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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苏鲁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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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大能者或生物体中的一些无疑有可能存活至今……来自一个异常遥远的年代,那时候……意识或许以某些形态显现,而这些形态早在人类演进的大潮前就已消亡……关于这些形态,只有诗歌和传说捕捉到了一丝残存的记忆,称其为神祇、怪物和各种各样的神话造物……”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陶像中的恐怖

依本人之见,这个世界最仁慈的地方,莫过于人类思维无法融会贯通它的全部内容。我们生活在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被无穷无尽的黑色海洋包围,而我们本就不该扬帆远航。科学——每一种科学——都按照自己的方向勉力前行,因此几乎没有带来什么伤害;但迟早有一天,某些看似不相关的知识拼凑到一起,就会开启有关现实的恐怖景象,揭示人类在其中的可怕处境,而我们或者会发疯,或者会逃离这致命的光芒,躲进新的黑暗时代,享受那里的静谧与安全。

神智学者曾经猜想,宇宙拥有宏伟得不可思议的循环过程,我们的世界和人类在其中只是匆匆过客。根据他们的推测,有一些造物能从这样的循环中存活下来;在虚假的乐观主义外壳下,他们的描述会让血液结冰。本人瞥见过一眼来自远古的禁忌之物,但并非来自神智学者的知识——每次想起都会让我毛骨悚然,每次梦见都会令我发疯。和窥见真实的所有恐怖遭遇一样,那一眼的缘起也是因为互不相关之物偶然拼凑到了一起——在这个事例中,是一份旧报纸和一位逝世教授的笔记。本人衷心希望不要再有其他人拼凑出真相了;当然,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有意识地为这一可怖的联系提供关键的链条。我认为那位教授同样打算就他所了解的知识保持沉默,若不是死神突如其来地带走了他,他肯定会销毁自己的笔记。

本人对此事的了解始于1926年至1927年的那个冬季,我的叔祖父乔治·甘默尔·安杰尔不幸逝世,他生前是罗德岛普罗维登斯市布朗大学的名誉教授,专攻闪米特族的各种语言。安杰尔教授是声名远播的古铭文权威,各大博物馆的头面人物经常向他请教问题,因此该有许多人记得他以九十二岁高龄过世的消息。但在他的家乡,人们更感兴趣的是他神秘的死因——教授下了从纽波特 回来的渡船,在归家路上突然与世长辞。从岸边到他在威廉街的住所,有一条陡峭的坡道捷径。据目击者说,一名看似海员的黑人突然从坡道旁的一条暗巷冲出来,粗暴地推了他一把,随后教授倒在地上。医生没有发现明显的身体问题,在一番不知就里的讨论后得出结论称他的年纪太大,过于陡峭的坡道给他的心脏造成了某种不明损伤,最终导致死亡。当时我没有理由要反对医生的判断,但最近我却开始怀疑——不,远远不只是怀疑。

叔祖父的妻子早已过世,他们没有孩子,遗产继承人和遗嘱执行人就成了我。我有义务仔细查看一遍他留下的文件,为此将他的全部卷宗和箱子运到了我在波士顿的居所。整理出的大部分资料将交给美国考古学会出版,但其中一个箱子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困惑,我非常不情愿向别人展示它。这个箱子原本是锁着的,找不到钥匙,直到我想起了教授总是装在口袋里的那串钥匙。我成功地打开了箱子,眼前却赫然出现了一道更加难以逾越、封闭得更加严实的障碍。箱子里有一块怪异的陶土浅浮雕,还有诸多杂乱无章的字条、笔记和剪报。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难道说我的叔祖父到了暮年,也开始轻信那些一眼就能看穿的骗局了吗?我决心要找到那个偏离正轨的雕塑者,他应该为搅乱一位老人平静的心境负上责任。

这块浅浮雕大致是矩形,厚度不到一英寸,长宽大约五英寸乘六英寸,看起来像是现代作品,但图案在基调和蕴意上都与现代文明相去甚远。虽说立体派和未来派有许多狂野的变种,然而很少能重现潜藏于远古文字中的那种神秘的规则感。这些图案中有很大一部分显然是某种文字。尽管我已经颇为熟悉叔祖父的论文和藏品,却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它们究竟属于哪一种文字,甚至想不到它与哪一种文字有着最微弱的相似之处。

在这些看似象形文字的符号之上,有一幅旨在图示某物的绘像,但印象派的手法却未能清楚地表现出那究竟是什么。它似乎是某种怪物,也可能是符号化表现的怪物,那个形象只有病态的想象力才能构思出来。假如我说我那或许过度活跃的想象力同时看见了章鱼、恶龙和扭曲的人类,应该也没有偏离这幅画像的精神。头颅质地柔软、遍覆触须,底下的躯体奇形怪状,覆盖着鳞片,长有发育不全的翅膀。最让人感到惊愕和恐怖的是它的整体轮廓。这个形象的背后能隐约看见蛮石堆砌的建筑物。

与这件怪异物品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些文字资料:除了一沓剪报之外,无疑都是安杰尔教授不久前写下的手稿,而且绝对不是文学作品。最主要的一份文件以“ 克苏鲁异教 ”为标题,这几个字一笔一画写得非常清楚,以免读者看错这个闻所未闻的词语。这份手稿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的标题是“1925年——罗德岛普罗维登斯市托马斯街7号之H.A.威尔考克斯的梦境及梦境研究”,第二部分的标题是“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比安维尔街121号之约翰·R.莱戈拉斯巡官在美国考古学会1908年大会上的发言,及同一会议上的笔记和韦伯教授的报告”。其余的手稿都是简短笔记,有些记录了多名人士的离奇梦境,有些是神智学书籍和杂志的摘抄(值得注意的是W.斯科特—艾略特的《亚特兰蒂斯和失落的雷姆利亚》),还有一些是对源远流长的秘密社团和隐秘异教的评论,笔记中引用的篇章来自神话学和人类学典籍,例如弗雷泽的《金枝》和莫里小姐的《西欧的女巫异教》。简报的主题是异乎寻常的精神疾病和1925年春爆发的集体躁狂与荒唐行为。

手稿正篇的前半部讲述了一个异常离奇的故事。根据叙述,1925年3月1日,一名瘦削阴郁的年轻人前来拜访安杰尔教授,他看起来紧张而兴奋,带着一块古怪的陶土浅浮雕,浅浮雕当时才刚做成,还非常潮湿。他的名片上印着亨利·安东尼·威尔考克斯,我叔祖父认出这个名字,记起他来自一个与我叔祖父略有交情的显赫家族,是家族中最年轻的子嗣,近年来在罗德岛设计学院学习雕刻,独自居住在学校附近的百合公寓里。威尔考克斯是个早熟的年轻人,公认天赋过人但生性古怪,从小就喜爱讲述诡异的故事和离奇的梦境,因而颇受众人瞩目。他自称“精神高度敏感”,而居住在这个古老商业城市的沉稳家人只是认为他“为人怪异”。他从不和亲属来往,渐渐消失在了社交视野之外,如今仅在来自其他城镇的唯美主义者小团体里享有名声。就连致力于维护其保守倾向的普罗维登斯艺术俱乐部都认为他无药可救。

按照手稿的描述,在那次拜访中,年轻的雕塑家唐突地请求教授运用考古学的知识,帮助他辨认浅浮雕上的象形文字。他说话时神情恍惚而不自然,显得做作又疏离;我叔祖父在回答时语气有些尖刻,因为这块浅浮雕明显是新做出来的,与考古学不可能存在任何联系。威尔考克斯的回答给我叔祖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事后能够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这段话反映出的空幻诗意无疑是威尔考克斯式的典型语言,我后来发现这段话高度体现出了他的性格。他说:“对,这是新做的,是我昨夜在怪异城市的梦中做的;那些梦比蔓生的蒂尔城、沉思的斯芬克斯和被花园环绕的巴比伦都要古老。”

