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培根,就不得不说说培根的著作《新工具》。培根在这部著作中号召人们采用实验调查法进行科学研究。“实验调查”,就是指必须进行实验验证,进行调查考证,只有与实际相联系,一个理论、一个学科、一种哲学才能真正成为一种实在的、令人信服的知识。
基于实验调查的原则,培根提出一种强调科学实验以及实验调查为指导的新逻辑方法——归纳法。
人是自然的臣仆和解释者,只有顺从自然,才能驾驭自然。为了驾驭自然,我们必须先了解自然,必须知道对于自然我们能改变什么,必须遵从什么。而“归纳法”正是培根找到的“了解自然,顺从自然,驾驭自然,改变自然”的方法。神学家莱因霍尔德·尼布尔的著名祷告文中说:“我的上帝,请赐我宁静,去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一切;赐我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一切;赐我智慧,去分辨两者的不同。”而归纳法就是上帝赐予培根的“智慧”。
有一次,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巡幸到培根的府邸。由于女王生活在宅深墙高、平民止步的宫殿里,平时结交的人也仅限皇宫贵族,往来之所也仅限达官显贵们奢侈华贵的住宅,再加上对于平民甚至普通贵族的生活完全一无所知,所以当她看到培根简朴的宅第时,不禁惊叹道:“你的住宅太小了!”陪同在伊丽莎白女王身边的培根仔细端详了自己的房舍后,耸耸肩说:“陛下,我的住宅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只是因为陛下抬举我,光临寒舍,才使它显得小了。”
实际上,培根除了以哲学知识的渊博著称,他的生活奢侈、挥霍无度也广为人知。但连他自己都认为“其实已经不错了”的房子,只是不如当时的上流且仅限于能和女王交往的那部分上流社会的人所能居住的房子那么豪华大气而已。
人当以幼时而见其长,以小事而见其大。这是一件小事,但我们能够从中看到很多隐含的大事。
表面看,对于这件事的应对反映出培根政治精明、为人机警——他无法批评伊丽莎白女王脱离群众,对于普通民众的生活完全一无所知以及当时贵族的奢侈,这就如同下级面对上级无意间说出“你过得很简朴呀”一样。从政治角度看,没有哪一个下级会说“你见到的太少了,见识太浅薄”“你脱离了群众”“不是我太简朴,是你太奢华”,而必须采取一个巧妙的方法进行处理。培根的这种处理方法就很具有政治智慧。
另一方面,培根的应答也传达了他的哲学思想——作为一个哲学家,他的思想首先就是以他的哲学思想为基础的,任何思想行为都不会违背他的哲学思想,即他对于归纳法的哲学理解。只是培根更强调归纳过程,而非归纳得出的结论。我们从以下几点来分析:
女王提到房子小时,培根的应答可解析为四个部分:培根不转移话题;培根没有说自己没有足够的钱使自己如同与女王交往的其余皇宫贵族一样生活;培根给出了女王明确的回答;培根是以女王本次驾临为理由给出的答案。
培根不转移话题,这说明培根不愿意脱离实际,他不愿意如同他所反对的那些宗教哲学家和陈腐的传统诡辩式哲学家一样——无法联系实际,只能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世界中。培根能够面对现实,这就是他的人与哲学的特点。
培根没有说自己不如女王平常交往的贵族皇室一样有钱,从而住不起他们那么大的房子,用不起他们用的那些奢侈品。这就说明培根并不看重已有的归纳结论,或者说不看重旧有的理论本身,否则他也不会不谈自己不如别人的地方。毕竟作为一个政客,比别人“廉洁”怎么说都算是一个优点,而且从这件事显示出的政治智慧来看,培根有能力以此为借口对自己进行“大肆褒奖”。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就是因为他对于自己哲学思想以及行为方式的坚持——对于旧知识不屑,希望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并且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
培根对于女王的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这说明培根确信归纳法能够解决现实问题且能够指导行为,或者说,培根相信他的任何“归纳解释”都能令女王满意。
培根以女王本次驾临为依据进行的“辩解”,虽然解释本身在逻辑上有诡辩成分,但是,培根用特定的环境条件解释对应的环境问题,本身就符合培根归纳法的行为标准。这就是培根归纳法的一种体现——普遍的理论不能解释特殊的事件,只有对应的条件分析才能解释特殊的问题。
由培根的这件轶事可以看出,他强调的是归纳过程本身而非从归纳得到的理论。这正如同学习——很多人学习是希望通过学习获得什么东西,例如知识、技能、名声、经验。换做培根,学习的价值只在于学习过程本身,在于检验自己的知识,在于“学习”这个互动过程。任何不能保持互动的学习所得到的知识都不会是一个实在的知识,任何一个缺少实验归纳的理论也不会是一个实在的理论。
培根一生都在进行实验归纳,他的一生是一个对自己的理论进行探索、实践的过程。
1626年3月底的一个风雪天,培根在伦敦北郊乘坐马车。当时他正在研究冷热理论及其实际应用。路过一片雪地时,突然一阵思维饥渴——培根的思维饥渴就反映在他的归纳以及实验调查上——他做了一个实验:宰了一只母鸡,把雪填进鸡肚,以便观察冷冻在防腐上的作用。但不幸的是他身体孱弱,经受不住风寒的侵袭,引发了支气管炎,而且病情恶化,最终于1626年4月9日清晨病逝。
一个崇尚实验调查以及归纳检验的哲学家,最终因自己的哲学而死,这是思想界的不幸,但却是他的幸运——我们因失去一个哲学大家而不幸,他却因自己成为一个自己思想的纯粹支持者而幸运。“死得其所”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再合适不过的。利·沃登爵士为培根题写了墓志铭:圣阿尔本子爵如用更煊赫的头衔应称之为“科学之光”“法律之舌”。这里不谈“法律之舌”,单就“科学之光”而言,培根的实验归纳以及他为此而坚持的一生,再加上对后世的影响,这个头衔对他来说是毫不夸张的。
基于培根哲学的科学特点,马克思、恩格斯称培根是“英国唯物主义的第一个创始人”,是“整个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与其说培根的思想是唯物主义以及科学实验,不如说培根是对唯物主义的经验部分的归纳以及科学实验过程的归纳。对于培根,我们应该说,他是一个归纳主义哲学家,或者更严格些说应该是归纳行为主义哲学家——相较于被人强调归纳结果,他更强调归纳过程本身。
正如墓志铭上对他的“科学之光”的评价,培根的归纳思想带给现代人的,正是一束看清未来的“科学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