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天还没破晓,早班值勤期间,美国潜艇“乌贼”号正沿着吕宋岛西岸向林加延湾破浪前进。拜伦穿着黏糊糊的雨衣,紧挨着陀螺仪重发器,站在小舰桥上。前甲板每次往下一沉的时候,温暖的黑色水花就扑面打来。望过去,监视哨只是些无声的人影罢了。今晚他们该不至于打瞌睡了吧,拜伦想道。他意识到,他们正投身虎穴,并在偷偷潜行。除了这种感觉以外,拜伦在战时的这第一次作为“值日军官”的值夜,就跟平时任何一次值夜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站在受风的、湿淋淋的、大摇大晃的舰桥上,向那黑沉沉的一片望去,时间显得又长又空虚。
说到投身虎穴,他比一般的水兵们了解得多些。这次出航与其说是战备侦察,还不如说是执行自杀性的任务。埃斯特指给他看了林加延湾海图上标出的浅水的深度,以及那些几乎封住海湾出入口的珊瑚礁。东面有一个畅通的入口,但那儿布满了日本的反潜舰艇。如果一艘美国潜艇运气特别好,从日本的反潜舰艇旁边溜过去发射鱼雷,袭击一艘部队运输船,这一下子就捅了整个侵略军的马蜂窝——好吧,从这一刻起,正像埃斯特所说的,潜艇里的日子就不会怎么好过,也不会太长久了。
这一切,拜伦都认为说得有理。但是,普伦指挥的那艘潜艇深入斯卡帕湾,击沉“皇家橡树”号,不是同样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吗?那个德国潜艇艇长一举成功,安全返航,成为英雄人物,受到国内热烈欢迎,希特勒还亲自授予他一枚奖章呢。现在,这孤零零的一艘潜艇在黑暗中前进,驶向那控制着天空和海洋的庞大的敌军。这种景象让拜伦兴奋激昂得不得了。这也许是一种愚蠢的感情吧,他明白,可这是真实的感情。很明显,副艇长也有同样的感觉。今天晚上,卡塔尔·埃斯特正抽着一支长长的棕色哈瓦那雪茄。可以看出他劲头很足,平时他只抽劣质的灰色菲律宾雪茄。至于胡班艇长,投入战斗的急切心情几乎让他达到了兴奋的状态。
拜伦对他的上司不再生气了。艇长曾对他压制得厉害,但是现在看来,这场赌气还是他自己不对。他一个劲儿地懒懒散散,实在太孩子气了。布朗奇·胡班是带领潜艇的能手。这一点在上一回再度证明了:他让潜艇像踩着一片荆棘似的穿过马尼拉湾新布的鱼雷区布放鱼雷,是为了阻挡日本的潜艇。他还是一个技术高明的轮机手,他那双手跟柴油发动机打起交道来十分敏捷,不怕脏,也不怕被蓄电池中的酸液刺疼。他的缺点无非是像任何海军学院出身的勤奋学员那样,急于立功,对日常文书工作拘泥得要命,往往要拿些什么去孝敬“四道杠”和海军将领。这又怎么样呢?他曾在操纵轮机、发射鱼雷的演习中获得“优”等奖。打起仗来,这两手可是不能等闲视之的。现在正在向敌人驶去的当口儿,胡班是一个让人信得过的领班。
东方吐出了鱼白色,艇长走上小舰桥,望望那阴沉沉的夜空:“‘夫人’主张在六点钟下潜。能见度这样低,我们干吗要往水里钻呢?离林加延湾还远着呢。我才不准备爬行到那儿去,一个钟点走三海里,让‘鲑鱼’号和‘海豚’号抢在咱们头里进攻。另外,多布置四个监视哨,不间断地搜索天空,开足马力前进。”
“是,艇长。”
天亮起来了。“乌贼”号在海风卷起的一阵阵灰色浪涛中左右盘旋,轧轧作响地以二十海里的时速前进,叫人直想呕吐。胡班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四根手指虚握着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扑面的浪花打湿了身子,他也不管。拜伦从监视哨上下来,只见埃斯特正在司令塔里埋头看着一张航海图,心事重重地咬着一支已熄灭的雪茄。拜伦跟他打招呼:“早晨好!”他只是在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有什么心事呀,‘夫人’?”
