做任何事情。我将去探访其他行星,甚至其他恒星和星系。首先要去的就是犹格斯,那是外来生物定居的星球中离地球最近的一颗,位于太阳系的边缘,是一颗奇异的黑色星球,尚未被地球上的天文学家发现,这我已经在信中告诉您了。等到合适的时候,那些生物将向我们发射思想流,从而让犹格斯被人类发现——也可能是请它们的人类盟友给科学家一些提示。

“犹格斯上有许多宏伟的城市——梯台高塔排成行列,高塔的材质就是我想寄给您的黑色岩石。那块岩石来自犹格斯,阳光在那里并不比星光灿烂,但那些生物不需要光线。它们拥有更敏锐的其他感官,巨大的房屋和神殿上不需要安装窗户。光线甚至会伤害和妨碍它们,让它们头脑混乱,因为它们起源的黑色宇宙位于时空之外,那里根本不存在光线。脆弱的普通人来到犹格斯肯定会发疯,但我还是要去。黑色的沥青河在神秘的石砌桥梁下流淌,早在那些生物从虚空中来到犹格斯之前,修建桥梁的古老种族就已消亡和被遗忘,光是看见这个景象,任何人只要能够保持神智健全,将他的见闻讲述出来,就足以成为新的但丁或爱伦·坡。

“但是,请记住——这颗有着真菌花园和无窗城市的黑暗星球并不真的值得害怕。只是对人类来说应该感到恐惧而已。那些生物在原始年代第一次造访我们这颗星球时,很可能也感觉到了同样的恐惧。您要知道,早在克苏鲁的伟大纪元远未终结之前,它们就来到了这里,仍还记得沉没古城拉莱耶还在水面之上的雄姿。它们也去过地球的内部——通过一些无人知晓的洞口,其中有几处就在佛蒙特的群山之中——地球内有未知生命创造的伟大世界:点亮蓝光的克尼安,点亮红光的犹思,还有黑暗无光的恩凯。可怖的撒托古亚就来自恩凯,您知道,就是那种状如蟾蜍的无定形类神生物,《普纳科蒂奇抄本》《死灵之书》和亚特兰蒂斯高级祭司克拉卡什—通整理的科摩利翁神话体系中提到过它。

“我们还是以后再谈这些吧。现在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您还是先把资料从行李中取出来,去吃点东西,然后回来舒舒服服坐下,我们再继续详谈。”

我缓缓地转过身,遵从了他的指示,拿来行李箱,取出他想要的资料放下,然后上楼去配给我的房间。路边的爪印还记忆犹新,埃克利低声说出的话语给我造成了怪异的影响。他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很熟悉被真菌生命占据的未知星球,禁忌之地犹格斯,这不由得让我毛骨悚然。我很同情埃克利的病情,但不得不承认他嘶哑的嗓音既让我怜悯,更让我厌恶。真希望他在谈论犹格斯和它的黑暗秘密时不是那么得意扬扬!

给我的房间相当舒适,装饰华美,没有霉烂的气味,也没有令人不安的震颤感。我把行李留在房间里,下楼和埃克利打了个招呼,然后去用为我准备的晚餐。餐厅就在书房隔壁,再过去是厨房。餐桌上摆着丰盛的食物,三明治、蛋糕和奶酪等着我去享用,保温瓶和杯碟说明主人也没有忘记热咖啡。美味的晚餐过后,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却发现厨房的高标准在一个小细节上出现了失误。我用调羹尝了一口咖啡,觉察到咖啡有一股令人不快的辛辣味道,于是没有再喝下去。晚餐的这段时间里,我想着隔壁暗沉沉的房间,埃克利就坐在安乐椅里默默等待,于是过去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两口,但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现在还不能吃东西。睡觉前他会喝点麦乳精,今天也只能消化这些东西。

晚餐过后,我坚持帮他收拾碗碟,拿到厨房水槽里洗干净,顺便倒掉了那杯难以下咽的咖啡。回到昏暗的书房后,我搬来椅子到主人身旁坐下,准备和他聊一些他愿意聊的话题。信件、照片和唱盘还在房间中央的大书桌上,暂时还用不上。没过多久,我就忘记了那股怪味和奇异的震颤感觉。