接着,他开始讲述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那故事突然唤醒一段沉睡的记忆,勾起了我叔祖父的狂热兴趣。前天夜里发生了一次轻微的地震,但在新英格兰已经是多年来感觉最强烈的一次了。威尔考克斯的想象力因之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入睡后,他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梦,梦中他见到了蛮石堆砌的城市,庞然石块和插天石柱比比皆是,全都沾满了绿色黏液,渗透出险恶的恐怖气氛。墙壁和石柱上覆盖着象形文字,脚下深不可测的地方传来很难算是声音的声音,那是一种混沌的感觉,只有靠想象才能将它转化为声音,他在其中勉强捕捉到了一些几乎不可能发音的杂乱字母:“Cthulhu fhtagn(克苏鲁—弗坦)”。

正是这两个杂乱的词语打开了记忆之门,使得安杰尔教授既兴奋又不安。他以科学研究的严谨态度盘问雕塑家,以近乎狂热的劲头研究那块浅浮雕,因为年轻人从梦中渐渐清醒过来时,困惑地发现自己正在做这个浅浮雕,身上只穿着睡衣,冻得瑟瑟发抖。威尔考克斯后来说,我叔祖父称要不是他上了年纪,肯定早就认出浅浮雕上的象形文字和怪异绘像了。威尔考克斯觉得教授的许多问题离题万里,尤其是试图将来访者与离奇异教或秘密社团联系在一起的那些问题。更让威尔考克斯难以理解的是教授一遍又一遍保证他会保持沉默,希望能换得威尔考克斯承认属于某个枝繁叶茂的神秘社团或异教组织。教授最终相信了雕塑家确实不了解任何异教或神秘团体,他恳求来访者继续向他报告以后的梦境。这个要求定期结出果实,在第一次面谈后,手稿每天都会记下年轻人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中描述了令人惊诧莫名的梦魇片段,其中总是有可怖的黑色蛮石城市和滴淌黏液的石块,还有从地下传来的叫声或智慧生物的单调呼喊,这些声音有着不可思议的情感冲击力,但内容永远难以分辨。其中重复得最多的两小段音节转为文字就是“Cthulhu”(克苏鲁)和“R'lyeh”(拉莱耶)。

手稿继续写道,3月23日,威尔考克斯没有联系教授。联络他的住处后,教授得知他染上了不明原因的热病,被送回了沃特曼街的家中。他半夜大喊大叫,吵醒了那幢楼里的另外几位艺术家,之后时而失去知觉,时而陷入谵妄。我叔祖父立刻打电话到他家里,从此开始密切关注他的病情,得知负责治疗威尔考克斯的是一位托比医生,于是经常打电话到医生在萨尔街的诊所。听起来,年轻人被热病折磨的头脑沉迷于各种怪异的幻觉,医生转述时偶尔会毛骨悚然地打个寒战。其中不但有他先前梦到过的内容,还提到了一个“高达数英里”的庞然巨物,它或走或爬地缓慢移动。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详细描述那个巨物,只会偶尔吐露一些疯狂的只言片语,听着托比医生的转述,教授确定它一定就是年轻人在梦中雕刻出的那个无可名状的畸形怪物。医生还说,每次只要这个巨物出现,紧接着年轻人必然会失去意识。奇怪的是,虽然他的体温并不特别高,但从整体情况来看,却更像是真的在发烧,而不是患上了精神疾病。

4月2日下午3点左右,威尔考克斯的所有症状突然消失。他在床上坐起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家里,从3月22日夜间到此刻发生的所有事情,无论是做梦还是现实,他都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医生宣布热病已经痊愈,三天后他回到了原先的住处,但对安杰尔教授来说,他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随着身体的康复,奇异的怪梦消散得无影无踪。从此他讲述的全是普普通通的幻梦,毫无意义且无关紧要。一周之后,我叔祖父就不再记录他的梦境了。

手稿的第一部分到此结束,但索引的某些零散笔记成了我进一步思考的材料——它们为数众多,事实上,我之所以依然无法信任这位艺术家,仅仅因为塑造本人世界观的是根深蒂固的怀疑论。这些笔记是不同的人对各自梦境的描述,都出自年轻人威尔考克斯陷入离奇梦境的那段时间。我叔祖父似乎很快就建立起了一套庞大而广泛的调查计划,能受他盘问而又不生气的朋友几乎全被包括在内。他请他们报告每晚做了什么梦,还有过去一段时间内值得一提的梦境及做梦日期。对于他的请求,人们的反应各自不同,但总的来说,他确实获得了很多反馈,普通人若是没有秘书协助,恐怕无法处理如此海量的材料。原始文稿没有保留下来,但他摘录的笔记完整而详尽。上流社会和商界人士,这些新英格兰传统的“中坚分子”差不多全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只偶尔有零星几个人在夜间有过不安但难以形容的感觉,都是在3月23日到4月2日之间,也就是年轻人威尔考克斯出现谵妄的那段时间。科研人士受到的影响略大一些,但也只有四例模糊的描述,称他们短暂地瞥见了奇异的地貌,其中有一个人提到了对某种异常之物的恐惧。

值得关注的结果来自艺术家和诗人,我不得不说,要是他们有过对照笔记的机会,肯定会爆发出惊恐的情绪。事实上,由于缺少原始信件,我有些怀疑编辑者提出的问题是不是过于具有诱导性,或者只收录了自己想看到的内容。因此我依然认为威尔考克斯不知怎的得知我叔祖父知晓某些往事,于是前来欺骗这位老科学家。唯美主义者的反馈讲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故事。从2月28日到4月2日,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梦到了非常怪异的事物,在雕塑家谵妄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梦境的烈度也增加了无限多倍。在所有报告的那些人的叙述中,有四分之一提到了特定的感觉和不是声音的声音,与威尔考克斯的描述不无相似之处;有些做梦者承认,在最终见到那个无可名状的庞大怪物时,他们感觉到了剧烈的惊恐。笔记中着重描述了一个悲惨的事例,中心人物是一位广为人知的建筑师,爱好神智学和神秘学,在年轻人威尔考克斯抽搐发病的那一天,他陷入了严重的疯狂状态,不断尖叫有什么逃脱的地狱居民抓住了他,恳求别人拯救他,几个月后终于死去。要是我叔祖父用人名而非编号索引这些事例,我肯定会尝试亲自确认和调查。可惜事与愿违,我只查证到了寥寥数人。然而,查到的结果完全符合笔记的描述。我时常会想,教授的访谈对象是不是都像这几个人一样满心困惑。最好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实情。

我前面提到过的剪报,涉及的也是这段时间内的恐慌、癫狂和发疯事例。安杰尔教授肯定雇佣了一家剪报社,因为剪报数量巨大,来源遍布全球。伦敦发生一起夜间自杀案,独自睡觉的男人发出可怕的尖叫,随即跳出窗户。南美洲一份报纸的编辑收到前言不搭后语的信件,一个疯子从他见到的幻象中推断出可怖的未来。加利福尼亚的官方通讯稿称一个神智学群体为了某种“光荣圆满”而穿上白袍,但他们等待的事件却没有发生。来自印度的稿件有所保留地称临近3月末,印度国内发生了严重的社会动荡。海地的巫毒活动加剧,非洲的前哨营地报告出现了险恶的传闻。美国驻菲律宾的人员发现某些部落在这段时间内变得特别棘手。3月22日至23日夜间,纽约警察遭到歇斯底里的黎凡特 裔暴徒的袭击。爱尔兰西部同样充满了疯狂的流言和传说。一位名叫阿尔多伊—邦诺的画家在1926年春的巴黎画展上挂出亵渎神圣的作品《梦中景象》。另有大量剪报记录了精神病院中的骚动,医学界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种奇异的一致性,因此得出了各种难以想象的结论。这些剪报无疑都怪异莫名。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很难继续秉持无情的理性,将这些事件抛诸脑后了。不过,我依然认为年轻人威尔考克斯本来就知道教授搜集的某些往事。

