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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十字路口

艰难抉择

耶路撒冷,这时候,勃列日涅夫那令人惊恐的停火提议还没有送交给尼克松,当然也没转送到狄尼兹那里。一场重大的战略会议一直在果尔达·梅厄的办公室内进行。总理的办公室内云集了众多高级军官,萨姆·帕斯特纳克从他还在摩萨德的时候就开始参与这样的会议,但也没记得会议上有过如此多的高级军官。他已经离开政府将近一年了,因此他一言不发,只是在笔记本上记下各种不同意见:

阿隆:所有可用的兵力向南转移,并横跨运河,不计任何代价,因为打击叙利亚并不能结束战争……

达多:不,马上打击叙利亚。世界正等着以色列干出点儿名堂来,而且我们明天能够移动的只有北部……

本尼·佩雷德:同意。空军的损耗几乎已经下降到红线,还能再作战三四天,想要快速行动,就必须马上打击叙利亚……

达扬:没有一个选项是可行的。两条防线上,不要被迫做任何决定,我们缺乏兵力。南北两线同时后撤,并挖掘工事,加固防御阵地,北部在“紫线”,南部在西奈各山口,然后重新编组,再打一天……

帕斯特纳克想起来,很久以前,达多就预见过这种尴尬的处境,当时就向那些政客提醒过,军事预算削减后,他无法在两条战线上同时发动全面战争。现在的问题是,朝哪一边出击?在哪一条战线上投入全部的兵力才能结束战争?一轮又一轮地争论,果尔达·梅厄坐在会议桌的首席位置上一言不发,黄色的脸上尽显困倦和焦虑,就像蜡像馆里的一尊雕像似的,只是有一条可以活动的手臂,把香烟送到嘴边并喷出烟雾而已。

一大片粗哑的希伯来语中刺过来一句女人的声音,把帕斯特纳克惊了一下:“喏,萨姆,没有意见吗?”

“总理,我赞成伊加尔·阿隆的意见。在南部实施进攻。”

“为什么?”

“根据克劳塞维茨的原理,‘打蛇要打七寸’。如果你打垮了最厉害的敌人,你就赢得了这场战争。”

达多高声急促地说:“萨姆,我们都学过克劳塞维茨的著作。在我们的实例中,那个规则要根据地理、时间和兵力部署来调整。在北部,我们明天拂晓就可以行动,而把部队运动到南部足足需要花费四五天时间。假如在这期间联合国就停火进行了表决,那就坐实了敌人这次突袭的成功,那时怎么办?”他转向果尔达,“总理,我再严肃地强调一次,埃军至少有两个装甲师仍然在运河西面,我们无法接近他们。空军也不行,因为有导弹。面对那样的兵力,过早渡河是鲁莽的冒险行为——”

阿隆说:“达多,为了结束战争,你迟早都要跟他们作战——”

“这我知道。但是时间来不及,当……”

就在这个当口,果尔达胳膊边那部红色的电话机铃响了。整个会场瞬间进入一种不祥的死寂中,因为只有紧急情况方能打断这个会议。果尔达接起电话,面无表情地听了几分钟,不时发出低沉沙哑的“Ken(是)”,最后她说:“B'seder(好的),辛卡。”随后她举起手。“各位,勃列日涅夫致电尼克松总统,要求在联合国安理会立即提议联合停火决议。”

持续沉闷的寂静中,人们表情严肃地互相转头看看对方,随后战略辩论又一次开始,这回更加激烈急迫。帕斯特纳克被震住了。克劳塞维茨的理论说得非常好,但达多说得也对,如果以色列不立即出击,那么这个停火决议就会把以色列钉死在战败上的。

“好了,各位。”果尔达举起手压住众人的谈话,沉重缓慢地说,“对于明天进攻北部还是南部,就算我有了选择,也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现在我不得不抉择。亨利·基辛格一遍一遍地跟我说:‘你们要在战场上转败为胜。’很好的建议。他不提如何达到这个目标,而把具体的操作交给我。”

会议桌四周,人们小声地抱怨。

“所以各位,现在必须是叙利亚。如果我们在停火时打一场胜仗,并守住‘紫线”以外的地区,那么结果至少还算是有回旋余地的。埃军暂时进驻西奈,但是我们的部队深入叙利亚并朝大马士革行进,这就已经算得上一个谈判条件了。”

机上偶遇

同一天早上,战争的第十五天,耶尔·尼灿出发飞往国内。和大多数人一样,战争刚开始时,她也认为阿拉伯人是在找死,但是一天一天过去,她变得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担心,同时,她在李维斯那边的事务好像也越来越不要紧。于是,她和她的秘书忙了一整晚文案工作后,精疲力竭地登上一架去往纽约的飞机,打算回国。坐进头等舱后,离起飞还早着呢,她蒙住眼睛,一头昏睡过去。醒来时发现飞机正在高空嗡嗡地向前飞,下面是阳光照耀下的云朵,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男人,正在看一本阿拉伯语的书。对于阿拉伯语,耶尔是可以勉强看得懂报纸杂志并用其交流的,但这本书上面除了几个字她能认得外,其他的都不像是她看过或听人家说过的阿拉伯语。

这是一个行为举止比较奇怪的男人,五十五岁左右,一头卷曲黑发中夹杂些许灰白,西班牙人类型的黝黑长脸,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水或头油味。一身黑色套装,皱褶很多,但料子很好,外套里面的灰毛衣看起来像是纯山羊绒的。他边看边记笔记,不是记在书页的边缘,而是记在一个袖珍笔记本上,因为书页边缘有那种老旧图书馆书卷的大理石花纹。他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手里拿着笔记本,铅笔几乎要顶到他的鼻子了。

在无聊与好奇的驱使下,耶尔终于开口问他:“不好意思,你是阿拉伯人吗?”

