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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帕米拉开车送亨利中校和她父亲去斯维纳蒙台。本来坐火车可以更快一些,但是亨利想看一看这里的农村和小城镇,而那个英国人也正求之不得。他说,如果待在城市外面的话,你几乎会喜欢起德国人来。帕格对这位姑娘的开车法感到吃惊。当她在柏林周围开这辆租来的梅赛德斯牌汽车时,她驯顺地遵守一切交通灯和速度的规定。可是一上了公路,她就让速度指针猛冲到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风呼啸着,塔茨伯利侃侃谈着,他不大留意窗外驰过的风景。

他现在认为仗也许打不起来了。英国人终于认真地和俄国人谈起组成一个军事同盟。他们开始加快飞机生产的速度,不久就将赶上他们在一九三六年失去的空军对等力量。他们对波兰做出的保证是向希特勒表明张伯伦这回是说了算的。在但泽的纳粹党已经不闹事了。墨索里尼已经干脆对希特勒说(根据塔茨伯利的内幕消息),他还不准备打仗。这位记者估计还有两三年的喘息时间。在这期间,感到吃紧的民主国家重整军备的速度可能比德国人快。被逼到绝境的独裁者最后要么垮台,要么发动战争,然后被粉碎——或者很可能被刺死。

“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老早没有人用枪把他干掉。他是带着护身符的。”塔茨伯利大声说。这时,他们的汽车为了越过一长列满载着油漆成灰色的崭新的陆军坦克、轰隆作响的卡车而飞驰开上一条能并排走两辆车的路。帕格·亨利紧紧抓住扶手,因为另一辆卡车又从对面开来,胀满得像个氢气球。这辆车开过时,先发出一声怒号,随即又是一声尖锐的嘶叫。半秒钟之前,帕米拉已风驰电掣般从两辆卡车之间闪出来,开上自己的道路,然后用空下来的一只小手把前额垂下来的头发拢了上去。“可是他的那道护身符依靠他的成功,一旦他往前冲不成了,就要失去灵效。在他飞黄腾达的过程中,他可杀害了不少人,那些人全有亲属。”

格罗克中校开着一辆小汽车到基地大门迎接他们,塔茨伯利勉强挤进了车。帕米拉呼地一下开到一家旅馆去了。有时坐车,有时步行,格罗克领着他们两人穿过斯维纳蒙台船坞巡回了很长一段路。那是一个晦暗的下午,天空中一片低垂的乌云酝酿着一场雨。度过柏林的闷热天气之后,波罗的海上吹来的潮湿的东风分外凉爽宜人。维克多·亨利感觉那平坦、多沙、荒凉的海岸基地很像新伦敦 。其实,倘若不去理会挂的旗帜和标识,大国的海军设施都是难以分辨的。它们都仿效英国海军(是它首先把工业时代引入海上作战的),做着同样的事情。一艘艘低矮的黑色德国潜艇成群地系在长长的码头上,或者停在干船坞的船台上;沥青的气味,炽热的金属,海水;头上起重机缓慢的叮当声和尖锐的嘶叫声;焊接器火舌的闪光;紧铆器嘎啦嘎啦的声响;一段段直的或弯曲的钢构件,漆成黄色或红色的雷管在半空晃动;巨大的敞棚车间;堆积成山的钢管、钢缆、木料和汽油桶;一群群穿着脏工作服、戴着护目镜和硬壳帽、满身油垢、满脸笑容的男人;停在横木上、用木料支撑着、朝污水倾斜着的半完成的船身——他恍如身在日本、法国、意大利或美国。真正的区别——决定性的数目字和行动的特征,是辨别不出的。

他可以看出德国人并没改变传统的双船身潜艇,而且像美国人一样,他们也在更多地焊接。他满心想用他口袋里的带尺量一量耐压舰体的钢构件,他们用的钢板似乎比美国潜艇薄。要是这样的话,德国潜艇多半不能下潜得那么深,除非德国人已经发明出一种特别坚硬的新的合金。但是,在这类参观中,只能用眼睛,不能用照相机或带尺。

灰云下露出一轮低矮的太阳。当格罗克在一个船坞入口附近停下来的时候,汽车投下一条细长的影子。那里,一艘潜艇停在船台上。船坞的一边有一道带栏杆的浮桥,另一边有一条摇摇晃晃的长板子,斜着通到下面潜艇的甲板上。

