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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海校学生基思

威利·基思服役的第二天差一点成了他服役或生命的末日。

那天早晨,他穿着见习水兵的蓝色雨衣乘地铁去布鲁克林海军船坞时,他觉得自己的军人形象很是惹人注目。虽然事实是他去是为了检查他的心率和脊柱前突的,但这并未破坏他博取那些女速记员和女中学生们青睐的兴致。威利正在享受着人们对军人的尊敬,而这种尊敬是那些可能正在所罗门群岛作战的战士们挣来的。在和平时期,他并不羡慕水兵们穿的制服,但现在,这些喇叭裤却突然像在普林斯顿校园里穿啤酒桶似的夹克衫那样合时,那样神气了。

威利在海军船坞大门外停住,将他的一只手腕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数了数自己的脉搏。它一分钟跳了86下。他气愤地想,罩在他身上的新的海军光环有可能被自己身体的一点点算术数字的差错剥夺掉。他等了几分钟,想放松一下再数一次。94下。大门口站岗的海军哨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威利朝街的两头望了一下,迈开脚步朝街角上一个脏兮兮的药铺走去,心想:“我在大学里检查过十几次身体,几个月前还在征兵接待站检查过一次,我的脉搏都是72下。我现在是着急了。一位海军上将在看见敌人的舰队时他的心率是他妈的多少——72下?我必须吃点什么药以消除焦急的心绪使心率正常起来。”

他把这个论点连同加倍剂量的含溴镇静剂一齐吞了下去,一剂治心病,另一剂治脉搏。两副镇静剂起了作用。他在海军上校格雷姆办公室外犹豫了一会儿,自己又最后检查一遍,他的血流以每分钟跳动75次的速率平静地闯过他的指尖。这使他感到意气昂扬,轻松愉快,于是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映入他眼帘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只带有四道金杠的蓝色袖子。那只蓝袖子正在向一个坐在桌旁的海军胖护士打着手势。格雷姆海军上校花白头发,样子很疲倦,正挥动着一份文件,狠狠地抱怨对吗啡的计算太马虎了。他扭头对威利说:“什么事,孩子?”

威利把那封信函递给他。格雷姆上校瞥了一眼那些材料,“喔,天哪。诺利斯小姐,我该什么时候去手术室?”

“再过二十分钟,长官。”

“好的,基思,到那间更衣室去。我过两分钟就来。”

“是,是的,长官。”威利穿过一扇漆成白色的门,随手把门关上。小屋里又闷又热,但他不敢动那些窗户。他在里面绕着小圆圈漫不经心地走着,读着瓶子上的标签,望着窗外灰暗、杂乱的布鲁克林海滨,哈欠连连。他等了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镇静剂和闷热产生的效果更强了。他在检查台上躺下,伸开四肢,确信放松放松对自己会有好处。

他醒过来时,他的手表上显示的是5点半。他已睡了八个小时,海军把他给忘了。他在一个洗脸盆里洗了把脸,抚平了头发,像是做出了巨大牺牲似的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那个胖护士看见他时,惊得张大了嘴。

“哎呀,老天爷!你还在这儿没走啊?”

“没人告诉我出来呀。”

“可是,哎呀!”她从旋转座椅上跳了起来,“自从——你就一直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等等!”她进了里边的一间办公室,马上又同上校走了出来。上校说:“真该死,孩子,对不起。我只顾做手术、开会——到我办公室来吧。”

办公室四壁都是书。上校叫威利脱光上身的衣服,查看了他的脊背,“伸直腿摸你的脚趾。”

威利使劲弯下腰去触摸了一下——同时大声哼了一声。上校疑心重重地笑了笑,给他把了脉。威利又感到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大夫,”他大声说,“我没事的。”

“我们是有标准的,”上校说。他拿起了钢笔。笔在威利的体检表上空盘旋。“你知道,”他接着说,“到目前为止,在这场战争中海军的伤亡比陆军还惨重。”

“我要做海军战士。”威利脱口说,话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这话是出自真心的。

医生看了看他,眼光中闪现着善意。他在体检表上毅然地写道:轻度脊柱前突已得到补救。脉搏正常,医务主任J·格雷姆·布鲁克林。他把那张用红笔写的字条揉成团扔掉,把其余材料还给了威利。“在这个队伍里可别默默地忍着,孩子。遇到什么见鬼的蠢事时就把它说出来。”

“是,好的,长官。”