他看着她:“你懂意第绪语吗?”

她被弄糊涂了,说:“一点点。怎么问这个?”

“一个很老的笑话。在纽约地铁里,有个黑人坐着在看一份意第绪语报纸。他旁边的一个人忍不住问:‘对不起,先生,你是犹太人吗?’那黑人回答:‘Nor doss felt mir oiss(真够我受的)。’”

“哈哈!我打扰了你,你应该这样对我说。”

“你懂阿拉伯文吗?”

“这种阿拉伯文不懂,对我来说这就跟中国的汉字一样。”

“啊,”他合上那本书,“对很多阿拉伯人来说也一样很难。你是因为战争而回国的以色列人吗?”

“正是,你呢?”

“我住在纽约。几天前,我在一所大学里给一小群昏昏欲睡的听众讲授过《维柯和英勇的伊斯兰教》。今晚我要在曼哈顿一座很大的犹太会堂里再讲一遍。既然正在打仗,我肯定会被嘲笑,甚至可能会有不安的纽约犹太人拿石头丢我。准确点儿来说,是如果有人来听的话。”他语速飞快,不时被喘息一般的呼吸打断,“但是,如果注意听的话,我讲的内容从犹太人的观点来说并不算太坏。去年夏天,我在特拉维夫大学也讲过类似的东西,还是很容易被接受的。”空姐推着饮料小推车走过来,“跟我一起喝杯雪利酒吧。”

“我最好还是不要了吧。我已经打断你的工作了。”

“瞎说,我眼睛累了,跟我喝一杯吧。”空姐为他们倒上酒,“跟我说一下你和你的家庭吧。”

“我丈夫是军队中的一位将军。我在洛杉矶做生意。我们有两个小孩。我的名字叫耶尔·尼灿。”

“尼灿?”他在座位上挪了下身子,看着她,“你丈夫就是被他们称为‘堂吉诃德’的那个人?”

“你认识他?”

“在特拉维夫,他听过我的讲座。讲完后他推开众人朝我走来,拉着我带我去雅法吃也门菜,然后跟我讨论我的讲座。”

“我丈夫是那样的。”

“来,为堂吉诃德干杯。但愿他能从这场不幸的战争中安全凯旋。”

“阿门。”她喝了口酒。他给了她一张脏兮兮的名片。

马克思·罗伊博士

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

“罗伊?你的一本书不是刚刚在《洛杉矶时报》上获得了狂热褒奖吗?我还买了那本书。”

他说:“《维柯与笛卡尔:十字路口》。你真的买了这本书?你太可爱了。那本书很乏味吧?”

耶尔很窘迫。她常常根据书评来找一些可以改编成电影的小说,为了提高自己的才智,她也时不时在冲动之下购买一些非小说类的文学作品,然而她的大脑就像雨衣防水那样防着自己被提高。“实话实说,我还没听过维柯呢。我没抵达那个‘十字路口’。也许以后我会吧。”

他笑了笑。“诚实,给你个优等以上的分数。第一章就是个‘测深锤’。维柯不好理解呀。这雪利酒真差。自从战争开始后,你和你丈夫讲过话吗?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最终还可能由此带来好处呢。”她想让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但他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下去,“作为一种周期性反复出现的文化观点,维柯的历史学说很大程度上被世俗化,近来一直在非学者人群中传播流行,他的历史学说并不是他首创的,亚里士多德先前就提过。在人们忽略维柯几个世纪后,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芬尼根的守灵夜》让他流行了起来,一般认为,这部小说是建立在维柯学说的基础之上的。因此一种新的学术产业涌现出来,小杂志、小报纸爆发出一阵维柯热。哎,你最好还是睡会儿吧,要么看看你们流行的书?”

“我想做的就是听你的讲座。我得在纽约停留一夜。”

“哟!”他看起来一副既吃惊又高兴的样子,“真的吗?太好了。嘿,小事一桩!我的车会来接我。我们把我的行李送到我家里后,就把你带到讲座那儿去。之后,你住哪儿?”

“机场的希尔顿酒店。”

“完了送你到那儿吧,其实——”他看了一眼手表,“我们在讲座之前也许还可以在我家里喝一杯雪利酒,那是非常好的雪利酒。算是一点点敬意,献给一位真英雄的妻子。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们家堂吉诃德的事情。”

“你家在哪儿?”

“河滨大厦(River House),市中心,东边。”

“我知道河滨大厦那个地方。”耶尔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被震住,“你的妻子会在那儿吗?”

“唉,我一个人。四年前她就因癌症去世了。”

“我很难过。”

“谢谢你。她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在慈善事业和有关以色列方面的事情上非常积极。我都不得不承担一些捐资和基金会的工作,而我还很不擅长干那些事。但是我们必须要忠于对她的纪念,她的家人也期盼这样。”

“她不是以色列人吧,是吗?”

