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九日。
报纸摊开放在果尔达·梅厄的桌子上,她那些形容枯槁的战时内阁成员正在聆听达扬滔滔不绝的讲话。在开战后的第四天早晨,这位国防部部长不仅呼吁军队撤退到山区,还要求政府对十七岁的市民、超龄的市民、因身体原因而免服兵役的市民进行动员,配给他们反坦克武器,以防范阿拉伯军队进入以色列中心地带。他告诫果尔达·梅厄:只有立即的大规模的美国空运,才能保证以色列继续打下去。果尔达用满含忧愁与嘲讽的目光看了一眼兹夫·巴拉克,又看了一眼报纸上那条横跨全页的大标题:
达多:“我们会打碎他们的骨头!”
战争形势已扭转——总参谋长
报纸首页上是一幅达多·埃拉扎尔的相片,他在微笑,但笑容显得低落。果尔达低沉缓慢地问:“那么严重,摩西?那么紧迫?一夜之间就这样了?尼克松已经承诺补偿我们的损失。你说我应该飞到华盛顿吗?”
“绝对应该,总理,就在今天,如果你可以的话。”
“摩西,你是怎么了?”阿隆大声说,“对青少年、老年人、有病的人进行动员?敌人现在到家门口了吗,就来个全国总动员?昨天西奈是很艰难,没错。一九四八年的时候,我们也是几个星期几个星期地艰难,几个月几个月地艰难,可那时你依然像头狮子一样猛攻猛冲,我们大家也都一样,从没进行过全国总动员呀。”
“伊加尔·阿隆,我昨天说的西奈的形势是对的,而且我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告诉你,今天我说的也是对的。”达扬说。
果尔达拿起电话机。“接我们驻华盛顿的大使……各位,我们召开内阁全会再说。”人们一边争论一边离去,兹夫·巴拉克留在后面。
“喂,辛卡?抱歉吵醒你。给基辛格打电话,然后……我知道华盛顿那边是半夜。现在你听我说。”她用几句话简单直接地复述了达扬刚才所讲的,“给基辛格打电话。”她最后又说了一遍才放下电话。“怎么,兹夫,干吗满面愁容的?我们可是经历过比现在还要糟糕的时候。”
“总理,基辛格不会赞同您飞到那边的。”
“我有办法对付亨利·基辛格。”
“我可以说说我的想法吗?”
“这是你的职责。”
“我理解国防部部长的忧虑,但我们不能按照他的想法行动。您将要举起让全世界都能看到的白旗,那甚至比他辞职造成的麻烦更大。”
果尔达生气地皱起眉,说:“为什么?我可以秘密到访啊。”
“请恕我直言,总理,您不能去。您去了一定会泄露出去的。果尔达飞到华盛顿了!阿拉伯人会幸灾乐祸地看着电视说以色列正在崩溃。更糟糕的是,他们也会相信我们正在崩溃。这会鼓舞他们的士兵猛冲杀戮。约旦人也会越过戈兰高地上我们薄弱的边界,拥进来抢夺他们那一份。在联合国,苏联会要求立即停火,那时尼克松的境地就很成问题了。”
“如何成问题?对我们吗?”
“对我们,一点儿没错。还记得苏伊士战争后的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吗? ‘先生们,放弃你们打下来的每一块地方,否则将承担一切后果!’”
“记得吗?我怎么能忘了呢?”
“总理,如果您飞到华盛顿的话,您还会经历那样的事的。他正处于危机当中——‘水门事件’,还有他那位不正直的副总统。一次对外政策的成功,例如结束一场战争,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就是天赐之物。如果我们给了他这个口子,他就会草率地做一个判断,那将会让我们在以后的几个世纪都痛悔。”
“不要夸大。”
“我没有夸大。您飞去那儿几乎就等于递给他一把割断我们喉咙的刀子。”
“嗯,你终归还是‘大惊小怪先生’。”
电话铃响了。“辛卡?已经什么了?嗯,他说什么?”她突然装出她少有的愤怒腔调,“在早晨解决这件事?你有什么毛病?行了,我们过去也认为一切都顺利,可是现在时局已经变了。他怎么会认为我想飞到那边呢?是因为我喜欢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食品吗?如果美国让我们用光了武器,那美国就会在全世界的舞台上面临首场对苏联的大惨败!你把这句话告诉基辛格,现在就告诉他!”说完她重重地放下了话筒,声音立马改变了,和蔼地微笑着说:“辛卡·狄尼兹这个大使还是不错的。”
“总理,您能担负起脱离战争两天时间的后果吗?”