我说过,埃克利的部分信件(尤其是篇幅最长的第二封)里有一些内容是我不敢引用甚至无法用词句写在纸上的。这种胆怯同样适用于当晚我在偏僻山岭中那个黑暗房间里听见的喃喃低语,只是程度还要更加强烈。至于这个沙哑嗓音描述的宇宙究竟有多么恐怖,我甚至都无法稍作暗示。他本来就知道一些可怕的事情,自从与外来者和解之后,他得知的事情则完全超出了神智健全者的承受范围。哪怕到了现在,我也彻底拒绝相信他揭示出的所有秘密,例如终极无穷的构成和维度之间的并列,例如原子宇宙彼此连接而成的无尽链条组成了当前这个拥有曲率、角度、物质和半物质电子有机体的超宇宙,而人类所知的时空宇宙在其中占据着什么可怖的位置。

从来没有哪个神智健全的普通人如此危险地接近过基础实体的存在奥秘,也没有哪颗有机质的大脑能比我们更靠近超越形态、力能和对称性的混沌所蕴含的彻底湮灭。我因此知道了克苏鲁的起源,知道了历史中一半的新星为何陡然点亮。从那些就连我的解说者提到时也会胆怯犹疑的线索中,我猜到了隐藏在麦哲伦星云和球状星云背后的秘密,以及道家古老寓言所掩盖的黑暗真相。杜勒斯的本质得到明白的揭示,我因此了解了廷达罗斯猎犬的本质(而非起源),众蛇之父伊格的传奇被褪去了象征性的外衣。他向我讲述位于角度空间以外的丑恶混沌核心,《死灵之书》用阿撒托斯之名仁慈地将其掩盖,我不禁感到既诧异又厌憎。最污秽邪恶的秘传神话被他一一说明,使用的语言确切而直白,可怕得超过了古代和中世纪神秘主义者最大胆的暗示。我难以避免地也开始相信,最初低声讲述这些可憎传说的人肯定接触过埃克利所谓的“外来者”,甚至造访过外来者邀请埃克利前往的外部宇宙。

埃克利讲述了黑色岩石和它所代表的意义,我很高兴它并没有被寄到我的手上。我对石块上那些象形文字的猜想竟然完全正确!但埃克利似乎已经接受了他偶然发现的这一整套诡奇体系——不只是接受,甚至渴望去进一步探求那恐怖的深渊。我很想知道,他给我寄出最后一封信之后,究竟和什么样的外来生物交谈过,也想知道它们中有多少曾经是人类,就像他提到的第一位信使那样。我的大脑紧张得难以忍受,阴暗的房间里,挥之不去的怪异气味和隐约存在的诡异震颤让我做出了各种各样的疯狂猜想。

夜幕已经降临,我回忆起埃克利早些时候在信中提到的那些夜晚,战栗着想到今晚将没有月亮。我很不喜欢农舍的位置,它位于密林覆盖的避风面山坡上,而山坡通往人迹罕至的黑山峰顶。得到埃克利的允许后,我点燃了一盏小油灯,将光亮调到最小,放在远处的书架上,紧贴着幽魂般的弥尔顿胸像,但我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在微弱的光线下,屋主毫无表情的紧绷面孔和一动不动的嘴唇显得非常怪异,类似尸体。他像是根本无法动弹了,只是偶然僵硬地点一点头。

听完他的一席话,我无法想象他还为明天留下了什么更可怕的秘密。最后他向我透露,明天的首要话题将是他前往犹格斯及更远处的旅程,我也有机会参与其中。得知我也可以进入宇宙旅行时,我的震惊和恐惧肯定让他觉得好笑,因为见到我害怕的表情,他的头部剧烈地摇晃起来。随后他非常温和地告诉我,人类将如何实现这看似不可能的星际旅行——事实上,前例已经有过好几次。完整的人体确实做不到,但外来生物运用它们卓越的外科学、生物学、化学和机械学手段,找到了办法只运输人类的大脑,而不需要搬动用来维持生命的肉体。

它们能够毫无伤害地取出大脑,也有办法在大脑缺席的情况下维持残余机体的生命。赤裸裸的小小一颗大脑被装进隔绝以太的金属圆筒中,浸泡在定期补充的液体里,铸造圆筒的金属产自犹格斯,电极穿过圆筒后连接能够复制视觉、听觉和语言这三种重要功能的精密仪器。对于有翅膀的真菌生物来说,带着装有大脑的圆筒穿越空间是轻而易举之事。来到被真菌生物文明覆盖的星球上,它们可以找到大量可调节的专业设备,连接上圆筒中的大脑。在穿过和超越时空连续体的旅程的每一个阶段,经过短暂的适应,这些经过星际旅行的大脑都能拥有全部感官和人工生命,只是将肉身换成了机械躯体而已。是否能够成功,这完全不需要担心。埃克利并不害怕,这样的壮举难道不是早已实现过许多次了吗?