“哦,对,她不是。从她妈妈那边说,她是罗斯柴尔德家族 的一名成员,属于英国支系。”罗伊斜看了她一眼,“但她没钱。那么决定了?你来听我的讲座。”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谢谢你。”

“好极了。”他翻开那本书。

“你现在看的是什么?”

“《伊本·卡尔敦》。”

“我是不是应该听说过他?”

“不用。那是学术课题。他是阿拉伯的修昔底德,一名伟大的历史学家,生活在十四世纪。他不完全像汤因比说的那般伟大,不过,汤因比的观点主要是从卡尔敦的著作中剽窃的。我是后来才开始研究阿拉伯思想的,不过它是非常重要的。”

当罗伊再次埋首于那本《伊本·卡尔敦》时,耶尔头脑中闪过八个字:局面复杂,难以应付。不过和这样一位勉强算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鳏夫在河滨大厦里喝雪利酒还是挺爽的,尽管在这之后那场关于维柯的演讲让人感觉非常枯燥。如此,当她和萨姆·帕斯特纳克在巴黎相见时,她会有很多可说的见闻。

的确,河滨大厦公寓真的把她给震住了:豪华的家具陈设;外面曼哈顿闹市区和各座大桥构成的犹如仙境一般的夜景;书房的四壁全部用胡桃木贴出来,里面的书从地板堆到天花板上;客厅的墙上是一幅幅油画,其中竟有一幅德加的《舞者》和一幅柯罗的《河流》。整洁漂亮的爱尔兰女仆端上来配着熏鲑鱼的小块三明治和雪利酒。耶尔过去习惯了舍瓦·李维斯那种用钱堆出来的豪华,而这位马克思·罗伊与李维斯不同,尽管他终归只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学者,思维还不接地气,但这是一个融合了才智、财富和品位的人,一个绝不一般的人。整个邂逅就像一场梦一般。她对他产生了好感。

这位学者还真的不同寻常,让自己的私人司机驾驶着林肯轿车载着耶尔去听他的讲座!根据维柯的历史纲要,他语速飞快地追溯了“伊斯兰教文明”的各个阶段,耶尔听了后感觉所能理解的内容(在她没睡着之前)还都是第一次听到。罗伊显然特别钦佩穆罕默德和《古兰经》,也显然理解伊斯兰教的美德,而这些在耶尔的脑袋中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他讲话的风格和他在飞机上一样,嗒嗒嗒地将字词喷射而出,闪现着嘲讽和幽默。在庄严肃穆的改革派犹太会堂中,那些刚吃完饭的听众很难听懂他的意思,而且内容也太多太多了。耶尔在那里还不算是第一个睡过去的人。当他们从会堂离开时,他说他因此得到了一笔可观的酬金,而他将会把这笔酬金交到他已故妻子的一个基金会里。“慈善机构的钱永远是不够的。他们邀请我来做这个演讲真不够聪明,我做了我的表演,不能保持清醒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第二天,耶尔登上了一架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带了一本新的《维柯与笛卡尔:十字路口》,上面题词:

作者最美好的祝愿

送给以色列的堂吉诃德

和他迷人的“达西妮亚”——耶尔·尼灿

祝健康、胜利

——马克思·罗伊

又一次,第一章就把她给难倒了,引得她长长、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又看了一场电影,吃了一顿法式晚餐,飞行时间过得很快。不管怎样,她都打算坚持看这本书,慢慢地把它看完。如果她可以,她要了解罗伊这个人。他的博学让她叹服。他告诉她,他用一年时间就学会了阿拉伯语,就是为了读原版的《古兰经》和《伊本·卡尔敦》。另外,他小时候就学习过俄语、意第绪语、希伯来语,他懂得五种欧洲语言。仅仅是他那一系列书的名字就让耶尔生畏。尽管如此,作为一个对她有好感的单身男人,她还是能掌控得了他的。这一点她知道她没搞错。她再三看书籍封面上他那张相片,严肃、正式,后面是一堵书墙。那不是马克思·罗伊的完整形象。一点儿都不是!

下面要和萨姆·帕斯特纳克约会了,那完全是另一个类型的单身男人。与那位富豪哲学家的擦肩而过不同,和帕斯特纳克约会没有突如其来的晕醉感,但耶尔高兴的就是一切在按计划进行。在动身前,她从洛杉矶给萨姆打电话。当他告诉她阿莫斯躺在拉姆巴姆医院里,受了重伤时,一阵想要安慰他的温热冲动就涌遍了她全身,她说道:“哎,亲爱的,你说你明天会在巴黎?我马上要乘坐法国航空公司的班机回国。我不希望阿里耶谎报年龄去参加一些疯狂的志愿服务。你会在巴黎哪儿?我们见一面吧。”这次约会还是很值得期待的。毕竟,希姆雄饭店那次短暂时光……

巴黎会面

萨姆·帕斯特纳克在他巴黎所住的宾馆房间的桌子上看到两封短信。

飞机在肯尼迪机场由于大雾延迟了两个小时。不过我会到的,耐心点儿!爱你的耶尔。

我在那个酒吧。尤里。

尤里是驻法国大使馆的武官。帕斯特纳克和他爸爸是帕尔马赫部队的战友,他曾参加过这个小子的割礼,现在他还记得当时那个猛烈哭喊的小尤里把镇静用的红酒咳吐出来的情景。现在尤里已经是一位留着整洁黑胡子的中校了。萨姆找到他时,看见他正在喝红酒,样子看上去很不舒服,好像那味道又让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亚伯拉罕所立的圣约似的

帕斯特纳克坐到尤里旁边的皮椅子上后,尤里问道:“有点儿希望吗?”