她点着一支香烟,同时古怪地瞥了兹夫一眼,眼睛眯起,嘴角现出皱纹。“不就是从尼克松那里获得空运来打仗吗?辛卡办不到,我能办到。”
他感觉到,此刻是一位女人在说话。按说眼前这种妖娆的样子与她严厉又结实的老妇女形象非常不相称,但巴拉克此时并没有那种感觉。这让他想到了果尔达·梅厄与犹太复国主义开国元勋的那些传奇爱情故事。有人说,在那些久远的日子里,她用她的魅力作为一种可利用又似乎不太有效的政治武器。也许吧!不管怎样,她现在仍然能展现出那种魅力来,从她塌下来的身体里,从她历经岁月刻满皱纹的脸上。
“如果总统跟你说你不受欢迎,那怎么办?”
“那我就派你去,所以你准备一下。笑什么,‘大惊小怪先生’?以为我在开玩笑?辛卡很厉害,莫塔·古尔也很厉害,但你在‘六日战争’期间的成就我也是记得的。”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美国那边在军事方面负责重新补给的是一位叫哈利迪的男人,哈利迪准将。我猜你和他有交往吧?”
“我和他有交往。”
“他是我们的朋友吗?”
“不是。”
“你都知道结果了?”
“是的。”
“如何得知?”
“美国人喜欢赢家,不喜欢哀诉者。”
那一缕女人的特质烟消云散了。她看上去有种受侮辱的样子。
“还有一点,总理。”
果尔达点点头。
“我恳求您亲自问问达多空运到底如何紧迫,他是最清楚的人。他是不可能赞同摩西·达扬的主意的。”
“摩西·达扬。”她用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举起胳膊僵硬地前后转动,“今天这样,明天那样。还伟大的摩西·达扬呢!”她艰难地站起来,“到时间开内阁会议了。你那海军儿子还好吧?”
“迄今为止还好。”
“好。迄今为止,海军令我们很意外,也令我们很满意。”
诺亚·巴拉克从他的舰艇跳到阳光灿烂的码头上,尽管又一长夜的战斗(这次是在塞得港外)令他的眼睛刺痛难耐,但他依然精神高涨。战斗结局:三艘装备“冥河”的埃及导弹艇被击沉,一艘逃逸,而犹太舰队毫发无损。拉塔基亚海战再一次重演。叙利亚海滨燃起熊熊大火,那是以军从海上炮轰油罐场地的结果。红海那边的“黄蜂”巡逻艇也报告他们击毁了许多埃及登陆艇。简而言之一句话:海上的胜利是一个接一个。
很奇怪,诺亚一点儿都不知道,以色列在陆地上并不如海上这般容易取胜。前三天的军队公报说得很模糊,当然,“六日战争”中也是这样。现在和那时一样,阿拉伯人的广播电台自吹自擂,大肆宣扬他们取得了巨大胜利。同样,以色列的报道并不表态。诺亚确信,这是一种战略计谋,目的是延缓联合国的停火令,以便国防军能够继续痛击敌人。他走到码头上的一间电话亭里,从那儿给特拉维夫的法国大使馆打电话,得知朱莉娅·莱文森去海法的拉姆巴姆医院(Rambam Hospital)做义工去了。大好消息,她刚走十分钟。路过一间小报厅时,诺亚停下吉普,买了一份晨报。
达多:“我们会打碎他们的骨头!”
好啊,局势正常。医院门廊处人来人往,他在那儿不巧碰见了夏娜婶婶。夏娜看上去面色苍白忧郁,她说他的叔叔迈克尔两天前患了中风。“果尔达在电视上讲话时发作的,有史以来第一次。”她对诺亚说。
“他不会有事吧?”
“我现在还不知道,得等等看。”
“总理说了什么,夏娜婶婶?”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吓人的,就是一些事实情况,他却看得很严重。他当时说总理看起来很可怕,听起来也不像她自己,然后他自己就十分骇人地一下子躺倒在长沙发上了。”
“我很难过。”
夏娜淡淡一笑:“唉,上帝会保佑的。海上战况怎么样?”
“不是太坏。”以色列人的缄默还是少不了的,但是诺亚在这类策略上尚未成熟,刚刚经历过一场大胜仗,于是话就不由自主地从口中蹦出,“迄今为止全胜!不能再说更多了。”
“海军真棒。”
他到病房区去找朱莉娅。病房里病床挤在一起,一长排一长排的,上面全是血污满身的士兵。还有新的受伤士兵不断拥进来,抬在担架上,或是躺在带轮台子上,随之而来的卫生兵匆匆忙忙给他们做静脉输血。
“那个法国姑娘?看看护士休息室,下面大厅里绿色的那个门。”疲倦的护士长说。
这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朱莉娅一个人正屈膝蹲在一张病床上大哭。看到诺亚后,她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了他,用法语说道:“呜,诺亚,诺亚!我的上帝啊,是你啊!整个东边都丢掉了!阿拉伯人打败我们了!战争结束了!我们该怎么办啊,亲爱的?”