埃克利终于抬起了一只毫无生气的手,指着房间另一侧高耸的架子。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个圆筒,我从来没有见过铸造圆筒的那种金属,它们高约一英尺,直径略小于一英尺,每个圆筒朝前的弧面上都有三个等边排列的怪异插槽。其中一个圆筒的两个插槽连着它背后两台模样古怪的机器。不需要埃克利说明,我也能猜到它们的用途,我像是得了疟疾似的直打寒战。他那只手指向了身边的墙角,那里堆着一些复杂的设备和相连的导线与接头,其中有几台很像圆筒背后的装置。

“这里有四种设备,威尔玛斯。”他嘶哑的声音低语道,“四种,每种对应三个感官,一共十二台设备。所以你知道那些圆筒里一共有四种生命。三个人类,六个无法以肉身穿越太空的真菌生物,两个海王星生物,(上帝啊!真希望你能看见它们在自己星球上的形态!)剩下的来自银河系外一颗特别有意思的暗星的中央洞窟。在圆山内的首要前哨基地里,你时常会见到更多的圆筒和机器,有些圆筒装着外宇宙生物的大脑,它们是来自最遥远的边疆的盟友和探险家,它们的感官与我们所知道的完全不同,那里有特制的机器供它们以合适的方式感知,以及向不同倾听者表达意思。和那些生物遍布各个宇宙的大多数前哨基地一样,圆山也是一个星际交流的枢纽!当然了,供我体验的只是其中最常见的类型。

“来——把我指给你的三台机器搬到桌子上。高的那一个,前方有两个玻璃透镜。然后是那个盒子,有真空管和共鸣板。最后是顶上有金属碟的那个。现在去拿贴着‘B-67’标签的圆筒,站上那张温莎椅去架子上拿。重吗?别担心!确定是‘B-67’就好。不要碰到连着两台测试仪器的那个崭新的圆筒,对,就是贴着我名字的那个。把‘B-67’放在桌上那三台机器旁边,三台机器上的旋钮全都拧到最左边。

“现在把透镜机器的导线插进圆筒最靠上的插槽,对!真空管机器连接下面左边的插槽,金属碟机器连接右边的插槽。现在把旋钮拧到最右边,首先是透镜机器,然后是金属碟机器,最后是真空管机器。对,就这样。哦,我应该告诉你的,这个圆筒里是一位人类,和你我一样。明天再让你体验其他生命吧。”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为何会对他的低语声那么顺从,也不知道我认为埃克利究竟是疯狂还是正常。经历过之前的那些事情,我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所有挑战,但这种机械的表演套路像极了疯狂发明家或科学家的异想天开,激发了就连他刚才的演说也未能勾起的一丝疑虑。这位低语者讲述的内容超出了人类的全部观念,但仅仅因为缺少确凿可信的证据,就能够认为这一切都荒谬绝伦,那些生物不可能来自遥远的外部空间吗?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然后渐渐觉察到刚连接上圆筒的三台机器都发出碾磨和旋转的声音,这种混合的怪声很快消失在彻底的寂静之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听见说话声吗?假如确实如此,我凭什么能断定那声音不是来自伪装得很巧妙的无线电装置,而说话的人藏在别处密切观察我们呢?即便到了今天,我也不愿赌咒说肯定听见了那些话,甚至不敢断定我亲眼目睹的究竟是什么奇迹。但当时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

简而言之,那台装有真空管和共鸣板的机器开始说话,流露出的确定感和智慧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说话者确实在场,而且正观察着我们。这个声音很响亮,带着金属的质感,没有生命,从发音的每个细节都听得出它完完全全的机械特性,而且无法调整音调和表达感情,只能以可怕的精确和从容,刺耳而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威尔玛斯先生,”声音说,“希望我没有吓着您。我和您一样也是人类,但我的肉体安全地存放在向东一英里半的圆山内,由合适的维生系统支持它的运转。而我本人就在您面前,我的大脑在这个圆筒里,通过这些电子振动机器看、听和说话。一周之后,我将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再次穿过虚空,届时将有幸得到埃克利先生的陪伴。我也希望能得到您的陪伴。我见过您的照片,也知道您的名声,我一直在密切注意您和我们这位朋友之间的通信。有一些人类与探望我们星球的外来生物结成了同盟,我自然就是其中之一。我最初是在喜马拉雅山脉里遇到它们的,从各个方面帮助过它们。为了报答我,它们赐予我极少有人类得到过的体验。