“很难。你有什么消息吗?”

尤里说:“到现在为止全是负面消息。我们预料到英国人会拒绝。但是意大利人、比利时人、荷兰人、西班牙人、希腊人——Lo b’alef raboti(决然地说不行)!你对法国人是抱有期望的吧,萨姆。”

“几乎没有。”

“嗯,我基本预料到了。对一个法国政客说‘石油’,他立马就会患上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不过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有希望的?”

“我在参加二战秘密抵抗运动时认识了他们的运输部部长。事实上,我救过他的命。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他还在我拉马特甘的家里住过。我在电话上跟他说了后,他觉得空运着陆权的问题也许可以解决,所以我就来了。这边对以色列抱以同情的公众还是很多的。”

“这种同情,我知道。不过,到那些官僚大老爷的第三层就停止了。那一层是雪线,再往上就是冰块和石头。”

“哎,尤里,我都累死了。你告诉大使,科西嘉岛仍有可能性,部长正致力于此。一听到什么消息我立刻报告。”

“B'seder。萨姆,你意识到没有,加上今天就六天了。这次有点儿不一样。”

“嗯,是的,我想老是重复会令人厌烦的。”

帕斯特纳克回到房间,刚打算躺下时,一名服务生拿来一张卡片,上面刻着工整的小字体:阿曼德·弗莱格之夫人。卡片背面是一行匆忙手写的法语: 帕斯特纳克先生,我在大堂里,如能与您交谈,万分高兴。 他认出了这位丈夫的名字,这是一位富有但低调的犹太教领袖。当他走出电梯时,大堂里站着一位金发女郎,棕褐色的皮肤,滑雪者的纤瘦身材,穿戴打扮从上到下都是典型法国女人的迷人时尚,包括那双时下正流行的奶白色长筒丝袜。一点儿没错,这就是那位参加贝鲁特突袭的小姐。她微笑着迎上来,说道:“见到您太高兴了!部长跟我丈夫说您在巴黎。您这次行程达到目的了吗?”

“现在还不好说。”

她朝一张沙发示意,他们坐下。“对于战争,我们在这里都愁死了。”

“开端是很糟,没错。”

“我丈夫已经募集了一大笔款项,用来购买急需的战备物资,那些物资都是列在禁运名单上的。”她压低嗓音,“当然,那是违法的。明天通过海运运走。太慢了,但是空运根本办不到。机场进入了战时监管状态。”帕斯特纳克没有表态,只是用疲惫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她。

“您儿子参战了吗?”帕斯特纳克点点头。

“当然了,他是要参战的,在哪里?”

“戈兰高地。”

“他还好吗?”

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帕斯特纳克说:“他受伤了。”

“严重吗?”

“据说会痊愈的,至少是百分之九十的概率。炸弹碎片击中了他的脸和一条胳膊。”

“您儿子是一名英勇的年轻人。他能痊愈,我很高兴。我相信他肯定英名远扬了。”

“你丈夫阿曼德·弗莱格,作为一名以色列的朋友,他已经英名远扬了。你也一样。”

“我?如果您是指我和您儿子的冒险活动的话,”她的回答显得慌乱仓促,“我是在贝鲁特长大的,而且你们摩萨德的招募人员也很有说服力,所以就参加了。任务完成并且是成功地完成之后,我对自己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参与也感觉很高兴。”

“你丈夫一定很为你自豪。”

“阿曼德?Mon Dieu(法语:我的天啊),他对我参与摩萨德的行动完全没有一点儿概念。从来都没说起过!滑雪是我的娱乐消遣,我常去滑雪场冒冒险,其实我就是在那儿碰到你们摩萨德的招募人员的。而在其他方面,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人,跟阿曼德一样。”她顿了一下,又说,“有件事倒不重要,但是还是想问一下,您儿子收到我那张小纸条了吗?”

“哦,那个呀。都怪我。我搬了办公室,然后忘记那张纸条放在什么地方了。我确定正好是在开战之前给了他,他那时正在去往戈兰的路上。”

“我明白了。我原本就想到他也许不会为了回复一个傻女人的信而费心,也应当这样。”说完,她以一种不像是已婚妇女的柔软姿势站了起来,伸出手,又说道:“如果在巴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尽管吩咐我和我丈夫,任何方面任何帮助都可以。”

帕斯特纳克从一场小睡中醒来,梦里他还在想着卢里亚军士长。也许现在重整旗鼓还不算太迟,再说巴黎不是处理这种事情的最好地点吗?待在“坑洞”里,被那些长期嗡嗡乱叫如噩梦一般的事件包围时,他一直都在想耶尔。出来之后到了阳光下,在飞机上争分夺秒地睡觉,乘坐出租车绕着巴黎市区跑,这些多少把他拉回到冰冷的现实当中来,而法国官员的冷漠以及对阿莫斯一刻不停的担忧又进一步地打击了他,让他觉得自己与耶尔已经没有希望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位艾琳女士也在打击他。那女人明显流露出一种像花香一般的浪漫气息。而他儿子,他在海法码头也见过,是很迷恋这个女人的。他和耶尔之间年代久远的爱情故事已经化为灰烬了,已经不会再有如这位法国女郎与他儿子这般真情实感的爆发了,亦或现在也有可能爆发?