莱戈拉斯巡官的故事

雕塑师的梦和浅浮雕之所以对我叔祖父这么重要,正是因为早年发生的一些往事。它们构成了长篇手稿的第二部分。根据记录,安杰尔教授曾经见过那个无可名状的畸形怪物的恐怖绘像,研究过那种未知的想象文字,听到过只能转写为“Cthulhu”的那几个险恶音节。有了这些令人不安的可怕联系,也难怪他会苦苦盘问威尔考克斯并要求年轻人持续提供后续情况了。

这段往事发生于十七年前的1908年,美国考古协会在圣路易斯召开年会,安杰尔教授以其权威和成就,在全部研讨会上都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有几位非专业人士想借着年会的机会寻求专家的解答和帮助,教授正是他们首选的咨询对象。

这些非专业人士中最显眼的是一位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一时间成了整场会议的焦点。他从新奥尔良远道而来,想获得一些在新奥尔良难以接触到的特别知识。他名叫约翰·雷蒙德·莱戈拉斯,职业是警察巡官。他带来寻求专家意见的物品是一件看似非常古老的石雕,奇形怪状,令人厌恶,谁也无法确定它的来源。请不要误会,莱戈拉斯巡官对考古学没有丝毫兴趣。恰恰相反,他的好奇心完全来自纯粹的职业需要。几个月前,警方突袭了新奥尔良以南的森林沼泽地带,目标是一起疑似巫毒集会,在行动中缴获了这尊石雕——偶像、物神或天晓得什么东西。与它相关的仪式过于独特而凶残,警方意识到他们偶然撞上了一个未知的黑暗异教,比最黑暗的非洲巫毒教派还要残忍无数倍。至于石雕的来历,从被抓获的成员嘴里,警方只问出了一些不可能采信的离奇故事,因此等于什么都不知道。警方希望能得到古文物研究者的指点,帮助他们搞清楚这个骇人的象征物究竟是什么,从而顺藤摸瓜将这个异教团体连根拔除。

莱戈拉斯巡官没料到他拿出的东西能引来如此大的关注。济济一堂的科学研究者看见那尊石雕,顿时兴奋得眼睛放光,迫不及待地聚拢过来,端详那尊小石像——它怪异莫名,给人以古老得难以想象的感觉,无疑能打开某个尚未被触及的远古世界。没有人认得这个可怖物件的风格属于哪个雕塑流派,石像出处不明,黯淡发绿的表面记录了几百甚至几千年的岁月。

研究者慢慢地传看这尊石像,仔细地打量它:石像的高度在七英寸到八英寸之间,雕刻手法精巧得出奇。它描绘的是一头略有人形的怪物,头部类似章鱼,面部是无数触手,覆盖鳞片的身躯有着橡胶的质感,前后肢都长着巨爪,背后拖着长而狭窄的翅膀。这个怪物似乎充满了恐怖和非自然的恶意,身体浮胀而臃肿,邪恶地蹲伏在一个矩形石块或台座上,台座上覆盖着无法识别的字符,它的臀部占据了台座的中央位置,后腿蜷曲收拢,长而弯曲的钩爪抓住台座前沿,向下伸展到基座的四分之三处,巨大的前爪抓住后腿抬高的膝盖,酷似头足纲生物的头部向前低垂,面部触须的尾端扫过前爪的爪背。它的整体形象异乎寻常地栩栩如生,由于来源彻底未知,因而显得更加可怖。怪物的庞大、恐怖和难以想象的古老都是毋庸置疑的,但雕像与人类文明早期甚至其他全部时代的所有类型的艺术都没有显示出任何联系。另外还有一点,虽然与所雕刻的东西关系不大,但石像的材质也完全是个谜。它外表光滑,墨绿色中带着金色或虹色的斑块与条纹,在地质学和矿物学方面都显得完全陌生。基座上的文字同样令人困惑:全世界这个领域内的半数专家都出席了大会,但谁都联想不出任何语言与这些文字有着哪怕最遥远的亲缘关系。这些文字与石像的主题和材质一样,也属于某个与我们所知的人类历史迥异的陌生时代。它令人惊恐地暗示着古老而污秽的生命周期,我们的世界和人类的观念在其中并无立足之地。

在场的研究者纷纷摇头,承认巡官的问题难倒了他们,只有一位会员声称那个怪物和那些文字勾起了一丝诡异的熟悉感,犹豫着说出了他所知的一件琐事。这位已故的威廉·钱宁·韦伯是普林斯顿大学的考古学教授,是个没什么名声的探险家。四十八年前,韦伯教授参加了前往格陵兰和冰岛的探险队,目的是寻找一些如尼碑刻,但却徒劳无功。他们在格陵兰西海岸的高原遇到了一群因纽特人,这个怪异的部落信奉某种堕落的异教,那是一种奇特的恶魔崇拜,异常嗜血和恶心,让他感觉毛骨悚然。其他因纽特人对这种信仰知之甚少,每次提到都会吓得发抖,说它来自创世前某个遥远得可怕的时代。除了无可名状的祭典和杀人献祭之外,部落内还有代代相传的怪异仪式,崇拜某个Tornasuk也即至高的远古邪魔 。韦伯教授从一位年长的Angekok也即巫祝那里录得了一份语音学记录,尽他所能用罗马字母标注出发音。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异教拜祭的物神,部落成员会在极光高悬冰崖上空时围绕它跳舞。根据教授的陈述,它是块粗陋的石刻浅浮雕,上面有可怖的图像和神秘的文字。据他所知,它与此刻出现在会场上的这个怪异雕像在各个特征方面都有着共通之处。

在场会员听到这里,纷纷表示出欣喜和惊诧,莱戈拉斯巡官的兴奋则还要多出一倍,他立刻向教授提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他的部下在逮捕那些沼泽地异教信徒之后,记录了信徒在祭典上吟诵的内容,因此他请教授尽量回忆那位因纽特人巫祝的祭文音节。在仔细对比细节之后,警探和科学家一时间惊愕得说不出话,因为他们确认,出处远隔万里的这两段邪异祭文竟然几乎完全相同。简而言之,因纽特人巫祝和路易斯安那沼泽祭司在崇拜相似偶像时念诵的内容大致如下,词语间的分隔来自吟诵时的自然间断: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莱戈拉斯比韦伯教授知道的还多一点,因为有几名混血儿囚犯向他复述了长者祭司对这些文字的解释。他们的原话大致是这样的:

在拉莱耶他的宫殿里,沉睡的克苏鲁等待做梦。

随后,在与会者一致的迫切请求之下,莱戈拉斯巡警尽可能详尽地讲述了他与沼泽崇拜者打交道的经历。我看得出我叔祖父极为重视他讲述的故事,这个故事堪称神话作者和神智论者最狂野的梦境,揭示出这些混血儿和下等人渴望主宰的幻想宇宙究竟有多么令人惊愕。

1907年11月1日,新奥尔良警方接到来自南部沼泽和泻湖区域的惊恐报案。那里的绝大多数居民过着原始的生活,都是拉菲船队的后代,生性善良而本分。在夜里悄然而来的某些未知人物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恐惧。那些人似乎是巫毒教徒,但比他们所知的巫毒要可怕得多。自从饱含恶意的手鼓在定居者不敢涉足的黑森林中不断敲响之后,女性和儿童就开始失踪。他们听见了疯狂的喊叫声、痛苦的惨叫声和令人胆寒的吟诵声,见到了鬼火的舞动。吓破了胆的信使还说,定居者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傍晚时分,二十名警察坐上两辆马车和一辆汽车,在心惊胆战的信使带领下出发了。他们来到通行道路的尽头停车,悄无声息地走进从未见过阳光的柏树林,在沼泽中艰难跋涉了好几英里。丑陋的树根和绞索般的寄生藤阻拦着他们的脚步,每一棵畸形的树木和每一簇真菌群落都营造出病态的气氛,间或出现的湿滑石墙和残垣断壁更是加深了这种气氛。终于,定居者的村庄——一片拥挤的凄惨窝棚——浮现在了视野内。欣喜若狂的居民跑出来,围住这些拎着提灯的警察。前方远处已经飘来了隐约的手鼓声,风向变化时还能断断续续地听见让人血液结冰的尖叫。在看不见尽头的黑夜森林中,能见到灰暗的下层灌木中透出一团红光。胆怯的定居者宁可被再次抛下,也不愿朝那渎神祭典的现场多走哪怕一英寸了。莱戈拉斯巡官和十九名部下失去了向导,只能自己走进从未涉足过的黑暗树廊。