“嗯,参观完了,”格罗克说,“这是我的旗艇。塔茨伯利,我的确很愿意邀你上去,既然不能办到,那么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亨利从那个德国人的笑容里得到了暗示:“喂,咱们不要来客套。如果我可以上艇,我就来;塔茨伯利不来。”

“哎呀,对,”那英国人说,“反正这里没有我什么事。”

德国潜艇司令官摊开双手:“我可并不想来破坏英美友谊。”

他们谈话的当儿,汽笛响了,工人们从船上、船坞上和车间里大批大批地拥了出来。不久,他们就挤满了通向大门的路。他们熙熙攘攘地走出潜艇,上了浮桥。“海军造船厂一向就有这危险,”亨利说,“一到五点钟就赶快逃命,不然,他们准会把你踩死。”

格罗克笑了:“所有的非战斗人员全一个样子。”

塔茨伯利说:“嗯,在我下次的广播里,我就只好说德国潜艇指挥部忙成一片。我希望他们在伦敦会注意到这一点。”

“你尽管把你看到的告诉他们,”格罗克从车窗口同他握了手,“我们愿意同你们做朋友,我们知道你们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这些可笑的小艇体积虽小,却可以造成不小的危害。我的一个军官会开车把你送回旅馆。”

由于浮桥上挤满了工人,格罗克咧嘴对亨利笑了笑,然后用拇指朝船坞另一端那条长板指了指。帕格点点头。这个德国人做了个请他先走的手势。从长板到下边混凝土的船坞里油污的水潭大约有七十英尺,帕格沿着摇摇晃晃的、有着油漆斑痕的长板往下走,竭力装得比他感到的要镇定。穿了白军服的仪仗队小伙子们用呆板的眼睛从下面望着,他一登上甲板,他们立即行立正礼。格罗克笑着走下那吱吱作响的长板:“不坏,咱们这两个老家伙居然也过来了。”

U-46号看起来很像一艘美国潜艇,可是清洁、光亮和齐整得出奇。一艘美国潜艇要是停在干船坞上,由非战斗人员上去干活儿,没多久就会脏得一塌糊涂。自然,格罗克为了招待美国客人,事先必然吩咐过扫除一下。帕格本人在整洁问题上一向是毫不容情的,所以他很赏识这一点。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佩服德国人的表现。柴油机就像从来没开过似的,上边的红油漆和黄铜配件没一点儿污迹;炮组好像是刚出厂的。水兵们一个个都是军服笔挺的漂亮小伙子,几乎是一出以海军为主题的音乐喜剧的班子。至于德国潜艇的设计,当你把一艘战舰的主要部位和机器塞进一根香肠皮形的长筒里时,在任何国家其结果都是一样:只要把仪器上的解说换成英文,把艇长舱从左舷移到右舷,把军官室加长二英尺,换几个瓣阀活门的设备,你就等于在“葛瑞灵”号上了。

“味道很香啊。”他说。这时,他们正走过艇上小小的厨房,穿着白衣的炊事员们正在那里准备晚饭,他们好像连出汗都出得清清爽爽。

格罗克回过头来望了望他:“你不肯在艇上用饭吧?这里窄得很。可是我们的伙食并不太坏。”

帕格本已和塔茨伯利父女约好一道吃晚饭,可是他立刻说:“我很高兴在这里吃。”

于是,他就跟艇长和艇上的军官们肘对肘地挤在那窄小的军官室里吃了饭。他吃得很开心,他在这里比在柏林他那四壁挂了绸帏幔的餐厅里更自在。四个年轻军官都是薄嘴唇、红润脸庞、金黄头发,腼腼腆腆的,相貌特征颇像美国人,可是眼神很不同,比美国人紧张而细心。他们先是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不久,听到这个美国人对他们的潜艇的恭维以及格罗克开的玩笑(他吃了下饭菜、喝了酒之后,兴致好极了),就渐渐热烈起来。他们谈论起海军船坞里工人们愚蠢和懒惰的故事。帕格最拿手的关于“西弗吉尼亚”号上厕所水管堵塞的笑话逗得他们哄堂大笑。他以前就留意到德国人喜欢听一些有关浴室的幽默故事。军官们讲了一些关于早期受训的他们认为可笑的事:先讲到打扫厕所,然后讲到他们得经受电击而不许退缩——同时还把他们的反应拍摄下来;他们还得暴露在严寒和烈日之下,超过使人晕倒的程度;膝盖弯到跌倒在地为止;去“死荫的幽谷” ——背着七十磅重负,戴着防毒面具,在崎岖的山麓进行越野跑步。他们说,经过这样的折磨才能成为更好的军官。只有格罗克不同意,他认为这种普鲁士式的虐待狂办法已经过时了。在海上作战方面,士兵的主动进取比那些折磨所灌输的盲目服从更为重要。“美国人的看法对头。”他这样说,要么是他察觉出帕格的震惊,要么是出于超党派的信念。他们这顿宴席吃的是白菜汤、煮鲜鲑鱼、烤猪肉、土豆团子和醋栗Torten 。显然格罗克已准备帕格万一会留下来,所以事先定下了这样的宴席。

