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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穿过镜子

他中等身材,微胖,相貌俊美,头发卷曲泛红,尤其是他那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脸上幽默的眼神和一张大嘴,比任何有力的下巴和高贵的鼻子都更惹人注目。他1941年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除了数学和理科课程之外,其余课程都获高分。他学的是比较文学专业,但他在普林斯顿真正当正事儿干的却是弹钢琴和为一些聚会和演出创作一些明快的小曲儿。

1942年12月的一个寒冷晴朗的早晨,他在纽约市百老汇大街和116大街拐角附近的便道上同他母亲吻别。家里的凯迪拉克汽车就停在他们身旁,马达还在转动着,但却很有教养似的保持着安静。他们周围是哥伦比亚大学年久失修的灰红色建筑。

“我们先到那边杂货店停一下,吃点三明治好不好?”基思太太爽朗地笑着说。

她不顾儿子威利的反对,硬是从曼哈塞特的家里开车把儿子送到了海军学校。威利原本是想乘火车的,那样看起来更像是去上战场。他不喜欢被母亲护送着来到海军学校的大门口。可是,像往常一样,还是得按基思太太的主张办。基思太太是个大度、智慧、意志坚定的女人,身高和儿子相仿,前额和下巴较大。为了与事情的严肃性相称,这天早晨她没穿貂皮大衣而穿了一件毛皮镶边的棕色布料短大衣,有点男人气的棕色帽子下面露出的发红的头发,也重现在她那惟一的孩儿的头上。要不然的话,她们母子之间就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了。

“海军会给我饭吃的,妈妈。您不用担心。”

他又吻了她一次,并紧张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希望周围没有军人在观看这个过于亲昵的场面。基思太太充满爱意地用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会干得很出色的,威利。你一向都干得那么出色。”

“哦,哦,我会的,妈妈。”威利沿着砖砌的人行道大步走过新闻学院,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了以前法律系学生的宿舍楼弗纳尔德楼。一个头发灰白,身材矮胖的海军上士在门口站着,他的蓝色外衣上佩带着四条杠的军龄臂章,手里的一叠油印文件在微风中翻卷着。威利不知道该不该敬个礼,随即又觉得身上穿着格拉伦式棕色外衣,而且头上戴着绿色卷边低平顶毡帽,敬礼也不像样子。他已完全把母亲忘在脑后了。

“你是V7吧?”上士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满满一铲鹅卵石掉到了白铁板上一样。

“是的。”威利有点害羞地笑着说。上士也报以一笑,并简短地打量了他一下,目光中似乎还透露出几分喜爱。他把订在一起的四张纸交给了威利。

“你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祝你走运。”

“谢谢您,长官。”有三个星期,威利一直错误地把上士称作“长官”。

上士为他打开门,请他进去。威利·索德·基思从明亮的阳光下跨过门槛进入门内。基思跨的这一步就像爱丽丝穿过镜子一样,毫不费力,无声无息,一下子就走进了一个新的极其奇异的世界。

基思太太就在看着威利走进门里的那一瞬间,突然想起她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便向弗纳尔德楼的入口处跑去。当她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的时候,上士阻止她说:“对不起,夫人。您不能进去。”

“刚才进去的是我的儿子。”

“对不起,夫人。”

“我只要见他一小会儿。我有句话必须跟他说,他忘了一样东西。”

“他们正在里面检查身体,夫人。那些男人们正光赤着身子在里面走来走去。”

基思太太不习惯有人同她争辩,厉声说:“别不讲理。他就在那里,就在门内。我可以敲敲门,把他叫出来。”

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儿子正背朝着她,同其他几个小伙子围着一个同他们讲话的军官。

上士不为所动,往门里瞧了一眼,说:“他好像正忙着呢。”

基思太太用只宜于对待新来的看门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随后用戴着钻石戒指的手使劲地捶打起外边的门玻璃,并大声喊道:“威利!威利!”可是,她那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儿子听不见她的喊叫。

“夫人,”上士的声音刺耳,但语调中并无恶意,“他现在加入海军了。”

基思太太的脸突然红了,“对不起。”

“好了,好了。您不久还可以再见到他的,也许就在星期六。”

这位母亲打开钱包,开始在里面找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曾经答应——他真的是忘记拿他的零花钱了。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麻烦你把这些钱交给他好吗?”