警察走进的这个区域向来有着邪恶的名声,但白人一无所知,也从不接近此地。传说中这里有一片凡人看不见的隐秘湖泊,栖息着无可名状的水螅状怪物,身体是白色的,长有会发光的眼睛。定居者中有传闻说生有蝙蝠翅膀的恶魔会在午夜时分飞出地底洞窟,前来膜拜这个怪物。他们说怪物出现的时候比德伊贝维尔 要早,比拉萨尔 要早,比印第安人要早,甚至比森林里的鸟兽都要早。怪物就是噩梦本身,见到它只有死路一条。怪物拥有让人做梦的能力,所以他们都懂得避开。事实上,现在这场巫毒祭典就在被诅咒区域的最边缘处举行,那里的景象已然十分可怕。比起令人惊骇的叫声和种种变故,祭典选择的地点很可能更让定居者害怕。

莱戈拉斯一行在黑暗中穿过沼泽,朝着红光和隐约的手鼓声前行,耳畔传来只有诗人和疯子才能平静对待的怪异声音。有些声音只可能出自人类的喉咙,有些声音只可能出自野兽的喉咙。恐怖的是有些声音听起来属于其中之一,但源头却更像另外一个。动物般狂野但整齐的放肆呼号鞭策着自身爬向魔幻高度,饱含迷醉的嚎叫和嘶喊划破黑夜,在森林中回荡不息,犹如地狱深渊里刮起的致命风暴。不太整齐的吠叫偶尔会停下,许多个沙哑嗓音突然齐声吟诵,那段可怕的颂词就出现在此时: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这时他们来到一个树木稀疏的地方,祭典的场面赫然出现在眼前。四名警察腿脚发软,一名警察当场昏倒,两名警察吓得疯狂尖叫,好在很快就被祭典的疯狂喧嚣淹没了。莱戈拉斯用沼泽水泼醒昏倒的同伴,所有警察都站在原地,浑身颤抖,在恐惧之下几乎无法动弹。

沼泽中有个自然形成的小岛,面积约有一英亩,没有树木,覆盖着青草,看上去颇为干燥。岛上一群人正在跳跃扭摆,他们的丑恶难以用语言描述,只有席姆或安格罗拉 的画笔才有可能描绘出来。这些混血儿赤身裸体地围着怪异的环形篝火扭动身体,嘶喊号叫。火焰的帷幕偶尔被风吹开,露出中央的一块花岗巨岩,石块高约八英尺,顶上放着那尊相比之下小得不协调的阴森雕像。小岛上以篝火环绕的巨岩为中心,以一定的间距搭起了十个绞架,可怜的失踪定居者被倒挂在上面,尸体都遭到了奇异的损毁。这些绞架围成一圈,异教信徒们在里面跳跃怪叫,他们大致从左向右转圈,在尸体与篝火构成的两个环内无休止地狂欢。

有一位容易兴奋的西班牙裔警察,也许是因为想象力过于活跃,也许受到此情此景的刺激,竟然幻想自己听见了应和的轮唱,声音来自这片古老的恐怖森林那不见天日的遥远深处。这名警察名叫约瑟夫·D. 盖尔贝斯,我后来找到他并向他提问。事实证明他的想象力丰富得让人头疼,甚至声称他听见了巨翅扇动的隐约响动,还在最遥远的树木间看见了发光的眼睛和庞大如山的白色身躯,但我觉得他只是听多了当地人的迷信传说。

实际上,惊恐只让这些警察暂时驻足片刻而已,他们很快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尽管有近百名混血儿聚集在篝火周围,但警察毕竟有枪,他们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群令人作呕的野蛮人。接下来五分钟的混乱和嘈杂委实难以形容。拳打脚踢,子弹横飞,暴徒落荒而逃。最后莱戈拉斯擒获了四十七名沮丧的罪犯,逼着他们以最快速度穿上衣服,在两列警察之间排队站好。五名信徒当场死亡,两名受重伤的躺上简易担架,由他们的同伙抬着。巨岩顶端的雕像当然被小心翼翼地取下,莱戈拉斯亲自将它带了回去。

他们紧张而疲惫地回到警局总部,调查之后发现,几乎所有囚犯都是精神异常的混血低等人,其中大部分是海员,除了少数几个黑人和黑白混血儿外,多数是西印度群岛的岛民和佛得角群岛的布拉瓦葡萄牙人,为这个多种人群构成的异教染上了巫毒色彩。警方不需要详细盘问就已经知道他们的信仰比黑人拜物教要晦暗和古老得多。这些人尽管堕落而无知,但对这种可憎信仰的核心理念的认识却一致得惊人。

按照犯人的说法,他们崇拜的是旧日支配者,它们从天空来到年轻的世界,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无数年。旧日支配者后来远离世间,潜入地底和海洋深处,但遗留的躯体通过梦境向最初的人类述说了它们的秘密,人类于是创造了一种代代相传的异教。他们所属的就是这异教,犯人们说它过去一直存在,未来也将永远存在,隐藏于世界各地的偏远废墟和黑暗场所,等待大祭司克苏鲁从海底城市拉莱耶的黑暗宫殿苏醒,将地球重新置于其统治之下。总有一天,当群星排列整齐,他将发出呼叫,而秘密异教时刻准备着前去解放他。

警察再也问不出什么了。有些秘密即便动用酷刑也无法得到。人类绝对不是地球上唯一有意识的生物,曾有异物从黑暗中前来拜访极少数最虔诚的信徒。但它们不是旧日支配者。没有任何人类见过旧日支配者。那尊偶像雕刻的就是伟大的克苏鲁,可谁也不肯说其他古神是否与他相似。如今已经没有人能看懂那种古老的文字了,只留下一些事情依然在口耳相传。吟诵的颂词并不是秘密,然而不会有人大声相告,只会轻声耳语。颂词含义如下:“在拉莱耶他的宫殿里,沉睡的克苏鲁等待做梦。”

只有两名犯人神志正常得足以被送上绞架,其他人则被分别送往多家精神病院。他们全都否认参与了祭典上的杀戮,信誓旦旦地说杀人的是黑翼怪物,它们来自幽暗森林中的远古聚会之地。关于这些神秘的犯罪同党,警方没有问出任何前后一致的描述,得到的线索主要来自一名极为年老的麦斯蒂索人 ,他名叫卡斯特罗,自称曾搭船去过异域的港口,与中国深山中不死不灭的异教领袖有过交谈。

老卡斯特罗只记得可怖传奇的一些片段,也已经足以让神智学者的推测相形见绌。根据他讲述的内容,人类和文明世界只是初来乍到的匆匆过客,曾有他者统治地球数十亿年,它们建起过巨大的城市。他说,不死不灭的中国人告诉他,现在依然能找到这些城市的遗迹,例如太平洋岛屿上的巨石堆。它们早在人类出现前就已经沉睡了无数万年。当星辰在永恒循环中再次运转到特定位置时,就可以通过某些手段唤醒它们。它们事实上就来自星辰,同时带来了自身的影像。