亨利和格罗克离开潜艇时,落日正穿过乌云,射出几道红光。码头上,一些艇上人员除了短裤之外全身裸着,把灰色的垫子铺在起重机轨道上,在围起来喝彩的人群中摔跤。亨利到处都看到德国青年喜爱这种吃力而喧闹的游戏。他们一个个就像健壮的小狗,这些德国潜艇人员看起来要比美国水兵来得壮实健康。

“那么,维克多,现在你要找你那位英国朋友去了吧?”

“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那德国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来吧!”

他们开车出了大门。“五点过后可真安静。”帕格说。

“唔,可不是,死气沉沉的。一向是这样。”

帕格点了一支香烟:“据我了解,英国人目前在他们的造船厂里正分两三班加紧干呢。”

格罗克朝他投了个奇怪的眼色:“我想他们是在弥补浪费掉的时间。”

走出离基地两英里路,在一片绿色田野中间近水的地方,他们从一排排的木制农舍当中开过去。“我女儿就住在这儿。”格罗克一边说,一边按着门铃。一个脸色鲜艳、头发金黄的年轻女人开了门。三个孩子听出是格罗克按的铃,就拥上来,抢夺他拿出来的纸包糖块。这女人的丈夫正在海上参加演习,小客厅里一架竖钢琴上摆着他的照片:年轻,长下巴,金黄头发,表情严肃。“保罗到海上去很好。”格罗克说,“他认为我太溺爱孩子们了。”说着,他就开始把孩子们抱起来颠,和他们一道玩,直到他们在美国人面前忘了害羞,笑着,嚷着,转着跑。那个做妈妈的一直张罗客人们喝咖啡、吃点心,可是格罗克拦住了她。

“中校很忙。我只是来看看孩子们,现在我们走啦。”

他们上车之后,回头看到三张小脸蛋正从窗口朝他们凝望着。他说:“这算不上什么住宅,比不上你在绿林区的宅邸,这只不过是一个饼干匣子。德国的薪饷等级和美国不同。我想你也许会有兴趣来看看他们的生活情况。他是一个能干的潜艇军官,他们很幸福。两年之内,他就会被派到指挥的岗位上。如果发生战争,马上就会。不过不会有战争的,现在还不会。”

“我希望不会。”

“我知道。不会为波兰打仗的——怎么样,回斯维纳蒙台吗?”

“好吧。”

他们开进这座滨海小城时,帕格说:“喂,我还喝得下一杯啤酒,你怎么样?这儿有个好地方吗?”

“这下你可说着啦!在这座单调无聊的小城,是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的,可是我可以带你去军官们聚集的地方。塔茨伯利不是等着你吗?”

“他会自己安排的。”

“对,英国人善于那样。”格罗克笑了,他显然为能把这个美国海军武官同那个名记者分开而感到高兴。

一间昏暗、烟雾腾腾的木头地下室里,一些穿着紧领子运动衫和粗上衣的年轻人坐在一张张长桌跟前,在手风琴的伴奏下高声唱着一支歌——拉手风琴的是一个穿皮围裙的胖子,正在那里踱来踱去。“维克多,我在这儿可喝过不少啤酒。”格罗克说。他们在琥珀色灯光下一张靠墙的小桌子跟前坐下来,帕格把华伦、拜伦和梅德琳的照片拿给他看。喝过两杯啤酒之后,他就说起华伦和一个比他年纪大的女人之间的关系使他所感到的忧虑。格罗克轻声笑了笑:“嗯,想想看当初我年轻力壮的时候所干的事!主要是他将成为一个飞行员。那当然没有做一个潜艇人员出色,但也仅次于那个而已。哈哈!看来他是一个机灵的小伙子,他会安定下来的。”