上校将注意力转到了摊开在桌子上的文件上。威利告辞离去。他忽然想到他的海军生涯也许是因为一位医生让一个病人等待了八个小时后感到不好意思而得救的,但不管怎样,他为得到这样的结果而感到欣喜。回到弗纳尔德楼后,他就立即把健康检查登记表交还了那位先前在诊疗室里拿红铅笔给他写批条的军医助理。沃纳助理军医把一杯紫色的消毒剂放到一边,急切地看那些材料。他的脸沉了下来,但还是挤出了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嗯,你通过了。不错。”

“东京见,大夫。”威利说。

威利回到宿舍时发现凯格斯和基弗在房间里摆弄枪。他自己的床上也撂着老长一枝用旧了的步枪,外带一张保管卡。“海军使用步枪?”他和气地说。

“那还有错。”基弗说。他的枪机零件就放在他旁边的桌上。凯格斯此刻在哐啷哐啷地把旋转枪机上下转动着,脸上的神气表明他完全是在白费力气。“咱们必须学会在两分钟内把一枝枪拆开再装好,”他哼哼着说,“到不了明天早晨我就得滚蛋,错不了。”

“别泄气,”基弗说,“让我先把这个宝贝装上,我会做给你看的。这个该死的主弹簧。”

那位南方人给他的两个室友耐心、透彻地讲解了一通关于斯普林菲尔德式步枪的秘诀。凯格斯很快就抓住了要领。他那瘦长的手指掌握了关键诀窍,那就是在组装时要把那强硬的主弹簧用力压回到枪栓里去。他眉飞色舞地瞧着他的武器,把这一过程又做了几遍。威利徒然地跟他的枪栓较了半天劲儿,累得直喘气,“他们应该因为我脊柱前突而让我退学。那样我还有点尊严。我明天就要滚出这个海军了——进去,讨厌的、该死的弹簧——”他以前从来没摸过枪,会不会拆装枪支的潜在致命性对他毫无意义。只不过是一项有点麻烦的作业,一页令人头疼的贝多芬曲子,一篇到期未提交的关于《克拉丽莎·哈洛》 的读书报告罢了。

“用你的肚子顶住枪栓的托,明白了吗?”基弗说,“然后用双手把弹簧按下去。”

威利依言照办。那弹簧慢慢地退了进去,其顶端最后终于卡进了枪栓的外缘。“真行了!谢谢,太好啦——”就在那一瞬间,尚未卡稳的弹簧从他的手指间滑脱,从枪栓里窜了出来,飞过了整个房间,窗户恰巧是开着的,那弹簧竟穿过窗户飞进了外面的夜空。他的室友们吓得瞪眼看着他。“太糟糕了,是不是?”威利颤声说。

“你的步枪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兄——那可就完了。”南方人说着走到窗前。

“我要跑下楼去看看。”威利说。

“什么,在学习时间?记你12个过!”凯格斯说。

“过来,伙计。”基弗从窗户里伸出手指着外面说。窗户下边是一片突出的用瓦楞铜板盖面的陡峭的屋顶,那个弹簧就落在其中的一个雨水槽里。第十层比全楼的其他部分稍微往里缩了一些。

“我够不着呀。”威利说。

“你最好试一试,伙计。”

凯格斯仔细往外面看了看,“你绝对够不着,你会掉下去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威利说。他绝不是个冒失鬼。他爬山时总是有很多强壮的伙伴在一起的,而且就是那样他还是提心吊胆的。他不喜欢高的地方和脚踩不稳的地方。

“我说,伙计,你是想呆在海军里的,是吧?那就从那儿爬出去吧。你是否想要我去干?”

威利爬了出去,紧紧地吊在窗框上。风在黑暗中呻吟,百老汇的灯光在远远的下方闪烁。下面那突出的地方似乎从他发抖的脚下脱开了。他伸手去够那个弹簧,可是够不着,喘着气说:“还差两三英尺呢——”

“咱们只要有根绳子就行了,”基弗说,“你看,我们两人中的一个和你一起出去,就这样吊在窗户上,你再拽着他,那就行了。”

“咱们这就干吧,”凯格斯焦急地说,“如果他呆在外面被抓住了咱们全都得滚蛋。”他跳出窗户,站在威利旁边,抓住了他的手,“现在去拿吧。”威利放开了抓着窗框的手,紧紧地抓着凯格斯有力的手一点一点地往下移动。他沿屋檐移动着,风吹打着他的衣服。弹簧伸手可及了。他抓起它将它塞进了一个口袋。

艾克雷斯海军少尉若是挑选了一个不这么尴尬的时刻来巡查第十层楼在学习时间里的情况就好了,可巧他恰恰选了这个时候。他从屋外走过,往里窥视了一眼,立刻停住脚步,大声喝道:“停在甲板上别动!这儿到底在搞什么鬼?”