卡斯特罗还说,这些旧日支配者并非血肉之躯。它们确实有形体,来自星辰的影像不就是明证吗?但那种形体不是由物质构成的。当星辰运转到正确的位置,它们能通过天空在世界之间穿梭。一旦星辰的位置不正确,它们就失去生命。然而,尽管现在它们不能算是活着,却也永远不会死亡。它们安息在拉莱耶巨城的石砌宫殿中,由克苏鲁的强大魔咒保护,等待星辰与地球恢复正确的排列,迎接光荣的复活。到了那个时候,必须有外力来释放它们的躯体。咒语一方面保护着它们,另一方面也限制了它们的行动,旧日支配者只能清醒地躺在黑暗中思考,任凭无数百万年的时光滚滚而逝。它们知道宇宙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通过传递思想交流,即便是这一刻,它们也正在坟墓中交谈。无尽的混沌时光之后,最初的人类出现了,旧日支配者影响最敏感的人类的梦境,与他们交谈,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手段,它们的语言才有可能触及哺乳类动物的血肉头脑。

卡斯特罗压低声音说,旧日支配者向最初的人类展示小偶像,人类围绕偶像建立起异教。这些偶像来自晦暗天空的黑暗星辰。这个异教永远不会消亡,直到群星回到正确的位置,到了那个时候,秘密祭司将从坟墓中释放伟大的克苏鲁,复活他的仆从,重建他在地上的统治。那个时刻很容易分辨,因为人类将变得和旧日支配者一样——自由狂野,超越善恶,抛开律法和道德,所有人都会叫喊、杀戮,在喜悦中狂欢。然后,被释放的旧日支配者将教人们学会叫喊、杀戮、狂欢和享乐的新手段,整个地球在迷醉和自由中陷入火焰和屠杀。而现在,这个异教必须通过正确的祭典,保存那些古老方式的记忆,讲述诸神回归的预言。

在更早的时候,被选中的先民曾和坟墓中的旧日支配者在梦中交谈,不过后来发生了变故。巨石城市拉莱耶带着石柱和墓室沉入海底,深海充满了最原初的秘物,连意念也无法穿透,因此隔断了灵魂的交流。然而记忆永不消亡,高级祭司说,当星辰运转到正确的位置,拉莱耶将再次升出海面,地底的黑暗邪灵也会钻出大地,腐朽而鬼祟,来自早被遗忘的海底洞窟,充满了在那里捕捉到的晦涩流言。关于它们,老卡斯特罗不敢多说什么。他匆匆忙忙地结束发言,无论再怎么劝诱威胁,都不肯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另外一点有意思的是,他也拒绝提起旧日支配者的尺寸。谈到那个异教,他认为它的中心是千柱之城埃雷姆,这座城市位于人踪不至的阿拉伯沙漠,梦境隐藏在那里无人触碰。这个异教与欧洲的女巫异教毫无关系,除了教内成员外无人知晓,也没有任何书籍提到过它。据不死不灭的中国人说,阿拉伯疯人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的《死灵之书》拥有两层意思,学徒可以按照他们的选择去理解,尤其是其中被讨论得最多的一句两行诗:

永远长眠的未必是死亡,

经历奇异万古的亡灵也会死去。

莱戈拉斯深受触动,难以镇定,他询问这个异教的过往历史,却徒劳无功。卡斯特罗说那是秘密时,显然没有说假话。图兰大学的权威人士无论就异教本身还是那尊雕像都给不出什么解释。警探今天见到了全美国最权威的一批专家,尤其重要的是他听到了韦伯教授讲述的格陵兰故事。

莱戈拉斯的故事加上小雕像的佐证,不但在会场上激起了狂热的兴趣,与会人员还在会后的通信中继续讨论,不过学会的正式出版物却几乎没有提到这些事情。他们习惯了面对欺诈和夸大,谨慎是他们处世的首要原则。莱戈拉斯将小雕像借给了韦伯教授,但教授去世后,雕像回到他的手上,目前依然由他保管,不久前我在他那里亲眼见过。它确实相当恐怖,无疑与年轻人威尔考克斯的梦中雕塑有着相似之处。

难怪我叔祖父听完雕塑家讲述的故事会那么兴奋,因为他知道莱戈拉斯掌握的异教情况,而这位敏感的年轻人不但梦到了与沼泽石像及格陵兰恶魔石板完全相同的怪物和象形文字,而且还在梦中确切地听见了因纽特恶魔崇拜者和路易斯安那混血教徒喊出过的三个词语。安杰尔教授立刻开始了最细致详尽的调查,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私下里我怀疑威尔考克斯或许从其他途径得知了那个异教,于是捏造出一系列梦境,以我叔祖父的精力为代价,提升和延续这件事的神秘性。教授搜集的梦境报告和剪报无疑是强有力的佐证,但我头脑里的理性主义和整件事的荒谬绝伦还是让我认准了心目中最符合逻辑的结论。我再次彻底研读手稿,将莱戈拉斯描述的异教与教授的神智学及人类学笔记进行对比,然后启程前往普罗维登斯去见那位雕塑家,打算严厉谴责他肆意欺骗一位博学长者的荒唐行径。

威尔考克斯依然住在托马斯街的百合公寓里,这幢丑恶的维多利亚时代建筑物模仿了17世纪的布列塔尼风格,在山坡上可爱的殖民风格房屋中炫耀着它灰泥粉刷的门面,恰好位于全美国最精致的乔治王朝风格尖塔的阴影之中。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见到四处散放着的作品,我立刻明白他的天赋确实出众。我认为,假以时日,他一定会被公认为一位重要的颓废派艺术家。亚瑟·马钦用文字、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用诗歌和绘画讲述的噩梦和幻想,已经被他用黏土赋予了形状,迟早有一天他会用大理石将它们表现出来。

他阴郁、脆弱,有些衣冠不整,听见我的敲门声后,没精打采地转过身,也不起身就问我有什么事情。我表明身份,他显得兴趣缺缺。我叔祖父打探他的怪异梦境时,一下子就打开了他的话匣,但我叔祖父却从来没有解释过个中原因,我也没有向他透露更多的情况,只是转弯抹角地套他的话。没多久,我就相信了他说的确实是真话,因为他提到那些梦境的语气是谁都无法怀疑其真实性的。这些梦境和梦境在潜意识中留下的残迹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艺术风格。他向我展示了一件令人汗毛倒竖的雕塑,其轮廓中所蕴含的黑暗与邪恶让我颤抖不已。除了在梦中塑造出的浅浮雕,他不记得还在哪里见过这东西的原形,只知道它不知不觉间就在手底下逐渐成形。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在谵妄胡诌中提到的巨大怪物。我很快就弄清楚了,除了我叔祖父在无休无止的盘问中吐露出的只言片语外,他对那个秘密异教确实一无所知。我再次开始思索,他是否还有可能从其他途径得到那些怪异的印象。

他带着奇特的诗意说起梦境,让我栩栩如生地见到了潮湿的巨石城市和黏滑的绿色石块。其中提到一个怪异的细节:石块的线条全都违背几何原理,也让我怀着惊恐的期待既像听见又像用心灵感应到了地下传来的永不停息的呼号:“Cthulhu fhtagn” “Cthulhu fhtagn”。这两个词语是那段恐怖祭文的构成部分之一:克苏鲁沉睡于拉莱耶的石窟,在梦中等待复活。尽管我笃信理性,但还是被深深地打动了。我确信威尔考克斯曾在无意中听说过那个异教,但很快就在他大量阅读怪异读物和胡思乱想时忘记了这回事。后来,它形成的深刻印象通过潜意识表现在了他的梦境中,也表现在那块浅浮雕和此刻我手中的这尊可怖雕像上。因此他对我叔祖父的欺骗纯属无心之举。我不喜欢这位年轻人既有些装模作样又有些缺乏礼貌的做派,但依然愿意承认他的天赋和诚实。我友善地与他道别,祝愿他能借助天赋取得应有的成功。