“假如我说我去过三十七颗天体,其中包括行星、暗星和难以界定的星体,八颗位于我们的银河系之外,两颗甚至超出了宇宙那弯曲的时空界限,不知您会有何感想?而这些旅程没有对我造成任何损害。它们从我的身体里取出大脑,分离的过程过于轻盈简洁,称之为外科手术都稍显粗鲁。那些来访者拥有能让取出过程变得简单甚至平常的手段,与大脑分离的肉体永远不会衰老。我必须补充一句,圆筒内有机械装置,时常更换的保存液能够提供一定的营养,因此事实上大脑也同样长存不朽。

“总之,我衷心希望您能决定跟随埃克利先生和我的脚步。来访者渴望能认识您这样学识渊博的人,也愿意向这些人展示我们只能在无知虚妄中梦想的无尽深渊。第一次与它们见面也许会感觉很怪异,但我知道您不会在意这种情绪。我认为诺伊斯先生也会去,您无疑是他开车送来的,对吧?他早在多年前就加入了我们,您大概已经认出他的声音也在埃克利先生寄来的那张唱盘里。”

我的反应过于激烈,说话者停顿片刻才继续下去。

“所以,威尔玛斯先生,我把选择权交给您了。容我最后补充一句,像您这么热爱怪异事物和民间传说的学者,绝对不该错过这么宝贵的机会。没有什么值得害怕,转变过程毫无痛楚,完全机械化的感知状态会让您享受无数乐趣。电极断开后,我们只会坠入栩栩如生和美好虚幻的梦境之中。

“好了,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我们明天再继续谈话吧。晚安——将所有旋钮都拧到最左边,顺序无所谓,不过最好把透镜机器留到最后。晚安,埃克利先生——好好款待我们的客人!现在可以关闭开关了。”

就这样,我机械地听从命令,关闭三个开关,然而精神恍惚,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的头脑依然一片混乱,听见埃克利用嘶哑的声音叫我把所有机器都留在桌上就好。他没有评论刚才发生的事情,事实上任何评论都很难传进我已经饱和的感官。我听见他说可以把油灯带回我的房间,据此推断出他想单独在黑暗中休息。他也确实该休息了,因为从下午到晚上的讲演足以耗尽一个健康人的精力。我的神志依然模糊,向主人道了晚安,尽管口袋里装着方便的手电筒,但还是拎着油灯上楼去了。

能离开怪味弥漫、隐约震颤的书房让我很高兴,不过依然无法摆脱夹杂着恐怖、畏惧和极度怪异的可怕感觉,因为我想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遭遇的是一股什么样的势力。这个偏僻荒凉的地区,巍然耸立的黑色山坡,如此接近农舍的神秘森林,路面上的脚印,黑暗中一动不动的身影,嘶哑的低语声,噩梦般的圆筒和机器,邀请我接受怪异的手术和更怪异的虚空旅行——这么多的事情接连扑向我,每一件都那么陌生和突然,压力逐渐累积,腐蚀我的意志,几乎掏空了我的体力。

得知向导诺伊斯就是录音中那场魔筵仪式上的人类主持者,这一点尤其让我震惊,不过先前我已经觉察到他的声音有些令人厌恶地耳熟了。另一点让我格外震惊的是我对屋主的观感,每次我放下其他念头,仔细分析,都会产生同样的情绪。与埃克利通信时,我本能地喜欢文字所展现出来的那个人,但现在他却让我的内心充满了确切无误的厌恶感。他的病况本该激起我的怜悯,实际上却让我毛骨悚然。他的身体那么僵硬,毫无生气,像一具尸体,而那持续不断的低语声又那么可憎,完全不像人类!

我忽然想到,这个低语声与我听到过的任何说话声都不一样。尽管说话者被胡须遮挡的嘴唇极为怪异地一动不动,但其中蕴含着的力量和表达能力却强得惊人,不像是哮喘病患呼哧呼哧的喘息。就算隔着整个房间,我也能听清他在说什么,有那么一两次,我觉得这个微弱但有穿透力的声音并不虚弱,而是刻意压低了嗓门——出于什么原因,我无从猜测。从一开始我就从这个音调中觉察到了令人不安的特质。此刻回头再想,我似乎能从这种印象追溯到潜意识内的某种熟悉感,也正是类似的熟悉感让诺伊斯的声音显得隐约有些不祥。但我究竟在何时何地遇到过这种感觉所指向的东西,就不是此刻说得清的了。

有一点我敢肯定,那就是绝不会多待一晚。对科学的热忱已经在恐惧和厌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我只想逃离病态恐怖与反常揭示织成的罗网。我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宇宙间的联系确实有可能存在,但普通人类绝对不能随便涉足。