埃斯特往斜里看了舵手一眼,咆哮道:“我们怎么能知道日本飞机上没有雷达呢?他们处处都打你个措手不及——这帮黄色的猴崽子!再说,你想到日本的潜艇没有?在大白天,我们给人当活靶子打了。我也想尽快赶到林加延湾,可是我要确实到达那儿啊。”
拜伦从埃斯特的肩头向航海图望了一眼。那半岛从吕宋岛岛身朝西北伸出来,就像黄色连指手套上的一根拇指。“拇指”和“手”中间的虎口,那U字形的一片蓝色,就是林加延湾。看图上的航线,潜艇已开到这“拇指”的中部。按照计划好的路线,等到驶过“指尖”后,就往东一转,沿着珊瑚礁和浅滩直驶,再折向南,又沿着“拇指”一路南下,最后来到预定的敌人登陆的滩头阵地——离马尼拉最近的地点。
“喂,‘夫人’,你听说过贡特尔·普伦这个人吗?”
“怎么没听说过,那个在斯卡帕湾击沉‘皇家橡树’号的德国佬。他又怎么样啦?”
“他在柏林讲了一堂课,我去听了。”拜伦伸出一根手指沿着地图上那道珊瑚礁画了一下,“他当初就是穿过这种劳什子,钻进斯卡帕湾,找到一个缺口,从水面上溜过去。”
埃斯特把他那张长下巴的脸转向拜伦,只见他眉心紧皱,嘴角一弯,带着一个奇怪的冷笑,说道:“呃,勃拉尼·亨利,你巴不得擦亮你的勋章吧?你?”
“哎,要是我们能从珊瑚礁穿过去,就可以早些到达目的地,是不是?这样我们就可以躲开港湾入口那儿的驱逐舰。”
埃斯特那副冷笑的面孔不见了,他伸手去拿沿海导航手册。
啊—呜嘎!啊—呜嘎!啊—呜嘎!
“下潜,下潜,下潜。”整艘艇上,轰隆隆地响起了布朗奇·胡班迫切而又平静的声音。甲板向前往水里直冲。监视哨的水兵们猛地跌进了湿淋淋的升降舱口,跟着跌进来的是值日军官、艇长,最后一个是航信士官,他把舱门砰地关上,用钩子钩牢。拜伦耳边听到了那已经听熟的咝咝声和叹息声,好像那艘潜艇是一头有生命的怪兽,正在大口地呼气,他的耳鼓顿时感到空气的压力,接着听见轮机长在下面大声吼道:“艇内加压!”
“乌贼”号的速度放慢了,懒洋洋地往深水里钻,汩汩地发出水声。
胡班擦了擦他那直淌着水的脸。“怀蒂·普林格尔发现了一架低飞飞机的黑影,也许只是一只海鸥。普林格尔的眼力很好。我没争论,反正太阳就要出来了。‘夫人’,下潜到三百英尺,保持水平航行。”
“是,艇长。”埃斯特答应道。
拜伦摇摇晃晃地滑进下面的驾驶室,在朝前倾的甲板上往前走。左舷舱壁上像圣诞树般闪烁的小灯呈一片绿色,显示出艇身上每一窗孔门洞的情况。水平舵手掌着大舵轮,镇静自若地紧盯着深度表。在这儿,没有一丝战斗前的焦虑。
“负槽排水到测标!”
对于惯常的一套工作程序,拜伦几乎未加注意。在前部的鱼雷舱里,他看见汉逊班长和他的手下正在给新运到艇上的两枚鱼雷装上弹头。拜伦感到两眼刺痛,自从离开马尼拉以来,他还没睡过觉呢,但他还是要亲自检查一下鱼雷是否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就可以发射。汉逊报告艇首的六根鱼雷发射管已全部装上了鱼雷,一条条“鱼”都已按照工作程序检查过了,新的秘密雷管随时可以插进弹头。沿着舱壁的架子上装着一排黄色的假弹头,在和平时期,这些假弹头里装满了水,用作射击练习。压缩空气会把弹头里的水全部挤出来,鱼雷就会浮出水面,等待回收。没有漆过的铁弹头里填满了TNT,现在都已装在鱼雷的弹头上。没有雷管是不可能爆炸的,可是拜伦曾看到水兵们跟这些灰色的弹头打交道时,总是战战兢兢、恭而敬之,害怕它们那潜在的杀伤力和破坏力。
拜伦蹲在一枚鱼雷上面的一个铺位上,正在和鱼雷兵们一起喝咖啡,埃斯特上尉出现了。“老天啊,勃拉尼,他准备要试一试了。”
“试什么?”