帕格也加入唱他熟悉的一支曲子,他不懂音乐,唱得也十分不合调。这使得格罗克十分开心。“维克多,我对上帝发誓,”他大笑一阵之后,拭着眼睛说,“世上还有比这种战争叫嚣更疯狂的吗?我告诉你,要是把事情交给双方的海军人员来处理,仗就永远也打不起来。咱们都是正派人,咱们互相了解,咱们的生活目标相同。都是那些政客。希特勒是一位伟大人物,罗斯福也是一位伟大人物,可是他们两人都接到一些极卑鄙的建议。不过有一件好事:阿道夫·希特勒比所有那些政客都机灵,他绝不会为波兰而打仗的。”他把那只厚玻璃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砰的一声使劲往桌上一撂,好引起走过那里的女侍的注意。“Geben Sie gut Acht auf den Osten, ”他说,眨巴一下眼睛,然后把嗓音放低了,“注意东方!那边有动静。”

女侍从她手上的托盘里拿了两杯正冒着泡沫的啤酒,哐当一声放在他们桌上。格罗克喝了起来,然后用手背抹了下嘴:“假定我告诉你,我听到元首亲自对德国潜艇高级指挥官讲话,告诉他们不会打仗,你想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华盛顿吗?尽管去报告吧,这消息刚好是确实的。你以为他靠七十四艘作战潜艇就会对英国发动一场战争吗?等我们有了三百艘,那自然是另一码事了。那时候,英国要是挑衅的话,就得好好考虑考虑。而在十八个月内,那正是我们将要有的数目,在这期间,注意东方。”

“注意东方?”维克多·亨利用一种犹疑的口气说。

“啊,你感到有点儿奇怪吗?我有一个弟弟在外交部。注意东方!我们不会打起来的,亨利,今年不会。我向你保证!那么究竟怎么样?咱们只能一年一年地过,对不对?我像你一样对音乐一窍不通,可是咱们还是唱个歌吧。”

维克多·亨利坐在他那间嵌了花梨木护墙板的书房里,把他那台旧的轻便打字机放在膝上。那张富丽堂皇的古董书桌太高了,打起字来不舒服;而且,打字机还会刮损红皮桌面。那时还不到凌晨四点,星星都已经消失了,花园里呈现出一片蓝天,鸟儿已开始歌唱。他周围零乱地放着白纸、黄纸和复写纸,屋里满是烟雾。他从午夜起一直在打字。他停下来,打了个哈欠。他在厨房里找到一块冷的鸡胸脯,就着一杯牛奶吃了下去,同时煮上第三壶咖啡。他又回到书房,把打好的给海军情报处的报告中最上面的不是复写的那份收在一起,开始阅读。

纳粹德国的战斗准备
一个估计

纳粹德国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国家。一个观察家刚刚抵达,就会感到矛盾重重。古老的德国依然存在——中古的建筑,别致的农村服装,干净的大城市,井然的秩序,好脾气,整洁,“一丝不苟”的精神,明媚的风光,漂亮的男女,尤其是孩子们。然而,另外还有一层新的、迥乎不同的东西:纳粹的统治。它像发痧子一般蔓延这整个古老的国家,它的根究竟扎得多么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的确,纳粹党人在外表上装得十分爱国、十分好战、十分富丽堂皇。卐字旗、新建楼房、列队行进的队伍、希特勒青年团、火把游行等等,都极引人注目。然而,在这些外表背后隐藏着什么呢?是一股强大的发动战争的潜力呢,还是大抵上仅仅是政治宣传和恫吓?

本报告是一个在德国待了四个星期、一直在探索事实的军官的初步印象。

众所周知,自一九三三年以来,德国一直坦率地甚至自吹自擂地在重整武装。早在希特勒上台之前,其陆军就已在布尔什维克的协助下,违背《凡尔赛和约》,偷偷地进行了武装及训练。纳粹党攫取政权后,尽管它与俄国的联系中断了,然而其重新武装的行动更为加紧,并且公开化了。可是二十年前,这个国家被解除了武装。七年前,比起盟国来,它仍处于软弱无力的状况。问题是:这个差距在什么程度上已被希特勒赶上了?建立一支现代化的战斗力量是一个大规模的工业进程,它需要物资、人力和时间,不管政治领袖们做出什么样夸夸其谈的宣告。