那个异教依然令我着迷,有时我还会幻想自己能因为探求其起源和关联而声名远扬。我去了新奥尔良,探访莱戈拉斯和突袭行动的其他参与者,查看那尊可怕的雕像,甚至盘问了依然在世的几名混血儿囚犯。可惜老卡斯特罗已经去世数年。我掌握了许多一手资料,虽说只是更详尽地印证了我叔祖父写下的文字,但同时也让我心潮澎湃。因为我确信自己正在探寻一个非常真实和秘密的古老宗教,这个发现能帮助我成为著名的人类学专家。我依然完全秉持唯物主义——此刻我真希望还能继续坚持——因此忽视了安杰尔教授的梦境笔记和剪报之间难以解释的反常联系。

有一点令我有所怀疑——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真相——那就是我叔祖父绝非自然死亡。他从满是外来混血儿的古老码头回家,在山坡窄街上被一名黑人水手不经意地推了一把,因而摔倒在地。我没有忘记路易斯安那的异教成员都是靠海吃饭的混血儿,拥有神秘的仪式和信仰,就算得知他们还会用毒针隐秘地杀人,我也不会吃惊。莱戈拉斯和部下确实活到了今天,但挪威有一位海员就因为见到某些东西而不幸失去了生命。叔祖父在得知雕像的存在后展开了进一步的调查,这会不会传到了某些恶人耳中呢?我认为安杰尔教授之所以会丧命,不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而是因为他还想知道得更多。我是否也会丧命还有待观察,因为我现在知道得比他还多。

来自大海的疯狂

假如上天愿意赐我一点恩惠,那么我希望神能消除我偶然间看见一张垫纸而引发的种种后果。按照平时的生活轨迹,我绝对不会撞见那张破纸,因为那是一份澳大利亚的旧报纸:1925年4月18日出版的《悉尼公告报》。它甚至逃过了剪报社的视线,因为出版时间恰好就在剪报社为我叔祖父的研究疯狂搜集素材的那段日子里。

我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探求安杰尔教授所说的“克苏鲁异教”上。某天我去新泽西的帕特森拜访一位博学多识的朋友,他是当地博物馆馆长和著名的矿物学家。我在博物馆的内室查看储物架上的凌乱藏品,视线落在垫石块的旧报纸上,赫然看见了一张怪异的照片。这就是我前面说到的那份《悉尼公告报》——我这位朋友在世界各国都拥有广泛的联系。那是一张半色调照片,拍摄的是一块丑恶的石像,与莱戈拉斯在沼泽中找到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我急切地推开珍贵的藏品,仔细阅读那篇文章,很失望地发现文章很短,但内容与我逐渐走进死胡同的探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小心翼翼地将文章撕了下来。内容如下:

海上发现神秘弃船

“警醒号”拖拽失去动力的新西兰武装快船抵埠。

04

快船上发现一名幸存者和一名死者。据称海上发生殊死战斗和人员伤亡,获救海员拒绝详述诡奇经历,其所有物中发现怪异偶像。(详见下文)

04

莫里森公司的货船“警醒号”自瓦尔帕莱索起航,于今晨抵达达令港的公司码头,拖曳有因战斗致残但全副武装的蒸汽快船“警觉号”。“警觉号”自新西兰的达尼丁出发,4月12日在南纬34度21分、西经152度17分处被发现时,船上有一名幸存者和一名死者。

“警醒号”于3月25日离开瓦尔帕莱索。4月2日,由于遭遇了异乎寻常的强烈风暴和巨浪,船只被推向南方,偏离航道。4月12日,船员看见上述弃船。尽管看似空无一人,但登船人员在船上发现了一名处于半谵妄状态的幸存者和一具死亡已超过一周的尸体。幸存者抱着一个来源不明的可怖石雕偶像,石雕高约一英尺,悉尼大学、皇家学会和学院街博物馆的专家均承认对其一无所知,而幸存者称他在快船的船舱中发现了这尊雕像,当时它被安放在一个刻有粗陋花纹的小神龛中。

这位先生在恢复神志后讲述了一个有关海盗和杀戮的荒诞故事。他名叫古斯塔夫·约翰森,是一位聪慧的挪威人,在奥克兰的双桅船“艾玛号”上担任二副。“艾玛号”于2月20日起航前往卡亚俄,船员共计十一人。据他说,“艾玛号”于3月1日遇到大风暴,船期因此延误,向南严重偏离航线。3月22日,“艾玛号”在南纬49度51分、西经128度34分处遇到“警觉号”,操纵“警觉号”的是一群怪异而相貌凶恶的南太平洋土人和劣等混血儿。他们蛮横地命令“艾玛号”返航,柯林斯船长严词拒绝;怪异船员在没有任何提醒的情况下,即刻使用重火力铜制排炮发动残忍的攻击。这位幸存者称,“艾玛号”的船员奋勇还击,炮弹击中双桅船吃水线下的位置,“艾玛号”开始下沉。船员操纵双桅船靠上敌舰,登船后与那群野蛮人在甲板上展开搏斗,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将其悉数杀灭。野蛮人的数量稍占优势,尽管异常凶恶、悍不畏死,但在战斗技巧方面略逊一筹。

“艾玛号”的三名船员不幸遇难,柯林斯船长和格林大副也在其列。剩下的八名船员在约翰森二副的领导下驾驶俘获的快船按原方向航行,希望能找出那些野蛮人命令他们返航的原因。这个原因在第二天出现了,他们看见并登上了一个小岛,但海图上并没有该小岛的记录。六名船员出于某些原因死在岛上,但约翰逊很奇怪地没有仔细讲述当时的情况,只说他们掉进了岩石间的裂隙。后来,他和一名同伴重新登上快船,尝试驾驶它返航,但又遭遇了4月2日的风暴。从那天到12日获救期间的事情,他几乎完全记不起来了,甚至不记得他的同伴威廉·布里登是哪一天过世的。布里登的死因不得而知,很可能是曝晒脱水或受到了强烈刺激。从达尼丁发来的电报称“警觉号”是一艘著名的岛间商船,在港口的名声很不好。该船由一群怪异的下等混血儿操控,他们频繁集会,常在夜间前往森林,引来的关注绝非一星半点。3月1日的风暴和地震后,“警觉号”匆忙出海。我们在奥克兰的记者称,外界对“艾玛号”及其船员的评价很高,约翰森是公认冷静镇定和值得信任的人。海军部将从明天起对整件事展开调查,并将尽可能地劝说约翰森吐露更多的真相。

04

文章就这么简单,外加一张恐怖的偶像照片。但它在我脑海里激起了一连串怎样的念头啊!这是有关克苏鲁异教宝贵的新资料,能证明它不但在陆地有影响,在海上也一样。那群混血儿船员载着邪恶偶像航行,见到“艾玛号”就命令他们返航,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呢?“艾玛号”的六名船员到底死于一个怎样的未知小岛上,约翰森守口如瓶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海军部的调查会揭开什么样的罪行,达尼丁的居民对那个邪恶异教有什么了解呢?还有最诡谲的一个问题,这些事件的日期对于我叔祖父仔细记录下的事件有着险恶但无法否认的重大意义,这其中有着什么样的超乎寻常的深刻联系呢?