这种表示极度痛苦的语速飞快的法语他基本上都听不懂。“Doucement(法语:冷静点儿)。我想我们是约定过说希伯来语的。”
“哦,是的,对不起。”她急忙抬起手抹眼泪,“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在瑟堡那边的一家医院工作过,但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事情。那些小伙子,那些伤员——”她哽咽着,“我说不下去了。呜呜,诺亚,医院里都被塞满了,伤兵还在挤进来。戈兰地区传出来的情况太吓人了!我们输了战争。”
“胡说八道!传出什么情况?”
“我们十辆坦克对敌人一百辆坦克,没日没夜不停地打。一个从卡法布鲁姆(Kfar Blum)下来的坦克驾驶员跟我说:‘一切都完了,政府在撒谎,叙利亚军队和伊拉克军队明天就会攻入海法,然后会有一场大屠杀。’听到这话,我当时就崩溃了,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他说几乎所有的以色列坦克都被击毁了,也没有预备役,没有什么来抵挡敌人,还——”
诺亚惊得目瞪口呆。“这是战场受到惊吓后的言论,跟收音机上说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你看!”他给她看那份报纸,“我们军队说的是真相,你知道的。”
“那个人是总指挥吗?他看起来很高兴。”
“你可以离开工作岗位吗?”
“从今天起我被辞退了。”她的眼里再次盈满泪水,“我好惭愧——”
“来吧。你必须得离开这儿了。”
他们走进人行道边的一家咖啡馆里,从这里可以看到港口的景色。喝着咖啡,吃着蛋糕,他给她叙述海上的胜仗,她慢慢恢复过来。“我向你保证,朱莉娅,我们在陆地上也一定会胜利的。总参谋长说这是一场艰难的战争,的确是。突袭让整个国家措手不及,只有海军没有。但是戈兰高地和西奈的那些常备军都是好样的,他们会守住阵地,直到预备役上去,然后我们就将把敌人赶出去,你会看到的。”
朱莉娅在吃着酥饼,而诺亚则在想:她穿上这一身压皱的护士服真的好漂亮啊。当然,朱莉娅不像达佛娜,但是她有真诚美丽的黑眼睛,光滑细腻的肌肤,以及他业已探索过的发育良好的乳房。“嗯,诺亚,这里阳光明媚,一切都大不一样。那家医院简直就是一间地狱。”
“你能去做义工,已经很好了。”
“我会坚持下去的。我今天只是掉队了。”
“很棒!那你法国大使馆的工作怎么办?”
“战后我会继续做的。这期间我已经在这儿租了一所房子。”
“你租好了?朱莉娅,我们在瑟堡第一次约会时,你就说过好的法国姑娘是不会跟水手约会的。不当真啊。”
“我知道。”她勉强浅笑了一下。
“那她们跟海军军官约会是当真的吗?”
“你干吗要问?”
“嗯,是当真的吗?”
她本来就大的黑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个反应特别快的机敏女孩缓慢而调皮地用希伯来语回答说:“嗯,亲爱的,好的犹太姑娘肯定不会,不会和非犹太人当真,法国海军里是否有犹太人军官,我还没遇见过一个。阿尔弗勒德·德雷福斯冤案 ,你知道的。”
诺亚说:“以色列海军里有很多犹太人军官,不存在德雷福斯的问题。”
“打住!怎么回事,亲爱的?”
他俯过身去抱住她就亲吻。其他桌子上,人们正在喝咖啡、晒太阳,老人们被这一幕逗笑了,互相用肘轻触着同伴,看着这战争中的轻松一刻。她的嘴顶着他的嘴,喃喃地说:“哎呀,哎呀,我父母每天都在电话上央求我回家。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不走——”
“你那个房子在哪儿?”
“我的房子?慢点儿,慢点儿!”她微微一笑,妩媚,但又精明警惕,瞪圆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精神恢复过来的微光,“干吗要问,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达佛娜怎么办?我至今还没见过她呢。”
“都过去了。忘掉吧。从来也没有过结果。不可能了。她喜欢左派分子,喜欢闻黏土的味道。”
“Vraiment?Vois-tu(法语:真的吗?你看),”她又开始不由自主、喋喋不休地说含混的法语,“就在我来这里之前,还有一个左派分子向我求婚呢。我应该答应他的。他是瑟堡污水处理的监管人,一个很热心的犹太小伙子。公务员,收入很稳定。”
“说希伯来语,小姐!”
“啊,好的,好的。对不起。”
“你说你的房子在哪里?”