“呃,试一试你出的主意呀。他一直在研究航海图和航行方向。我们准备浮出海面,寻找珊瑚礁的缺口。他要跟你谈谈那个德国潜艇艇长的讲话。”
在万点金光的中午,潜艇的黑鼻子冒出了海面。拜伦摇摇晃晃地踏上颠簸的、被海浪的泡沫弄得湿滑的前甲板,也就是走进了一片明亮、炎热的阳光中。监视哨和测深员穿着胀鼓鼓的救生衣,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他不禁向那没有云的晴空望了一眼。在船舱下面浑浊的空气里待了那么一阵子,清新的海风总是让人感到舒服极了,尤其是今天,因为要投身虎穴,那美滋滋的感觉更加鲜明。正前方,深色的海洋融入绿色的浅滩,泡沫四溅的激浪发出一片怒吼声,冲击着那些弹丸似的棕榈树小岛和棕色的嶙峋岩石。白色的海鸥在潜艇上空呱呱尖叫。
“三分之一马力,减速前进!把测深锤抛出去!”胡班在舰桥上喊道。浪涛沉重地拍打着艇身,一阵阵碎浪在沙滩上呼啸,这片喧闹把胡班的喊声压下去了。珊瑚礁从深海里探出头来——粉红色的螺旋形体,圆形的灰色穹盖。“乌贼”号正向两个小小的岩岛之间的缺口驶去。
“记上!四英寻 ,右舷!”
拜伦看到水下那一片黄色的珊瑚细沙在缓缓斜着上升,上面是密密麻麻摆动着的海扇。压舱水已经排干,“乌贼”号吃水十三英尺光景。
“记上!三英寻,左舷!”
十八英尺。龙骨下面足足还有五英尺水深。潜艇随着浪潮的起伏颠簸得厉害,拜伦和他的一伙人站也站不稳,全身都给浪花打湿了。那较小的岛屿越漂越近,连树上的椰子都数得清了。在舰桥上,在牛鼻般的艇艏上,在鱼尾般的艇艄上,监视哨正用双筒望远镜搜索着天空。然而,在这一大片阳光照射下的空气、水、棕榈以及岩石的景色中,唯一显示出入迹象的,就是那艘从海洋深处浮起来的奇形怪状的黑船。
“关上全部发动机!”
在舰桥上,埃斯特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回声测深仪上十五英尺,勃拉尼!你看到的是什么?”
拜伦浑身湿透了,一步一滑地走过来,两手往前挥着。“没问题!继续向前!”他高声喊道。穿过了缺口,海水的颜色又一点点蓝起来了。潜艇两边,乌糟糟的激浪不断地在冲击棕色的、坑坑洼洼的岩石,碎浪消失后,留下一片白色泡沫。
螺旋桨破浪前进,一股巨大的浪头卷过,把船抬起来又摔下去。“乌贼”号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的金属声,打了一个战栗,跌跌撞撞地往前扑过去。岛屿从两旁溜过去,拜伦闻到了一股棕榈树叶的清香味——棕榈树离得很近,只消把帽子用力一扔就能打着。
“四英寻,左舷!”
“四英寻,右舷!”
一簇簇的珊瑚头像锚雷似的从艇下漂过,越来越深。这时,艇艏正直着朝碧蓝的海水里驶去。在激浪的撞击和泼溅声中,只听得艇长心花怒放地在那里吼道:“撤下测深员和监视哨!准备下潜!”
拜伦站在舱里,赤裸着身子,脚下是一堆湿透的衣服,他正用一条肮脏的粗毛巾擦干身子。埃斯特探进头来,满脸笑意地把嘴咧得大大的,一双碧绿的眼睛像翡翠那样闪着光亮。“这一手怎么样?干得真不赖呀!”