地震和风暴发生于3月1日,由于隔着国际日期变更线,因此在我们这里是2月28日。“警觉号”及其邪恶的船员像是受到了紧急召唤,匆匆忙忙从达尼丁起航;与此同时,在地球的另一头,诗人和艺术家梦到一座湿滑怪异的巨石城市,一名年轻的雕塑家在睡梦中塑造出了克苏鲁的恐怖形象;3月23日,“艾玛号”的船员登上一座未知岛屿,六个人失去生命;同一天,敏感人群的梦境的清晰程度达到高峰,紧追不放的巨大怪物让梦境变得更加阴森,一名建筑师发疯,那位雕塑家突然陷入谵妄!4月2日再次刮起风暴,关于潮湿城市的噩梦戛然而止,威尔考克斯从怪异热病的束缚中醒来,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所有这一切,还有老卡斯特罗讲述的来自星辰的古神即将再临、忠实于古神的异教和古神操纵梦境的能力,这些到底代表着什么?我难道正在人类无法掌控的宇宙大恐怖的边缘蹒跚而行吗?假如真是这样,它们肯定是作用于心灵的恐怖,出于某些原因,4月2日的某种状况阻止了那些恐怖存在对人类灵魂的围攻。

我花了一整天发电报和安排各种事情,当晚就辞别招待我的朋友,乘火车前往圣弗朗西斯科。不到一个月,我来到了达尼丁,发现当地人对那些流连于海边酒馆的异教信徒知之甚少。码头上的下等人渣太多了,没有谁值得特别关注。但我还是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称那些混血儿曾经去过一趟内陆,在此期间,偏远的丘陵上出现了微弱的鼓声和红色的火光。来到奥克兰,我得知约翰森在悉尼经历了详尽的盘问,不过调查没有给出任何结论,回来时满头的黄发变得雪白。他卖掉了西街的住所,带着妻子乘船去了奥斯陆的老家。有关那场惊心动魄的冒险,他告诉海军部的和告诉朋友的一样多,因此他的朋友能告诉我的只有他在奥斯陆的地址。

随后我前往悉尼,向海员和海军部调查庭的人员了解情况,却一无所获。我在悉尼湾的环形码头见到了“警觉号”,这艘船已被卖掉并转为商用,它平凡的外形没能给我任何线索。那尊雕像保存在海德公园的博物馆里,怪物长着乌贼的头颅和恶龙的身体,翅膀上覆盖鳞片,蹲伏在刻有象形文字的底座上。我仔细认真地研究了一番,发现这件恐怖物品的雕工异常精细,与莱戈拉斯那尊比较小的雕像一样,也极其神秘、无比古老,材质也同样异乎寻常。馆长告诉我,地质学家认为这是个巨大的谜团,他们发誓说世间不存在这种石材。我不禁战栗,想到了老卡斯特罗提到旧日支配者时对莱戈拉斯说的话:“它们来自星辰,带来了自身的影像。”

我的精神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震动,于是决定去奥斯陆拜访约翰森二副。我乘船来到伦敦,立刻转船前往挪威首都,在秋季的一天登上了艾奇伯格城堡阴影下的整洁码头。我发现约翰森的住址位于无情者哈拉尔国王的旧城里,在这座伟大城市更名为“克里斯蒂安纳”的那几个世纪内,全靠旧城保存了“奥斯陆”这个名字。我乘出租车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幢整洁而古老的灰泥外墙房屋前,忐忑不安地敲开大门。开门的是一位女士,身穿黑衣,表情哀切。她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古斯塔夫·约翰森已经不在了,我不禁大失所望。

约翰森的妻子说,他回来后像是变了个人,1925年在海上遇到的事情击垮了他。他告诉妻子的事情并不比告诉公众的更多,但他留下了一份关于某些“技术问题”的长篇手稿。手稿是用英语写的,显然是为了保护她,以免她无意读到后引来祸事。约翰森走在哥德堡码头附近的一条窄巷里,被一扇阁楼窗户掉落的一捆文书砸倒在地。两位印度水手连忙搀扶起他,但还没等救护车赶到,他就不幸去世了。医生没有找到明确的死因,只好归咎于心脏问题和体质衰弱。

此刻我感到担忧啃噬着我的内脏,黑暗的恐怖绝对不会放过我,直到所谓的“偶然事件”也让我长眠。我说服约翰森的遗孀,让她相信我与她丈夫的“技术问题”有所联系,于是拿到了那份手稿。我带着手稿离开,在回英国的船上开始阅读。手稿琐碎而庞杂,是一名淳朴水手在事后写下的日记,一天一天地记录了最后那次恐怖航行。手稿的文字晦涩而冗繁,因此我就不逐字逐句抄录了,仅仅复述其精髓就足以说明,为什么连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对我来说都变得难以忍受,甚至不得不用棉花堵住耳朵。

感谢上帝,约翰森尽管见过那座城市和邪神本身,但并不了解整件事情。可是,当我想到永远潜伏于时间与空间背后的巨大恐怖,想到来自远古星辰的污秽怪物就在海底沉睡,噩梦般的异教知晓并崇拜它们,准备并乐于释放它们,等待下一次地震将它们的巨石城市托向阳光和空气,我再也无法安然入睡。

约翰森的航程初期与他向海军部做出的陈述完全相同。“艾玛号”载着压舱物于2月20日离开奥克兰,遭遇了地震引发的强烈风暴,无疑正是充满人们噩梦的巨大恐怖从海底升起导致了这场风暴。“艾玛号”恢复控制后,航程相当顺利,直到3月22日遇见“警觉号”。二副写到“艾玛号”被炸沉的经过时,我能感觉到他胸中的哀恸。写到“警觉号”上的黑肤异教狂徒时,语气含着强烈的恐惧。那些人带着一种特别的邪恶气质,因此杀死他们简直成了一项责任。在调查庭的处理过程中,约翰森等人被指为冷酷无情,他对此表示出错愕和不解。出于好奇,约翰森指挥船员驾驶俘获的快船继续前进,看见远处有一根巨大的石柱伸出海面,随后在南纬47度9分、西经126度43分处见到了一道海岸线,这道海岸线上混杂着淤泥、黏液和挂满海草的巨石建筑,那无疑就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场所:噩梦般的死城拉莱耶。隐藏在历史背后的万古世代之前,庞大如山的可憎怪物从黑暗星辰来到地球,修建了这座城市。伟大的克苏鲁和族人隐藏在涂满绿色黏液的厅堂里,在难以计量的无数个时间循环之后,终于对外传送出了他的思想,向敏感者的梦境播撒恐惧,专横地召唤信徒前去朝拜和释放他。约翰森对此一无所知,但上帝知道他很快就将看到什么!

我猜升出水面的只是一个山顶,山顶上可怖的巨石堡垒是克苏鲁的埋身之处。当我想到海面下还隐藏着什么东西的时候,真是恨不得立刻杀死自己。远古恶魔建造的巴比伦巨城极尽雄伟与恢宏,让约翰森和船员瑟缩不已,他们不需要专家的指点,也能猜到它绝对不可能出自地球或任何一颗普通星球。他们感叹于绿色石块那难以置信的尺寸、巨大石柱那令人眩晕的高度,诧异地发现庞大的雕像和浅浮雕与“警觉号”神龛里的怪异偶像几乎完全相同。读着二副那令人惊恐的描述,这些场景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眼前。

约翰森虽说不知道未来主义是什么,但他描述这座城市的笔法却像极了这种艺术。他没有描述具体的结构体或建筑物,只说出了对于巨大角度和石块表面的宽泛印象——那些表面过于巨大,不可能属于任何正常物体,更不适合我们的地球,上面刻满了邪恶的可怖图像和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文字。我之所以会提起他说到的“角度”,是因为它让我想到了威尔考克斯向我讲述的可怕梦境。他曾说自己在梦中见到的场景违背了几何原理,不属于欧几里得空间,令人惊恐地联想起球面和与我们这个世界迥然不同的维度。而日记里这位没有受过教育的海员看着恐怖的现实场景时,居然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

约翰森和船员在这座庞然城池的烂泥斜坡上登陆,吃力地爬上湿滑的巨型石块,那绝对不可能是供凡人使用的阶梯。从海水浸泡的魔窟中升出能够偏光的瘴气,隔着瘴气望去,天上的太阳像是被扭曲了,变态的威胁和危险潜伏在巨石那难以捉摸的疯狂角度之中——第一眼望去是凸起,第二眼却成了凹陷。

虽说眼睛看见的只有岩石、烂泥和水草,但某种类似于恐惧的情绪笼罩了这几位探险者。要不是害怕被其他人嘲笑,他们每个人都想转身就逃。一行人心不在焉地搜索着,想找一件能搬动的纪念品带走,结果却徒劳无功。