凯格斯像一匹受了惊的马一样嘶叫了一声,松开了威利的手。威利向前猛扑,抱住了他的膝部。那两个海校学员在突出的屋顶上空荡来荡去,眼看性命难保。好在凯格斯的求生欲望稍稍强过对海军少尉的恐惧。他用力往后一仰,头先脚后地摔进了屋里,同时把威利从窗户外拉了进来压在了他的身上。艾克雷斯海军少尉双目圆睁,噘着瘦削的下巴。威利站起身来,拿出了那个弹簧,结巴着说:“我——这东西掉到了外面的屋顶上——”

“它跑到外面那儿到底干什么去了?”艾克雷斯吼道。

“它飞出去了。”威利说。

艾克雷斯的脸涨红了,好像是有人骂了他,“飞出去了?你说说看,怎么飞出去的?”

“我在装配我的枪时它脱手弹了出去。”威利诉苦似的匆忙补充说。

艾克雷斯环顾几个同室的学员。凯格斯吓得发抖、威利惊恐万状、基弗的呆若木鸡都不是装出来的。两个月前,他自己也曾是海校学员。“你们每个人都该记15个过,”他气冲冲地说,不过暴怒的气势已经减下来了。“我的眼睛时刻在盯着你们——继续干吧。”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你们是否觉得,”在一阵木然的静默之后,威利说,“上面的某个有权势的人物不想让我呆在海军里?我好像是这个房间里的灾星。”

“算了,伙计。你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基弗说。

随着淘汰日的逐渐临近,他们拼命地用功学习。1013室里的人各有长短,势均力敌,处于明显的平衡之中。

凯格斯在航海术与工程学的书面作业方面有实力,他绘制的航海图与锅炉草图堪称是优美的艺术,而且他还乐于用他的才能帮助别人。他在掌握数据与理论方面较迟钝,因此他把他的闹钟定得比规定的起床时间早两个小时以便自己有额外的学习时间。他的脸庞日见消瘦,忧郁的双眼像昏暗的蜡烛一样在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但是他从未测验失败过。

基弗常常不及格。他计算平均分数准确到分毫不差,总能使各门功课的成绩保持在估计的淘汰线之上。他的强项是他的军事智能。威利永远都无法断定这种才能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获得的,而基弗,虽然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和神气,却是全校修饰得最整洁的水兵。他本人,他的床铺以及他的书籍都干净整齐得无可挑剔。出操时他那精神的制服、锃光油亮的皮鞋和他挺直的身姿很快就吸引了主任参谋的注意,他被任命为大队长。

威利·基思成了第十层楼上海军军械知识的权威。其实,他在这门课程上完全是个木头人。人们在战时可以很古怪、很迅速地出名。碰巧可怕的军械考试安排在第一周,公开宣布考试目的就是要把弱者甩下去。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拼命往脑子里灌,威利也和其他人一样认真,但是书里有一页是用最糟糕的海军行话写的,是一种所谓“无摩擦轴承”的规格说明。基弗和凯格斯都放弃了。威利将那一页从头到尾读了十七遍,随后又大声朗读了两遍。正当他要丢下不干时却发现自己已把所有的句子全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了。他接着又干了半个小时把那一页整个一字不漏地全记住了。可巧,考试的一道主要问答题正好是“解释无摩擦轴承”。威利欣喜地将那些话照搬了出来,对他来说,这简直就像让他诵读一首印度颂歌一样轻而易举。公布考试成绩时,他名列全校第一。“见习水兵基思,”海军少尉艾克雷斯在中午集合时的明亮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高声宣布,“因军械考试答卷出色受到正式口头表扬。他是全校惟一对‘无摩擦轴承’作了有见地的解释的水兵。”