“夫人,他不会需要钱的。”上士很不自然地装作在翻阅他手里拿着的油印材料。“他很快就会领到薪金的。”

“可是在那之前——如果他需要一点钱用呢?我可是答应过给他的呀。原谅我给你添麻烦了。我不白麻烦你,我很乐意送给你点什么。”

上士的灰白眉毛扬了扬,“那可不必了。”他像狗儿要甩掉头上的苍蝇似的摇晃着脑袋,把钞票接了过去。他又扬起眉毛说:“夫人,这可是100美元啊!”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使基思太太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因自己比大多数人生活得好而感到的羞愧。

“是啊,”她为自己辩解似的说,“他又不是天天都去打仗。”

“我会关照这件事的,夫人。”

“谢谢你,”基思太太说。随后,她又含糊地说,“对不起。”

“没什么。”

最后,这位母亲有礼貌地笑了笑,向她的凯迪拉克汽车走了过去。上士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又看了看他手中舞动着的那两张50美元的钞票。“有一件事情,”他嘀咕着说,“可以绝对肯定,我们这里要出现一种新型的海军了。”他把钞票塞进了口袋。

在此期间,新海军的尖兵威利·基思走上了战场。此刻的所谓战场是一批银光闪闪的注射针。威利对希特勒,甚至对日本人并不感到愤怒,尽管他对他们不赞同。这次作战行动的敌人不是在前面,而是在后面。弗纳尔德楼是躲避美国陆军的庇护所。

他被快速地注射了预防几种热带病的疫苗。如此获得了自由的菌苗便急流般地进入了他的血流。他的胳膊开始作疼。他被命令脱光衣服,随后,一个体格魁梧的水兵把他脱下来的衣服拿走了。

“嗨,我什么时候能拿回我的衣服?”

“不知道。这场战争看样子好像是长期的啦。”那个水兵悻悻地说,一边把他的绿帽子往胳膊底下一夹,弄得完全变了形。想着过往的一切将被从此封存,威利的目光里充满了忧虑。他和其他四十头直立行走的粉红色动物一起被赶进一间大检查室。他的肺、肝、心、眼、耳,他出生以来所使用的全部器官都被目光严厉的军医助手检查了一遍。那些医生像是在市场上买火鸡的多疑的女人一样在他们身上又掐又戳。

“站直了,先生。”最后检查他的那个军医助手用挑剔的眼光端详着他。威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从眼角里看见检查者很不满意的样子,神经不由得紧张起来。

“弯下腰,手碰脚趾。”

威利试了试,但由于多年饮食过度,弯不下去。他的指尖离脚趾还差八英寸。他试着用古老的舞弊方法——

“请不要屈膝。”

威利直了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把自己折成对折。他的脊椎骨里有什么东西禁不住了,发出了难听的咔吧咔吧的响声,结果手指离脚趾还是差四英寸。

“你等等,”军医走开了,随后同一位嘴上长着黑色小胡子,眼泡鼓鼓的,带着听诊器的海军上尉走了回来。“你看看那个,长官。”

“那个”就是威利,正竭尽所能地挺直身子。

“他碰得到脚趾吗?”

“糟透了,根本碰不到,长官。连膝盖都过不了。”

“唔,他的饭囊子倒真不小。”

威利用力收腹,想使肚子显得小一点,但太晚了。

“我倒不在乎他那个饭囊子,”军医助手说,“这个家伙的脊背是凹陷的。”

排在威利后面的赤条条的等候检查的人们正在不停地躁动着,小声交谈着。

“这是脊椎前突,毫无疑问。”

“那么,我们要不要给他彻底检查一下?”

“我不知道是否有那样严重。”

“哼,我可不想承担放他通过的责任。您可以,长官。”

医生拿起威利的健康检查登记表,“脉搏怎么样?”

“我没费那个劲儿。如果他脊柱前突,测他的脉搏又有什么意义?”

医生抓起威利的手腕,眼珠惊讶地从鼓起的红眼泡里露了出来,“啊呀!小伙子,你是否有病?”威利可以感觉到他的血液在医生的指尖下奔流。各种热带病菌,尤其是美国陆军的阴影正在加快他脉搏的跳动。

“我没病,只是有点着急。”

“我不怪你,你究竟是怎样通过接待站的?你是否认识那里的医生?”