她眨眨眼睛:“我不说。黏土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烂泥的味道。”
“你不用回到你的艇上去吗?”
“我的乘员正在装载导弹、弹药和燃油。”他瞥了一眼手表,“要一个半小时。”
“其实,就在附近,不过非常阴暗狭小。”
他迅速站起来,示意侍者过来。“慢点儿,”她说,抓住他的手指,“你就不能等我喝完咖啡吗?”
“Panter Shakhor(黑豹)!”
寒冷刺骨、没有星光的黑夜中,补给区一片哐当哐当的吵闹声。几个小时前,阿莫斯·帕斯特纳克在这里碰到了另一位营长阿维格多·卡哈拉尼少校,阿莫斯激动地上前抱住他,大喊一声:“Panter Shakhor!”这位少校身材矮胖,脸上长满短硬的胡须,钢盔下浓密蓬乱的头发垂下来。和阿莫斯一样,他也连续战斗了两天三夜,看上去就跟个原始人一样。他们两个营长共同守卫着一块至关重要的阵地,那是山脊间一处凹陷的马鞍形阵地,两人一人守一边,阻挡敌人攻入以色列。
“不咋地的黑豹!没爪子了,基本上是没有了。”由于经常在作战通讯网络中大声喊叫,卡哈拉尼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刺耳。
“黑豹”这个词是一句辛酸的玩笑话,是在昨天叙军猛攻最严重时,他在旅部通信网络上说自己的损失情况时用的。“ 别担心,亚诺什,我就是一头黑豹。他们休想从我这里越过去 。”事实上,在以色列,“黑豹”指特拉维夫街头那些蛮横的人、摩洛哥人或来自阿拉伯国家的所谓“东部社区”或“二等犹太人”的黑皮肤犹太人。但卡哈拉尼是也门人,来自一个令他颇为自豪的不一般的古代祖系,尽管如此,他也要忍受和上述那些人差不多的不利地位,不仅在以色列社会中,在军队里也是一样。在战斗打得最激烈的时候,狂怒的卡哈拉尼一边狠狠地攻打,一边玩笑似的喊出“黑豹”这个词,充满了睥睨一切的霸气,使阿莫斯对他好感倍增。
阿莫斯问:“这种状况要持续多久,阿维格多?叙军怎么能坚持下去呢?”
打到第三天晚上,除了东面的少数枪炮闪光外,战斗算是渐渐平息下来了。坦克乱七八糟地停在弹药车周围,借着车大灯的光亮,蓬头垢面、筋疲力尽的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装载着炮弹。整个晚上,马鞍形阵地的守卫坦克始终处于交战中,都没有办法后撤以进行补给,有的坦克打光了他们最后一颗炮弹后只能用机枪和手榴弹坚守阵地。En brera(别无选择)!一旦叙军攻破这个缺口,他们就可以毫无阻碍地开上戈兰地区的主干道或是去往海法的公路。朱莉娅·莱文森听到的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故事就是从这些伤兵中来的,绝对毫无偏差。
“黑豹”说:“只要他们一直进攻,我们就一直坚守!阿莫斯,你在布斯特尔(Booster)打得很勇猛。”布斯特尔就是那块马鞍形地区的南面高地。阿维格多·卡哈拉尼镇守的是北面居高临下的赫尔蒙尼特山(Hermonit Hill),那是最高的一处地方,承受着敌人炮兵和坦克的正面冲击。
“预备役究竟在哪里,阿维格多?”
“拉斐尔一定是把他们派到另一处阵地保卫提比利亚去了。”指挥戈兰高地战役的是拉斐尔·埃坦将军。“那里现在就是个大屠宰场,阿莫斯。本·肖哈姆死了。”
“什么?本·肖哈姆!”