“是你找到了缺口。”拜伦说。
“运气也真好。那张航海图真他妈的太不清楚了,多亏巡逻机上的驾驶员正在吃他们的中午‘寿喜烧’ 什么的。”
“出了什么事啦?我们搁浅了吗?”
“右舷的螺旋桨碰上了一簇珊瑚头,曲轴没有受伤。艇长高兴得什么似的。勃拉尼,歇一会儿吧。”
拜伦接连打着呵欠,一骨碌爬上那发了霉的、热烘烘的床铺。他心想,这下“乌贼”号可钻进死坑里去了,再要挣脱出来可难呀。不过,这让艇长操心去吧。他像关上电灯似的切断了自己的思路——拜伦能做到这一点,这对他结实的身子大有好处,虽说这常常让他的父亲、他的海军上司气得要命——一下子就睡熟了。
一阵摇撼和一声沙哑的耳语把他弄醒了,他闻到一股嚼烟草的人吐出来的气息——那是艇上的军士长德林格。“进入战斗岗位,亨利先生。”
“呃?什么?”拜伦把帘子拉开,从过道那儿照过来的暗淡的灯光下,显现出一张有两个下巴和浓重烟味的脸,和他面对着面。“进入战斗岗位吗?”
“别作声。”
“哦,嘿。”
这会儿,隔着薄薄的艇壳,拜伦能听到船身下翻滚的水声,以及乒的一声,声音尖锐、轻微、发颤。在海上演习时,从进攻教练舰那儿,这一声是听熟了的。目前这声回声测距声却不同:音调更高,颤动得更厉害,带一种特殊的音色。
是敌人。
他们正在静悄悄地行驶,他意识到这一点。通风装置都关掉了,空气令人窒息。军士长德林格那张肥厚的脸上,皱纹由于担心和兴奋而绷得紧紧的。拜伦激动地伸出手去。军士长用他那多茧的大手握了握拜伦的手,就走了。拜伦看看表,知道他睡了一个小时。
每逢进入战备状态,他就担任潜水军官。他匆匆赶到他的战斗岗位,只见操纵室里每个人都镇静地在干自己的工作,他也就放了心。操纵艇艏和艇艉水平舵的人员在大舵轮边注视着深度表;德林格和他的标图人员围着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挤成一团;怀蒂·普林格尔站在纵倾调整器旁边,就像和平时期在珍珠港外演习时一样。他们已经历过成百上千次了。拜伦想,这会儿就看出胡班那种单调刻板的操练日程表的好处来了。埃斯特抽着一支长长的、喷香的哈瓦那雪茄,跟军士长站在一起,注视着逐渐绘制出来的图。回声测距仪越来越响了,好些推进器的混杂的声响 也越来越响。奎恩少尉正站在潜水军官的岗位上,在操纵室里的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吓得发抖。奎恩目前还不是小组成员,他刚遭遇过一次沉船,他离开潜艇学校也不久。想到了这一点,拜伦也就不怪他了,他换了奎恩的班。
“‘夫人’,什么时候来了这个突然变化?”
“我们在九千码左右用声呐捡到了这些宝贝。突如其来的事。我们准是刚通过了一道暖流层。”
“听声音对方好像来了一大批呢。”拜伦说。
“听声音好像有一整批该死的登陆部队呢,这些东西的反射波扩展到了一百度。我们目前还搞不清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埃斯特轻快地登上司令塔的梯子,走过拜伦身边时,在他肩上紧抓了一下。
拜伦竖起耳朵听埃斯特和艇长在司令塔中低声说些什么。从传话筒中传来了一道命令,是胡班充满自信的声音,平静又紧张:“勃拉尼,上升到七十英尺,不要再高,听见吗?七十英尺。”
“七十英尺。是,艇长。”
水平舵手们转着舵轮。“乌贼”号翘起来了,深度表上的指数不断地在上升。外面的声响更大了:声呐的乒乒声,螺旋桨的嗒嗒声。现在很明显了,声响来自前方。
“七十英尺了,艇长。”
“很好。现在,勃拉尼,仔细听好,我要你把第二号潜望镜 不断地升高。”艇长的声音很坚决,但又是压低了的,“然后,我要你升高恰好一英尺,平航一阵,再升高一英尺,再平航一阵,就像我们最后一次进攻‘利奇菲尔德’号时所干的那样。稳稳当当的,你明白吗?”