根据本观察员所搜集的事实,可以得出两个有趣的初步结论:

1. 纳粹德国还没有把差距缩短到足以对英、法发动一场战争。

2. 这个政权并不是在全力以赴地消灭这个差距。

底下五页包括十年来德国工厂生产、工业扩展以及机器和物资生产的数字——和他读到的许多情报方面的报告大不一样,他的资料主要来自他自己的阅读及探索。他将这十年来法、英、德三国的全国生产总额以及陆、海、空军力量做了比较。这些数字——按他排列出的——表明德国除了空军外,其他各个方面在作战上都处于劣势,而他们也并未十分加紧推动工业生产以迎头赶上。与世界公众舆论所传闻的正相反,德国并未拼命积累武器,这一点只要将其工厂生产能力和产量的数字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出。他顺便描述了平日在下班之后,斯维纳蒙台海军造船厂的静寂荒凉。在潜艇——德国海上作战的关键——的建造上,他们甚至没采取两班制。他还论证说,当前在英国加快飞机生产速度并从美国购入飞机的情况下,德国的空军优势很快将消失。至于陆地上的战备,从城市街道上走过的大批士兵来看,确实很可观。然而数字证明,仅法国一国就可以在战场上拿出人数更多、训练更久并且装备更为精良的军队。

在一艘德国潜艇上,当他从中队长的小小办公室走过时,他曾看到潦潦草草写在一份打印的报告封皮上的一些数字和缩写。他估计写的是:作战状态者,51;在海上,6;军港内,40;检修中,5。这些数字与英法情报方面的估计是相符的。格罗克曾宣称他们拥有七十四艘作战潜艇,可以认为那是对一个外国情报人员自我吹嘘时的过高估计。然而,格罗克即便在夸大,也没把它吹到一百艘。几乎可以断言,纳粹德国的海下力量是潜艇五十艘,大约只有十三艘在建造中,有出入的数字是五艘。仅在一九一八年一年中,德国就损失了不止一百艘潜艇。

然后就到了报告中最紧要的一段。打这一段时,他停了好多次。打完之后,他又担心地把这段文字读了几遍。

下面转入预测,因而也可能被认为是轻率的,或是带有新闻记者的味道。然而,本观察员所获的印象强烈地指向一种可能性,似有必要将此判断写入这一报告中。一切迹象都向我表明:阿道夫·希特勒目前正在与苏联商谈一项军事联盟。

作为支持这一看法的论据,维克多·亨利提到一九二二年的《拉巴洛条约》。当时,布尔什维克和德国使一场欧洲经济会议大为震惊,它们忽然退出来,另外在广泛的领域内单独做了一笔交易。他指出目前驻莫斯科的德国大使舒伦堡就是参与过“拉巴洛”交易的,而俄国的犹太血统、亲西方的外长李维诺夫最近下台了。希特勒在两次演讲中都略去了他惯常对布尔什维主义的攻击。俄德贸易协定的消息一度出现过,可是忽然所有的报纸都只字不提了。他还引述了在德国潜艇上处于指挥职位的一名高级军官的那段话:“注意东方!那边有动静。……我有一个弟弟在外交部。”然后,他又引述了希特勒对德国潜艇军官所做的不会为波兰而打仗的保证。

他承认所有这些都汇集起来,既构不成确凿的情报,也不足以引起大使馆职业外交官们的重视。他们说,戏剧性突变的谣传总是有的。他们坚持要立足于基本事实。纳粹运动是建筑在对布尔什维主义的恐惧和仇恨上,并致力于毁灭它。《我的奋斗》的全部主题就是为德国取得“生存空间”,征服俄国的东南各省。这两个体系在军事上取得和解是不可想象的。希特勒永远不会这样建议。如果他提出的话,斯大林也会认定是一个圈套,决不会接受。亨利最常听到的反应是“幻想”和“荒诞离奇”。

可是他依旧认为这样一个行动不但讲得通,而且是不可避免的。希特勒在对波兰进行恫吓方面已经走得太远了,一个独裁者是不能后退的。然而,他在为打一场世界战争的准备上,是捉襟见肘的。和所有那些“不要黄油要大炮”的气势汹汹的宣传叫嚣正相反,他甚至还没把他的国家置于为战争而生产的基础上。这多半是为了避免使人民感到恐慌。尽管纳粹的政客和报纸的言论那样穷凶极恶,然而一般德国人民并不认为要打仗,而这一点希特勒是明白的。同俄国结盟将是摆脱这一困境的出路。倘若俄国同意德国人在波兰放手去干,英国对波兰所做的保证就失掉其意义了。无论法国还是英国,都无法及时对波兰提供援助,使它避免被迅速征服。因此,波兰人是不会抵抗的。他们会割让但泽市以及沿着波兰走廊那段公路两侧的领土,希特勒目前所要的也就是这些。也许以后他会像在捷克那样开入军队,占领波兰的其他部分,但是现在不会。