“是的,天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我们只知道叙军已经攻进了提比利亚。”
出乎意料的是,叙军并没有攻进提比利亚。
开战后,敌人只用了头一天夜晚和第二天一整天的时间,就将那支防守戈兰高地南边的旅给打垮了,旅长伊扎克·本·肖哈姆战死。由此,顺着陡坡往南到加利利地区的那条路(其实也是到特拉维夫的路)就完全展现在庞大而无对手的叙军装甲部队面前了。至于这支装甲部队为什么突然停下了,至今是一个谜。虽说敌人奇迹般地暂停下来,但拉斐尔·埃坦还是命令,所有预备役一到达就直接支援戈兰高地南边那个最为危急的豁口处。这也是防守北边阵地的亚诺什不得不孤军奋战的原因。他的第七旅损伤过大,基本上难以为继了,最危急的地点就是赫尔蒙尼特山和布斯特尔之间的这处山谷地带,一边由卡哈拉尼镇守,另一边由帕斯特纳克镇守。
临别时,卡哈拉尼对帕斯特纳克说:“哎,havivi(我的朋友),战斗对我们来说很艰难,对敌人来说也是一样的。我们打仗是为了我们的家园、为了我们的亲人、为了我们的土地,他们打仗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服从命令而已。他们会率先溃败的。”
阿莫斯说:“再说,我们这边还有一头‘黑豹’呢。”卡哈拉尼对他灿烂一笑,牙齿在厚重的胡子下面闪耀出光芒,随后领着他的一队“百夫长”坦克呼哧呼哧地走了。
第一缕鱼肚白出现在前方的天空中,陷在战斗疲累中的阿莫斯领着他这支严重减员的部队(现在总共剩下十一辆坦克)返回布斯特尔。由于枪炮的炸响,他的耳朵一直处于半聋状态。坦克沉重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他被甩得东倒西歪,浑身酸痛无比,再想想他那些死伤的朋友,他的精神状态渐渐阴郁下去——有的伙计被炮弹弹片插在脸上,鲜血汩汩而出;有的伙计在震惊和疼痛中茫然不知东南西北;有的伙计由于恐惧疲累而哭泣;还有的四肢伸开,脸色惨白,已经死去。尽管他现在直直地站在炮塔里,但神志已经不清醒了,阿莫斯·帕斯特纳克也算是有一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经历了。
突然间,他感觉自己陷到一种怪诞的脱离感中,好像精力充沛,很幸福很安康,飘浮在这辆颠簸前行的“百夫长”坦克上空十或十五英尺的地方,下面是他自己的肉身凡胎,正站在炮塔里,极目张望着黑夜,鼻孔里充满了持续的战火硝烟味。
他是在下面,对,没错。但他同时也在上面,在平静而超然地思考着那位也门“黑豹”,思考着这个国家的形成之路:由于那场史无前例的德国大屠杀,犹太人从全世界各地回到家园,然后凝聚成一个叫作“以色列”的铁拳。阿莫斯的父母分别来自捷克斯洛伐克和德国。他的炮手是南非人,驾驶员是波斯人,装弹手兼通信兵是伊拉克人。亚诺什是波兰人,师长拉斐尔则是以色列本地人,总参谋长是南斯拉夫人,就连总理也是出生在乌克兰、生长在美国密尔沃基的。如此一个国家,如此一群人民,如此一次难以置信的回归,打这一场仗是多么痛快!这恰恰就是他此刻想要的生活啊。如果他不得不为此而牺牲自己,那又有何不可呢?
他就这样飘浮在幻想出来的兴奋中,却又一直清醒地给下面坦克里的驾驶员发布命令。坦克到达营地,他再一次看见了燃烧的库奈特拉(Kuneitra)城镇,看见那些闪烁着火焰的坦克和装甲运兵车遍布整个Emek Habokha(即“泪谷”,以色列人已经开始这样称呼这块地方了)。此时,他的那些心情、感受或是醒着的梦,无论什么吧,都开始渐渐消退。他似乎降到了他的肉身中,精神又正常了。不过,在他的所有坦克沿着斜坡列队的时候,那种脱离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间,他记起所有车长的家乡:罗马尼亚、伊朗、匈牙利、加拿大、突尼斯……
“卡哈拉尼,我是亚诺什。”
“我是卡哈拉尼,早上好。”
阿莫斯耳机中的对话打破了沉默,一下子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爬到炮塔里。东方越来越白,风清新而寒凉。亚诺什在命令卡哈拉尼从后备阵地回到赫尔蒙尼特山,因为叙军正在攻上来。天空渐渐大亮。令人胆寒的炮火齐射又开始了,远处强光闪耀,发出轰隆的巨响,炸弹在山谷各处爆炸开来。阿莫斯透过望远镜看见一长队坦克缓慢向前爬来,一辆接一辆,首尾相连,从山谷里几百辆损毁冒烟的车辆旁边蜿蜒绕行。这都连着三天了,还是那么多坦克,甚至比以前更多。上帝啊,他们到底还有多少坦克啊?要么这些是伊拉克的坦克?一轮炫目的白日升到大马士革平原上,以色列士兵必须要等,等到太阳升得足够高,他们才能看见,才能战斗。墨镜是毫无用处的,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这样炫目的强光,同样,叙军在这样的阳光下也无处可蔽。等待,心脏在怦怦跳动。不一会儿,他就看见一大队坦克阴森森地穿过附近的烟尘和眩光,顺着一条长长的缓坡爬到山谷里来了。
营部通信网里传来声音: “卡哈拉尼命令所有小队,节约弹药。放近了再打。不要弹着校准。开火就要击中。”