“Avar zmano,batul karbano。”这是他在基布兹的一位博学的叔父喜欢的一段话。意思是:“时间结束,献祭作废。”《塔木德经》对会堂仪式有规定:无论是平时还是节假日,如果祭品不在指定时间带来,就没有弥补的必要了。一切都已成为过往。唉,卢里亚军士长啊!在希姆雄饭店,他们喝着第二瓶“戈兰”牌红葡萄酒,那时似乎也不是弥补不了的啊……

夜晚,风吹落叶,帕斯特纳克和耶尔两人朝一家三星级餐厅走去,旁边就是乔治五世酒店。耶尔说:“唉,这就是所有事情发生的地方,不是吗?四个人的生活永远地被搞乱了,就因为一个疯狂的下午啊!”

帕斯特纳克想了一下,说:“我数着是三个啊。”

“还有夏娜·伯科威茨呢,hamood(亲爱的),伯科威茨教授的那位妻子,你给忘了?堂吉诃德爱她爱得发疯。而且我绝对确信,他们到现在还在爱着对方,不幸的爱人。”她挽起他的手,“还有你!你,和那个好莱坞kurva(妓女)!”

“我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耶尔。”

“你就是个臭流氓,永远都是。”

这是一家很适合约会的餐馆:灯光幽暗,小隔间都独立隔断,桌子上点着蜡烛,放着玫瑰。他们谈论战争,谈论阿莫斯。他告诉了耶尔他所知道的堂吉诃德的近况:没有受伤,很受沙龙器重,也很受总参谋长器重。“我听达多说,堂吉诃德在这次战争中获得了认可。无论如何战争总会结束的,结束后你丈夫就要飞黄腾达了。”

“那与我没有关系。”

这是一种开局,一种主动送上门的开局。萨姆不接受,耶尔也不恼火。萨姆绝对是比罗伊教授年轻几岁的,但看起来更老。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公平吗?这么多年来,萨姆为了以色列的命运承担了大量责任,与此同时,罗伊在干什么?他在轻松地学习各种语言,把一些类似于维柯这种无人知晓的哲学家都给研究透了。况且,萨姆这个老家伙还是有吸引力的。

帕斯特纳克也非常清楚他已经拒绝了一次送上门的机会,尽管耶尔无论容貌还是态度都毫无变化。这么多年来,耶尔和他友好相处,扮演着老女朋友的角色,但是在那次希姆雄饭店共进晚餐后就完全断了联系。当她就阿莫斯的事安慰他时,他也以昔日的爱恋情感回应,于是乎,在一通温柔亲密的横跨大西洋的电话交流后,他们再次见面,这是自那次希姆雄饭店后第一次见面。

现在耶尔就坐在这里,四十多岁依旧性感迷人,金发从两边分开向后梳,暗绿色的羊毛套装,珍珠短项链,一边肩膀上别着一支乌龟形珍珠饰针,比弗利山庄的时尚尽显无疑。尽管她旅途劳累,但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他,微笑里含着邀请的意味,或者说好像是那种意味。在法律上她是尼灿夫人,但这基本上是徒有其表。耶尔表现得好像她是自由身似的,而且毫无疑问,如果她愿意,她就可以获得自由。

他们闷头不说话,吃烤鳎鱼,喝夏布利干白葡萄酒。邻座一对夫妻在谈论这场战争,那个女人一直用尖厉的巴黎口音高声说,早该给犹太人当头一棒了,连希特勒都没能让他们接受教训,他们还在企图统治整个世界。帕斯特纳克想,这与他一整天在法国官僚中听到的那些观点差不多。

耶尔酸楚地笑笑,跟着那个女人的说话声点点头,对帕斯特纳克说:“距离希姆雄饭店好长一段路了,是吧,亲爱的?”

“正好相反。”他说。

她一只手放到他手中,柔声说道:“萨姆。”

“嗯。”希姆雄饭店的亲近又一次来了,这次我们如何处理呢?他内心盘算。

“萨姆,算了吧。”

“什么?”

“你是个大好人,我都没法说这句话了,爱之钟表是不会倒退的,小鸡再也不会变回鸡蛋,一句话,不可能重回过去了。我太妄自尊大,太爱慕虚荣了,以至于都不想承认重回过去其实是个很愚蠢的想法,所以就让我们什么都不要说出来。B'seder?”

从惊诧中恢复过来后,帕斯特纳克突然笑了。耶尔也跟着笑起来。“哦,我想我自从赎罪日后就没有笑过了。”他喘息着说。他们笑得越来越厉害,最后他指了指邻座,说:“轻点儿,我们的朋友会以为我们是阿拉伯同情者,正在庆祝呢。”

“发泄完了吗,亲爱的?”

“卢里亚军士长,我永远都不会停止爱你。”

“很好。享受我们的晚餐吧。我在去纽约的飞机上碰到了一个有意思的男人。听说过马克思·罗伊吗?”