“长官,我也许是胖了点,但是我可以连续打六个小时网球,我还爬山呢。”

“海上没有山,”军医助手说,“你是陆军的材料,我的朋友。”

“住嘴,沃纳。”医生说,注意到登记表上写着他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让脊柱前突和脉搏两项空着,把他送到海军船坞格雷姆海军上校处复查。”

“好吧,长官。”医生走了。军医助手气呼呼地拿起一枝红铅笔,在记事本上潦草地写了“脊柱前突,脉搏”几个字,并把那张深红色的指控条子别在威利的登记表上。“好啦,明天检阅过后你就去主任参谋办公室报到。祝你好运,基思先生。”

“祝你也走好运。”威利说。真是奇怪,在如此短暂的相识过程中竟然使两人互生憎恶,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满含恨意的眼色之后,威利就走开了。

现在,他穿上了海军的蓝色上衣和裤子、黑鞋、黑袜,戴上了神气活泼的、海军学校学员特有的带蓝色条纹的水兵帽。然后,又让他抱了一大堆各种种类、各种颜色、大小不一、新旧程度不同的图书。威利离开发放书籍的屋子时,怀里抱的那一大堆书遮住了视线,几乎使他连路都看不清了,到门口时,一个水兵在他的书堆上又加了一叠油印材料,使书堆的高度与他的眼眉处于同一水平。威利伸长脖子从那堆东西的外边看路,像螃蟹一样身子横着走向电梯——按钮上新写的文字信号显示是“升降机”。

当电梯升到顶层时,里面只剩下威利和一个瘦骨伶仃的马脸水兵。威利顺着楼道走着,扫视着每个房间外面贴的人名,发现有一处门上写着:

1013室

基弗

基思

凯格斯

他走了进去,把书撂到了行军床的弹簧床面上。接着,他又听到身后的弹簧床面“嗵”地响了一声。

“我叫凯格斯。”那个马脸水兵说,同时把一只手臂朝他伸了过来。威利和他握了握手。握手时,他的手被那只湿乎乎的大手完全包住了。

“我叫基思。”

“好啊,”凯格斯带着哭声说,“看样子咱们是室友了。”

“就是这样。”威利说。

“我希望,”凯格斯说,“这位基弗可别是个太乏味的家伙。”他认真地望着威利,那张长脸起了变化,慢慢地变成了笑脸。他从他的行军床上随手拿起一本《海军军械》。“唉,最宝贵的光阴莫过现在了。”他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将两条腿架在仅有的一张书桌上,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翻开书看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要学什么?”威利对这种勤奋感到吃惊。

“兄弟,学什么还不都一样。反正全都够我受的,从哪儿开始学有什么关系。”

一堆书进了门,书下面走着的是两条粗壮的腿。“让开,让开,先生们,我来啦。”一个像嘴巴被捂住似的声音说。书落到剩下的那张行军床上又弹了起来,弹得满床都是,这时才露出了一个又高又胖的水兵。他脸色红润,眼睛小而不展,还有一张合不严的大嘴。“喂,伙计们,看来咱们会有很多操蛋事儿要干,是不是?”他说话声音高昂并带有很动听的南方人的抑扬顿挫。“吾叫基弗。”

“我是基思。”

“凯格斯。”

这个南方大胖子把他行军床上的若干书扒拉到地上,四肢大张开地往行军床上一躺,哼哼着说:“吾昨晚给自己开了一个告别晚会,”哼哼声里还夹杂着一声咯咯的欢笑,“以结束所有的告别晚会。咱们干吗要对自己做这种事啊,伙计们?请原谅了。”说完了就翻过身去脸朝着墙。

“你可别睡觉啊!”凯格斯说,“如果他们抓住你呢?”

“老兄,”基弗睡眼惺忪地说,“吾可是个军队里的老油条了,在盖洛德军事学院就呆了四年。不用替我老基弗操心。吾要是打呼噜的话,就敲醒吾。”威利想问问这位老兵脊柱前突在战争生涯中会有多严重的影响。但是当他搜索枯肠想找个巧妙的方式打开这个话题时,基弗的呼吸已变得规则而深沉了。还不到一分钟,他就像头晒着太阳的公猪一样呼呼地睡着了。

“他将被勒令退学,我敢肯定。”凯格斯一面翻看着那本《海军军械》,一面伤心地说。“我也难逃此运,我看这本书完全是云山雾罩,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凸轮是什么东西?分瓣螺旋桨又是什么意思?”

“鬼才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勒令退学’?”