阿莫斯命令他自己的坦克部队: “各自挑选目标射击。” 他抓起炮塔手柄,旋转之后对准一辆逼上来的大坦克。这辆坦克是苏联的样式,块头大而丑陋。阿莫斯心想,这一定是T-62。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坦克。他对炮手发一声命令: “近距离平射射程,开炮。”
轰!火炮的后坐力让车身重重一震。那辆T-62爆出一团火焰,其乘员从里面跳出来,屁滚尿流地跑下山坡去了。看来即使苏联人将坦克造得更大,也免不了易着火的命运。向对面山头看去,阿莫斯看到那头“黑豹”的处境已然相当凶险。敌人的纵队正朝着赫尔蒙尼特山蜂拥而去。卡哈拉尼的坦克营开始从营地上只露炮塔的蔽体位置后撤,因为叙军的炮兵在对他们进行精准轰炸,在车辆中间炸起一柱柱泥土和火焰,如喷泉般涌出。卡哈拉尼能做的只有后退,让敌人爬到斜坡上去,等坦克现身后再一个个将它们击毁。
但这一次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头晕眼花中阿莫斯推测,拥进这条窄口子的肯定是一个全新的整编装甲师。士兵们都太疲倦了,基本上没精力思考,能做的只有一发炮弹接一发炮弹地开火。他看到下面躺满了起火燃烧的坦克,叙利亚士兵在其间仓皇奔逃,但车辆还是一波接一波地拥来。
“亚诺什呼叫拉斐尔。我命令卡哈拉尼营后撤,否则他们将全军覆没。En brera。”
阿莫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能亲眼看到卡哈拉尼那边的溃败。再来半个小时这样的连续猛攻,那个营就跟南边那个旅的结局一样了——全军覆没。照这个速度,就算那头“黑豹”不撤出战斗,他自己这边也马上会失陷,在三天三夜的坚守之后!
“拉斐尔呼叫亚诺什。卡哈拉尼能再坚持十五分钟吗?援军马上就到。”
通信网里出现一个新的声音: “卡哈拉尼,‘苏醒’呼叫。我带着四十辆坦克来了。我现在在拉姆巴姆点(Point Rambam)。亚诺什,你需要我去哪里?”
阿莫斯很怀疑他是不是又一次掉进幻象中了。这个声音是他一个老朋友的声音,本·哈南,一名营长,隶属于那支被摧毁的本·肖哈姆旅,但据他所知,这位营长正在尼泊尔度蜜月呀。是本·哈南吗?还有四十辆坦克?
“亚诺什呼叫。‘苏醒’,运动到布斯特尔,进攻敌军左翼。”
“‘苏醒’呼叫。马上到。”
不可能是其他人,只能是本·哈南。他父亲在做一档晨间锻炼节目,名字就叫《苏醒》。他究竟是怎么从尼泊尔回来的?惊愕归惊愕,但叙军坦克确实正往“黑豹”阵地周围突破,他的几辆坦克开始朝四面八方开炮射击。为了守住自己这边的阵地,阿莫斯也在发狂般地对着潮水般涌上来的敌军坦克开炮射击。老天在上,“苏醒”分队来了,尽管没有四十辆,但也有十二三辆左右,它们隆隆地驶上高地,齐头并进,同时射击。所谓“四十辆”肯定是用来骗叙军的,叙军已经把所有希伯来文讯号全部记录下来了。
这时阿莫斯听到,亚诺什沙哑着嗓门向拉斐尔报告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好消息。据位于前线后方“紫线”上一处被包围的哨位报告,叙军一支长达好几英里的补给车队本来已向东进入山谷,但现在开始折转回返。如果这个情况属实,那么卡哈拉尼就说对了,他们确实是在溃败,但这可能是真的吗?下面,一群群的车辆也开始混乱搅和开来,在钢铁、烈焰与烟尘中迷乱奔逃,漫无目的地团团乱窜。对面赫尔蒙尼特山上,卡哈拉尼本已衰微的部队又恢复过来,重新猛烈炮击敌人坦克。
“开炮!开炮!开炮!”阿莫斯不断向炮手喊叫。下面有那么多的目标,不可能让他们逃掉。他眼前,敌人混乱无序的群群坦克开始溃逃,拥回东面,弥漫的烟雾遮住了他们前面的高日,他们的炮口都对准后面,边退边开炮。一发震耳欲聋的炮弹在附近炸响,他看到眼前闪出曲折的色彩和光亮,左臂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烧感,额头上流下温热的鲜血,盖住了眼睛。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下子跌进坦克里,装弹手和炮手慌忙给他包扎伤口。这时旅部通信网里传来声音:
“亚诺什呼叫。拉斐尔说我们旅拯救了以色列。Kol ha'kavod(致敬),卡哈拉尼。”
精疲力竭的嘶哑声音回应道:“卡哈拉尼呼叫。也许我们阻止了一场大屠杀。我们还必须要打赢一场战争。”
兹夫·巴拉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陪着果尔达到了“坑洞”,他极度忧心果尔达计划飞往华盛顿的事。摩萨德声称,保证她的秘密到访滴水不漏,但是华盛顿方面的反应很消极,不过她对此并不以为然。
为了与果尔达见面,达多让那些前总参谋长和各色高级军官全部回避,离开他这间地下办公室,仅留下他的军需处长,带着一沓补给表等在那里。那些补给内容巴拉克很熟悉,从“鬼怪”战机和“百夫长”坦克到火箭推进榴弹以及轻武器弹药等应有尽有,它们全部按照相同的模式分成细目: 战前存货,每天平均消耗量,预估战争天数,现有存货量。
总参谋长为果尔达搬了把椅子。他脸色惨白,声音沙哑,但显得非常职业化,没有表现出灰心沮丧的样子。“我猜你想知道两个问题:第一,我们的补给现状是怎样的?第二,空运有何等紧急要务?”