由于要保持住已有的名声及每个学习阶段要解答数十个问题,威利从此不得不迫使自己把有关海军火炮的所有细节都一股脑地按字面硬背下来,食而不化,毫无意义。

海军教育学的这一课在淘汰日之前不久就显示其结果了。一天晚上,威利在那已被他翻破了的绿皮手册《1935年潜艇条令》上看到这样一句话:“由于潜艇的巡航距离小,主要适合近岸防御。”那时,纳粹每周都在距德国海岸4000英里的哈特拉斯角一带用鱼雷袭击几艘美国舰船。威利咯咯地笑着向他的室友们指出这句话。我们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十艘舰船被击沉似乎是为寻海军谬论的开心而付出的小小的代价。在第二天的战术课上,一位名叫布雷恩少尉的教官把他叫了起来。

“基思。”

“到,长官。”

“潜艇主要适合干什么,为什么?”教官手里拿着一册翻开的《1935年潜艇条令》。只有25岁的布雷恩少尉已过早地开始秃顶,过早地生了皱纹,过早地成了一个凶狠、严格的军官。他是教操练的教官,对这门课一窍不通。不过,他曾经读过字面。

威利还在犹豫。

“怎么啦,基思?”

“长官,您的意思是讲现在的呢还是讲1935年的?”

“我是现在提的问题,不是在1935年。”

“德国人正在哈特拉斯附近海域击沉许多舰船。”威利试探着说。

“这个我自然知道。这不是一堂时事课而是一堂战术课。这一课你准备过吗?”

“准备了,长官。”

“回答问题。”

威利很快地对形势做出了估计。这是他在淘汰日前背诵战术知识的最后机会。“潜艇,由于它们的巡航距离小,”他坦然地说,“主要适合近岸防御。”

“对,”布雷恩少尉说,写下了一个满分。“刚才为什么支支吾吾?”

于是威利便愈加不顾一切地死记硬背了。到了决定命运的那一天,1013室的三个人没有一个被淘汰。1012室的卡尔顿与1014室的考斯特又被退回到他们那儿的征兵局的虎口里去了。卡尔顿,一位有权势的华盛顿律师的儿子,蔑视规章制度且根本不学习。威利大为惋惜的是考斯特,一个由终身未嫁的姑母抚养长大的、好脾气的、身体虚弱的男孩子。那天傍晚,威利去1014室串门时,看到那张床上空无一物,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他几年后获悉考斯特在对萨莱诺的第一波攻击中阵亡了。

他们现在是正式海校学员了,已在海军里牢牢地扎下了根,穿正式的蓝色制服,戴白色军官帽,最重要的是从星期六中午至午夜可以自由活动。这天是星期五,他们已被切断与外面的联系,关了三个星期了。威利兴高采烈地给梅·温打电话,告诉她次日12点01分在海校外面相会。她是坐出租车来的,她热切地向他伸出双臂时的样子非常优美,使威利在拥抱她时脑海里瞬间闪出了一个婚礼的画面及与其相关的一切后果。出于旧有的种种原因,在他还正在与她亲吻时,他便不无遗憾地决定不能发生那种事了。他们随后到路易吉餐馆就餐,女友的美色以及三周来第一次尝到酒的美味使他兴奋不已,一口气就吃了两三张比萨饼。在吃最后几口时,他舒缓下来,喘着气看了看手表。

“梅,”他心有不甘地说,“我得走了。”

“啊?你不是在午夜前都没事的吗?”

“我应该顺便去看看家里人。”

“当然该去。”梅说。喜悦的神色开始从她眼里消失。

“只去一会儿工夫——半小时,也许一小时。你可以参加一次日场演出。我可能在——”他看了看手表,“5点半再和你会面。”

姑娘点了点头。

“你看,”他从衣兜里掏出钞票挥舞着说,“120美元。咱们可以痛快地玩一番了。”

“海军发的薪金?”

“有20是。”

“那100是从哪里弄来的?”

威利在那个字上噎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母亲。”

“我怀疑她会同意你把它花在我身上。”梅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吗,威利?”

威利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你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掩盖了许多的狡猾。”她从桌上伸过手来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面颊。

“咱们在哪儿见面?”威利说,站起来时觉得装满了面食、乳酪、西红柿和酒的肚子沉甸甸的。

“什么地方都行。”

“斯陶克俱乐部如何?”他说。她心怀渴望地给了他一个微笑。他们在饭馆门前分手。威利在开往曼哈塞特的火车上呼呼大睡了一觉,乘车上下班者的本能使他刚好在到站前醒了过来。 8N2cWrefh2OD1Bur0EF6ZnSQsifUgS5unojnnCxcC0WaPAYH8cBLnBVeSWwWaN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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