邪恶的影响似乎围绕着我,令人窒息地压迫我的感官。睡觉是断无可能了,因此我只是熄灭了油灯,没脱衣服就躺在床上,右手握着随身带来的左轮手枪,左手握着便携手电筒。楼下鸦雀无声,我能够想象埃克利坐在黑暗中,身体僵硬得像一具尸体。

我听见某处传来钟表的嘀嗒声,这一丁点正常的声音让我心怀感激,也提醒着我另有一件事情让我惶恐不安,那就是完全没有任何动物。我本来就知道附近没有家畜,而此刻我意识到连野生动物在夜间弄出的熟悉声音也完全不存在。除了远处不可见的溪流发出险恶的潺潺水声,这份死寂怪异得仿佛星际间的沉默之地。笼罩这片土地的究竟是来自星空的什么无形瘟疫呢?我记得在古老传说中,狗和其他动物总是憎恨外来者,我再次想到公路上的痕迹到底会有什么含义。

-8-

最终我还是意外地陷入沉睡,请不要问我睡了多久,也不要问接下来的事情有多少仅仅是梦境。假如我说,我在某个时刻醒过来,听见和看见了一些事情,你大概会说我其实没有醒来,所有事情都是一场梦,直到我冲出农舍,跌跌撞撞地跑向停着旧福特的车棚,跳上那辆老爷车,疯狂而漫无目的地在怪物出没的群山中疾驰了几个小时,颠簸着蜿蜒穿过森林迷宫,终于来到一个村庄,停车后我才知道那里就是汤申德。

你当然也会怀疑我讲述的其他所有事情,认为照片、唱盘、圆筒与机器发出的声音和类似证据只是已告失踪的亨利·埃克利对我实施的欺骗。你甚至会说他和另外几个怪人精心策划的无聊骗局:他本人在吉恩取走了交运包裹,请诺伊斯录制了那张可怕的唱盘。然而奇怪的是,诺伊斯的身份到今天也未能得到确认。埃克利住所附近的村庄里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但他肯定经常造访这个地区。真希望我当时记住了他的车牌号码——当然,也许我没有记住反而更好。因为无论你们怎么说,无论我有时候怎么对自己说,我都知道那些可憎的外来势力就潜伏在人迹罕至的群山中,也知道那些势力在人类世界中安插了间谍和使者。在我的余生之中,我只想尽可能远离那些势力和它们的使者。

我荒谬的故事使得治安官派出搜索队前往埃克利家,但埃克利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宽松的晨袍、黄色头巾和裹腿绷带扔在书房安乐椅旁的地上,但他是否带走了其他衣物就很难说了。狗和家畜确实不见了,农舍外墙和部分内墙上都有可疑的弹孔,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异样之处。没有找到圆筒和连接圆筒的机器,没有找到我用行李箱带来的证据,没有找到古怪的气味和震颤的感觉,没有找到公路上的脚印,也没有找到我逃跑前窥见的怪异东西。

逃出埃克利家之后,我在布莱特尔博罗住了一周,询问形形色色认识埃克利的人,结果终于被迫相信,这些事情绝非梦境或幻觉的产物。埃克利可疑地购买过狗、弹药和化学品,电话线曾被割断,这些都有据可查。而所有认识他的人,包括他在加州的儿子在内,都承认他对怪异事物研究的评点自有其一致性。体面的镇民都认为他疯了,毫不犹豫地宣称所谓证据全都出自癫狂而狡诈的伪造,说不定他还有几个同样不正常的共谋者。但受教育较少的山野村夫却支持他陈述的每一个细节。他向一些乡下人展示过照片和黑色岩石,播放过那张可怖的唱盘,他们都说照片中的脚印和嗡嗡的声音很符合古老传说中的描述。

他们还告诉我,自从埃克利发现那块黑色岩石后,出现在他家周围的可疑景象和声音就越来越多。除了邮政人员和心志坚定的胆大之徒,现在谁也不敢靠近那里。黑山和圆山都是恶名在外的邪异地点,我找不到任何仔细勘探过这两个地方的人。本区的历史记录上有许多起居民失踪的案件,埃克利在信中提到过的半游民沃尔特·布朗现在也加入了失踪者的行列。我甚至找到了一位农夫,他认为在西河发洪水的时候他见到过一具怪异的尸体,但他的陈述过于混乱,缺乏真正的价值。

离开布莱特尔博罗时,我下定决心不会重返佛蒙特,且十分确定能坚持住自己的决心。那些荒僻山岭肯定是可怕的宇宙种族的前哨基地,读报时我验证了那些势力曾经的预言,海王星外发现了第九行星,我的怀疑就更加减少了。天文学家为它起名叫“冥王星”,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名字有多么贴切。我认为它无疑就是黑暗笼罩下的犹格斯。那里的恐怖居民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让我们知道它的存在呢?这个问题我一思考就会胆战心惊。我想说服自己,那些恶魔般的生物并非对地球上的普通居民逐步施行什么有害的新政策,但怎么也没法让自己相信。