“嗯,说来听听。”她点着一支香烟,扯扯裙子,斑斑点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用敏锐而又冷淡的眼神注视着总参谋长。
“总理,这次的突然进攻让我们付出了相当严重的代价。军需处长的图表一目了然。”达多指了指那些图表,然后双手紧扣放到桌子上,身子倾向她,“弹药消耗数倍于我们战前的预估。任何一场战争、任何一条战线都从没有遭遇过如此密集的火力,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也没有过。这是个新因素。坦克和飞机的损失最为严重。我们的军械修护员非常了不起,把那些损坏的坦克修好重新送回去战斗。但对于‘鬼怪’战机来说,一架飞机损毁了,也就彻底损毁了。空军报告,照目前的损毁速率来计算,我们距离红线只有三四天的时间。”
她表情严峻,说:“继续说。”
“至于空运的紧迫性,我们会且必须进行反击,以求生存并打赢这场战争,如果必要的话,我估计我们凭借手中的库存就能达到这样的目标,主要取决于苏联人在多大程度上给敌人再补给了。”
果尔达扬起粗重的眉毛,瞥了眼巴拉克:“国防部部长想的不一样。”
“总理,他承担的责任非常沉重,因此他的忧虑是可以理解的。我在脑子里对这样的战争规划了将近两年。我们完完整整地演习过这样的战争。战争是很艰难,我们的确面临很大的挫折,但是还没有到灾难性的程度。”
“达多,你说打赢这场战争某种程度上取决于苏联再补给的数量。我们的情报也说,他们已经开始通过空运和海运实施再补给了。”
达多郁闷地摇摇头。“是的。美国人希望苏联人来控制中东地区吗?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对他们来说,空运就是一份保险,对我们来说也一样,因此我是举双手赞成空运的。还有,正如我说过的,我们迫切需要事先未预料到的消耗品。迄今为止,主要是弹药。”
军需处长回答了果尔达的几个尖锐的问题后,她在巴拉克的陪同下离开。在返回办公室的车里,她坐着沉思,一句话也不说。
回到办公室坐到她的桌子边后,她终于开了口:“兹夫,我的航班都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
“你的呢?”
“这个定下来了吗?我要随您去吗,总理?”
“你要去。我不去。”看到他的困惑惊讶,她露出尖酸的兴味,“我们需要立即实行大规模空运吗?我还是不确定。达多不想承认他可能会用完,这很正常!但我可不能冒那个险,而且空军也必须有飞机。跟华盛顿的电话我也打过了,没必要再去了,而且你说的也对,我最好还是待在这儿。你就乘下一班航班走吧。”
“我的指示是?”
“获得空运补给。”
他奓着胆子用轻松的语调说道:“像英国人常说的,‘小菜一碟’。”
果尔达随声附和道:“美国人的说法是‘易如反掌。’在外交上我有辛卡·狄尼兹和埃班,但是涉及takhlis(实质性问题)时,我还是想要一个能跟美国人说上话的军人过去,特别是能跟这位哈利迪将军,以及五角大楼里其他那些没听说过但能搞得定事情的人说上话。你有接触的门路,你之前就接触过。莫塔·古尔是一名优秀的武官,你要与他密切合作。祝你一路顺风!”