“你难道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吗?我们得先当三个星期的见习水兵,然后班上的前三分之二成为正式海校学员,剩下的都得走人,直接去陆军。”

这帮避难者互相看了看,表示明白。威利的一只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后背,想确定一下自己的脊柱到底前突到什么程度。他拼命一次次地去碰自己的脚趾,每弯一次腰就比前次离脚趾更近一点儿,后来累得大汗直流。有一次他觉得手指尖擦着了鞋带,竟得意地咯咯笑了出来。他猛地俯下腰去,随着一声痛苦的哼哼,他的几个手指稳稳地按在了脚趾上。站直之后,他的脊椎直颤抖,房间在旋转,他发现基弗翻过身来面向着他,而且是醒着的,两只受惊吓的小眼睛正凝视着他,凯格斯已经退到墙角里去了。威利企图开怀地大声笑一笑,但就在那时他身子摇晃起来,站都站不稳了,不得不抓住书桌以免摔倒。这一下,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做不成了。“做做健身操真舒服。”他就像喝醉酒的人,随机应变地替自己遮掩。

“你说得太对了,”基弗说,“特别是下午3点钟的时候。我就从未耽误过。”

三卷卷好的垫子一个接一个地从敞开的门外飞了进来。“垫子!”过道里一个逐渐远去的声音喊道。接着,毯子、枕头、床单也相继飞了进来。这是另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家伙干的。只听那声音喊着:“毯子、枕头、床单!”

“他要是不说,我还真想像不出这是些什么东西呢。”基弗一边埋怨一边从蒙在身上的床单里钻出来。他没用几分钟就把床整理好了,就好似用蒸汽压路机碾过似的,既整齐又平展。威利把当学生时野营的经验都搬了出来,也没用多大工夫就把床整理得像模像样了。凯格斯同他的床上用品较劲较了足有十分钟,这才满怀希望地问基弗:“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时,别人把书籍和衣物都已收拾好了。

“伙计,”基弗摇着头说,“你真是个笨蛋。”他走到床前用手在床面上抹了几下,那张床就像在动画片里一样变得笔挺,像个军人的样子了。

“你真行。”凯格斯说。

“我刚才听见你说我会被勒令退学,”基弗和和气气地说,“甭担心,早晨大操练时准有我。”

这天的其余时间是在军号声、集合、解散、再集合、发布通告、齐步走、训话和才能测验中度过的。头头们每想起油印材料中漏掉了某个细节,军号声就会响起来,500名水兵就一窝蜂地涌出弗纳尔德楼。一个金黄头发、高个子、娃娃脸、名叫艾克雷斯的美国海军少尉会站在台阶上,撅起下巴,严厉地乜斜着眼睛大声宣读新命令。之后,他让大家解散,大楼就又把他们吞了进去。这样吞吞吐吐,可就苦了住在顶层(“第10层甲板”)的人了,因为电梯容不下他们所有的人,他们不得不争先恐后地奔下九层楼梯(“梯子”),稍后再疲惫不堪地等待乘电梯上去,或者自己爬上去。当最后终于要列队去就餐时,威利已累得快走不动了。好在,吃过饭后他就又会精神抖擞了。

回到寝室之后,有闲工夫聊天了,这三个人才交谈了各自的情况。阴郁的埃德温·凯格斯是俄亥俄州阿克伦市的一个中学代数教师。罗兰·基弗是西弗吉尼亚一位政治家的儿子。他曾在该州的人事局任职,但正如他乐呵呵的说法,他对人事工作一窍不通,战争爆发前他还一直在了解议会大厦周围的防御设施。威利说他是一家夜总会的钢琴师。这个信息使另外两人一下子严肃了起来,谈话也不活跃了。他后来又补充说他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整个房间像是被一条又冷又湿的毯子蒙住了,陷入了沉默。

当就寝的号声响起,威利上了床时,他忽然想起他一整天都没想过梅·温了,也没想过父母,连一次都没想过。自从当天早晨在第116街和母亲吻别以来似乎已过去了好几个星期。他的身子离曼哈塞特并不远,不比百老汇里那个他常去的地方离得更远。可是,他觉得自己离曼哈塞特就像他离北极一样遥远。他环室扫了一眼,光秃秃的四壁涂成了黄色,黑木的墙围子,书架上装满了沉甸甸的书,令人望而生畏。那两个穿着内衣的陌生人爬上床后,便开始和威利聊起了一些在公开场合不便讲的趣事,那种事情威利在自己家里是永远听不到的。他对这种带有冒险性的舒适生活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仿佛他是在野地里搭帐篷过夜,并且为失去了的自由深感后悔。 uHo0aYO5C7gpjlcWNqDowIXGN2L/gHVBZkVYnzYyJuKfwXvf/HdSSUPpZVwDw09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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