“当然,一个作家。他有个非常有钱的老婆,那是一个非常慷慨、乐于施舍的女人。事实上,”他习惯性地降低声调,“我们摩萨德有一个基金会,为那些在任务中牺牲的朋友的家人和寡妇设立的。她向这个基金会捐赠过。”

“你知道她死了。”

“哦,是的,很不幸。”

耶尔跟他说了河滨大厦公寓,还有在改革派犹太会堂里听讲座的事。她一边喝白兰地,一边尽力复述罗伊的那些观点。帕斯特纳克的眉头皱起来,眼里满是疑团。“耶尔,这个马克思·罗伊是个很让人费解的家伙。他写了本书叫《海涅与黑格尔》。我喜欢海涅的诗嘛,就想看看这本书。不过,书里面的学者派头实在是太重太重了!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他说伊斯兰教是一种原始社会?这也算不上什么震惊世界的新观点啊,motek(宝贝)。”

“不是,不是,他实际上是否认那种观点的,萨姆。他认为伊斯兰教是一种伟大的文明,按照它自己的步骤穿过历史。如果我没有睡过去,听听也是很有益的。我只是不能用他的那种方式讲出来,但我认为这种观点对以色列的和平大有裨益。它和伊本·卡尔敦以及维柯有密切的关系。听过维柯吗?”

“一个希腊人,像柏拉图那样的?”

“天哪,不是,是一个近代意大利人。那你听说过伊本·卡尔敦吗,一个阿拉伯历史学家?”

“伊本·卡尔敦,对,大致是吧。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上这个罗伊了吧,嗯?”

“见鬼,萨姆,不是那样的!他是个老派的教授不假,但很有趣。”

“你的飞机什么时候起飞,耶尔?”

“午夜十二点半。”

“嗯,喝完吧,然后我们回我的宾馆里。”

“到底要干什么?”

“你把包放在我的房间里了,还记得吧?你得去拿。”

“现在还不到九点半。”

“行了,你不应该错过你的飞机。”他狡猾而色迷迷地看了她一眼。

“呀,你这个讨厌的老流氓,你什么意思?”

“要严守时间哪。”

“别催我。我还要再喝一杯白兰地。”

他们在十点钟回到了他的房间。他申请接通一个以色列国内的电话号码,从一张便条上把那个号码给念了一遍,随后就想要抱住她。

“萨姆,你真的不是一个正经人,从来都不是。”她挡开他,“这是十足的性格缺陷。你刚才要谁的电话?”

“达扬。”

“要说什么?”

“我猜他会告诉我的。”

“嘿!帕斯特纳克将军,手拿开!这是什么意思?你有点儿礼貌,好吗?是安慰我还是个火辣的女人吗?没必要,真的。”

“‘旧日时光’的缘由。”他喃喃地凑在她的脖子上说。

拥在帕斯特纳克熟悉的怀抱中,两个人的小肚子都稍微有些垫巴,耶尔闪电般迅速评估着各种选择。喝完两杯白兰地和很多葡萄酒之后,此刻她感觉帕斯特纳克很亲切,而且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那下一步怎么办?逗他开心,让他忘掉眼前的事?提及伊娃·桑夏恩?还是随他去,无所谓?

电话铃响了,他放开她。通话很短,并且一直都是达扬在说。帕斯特纳克听着电话,脸上现出耶尔熟悉的战时状态下的僵硬线条。“是,部长,立刻……好了,耶尔。跟我一起去大使馆。”他把一只小旅行包和一只公文包抛到床上,“我必须要通过密线电话跟他谈。你跟我坐同一班飞机回国。”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等我自己先弄清楚再说吧。”

直到上了飞机,他们并肩坐下后,他才开始说话。他小声地,几乎是以耳语的声调告诉了她实际情况。达扬相信战争已经进入关键时刻了。华盛顿、纽约和伦敦等各方面的情报显示,停火命令很快就要到来,“与政治秒表的赛跑”不容拖延。现在不仅戈兰地区的部队需要直入叙利亚境内,就连西奈部队横跨运河这样孤注一掷的应急之计都在考虑之中。内阁已经开会讨论了横跨运河的计划,在严格质询了达多几个小时之后,部长们决定第二天再次开会表决是否渡河。

“只有犹太人才能弄明白这一长串的命令,耶尔。这种至关重要的军事命令必须要由内阁全会做出,你了解的。每位部长投一票!交通部、卫生部、宗教事务部、住建部、司法部等等。这真是一堆可怜兮兮的政治大杂烩,他们有的连步枪从哪一端射击都不知道,他们就是我们的‘多头总参谋长’。没错,这就是工作的方式。内阁授权果尔达,果尔达授权达扬,达扬授权达多,达多授权南部军区,南部军区授权沙龙和阿丹,他们两人再发布命令,然后有人最终开火。”

她笑起来。

“这不是笑话。准确地说,这是个冷笑话,这整个体系。”

“堂吉诃德从来也没有这样说过,不过他对军队很苛刻。”

“这是上层的观点。有一天他自己会看到的。祝他好运吧。”

帕斯特纳克把一份《比利时晚报》折到一篇配地图的战争分析文章处,耶尔则从自己的真皮手提包里拿出罗伊那本书。他瞥了眼封面,大声念道:“维柯与笛卡尔:十字路口。什么十字?什么路?”