我终究还是要说出农舍里那个恐怖夜晚的结局。如前所述,我最后在不安之中陷入了昏睡。支离破碎的梦境中,恐怖的地貌一闪而过,很难说清究竟是什么惊醒了我,但在接下来的那个时间点上,我可以肯定自己是醒着的。昏昏沉沉中,我感觉门外的走廊地板发出了鬼鬼祟祟的咯吱声,随后有什么东西笨拙地摆弄外面的门锁。但这些声音几乎立刻就停止了,等我恢复正常的感官后,首先听见了楼下书房里传来的交谈声。说话的人不止一个,根据我的判断,他们正在争论什么。

听了几秒钟我就完全清醒了,因为那些声音的特点使得睡觉这个念头显得荒谬可笑。它们的怪异音调各自不同,只要听过那张该诅咒的唱盘,就可以毫无疑问地辨别出其中至少两个声音的特点。恐怖的念头涌入脑海,我知道我正和来自深渊空间的无名生物同处于一个屋檐下,因为这两个声音肯定就是外来者与人类交流时使用的亵渎神灵的嗡嗡声。两个声音的主人有着个体差异,体现在音高、重音和速度上,但都属于同一个可憎的种类。

第三个声音无疑是圆筒里的离体大脑连接机械发声装置后发出的声音。就像嗡嗡声不可能听错一样,这个带着金属质感、没有生命的响亮声音,这个欠缺抑扬顿挫和感情的刺耳声音,这个精确而从容的无人性声音,自昨晚我听过之后就不可能忘记。刚开始我怀疑这个刺耳声音的背后也许不是先前和我交谈过的那个圆筒里的大脑,但随后想到,只要连上相同的机械发声装置,所有大脑都会发出相同的声音,唯一可能不同的是语言、节奏、语速和发音。在这场怪异的交谈中,也能听到两个真正人类的声音,其中一个我没印象,用词粗鲁,显然是个乡下人,另一个文雅的波士顿嗓音属于昨天下午的向导诺伊斯。

我拼命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厚实的地板令人沮丧地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另一方面,我还意识到楼下房间里传来大量挪动、刮擦和曳步声,不免让人觉得书房里充满了活物,比发出声音的这几个要多得多。那种挪动声实在太难形容,因为几乎找不到可供对比的类似声音。似乎拥有意识的物体不时在房间里活动,那种落脚声像是松脱的坚硬表面碰撞出的咔哒咔哒声,例如粗糙兽角或硬橡胶之间的摩擦接触。打一个比较形象但不太准确的比方,就好像人穿着宽大而多刺的木鞋在抛光地板上蹒跚而行。至于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了那些声音,我连想都不敢想。

没过多久,我意识到根本不可能分辨清楚任何连贯的发言。包括埃克利和我名字在内的单独字词偶尔浮现,尤其是在机器发声装置说出的话里,但缺乏关联的上下文,它们的真实含义实在无从得知。如今我更是不愿意根据这些字词推测完整的意思,哪怕我能得到的顶多只是模糊的暗示而非真相。我敢肯定脚下正在召开一场恐怖而反常的秘密会议,但商讨的究竟是什么样骇人的议题就不得而知了。尽管埃克利向我保证过外来者的友善,但奇怪的是,我依然感觉到了恶意和邪异的气氛笼罩了我。

我耐心地谛听着,渐渐分清了那几个不同的声音,不过还是听不清它们说的绝大多数内容。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发言者特定的情感模式,比方说,有一个嗡嗡声带着毋庸置疑的权威感,机械声音尽管在人工手段下显得响亮而规则,可似乎处于从属和恳求的位置。诺伊斯的语气里有调解的味道。另外几个声音就无暇分析了。我没有听见埃克利那熟悉的嘶哑低语声,但我很清楚那样一个声音无法穿透结实的地板。

下面我将试着写下听见的一些支离破碎的词句和其他声音,尽我所能标出发言者的身份。首先从发声机器的发言中听清了几个短语。

(发声机器)

我自己惹来的麻烦退回信件和唱盘了结事情接纳看见和听见该死无人格的力量,毕竟崭新的圆筒我的天

(第一个嗡嗡声)

我们该停下渺小和人类埃克利大脑说

(第二个嗡嗡声)

奈亚拉托提普威尔玛斯录音和信件拙劣的骗局

(诺伊斯)