维克多·亨利论证说,宿敌突然变为盟友是欧洲的老策略,德俄两国的外交尤其具有这一特征。他从新近看过的大量历史书中举了许多例子。他指出希特勒本人首先就是靠在政治路线上急剧倒转而上台的——和他的死对头弗朗茨·冯·巴本 做了交易。

他把复写纸撕碎丢进纸篓,把报告的正本和两份副本揣在衬衫里,和衣倒在那张红皮躺椅上睡着了。他睡了不久,很不安宁。等他睁开眼睛时,太阳正从树梢间射进微弱的霞光。他冲了淋浴,穿上衣服,把报告又读了一遍,就从绿林区走了五英里到威廉大街,一路上还思索着这个文件。比起他曾研究过的托莱佛的报告,他这份是对全面战略的冒昧的探讨,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和职位,也正是海军作战部部长亲自告诫他不可写的“德鲁·皮尔逊专栏” 那类东西。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他是根据事实来写的。他已经送出若干份像基普那样的技术性报告,他还打算写一篇关于斯维纳蒙台的报告。《纳粹德国的战斗准备》是朝不可知的领域的一次探险。

在军事学院的讲习班上,只要将级以下的军官谈起“全球战略”,教官就会很不客气地加以讥笑。问题是,如今这份报告已经写成了,是把它送上去呢,还是丢在一边?帕格·亨利曾经写过不少这类文件,后来又撕毁了。他不断有一种超越例行公事范围的倾向。结果可能很好,也可能是灾难性的。他主动写的那份关于军舰防雷隔堵的备忘录就曾使他从早应分配海上职务的名单上除了名,被安插在柏林。作为军械局的成员,那份报告至少还在他本行范围内,而在外交和全面战略方面,他却是一个无知的新手。福莱斯特上校对德国的情形很熟悉,他老早就把亨利的意见看作胡说八道,推到一边去了。帕格又试着同代办谈了一下,对方唯一的评语是微妙的一笑。

一个外事信使上午十点钟将飞到英国去搭乘开往纽约的“玛丽王后”号,这个文件可以在一个星期内送到海军作战部部长的办公桌上。

亨利来到大使馆还没拿定主意,他只有半小时的时间可以考虑了。除了罗达,他没有旁人可以商量。罗达喜欢睡懒觉,如果他现在给罗达打电话,那多半得把她吵醒。即便这样,他也不能在德国电话上细谈他这份报告的内容。况且罗达又能拿出什么值得他考虑的判断呢?他认为不能。这得由他来做出决定:是交给信使,还是丢进纸篓焚毁?

他坐在那间天花板很高、乱糟糟的办公室里的书桌旁,啜着咖啡,望着对面赫尔曼·戈林大街那座巍峨的粉红大理石砌成的希特勒新总理府。哨兵正在换岗:八名戴钢盔、穿黑制服、身材粗壮的党卫军列队走过来,另外八名就随着鼓声和笛声列队走开了。从敞着的窗口,他听到用德语尖声发出的行礼口令、笛声和大黑皮靴的脚步声。

维克多·亨利想,他的工作是搜集情报,而那份报告不管好赖,总是真实地反映了他迄今为止在德国的见闻,于是他找到了那位信使,把文件作为呈给海军情报处的急件交给了他。

一个星期以后,普瑞柏尔海军上将读了《纳粹德国的战斗准备》,把一页摘要转呈给总统。八月二十二日,纳粹德国一苏联条约作为有史以来最惊人的事件震动了全世界。二十四日,白宫把那一页摘要装进信封退给普瑞柏尔。总统用钢笔、黑墨水在信封底部以雄健粗壮的笔力潦草地批道:

把维·亨利的服役记录送我一阅。

富·德·罗 QvYyTXQMegZBvWF7/3Rt75+z55ykeERjXYqEAxmnmU3CS3vDeDknubrow3pNgHF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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