“我也正在了解。”

她给他看那书上的题词,他咧嘴一笑,说:“达西妮亚,嗯?小说主人公堂吉诃德的梦中情人。那根本就是一种错觉,你知道的。她实际上就是个种地的村姑,肥胖,丑陋,还愚蠢。”

“白痴。看你的报纸吧。”

她打开书,翻到第一章。帕斯特纳克看的那篇分析文章是一位法国退役将军写的,他把两条战线上的战斗分析写得清楚易懂,也很详细、很专业,但完全是建立在错误的理解之上的。还没等他看完这篇文章,耶尔就没知觉了,她的头歪向一边,书也掉到了膝盖上,此刻她看起来依然美丽、年轻。“达西妮亚,”他低声说着,给她盖上一条毛毯,“至少我从来没有让你像看这本书这样乏味过。你并不是幻想中的错觉,你是真的这么美。乖乖睡觉吧。”

Avar zmano,batul karbano……

胶着

这一天已是战争的第六天,漆黑的凌晨时分,亚诺什·本-加尔召集属下的营连长到他的帐篷指挥部里开会,布置作战指示。这群人的形象都很邋遢,包括亚诺什本人:眼窝深陷,胡子楂儿满脸,尘土满身,衣服让煤烟熏得黑漆漆的,还缠着绷带裹着伤布,一副萎靡不振、昏昏欲睡的样子,真是彻底地精疲力竭了。亚诺什上校过去是乘坐一艘解救欧洲儿童的船通过印度来到以色列的,这是一位天生的凶猛战术家。他站到一幅叙利亚地形图前,手里拿个笔记本,身体佝偻下来,因为相对帐篷的高度而言,他的个子实在是太高了。他那充血的眼睛不断扫视着人群,很多人他都是第一次见,士兵们临时顶岗指挥,因为他们的指挥官们不是受伤就是阵亡了。

“卡哈拉尼,帕斯特纳克呢?”

“撤下去了,长官。”卡哈拉尼盘腿坐在地上,膝上放着一张地图,明显看得出他在努力地让眼睛保持睁开。

“见鬼。严重吗?”

“不确定,长官。”卡哈拉尼叙述了血污满身、几乎不省人事的帕斯特纳克如何被自己的乘员送到卫生兵那里的情景。

亚诺什悲伤地耸耸肩,开始发布作战指示,告诉这支已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部队,他们必须要在几个小时后发起一场反攻。尽管有所怀疑,但也已经麻木,他们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任务。从亚诺什这边讲,这个命令与他的军事意愿也是格格不入的。经过五天猛烈而血腥的肉搏战,敌人终于撤退了。与此同时,自己的部队也亟待休息和整编。然而他不仅必须得发出让他们继续战斗的命令,还要鼓励他们执行。

那些高官要求反攻,他们要 “改变战场态势,抢在停火令之前行动”。 但他们对这些士兵起不到鼓励作用。亚诺什的讲话直接而严厉,他和他们说,他们已经粉碎了叙军的进攻,承受了敌人最猛烈的攻击,并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地滚了回去。只要再加一把劲儿,就可以把叙利亚打出这场战争。随后战争很可能就结束了,以色列将在感谢戈兰高地战役的英雄中再次获得平安。因此这次的口号就是:“ 向大马士革进军! ”这番激励起作用了,年轻人的精神振奋起来,开始乱糟糟地议论这次新军事行动可能的名字,为突进叙利亚取一个代码。于是各种叫法被提出来,滑稽的、下流的都有,引起一阵阵哄笑和嘘声。

帐篷的门帘处,一个声音高声喊道:“就叫‘黑豹’。”

阿莫斯·帕斯特纳克应声走进帐篷里,他的脸上和胳膊上都缠着绷带,声音听起来却轻松欢快。在大家的齐声欢呼中,卡哈拉尼跳起来抱住他。亚诺什问:“你从拉姆巴姆医院里跑出来的吗,疯子?”

“不是,长官。医生告诉我说,如果我愚蠢到想回来的话,那他不会拦着我。”

阿莫斯戏剧性地一嗓子定了音,于是当天上午十一点,第七旅跟在带滚子的扫雷坦克后面进入叙利亚境内,通信暗号即为“黑豹”。阿莫斯立在他的坦克炮塔里,指挥着九辆坦克,这是他那个营仅剩的兵力了。

当萨姆·帕斯特纳克在因灯火管制而黑漆漆的本-古里安机场落地时,他的儿子正在被炮弹划出一道道轨迹的天空下,穿过燃烧的被遗弃的坦克和各种车辆,冲进了叙利亚境内。到星期五,十月十二日拂晓,他的几辆坦克已经开到距离大马士革只剩三分之一路程的路段上,壕沟中的守军向他们射来猛烈的炮火;整条战线上的所有进攻也都慢了下来,因为一个新的伊拉克装甲师加入了战斗。

十月十二日,战争第七天,太阳冉冉升起,阳光透过树林,洒满了达扬位于拿哈拉的别墅里的小花园。他和帕斯特纳克坐在花园里,四周是一些迦南文化的古文物,有的基本上就是无价之宝,那是达扬通过种种方式弄到手的,还有几件是他自己修复的。

“我要去一趟北部,萨姆。那里是决定这场战争的地方。我也尽力打听一下阿莫斯的情况。”