(难以发音的单词或名字,大致是恩加—克颂)无害和平几个星期戏剧性的早就告诉你们了

(第一个嗡嗡声)

没有理由原始计划效果诺伊斯可以监视圆山新的圆筒诺伊斯的车

(诺伊斯)

好的都是你的在这里休息地方

(几个声音同时说话,无法分辨)

(许多脚步声,包括那种特殊的挪动声或咔哒咔哒响声)

(奇怪的振翅声)

(汽车发动,开远)

(寂静)

大体而言,这就是我的耳朵捕捉到的内容。恐怖山岭间的诡异农舍里,我僵硬地躺在二楼的陌生床铺上,没有脱衣服,右手握着左轮手枪,左手握着便携手电筒。如前所说,我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但在那些声音的最后一丝回声也早已消逝之后,难以言喻的瘫痪状态依然让我无法动弹。我听见楼下远处有一尊康涅狄格木钟发出精确的嘀嗒声,然后慢慢分辨出一个沉睡者不规则的鼾声。经过那场奇异的会议,埃克利终于睡着了,我敢肯定他也确实需要休息。

但是,应该怎么打算和做些什么,这不是我能立刻决定的。说到底,比起根据先前得到的信息得出的结论,我听到的东西难道有什么不同吗?我难道不是早就知道未知的外来者已经可以自由出入这幢农舍了吗?它们这一趟来得很突然,埃克利无疑也有些吃惊。然而,对话片段中有些什么东西让我感到了彻骨的寒意,激起了最怪异和恐怖的疑问,使得我强烈地希望自己会陡然惊醒,证明刚才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我的潜意识肯定捕捉到了主观意识尚未觉察到的什么东西。但埃克利呢?他难道不是我的朋友吗?假如我有可能受到伤害,他难道不会保护我吗?楼下传来阵阵平静的鼾声,像是在嘲笑我突然加剧无数倍的恐惧。

埃克利有没有可能受到了欺骗,作为诱饵吸引我带着信件、照片和唱盘来到深山之中?那些生物会不会因为我和埃克利知道得太多,所以打算一次性消灭我们两个人呢?我再次想到埃克利在写倒数第二封信和最后一封信之间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从而导致情况发生了突兀而超乎寻常的转折。本能告诉我,有些事情非常不对劲,一切都和表面上不一样。我没有喝餐桌上的咖啡,因为那咖啡有一股辛辣味——会不会是某个隐匿未知的生物在咖啡里下了药?我必须立刻找埃克利谈一谈,让他清醒过来。外来者允诺向他揭示宇宙的奥秘,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但现在他必须听从理性的召唤。我们必须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脱身离去。假如他没有足够的意志力争取自由,我可以帮他一把。即便我无法说服他离开,至少也能独自逃跑。他肯定会允许我借用他的福特车,到布莱特尔博罗后留在某个存车房里。先前我已经注意到那辆福特就在车棚里,车棚没有锁门,因为他认为危险已经过去了。那辆车应该做好了随时上路的准备,我在晚间谈话时和谈话后对埃克利短暂地产生过厌恶感,但此刻已经全然消散。他的处境和我差不多,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我知道他的身体不舒服,很不情愿在这个时候叫醒他,但我必须这么做。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绝对不能在这里待到早晨。

我感觉终于能够行动了,便使劲舒展身体,夺回对肌肉的控制权。我小心翼翼地起身——更多是出自本能而非意愿——找到帽子戴好,拎上行李箱,借着手电筒的光柱下楼。我紧张极了,右手紧握左轮手枪,左手同时抓着行李箱和手电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提心吊胆,因为我只是去叫醒这幢房屋里除我之外的唯一一名居住者而已。

我踮着脚尖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来到底层的门厅,鼾声变得更清晰了,我发现他应该在左边的那个房间里,也就是我没有进去过的客厅。先前传来交谈声的书房在我的右边,此刻一片漆黑。客厅的门没有上锁,我轻轻推开它,依靠手电筒走向鼾声的源头,光柱最后落在沉睡者的脸上。我连忙熄灭手电筒,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退回门厅,此刻我表现出的谨慎不但出于本能,也同样来自理性,因为躺在沙发上睡觉的根本不是埃克利,而是我的向导诺伊斯。