“是,艇长。”
勃拉尼背后,进攻潜望镜的细镜筒悄悄地升起,最后停住了。
“升到六十九英尺了,艇长。”
“很好。”
保持水平航行。顿了一下。“升到六十八英尺了,艇长。”
那两个水平舵手要算是船上最得力的水兵,他们配成一对真可说是阴差阳错:史比勒——那个满脸雀斑的得克萨斯人——是三句话不离一个“他妈的”;而玛里诺呢——从芝加哥来的一个严肃的意大利人——脖子上永远挂着一个耶稣受难像,连“该死的”都从不说一声。可是他们干活的当口儿,配合得像一对双胞胎,让潜艇一英寸一英寸地平稳上升。
“好!保持这高度!这就行啦!”胡班提高了嗓门,声音很响亮,几乎是狂热的,“乖乖!我的老天!记上!前缘进入角,右舷四十度。降下潜望镜!”
一阵沉默。扬声器中传来噼啪一声响。
“乒——乒——”
艇长的声音传遍了肃静的潜艇,这声音不动声色,但是有战斗的激情在内:“全体官兵注意听着,我艇已发现三艘列成纵队的大型运输舰,由两艘驱逐舰护航,位于左舷艇艏一个罗经点。在所有这些军舰上都飘扬着太阳旗,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边水面上一片灿烂的阳光。一点儿不错!我要采取正交进迫航向。艇艏鱼雷发射管做好准备。”
拜伦两肩和两臂起了一阵热辣辣的针扎的感觉。他听见埃斯特和艇长在争论射程的问题。他背后的潜望镜突然冒了起来,随即又缩了回去。只听见司令塔里有一番迅速的讨论,是关于桅顶高度的问题,跟着艇长催促航信士官给他识别手册。回声测距仪叫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尖了,螺旋桨声也更大了。拜伦过去常使用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因此他头脑里很自然地出现了三角学上的关系。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上,问题很明白地摆了出来:“乌贼”号由一个移动着的光点来表示,敌舰的航线和潜艇的航线由两条向心铅笔线来表示。可是,目标的路线是锯齿形的,这些运输舰正以“之”字形前进。据埃斯特估计,它们仍然在鱼雷的射程之外;或者按照艇长的判断,它们已勉强进入射程。他们两个都是根据桅顶高度推测距离的行家。在潜艇上,没有比他们更精确的测距仪了。运输舰在以“之”字形前进,它们的速度比在水下爬行的潜艇快得多。
司令塔里寂静无声,整个艇上一片肃静。现在一切声响都来自艇外,机器的嘈杂声,日本船的声呐在探索时发出的声响。
乒!乒!乒——!乒——!
“升起潜望镜。对了,他们来啦!他们掉转头来啦!记上!距离四千五百码。记上!方位〇二〇。记上!前缘进入角,右舷七十度。降下潜望镜!”
停了一会儿,扩音系统里传来了艇长压低了的、急迫的声音:“现在,全体官兵,我准备发射啦。把艇艏发射管的外盖打开。”
司令塔里是他原来的声音:“妈的!非常好的目标,‘夫人’,可是在射程之外。照这个前缘角度,我们很难接近日本船。运气真坏!”
“艇长,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慢些放鱼雷,跟踪一阵再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走‘之’字形路线,前进的速度就减慢了。也许我们可以追上去,缩短距离。”
“不不不。我们的机会是在眼前,‘夫人’。他们开足马力,每小时走十五海里。如果他们再掉过头去,我们怕是赶不上这帮狗杂种了。我有了进攻目标,也有了进攻方案,我打算现在就发射。”
“是,长官。”
“发射管的外盖已经打开,长官!”
“很好。慢速发射!”