本-古里安机场,要不是还有一扇门的话,护照检查处那头长长的候机大厅里就一片漆黑了。兹夫坐在一群杂乱的旅客中,穿一件粗花呢夹克,扎着领带,宽松长裤,外面套一件旧的雅格狮丹大衣,那还是他在英国桑德赫斯特参谋指挥学院的时候买下的便宜货。他从公文包中拿出文件重新浏览,那是最新的补给状况总结,但他的脑子里老是回荡着电话里艾米莉·哈利迪那兴奋的口气和开心的笑声。实在按捺不住,他刚刚给她打了电话,说他马上要去。她的惊叫声中透露出的欢欣以及他在听到她声音时自己收获的愉悦都让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他们的浪漫史,无论是古怪的起因还是转瞬即逝的激情时刻,都是无望且短暂的,尽管如此,它却有着经年不息的持久魅力,于此刻来说,它又如黑暗中燃起的一簇花火。
“等你到时,我去机场接你,你乘哪一趟航班呀?”她的第一句话大致就是这样。
“艾米莉,那样不好。我希望赶上上午第一趟班机,但谁知道呢?天气预报不太好,而且——”
“我会到机场。如果你不现身,我就回家。那不是什么难事,爱人。”
“好吧,我到时候找你吧,谢谢啊。”
“真是奇迹。我整晚都要睡不着觉了。”
这与娜哈玛诉说分离之情时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当她听他说要出差时,第一句话就是:“哟,我猜你要见到艾米莉·哈利迪了。”那种声音的穿透度让人听起来格外刺耳。他且不理会这些,而是跟她说了他所能说的有关这次任务的全部内容,便去整理行李衣物去了,她则在一旁抱怨战争,抱怨孩子,抱怨他离她而去。娜哈玛从前那种热诚温和的性情已经大大改变了,特别是自从她在希腊度假时患上严重的肝炎后。他也是因为这个才停止了和艾米莉的通信。
萨姆·帕斯特纳克穿过空荡荡的候机大厅朝他走来。由于所有商店和餐厅都关了门,他的脚步声在大厅中空洞洞地回荡。“自从你给我打了电话后,我就一直在考察空运着陆权的问题。看起来很不妙。阿拉伯人一喊‘石油’,那些欧洲政客就纷纷拜倒在地。就算是空运不出问题,美国也很可能不得不在空中加油。”帕斯特纳克说道。
“那是一种战斗机的空中动作,对大型运输机他们能做得了吗?”
“你会看到的。这期间法国没有断然说不行,因此我可能要去一趟巴黎。我在那儿还有点儿过去的关系。如果美国飞机能在法国降落,我们就一切完备了——当然,前提是我们能获得空运。”
幽暗中,他们坐在成排的空椅子上。“萨姆,跟我说说。达扬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能比你跟他更接近。他怎么了?受到惊吓了?为了没有履行的责任而内疚?这不像是达扬啊。”
“不像吗?”黑暗中,巴拉克只能勉强看到帕斯特纳克那张凝固在悲伤线条中的椭圆形大脸,“那你跟我说,现在的达扬是曾经的达扬吗?”
“我不知道。”
“那个独眼军事天才是继爱因斯坦后全世界最著名的犹太人吗?是新时代犹太人的形象代表吗?在赎罪日当天下午,那个形象就倒塌了。如果他一年前就死了,那他就是我们的罗伯特·爱德华·李,我们的林肯,我们的罗斯福,但是现在,他自己也感觉他在犹太人历史上的地位已经不复存在了,感觉他会在万众轻视中死去。也许我言过其实了,但我相信,他肯定希望能有一颗流弹把他打死。”
“赎罪日之后,我见过他,他的精神状态挺好的,萨姆。”
“当然了。他是变得高涨还是变得沮丧,要取决于那些电报。他一天要变换两次。”
“以色列航空公司飞往纽约的001号航班最后一次登机广播……”
“好了,我走了。”巴拉克说。
帕斯特纳克说:“拜访一下克里斯汀·坎宁安。他在那边还和以前一样,聪明、博学。”
“肯定,我会看望他的。”
帕斯特纳克又说:“当然,还有哈利迪。”巴拉克一声不吭地提起他的提包。“兹夫,哈利迪将军可是个关键人物。”
“他是吗?果尔达究竟是从哪里有了这个想法的?是从你那里,还是从摩萨德?这就是要我去的原因吗?布拉德福·哈利迪,他只会服从命令。”
“他对自己接到的命令还是有很多看法的。”
旅客们挤成一团往登机门走去:有观光客;有身穿一袭黑衣,无论如何都要坐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飞机来去的哈西德派教徒;有被忧心的父母叫回家的年轻人;还有生意人、导游,等等。人人表情阴郁,没有笑容,也不说话。帕斯特纳克重重地拥抱了巴拉克一下,说:“祝你成功,兹夫。”
一句祈祷时常说的话滚到巴拉克嘴边,不料说出来却是半带嘲讽的:“如果上帝愿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