真实的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我无从猜测,但常识告诉我,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在吵醒任何人之前先尽可能地查明原委。回到门厅之后,我悄无声息地关上客厅的门,顺便插上插销,这样就会减少吵醒诺伊斯的可能性。我小心翼翼地走进黑洞洞的书房,以为会在屋角的安乐椅里找到埃克利——也许睡着了,也许还醒着——因为那里显然是他最喜欢的休憩地点。我一步一步向前走,手电筒的光柱落在中央大桌上,照亮了一只可怕的圆筒,它连接着视觉和听觉机器,发声机器放在旁边,随时都可以连接上。我心想,这肯定就是刚才那场恐怖会议中说过话的离体大脑。我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冲动,想给它连上发声机器,听听它会说些什么。

我认为它肯定注意到了我的出现,因为视觉机器无疑会觉察到手电筒的光束,而听觉机器不可能捕捉不到我脚下轻微的吱嘎声响。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提起勇气去摆弄那些东西。我在不经意间看见这就是标注着埃克利名字的那个崭新圆筒,昨晚早些时候我曾在架子上看见过,而屋主请我不要碰它。此刻回顾当时,我很后悔自己的胆怯,希望能勇敢地让它和我交谈。上帝才知道它会吐露什么样的秘密,澄清有关身份的可怖疑问!但话也说回来,我没有去打扰它也许反而是个仁慈的决定。

我将手电筒从大桌转向那个角落,以为会看见埃克利的身影,却困惑地发现那张安乐椅上空无一人。那件熟悉的旧晨袍从座位垂到了地面上,旁边的地上扔着那条黄色头巾和早些时候我觉得很奇怪的绑腿绷带。我犹豫不决,努力猜测埃克利有可能去了哪儿,为什么在忽然之间脱掉了必不可少的病号服。这时我注意到房间里的怪味和震颤感都消失了。这两者究竟从何而来呢?我突然想到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它们只出现在埃克利的周围,尤其是他的座位附近最为强烈,而除了他所在的房间和门口,到其他地方就完全感觉不到了。我站在原地,漫无目的地让光柱在黑暗的书房里游荡,绞尽脑汁地寻求这些事情的合理解释。

上帝啊,我真希望能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离开这里,而不是让光柱再次落在空荡荡的安乐椅上。可事实上我没有悄无声息地离开,而是捂着嘴发出了一声尖叫,这声尖叫肯定惊扰了门厅另一侧沉睡的哨兵,不过还好没有吵醒他。跨宇宙的恐怖笼罩着荒僻的苍翠群山和悄声诅咒的溪水,那恐怖的汇聚之处是这座诡异山峰覆盖着密林的山巅,在它脚下这幢充满恐怖的农舍里,我听见的最后的声音就是自己的一声尖叫和诺伊斯不曾中断的鼾声。

真是奇迹,我在慌忙逃跑中没有扔掉手电筒、手提箱和左轮手枪,居然没有舍弃它们中的任何一件。我没有再弄出任何声音,悄悄溜出书房和那幢屋子,拖着我的身体和随身物品钻进车棚里的旧福特,驾着这辆老爷车驶进漆黑的无月之夜,逃向某个未知的安全地点。接下来的那一程像是出自爱伦·坡或兰波之手或多雷之笔的狂乱作品,好在最后我还是到达了汤申德。就是这样。假如我的神智依然健全,那就是我的幸运。有时候我还是害怕岁月会带来什么后果,尤其是在冥王星这颗新行星如此离奇地被发现之后。

如我所说,我转动手电筒,光束在书房里巡游一圈后,又落回空荡荡的安乐椅上。就在这时,我第一次看清了座位上的某些物品,就在宽松的晨袍旁边,所以不太显眼。物品共有三件,但后来登门调查的人员没能找到它们。就像我在一开始说过的,它们看上去并不恐怖,可怕的是会让你联想到什么。即便是现在,有些时候我还是会怀疑自己,而每当这种时刻,我会部分地接受怀疑论者的看法,将我的全部经历归咎于噩梦、精神错乱和妄想症。

那三件物品的构造精致得该受诅咒,配备了小巧的金属夹,可以附着在某些有机生命体上,但我不敢想象那些生命体究竟是什么。无论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怎么说,我都希望,衷心地希望,它们只是艺术大师制作的蜡质作品。万能的上帝啊!那黑暗中的低语声,那可怕的气味和震颤感!巫师、信使、变形者、外来生物……压抑着的可怖的嗡嗡声……始终放在架子上那个崭新圆筒里的东西……彻底的邪恶……“卓越的外科学、生物学、化学和机械学手段”……

因为安乐椅上的三件物品——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相似得惟妙惟肖,禁得住显微镜的检验,甚至有可能就是原物——是亨利·温特沃斯·埃克利的脸和双手。 bV7adtGha7HFKi4ze/PkBBmnM4W4hoXllTmw+6E2/dfw9Q22VlB6XmrgxPghjP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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