拜伦全神贯注地保持规定的深度,因此几乎不大理会这一回可是真枪实弹——并不是在发射一枚有黄色弹头的假鱼雷,而是在用装上TNT弹头的鱼雷去轰击满载日本兵的运输舰。除了声呐发出的声响不同以及紧张得简直透不过气来,跟海军学校的进攻训练或海上的演习没有什么两样!现在,情势按照熟悉的老路子发展得多快啊。胡班甚至采用这种慢速发射命中“利奇菲尔德”号而获得了“优”等奖。
“升起潜望镜!记上!方位:〇二五。距离:四千码。降下潜望镜!”
用慢速发射瞄准起来比较困难,失误的机会也比较多,鱼雷的尾波也更有可能被敌人发觉。这是胡班在战时第一次用慢速发射鱼雷,他做出这个决定,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当了十五年海军军官,做了十年和平时期干得十分出色的潜艇人员,有了这么深厚的底子,才能想出这个点子来……拜伦的心怦怦乱跳,他的嘴干得像塞满了一口灰尘……
“发射一!……发射二!……发射三!……发射四!”
照例一阵颠簸和一阵水浪声,一枚枚鱼雷从“乌贼”号上发射出去了。
“升起潜望镜。哦,乖乖。四条尾波!四条漂亮的尾波,火热一团直奔而去,一切正常。降下潜望镜!”
整个“乌贼”号上又是一阵无言的、令人心脏都停止跳动的期待。拜伦注视着操纵室里时钟的秒针。根据最后喊出的距离,用慢速发射,击中目标的时间是不难计算的。
“升起潜望镜!”
长长的一阵静默。所有四枚鱼雷击中目标所需的时间都过去了,拜伦惊慌得身子都僵直了。没有击中目标。潜望镜冒出水面也已经有十秒钟了,而且还待在那儿!最长的安全暴露时间是六秒钟。
“降下潜望镜!四枚都没打中,‘夫人’。他奶奶的!”艇长很难受地说,“至少有两条尾波应该钻到那带头的运输舰底下去。我眼看它们直奔而去,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这会儿他们发现了尾波,掉头而去啦。最近的一艘驱逐舰正向我们赶来,看它那种破浪前进的狠劲儿!我们加速行驶,每小时十海里。”他凑上传话筒叫道:“拜伦!下潜到两百五十英尺。”
在扬声器中,他的声音变得沉闷,听起来很别扭:“现在,全体官兵,火速准备深水炸弹袭击。”
两百五十英尺?在林加延湾里,没有一个地方深度超过一百七十英尺。艇长的命令是不可能执行的,这让拜伦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亏得埃斯特出来干预,他的语气很轻松:“你是说一百五十英尺吧,艇长。在这儿,这深度差不多要碰到水底的泥浆了。”
“说得对。谢谢,‘夫人’——一百五十英尺,拜伦。”
加速时,艇身不出声地那么一抖,于是潜艇尾巴一翘,沉下去了。埃斯特又说话了:“走什么航向,艇长?”
这个问题可以说问得真傻,可是那万分重要的躲避转弯,胡班并不下令。在潜艇头顶的海面上,有四条整整齐齐的、冒着白泡的鱼雷尾波直接指向“乌贼”号,那还用说,驱逐舰一定会以每小时四十海里的速度顺着这可见的轨迹冲来。回声测距仪发出的音调高到了尖叫的程度。窄频带脉冲信号越来越频繁、急促:乒,乒,乒,乒!
“航向?哦,对了,对了,左全舵!转到——哦,转到二七〇。”
“左转到二七〇,长官。”舵手叫道。
下潜中的潜艇朝旁边一侧。那正在冲来的日本军舰发出的声响听起来很像“利奇菲尔德”号演习时发出的,只是更响,充满怒气,不过这很可能是拜伦的想象,就像一列火车在松了的旧铁轨上开过:咔嗒——特隆,咔嗒——特隆,咔嗒——特隆!
在整个“乌贼”号上,只听得叫喊声、砰砰的关门声、旋上最大限度密封的螺丝扣时发出的铿锵声。
驱逐舰更迫近了,就从头上开过——咔嗒——特隆——特隆——特隆,开过去了。
声呐的音调降低下来,操纵室里那几张煞白的脸转过来互相望着。
拜伦听得清脆的咔嗒一声响,好像潜艇身上绷掉了一个滚珠轴承。又寂静了一秒钟,深水炸弹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