葡萄牙人罗德里格斯爬上石柱的根部,高喊他有了发现。其他人跟着爬上去,好奇地看着刻有图案的巨门,门上的章鱼头龙身怪物浅浮雕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陌生了。约翰森说,那扇门像是一扇巨大的库房门。船员之所以认为那是一扇门,是因为它有着华丽的门楣、门槛和门框,但他们无法确认它究竟是平放的翻板活门还是地窖外斜置的拉门。正如威尔考克斯所说,这个地方违背了几何学原理。你无法确定海面和地面是不是水平的,其他物体的相对位置也就变得光怪陆离。

布里登在几个地方推按石块,却没能打开门。多诺万顺着门的边缘仔细摸索,边摸边按下每一处突起。他顺着怪异的石雕无休止地攀爬,说他是攀爬,因为你无法确定那扇门是不是水平的。他们难以想象宇宙中怎么会存在这么巨大的一扇门。渐渐地,慢慢地,以英亩计量的门扇从顶部向内打开。他们发现门是在中部保持平衡的。多诺万滑下来(或爬下来或沿着门框滚下来),回到伙伴身旁,庞大的石雕门诡异地向内转动。在仿佛棱镜变形的幻象之中,门以不规则的对角路线移动,所有的物理法则和透视规则仿佛都失效了。

门里漆黑一片,仿佛黑暗是有形的物质。不过黑暗在这里却是一件好事,因为它遮蔽了应该被他们看见的内墙,黑暗像浓烟似的从万古囚笼中喷涌而出,拍打着肉膜翅膀逃向已经缩小和隆起的天空,明显地挡住了阳光。从刚打开的深渊中飘来了难以忍受的气味,听觉敏锐的霍金斯认为他听见底下传来某种溅水的恶心声音。所有人竖起耳朵聆听,就在这个时候,它拖着庞大的身躯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内,凝胶状的绿色身躯挤出黑色巨门,来到疯狂有毒的城市那腐臭的室外空气中。

可怜的约翰森到这里几乎写不下去了。在六个未能回到船上的同伴中,他认为有两位就在这时被活活吓死。文字无法形容那个物体,任何语言都不可能描述那种充满尖叫和远古疯狂的深渊,那头恐怖之物违背了一切物质、能量和宇宙秩序,像一座山似的行走或蠕动。上帝啊!难怪地球另一头那位伟大的建筑家会发疯,难怪可怜的威尔考克斯会因为心灵感应而谵妄狂叫!那些偶像所摹绘的怪物,星辰的绿色黏液之子,他苏醒了,要来宣布他的权柄了。群星的排列已经就位,古老的异教在计划中没能完成的任务,却要被一群无知的水手在偶然间实现了。克苏鲁在沉睡无数亿万年之后,重新获得了自由,准备为了取乐而蹂躏世界。

他们还没转身,松弛的巨爪就将三个人扫飞出去。假如宇宙间真的存在安息,那就请上帝保佑他们安息吧。他们是多诺万、圭雷拉和艾格斯特朗。另外三个人发疯般地跑过没有尽头的结着绿苔的岩石逃向登陆艇,帕克滑倒在地,约翰森发誓一个本来不存在的石块角度吞噬了帕克——那个角度看似锐角,表现却像个钝角。最后只剩下布里登和约翰森回到登陆艇上,拼命划向“警觉号”。庞大如山的怪物沉重地爬下黏糊糊的石阶,犹豫片刻后就在水边翻腾起来。

尽管船员都上岸了,但蒸汽机没有完全关闭,因此他们只在舵轮和引擎之间爬上爬下忙活了几分钟,“警觉号”就重新起航了。在难以描述的扭曲恐怖之中,她开始慢慢搅动致命的海水。阴森得不似地球的石砌海岸上,来自群星的庞然巨物滔滔不绝地胡言乱语,就好像波吕斐摩斯诅咒奥德修斯逃跑的船只。但伟大的克苏鲁比故事里的独眼巨人要有勇气,他滑进海水,开始追赶“警觉号”,以可怕的力量挥动肢体,掀起阵阵波涛。布里登回头张望,顿时发了疯,他尖声狂笑,笑个不停,直到一天晚上在船舱里被死神带走,留下谵妄的约翰森四处徘徊。

但当时约翰森并没有放弃。他知道蒸汽机若是不出全力,“警觉号”就会被那怪物追上,于是他决定冒死一搏。他将发动机推到全速运转,以光速冲回甲板上,操舵调转船头。有毒的咸水掀起巨浪和泡沫,蒸汽机运转得越来越快,勇敢的挪威人驾着快船冲向追赶他的胶冻怪物,那怪物浮在不洁的泡沫上,活像恶魔旗舰的船尾。恐怖的乌贼头部和蠕动的触手几乎碰到了“警觉号”船首斜桅的顶部,但约翰森义无反顾地继续前进。紧接着怪物就像球胆一般地爆裂,顿时一片污秽狼藉,仿佛翻车鱼炸开时的场面,气味恶臭得宛如一千座坟墓同时打开,那声巨响怪异得连记事者都不愿写在纸上。有那么一个瞬间,酸臭刺鼻的绿色云团彻底笼罩了快船,下一个瞬间,翻涌的毒气就被甩在了船尾之后。上帝保佑!分崩离析的无名外来生物像星云似的重新聚拢成他可憎的原形,随着蒸汽机的运转,“警觉号”得到的推动力越来越大,与怪物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终于结束了。随后的那些天,约翰森只是凝视着船舱里的雕像沉思,为他和身旁的狂笑疯子准备简单的食物。经历过生平第一次勇猛突进后,他放弃了导航,因为那次行动的反作用力取走了他灵魂中的某些东西。接下来,4月2日的风暴突然袭来,乌云同时也围困了他的心灵。那种感觉就仿佛幽魂在永恒的流质沟壑中盘旋,仿佛乘着彗尾穿过混乱宇宙的眩晕旅程,仿佛从深渊突然飞到月球然后又落回深渊,扭曲欢乐的旧日支配者和长着绿色蝙蝠翅膀的地狱小鬼齐声大笑,一切都好像身临其境。

他在梦中得到了拯救——“警醒号”,海军部调查庭,达尼丁的街道,漫长的归乡旅程,艾奇伯格城堡旁的老屋。他不能开口,否则别人会认为他发疯了。他要在死亡降临前写下所知道的事情,但绝不能让妻子起疑心。假如死亡能抹掉那段记忆,那就是一种恩惠了。

我读到的手稿就是这些,我将它连同那块浅浮雕和安杰尔教授的手稿一起放进了白铁箱子。我本人的这份记录也会放进去,它能够证明我的精神是否健全,也在其中拼凑起了我希望永远不要再有人拼凑起来的真相。我见到了宇宙蕴含的全部恐怖,见过之后,就连春日的天空和夏季的花朵在我眼中也是毒药。我不认为自己还能存活多久。我的叔祖父已经走了,可怜的约翰森也走了,我也将随他们而去。我知道得太多了,而那个异教依然存在。

我猜克苏鲁也依然活着,回到了从太阳还年轻时就开始保护他的石块洞窟。受诅咒的城市再次沉入海底,因为“警醒号”在四月的风暴后曾驶过那个位置。而他在地面上的祭司依然在偏远的角落里,围着放置偶像的巨石号叫、跳跃和杀戮。克苏鲁肯定在沉没中被困在了黑暗深渊中,否则我们的世界此刻早已充满了惊恐和疯狂的尖叫。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已经升起的或会沉没,已经沉没的或会升起。可憎之物在深渊中等待和做梦,衰败蔓延于人类岌岌可危的城市。那一刻终将到来——但我不愿也不能去想象!我衷心祈祷,假如我在死后留下了这份手稿,希望遗嘱执行人会用谨慎代替鲁莽,别再让第二双眼睛看到它。 HmCV7ukdk7HLKts/lAaJnux7MeUkDblNc8nfoMKTRifCMKPc/+k2cEWWauO8YB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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