“嗐,部长,阿莫斯在医院呢。那边太混乱了,我没法得知进一步的情况,不过——”

达扬还是像以往那样撇嘴一笑,说:“不,不在了。他回他的部队了。亚诺什亲口告诉我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父子俩都疯了。他当时伤得不能再重了。这下我可松了一口气。”

“听着,萨姆。下面是我对这次在关键时刻渡河的看法。我想要你代我去参加会议,替我说几句话。”

“听你命令,部长。”

还是那种习惯性的飞快讲话,说服力很强,只是声调稍显沮丧(达扬“上下起落综合征”的下降阶段,“坑洞”的人们已经开始这么叫了),他把跨运河作战计划批得一无是处。空军是一个限制因素。战机和飞行员的数量已经接近底线,美国的空运基本上还是零,而且运河边上的苏式导弹屏障也还没有突破。因此,横跨运河其实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空中支持。

还有,以色列的手头也没有充足的架桥设备。塔尔的那个带轮子的大怪物还是个未知数,易出故障。再就是浮桥和橡皮艇了,就算这两样东西再好,也还是太慢、太脆弱,只能选择在小的桥头阵地对面艰难地横越。埃及装甲部队会无情地摧毁如此不堪一击的渡河部队,造成粉碎性的终极大灾难。而停火要好过这样的行动!他在几次讨论会上一遍又一遍地陈述这些观点,说得都让人心烦,并且他是公开宣布他的立场的。“萨姆,你知道我无法忍受委员会的胡说八道。在内阁投票前会开整整一天的长会,先是在‘坑洞’里,然后是果尔达的战时内阁,最后才是内阁全会。作为国防部部长,我必须要参加内阁全会。另外两个,你就代我去吧,b'seder?就说我马上就到,有什么紧急情况给我打电话。”

尽管帕斯特纳克很不情愿,但他也只能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听你命令,部长。”

但是紧急情况很快就来了。由于总参谋长的疲累和焦虑已经达到了顶点,当帕斯特纳克试图解释达扬缺席这次重要讨论的原因时,得到的是达多少有的吓人的狂怒。于是匆匆打了电话后,达扬从叙利亚前线返回“坑洞”,随后又和达多及全体参谋一起去参加核心的战时内阁会议。

帕斯特纳克非常清楚,问题已经白热化了,却依然无人提及。这问题其实就是两个字——责任。哪一个抉择可能会扭转这个国家的未来,只有内阁全会才能做这个决断。在以色列的管理方式中,军队作为“军事阶层”,必须得朝“政治阶层”要指令。这种体系可以追溯到本-古里安时代的联盟体系,不过很脆弱,达扬自己在做总参谋长时就经常不理或绕过这一体系。随着管理以色列所涉及的各种各样、不清不楚的妥协和让步,这种体系残存了下来,因为没有哪个党派愿意拿自己的席位去冒险,推翻这种平衡。不管怎样,当前,以色列的命运就挂在这种临时系统如何运作上了。迄今为止,“政治阶层”在跨运河计划上你逃我躲,不做决定,因此,“军事阶层”也就动弹不得。

果尔达办公室里,几名战时内阁成员开着会,谈话扯啊扯的,没完没了。除了达多坚定无比以外,似乎没有人太愿意承担这一行动的责任。说的话够多了!如果当前的核心内阁做不出一个明晰的决定,达多就无法进入内阁全会那个“政治阶层”里去说。他再一次耐心地给他们讲解星期六晚上的跨运河计划如何实施(强调高风险,并拒绝保证肯定能成功),就在这时,一名助理拿着一份电文进来交给总理。她看完后神情镇定地交给达多,请他大声念一下。

情报是绝密且可靠的,显示 安瓦尔·萨达特已经彻底拒绝了停火,并且命令他一直留在埃及境内的装甲师于星期六或星期日跨过运河进军西奈,对山口地区实施全面进攻。 烟气腾腾的房间内陷入一片如同祈祷般的寂静中。因为如果这个情报属实,那么意味着一个让人惊叹的奇迹正在酝酿。

这几位局中人以及全体军事参谋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在思索,怎么引诱萨达特派出他的装甲师跨过运河,并使其脱离导弹保护伞。四天的战斗间歇里,以色列驻守西奈的部队现在已经确立了自己牢固的阵位,休整完毕,战备状态良好。根据现代战争法则,防守强度与进攻强度的比例是四比一,因此,如果萨达特的装甲师实施进攻,那么他们将会在这些加固起来的防御线上碰得头破血流,而且在整个战斗过程中,佩雷德的空军也有能力痛殴他们。在那之后,以色列跨运河作战的计划就不是一个几乎不可估量的冒险了,而是很有可能最终成为一种切实可行的手段,从而打赢这场战争,尽管牺牲会很大。

果尔达第一个发言。“先生们,看来事件已经替我们做出决断了。”她用凹陷的老奶奶的眼睛环视着众人,闪烁出希望和幽默的光辉,“内阁全会取消。”

帕斯特纳克瞥了眼达扬,达扬面无表情,微微耸了耸肩,好像是在说:“很好,萨达特把这份责任给承担了。” FUl745YuNTA/0rwHqkUqNjdaXP+ugDNGa6UoyO9MMUw8mdPBSN9RNZ6ppx1amMz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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