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用彤先生是中国学术史上少数几位能够熔铸古今、学贯中西的大师级思想家,也是道教史学科的主要奠基者。汤用彤打青年时开始就对道家怀有非常的敬意,并于日常生活中身体力行,力求实现精神的飞跃,所以他对于道家学问的研究多有真知灼见,深得道家精髓,为学术界所称赞。
在《道德经》中,千百年来最为人所重视的一句话,也是所有学道者所期望达到的至高境界,就是那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所谓“和光同尘”,就是要含光内敛,混同尘世。它要求为人处世不标新立异,不张扬自己的特殊之处,能够心平气和地融入社会,融入周围的环境,从而达到玄妙齐同的境界。所谓“无所特显则物无所偏争,无所特贱则物无所偏耻”,虽然心如明镜,但不过分赞扬什么,也不过分贬低什么,态度不缓不急,这样就能远离纷争和耻辱。
也有人说“油和水怎能混在一起呢?君子和小人,界限森然”。这都是偏见过盛、是非外露造成的。一个人不能做到和光同尘,势必会有愤世嫉俗的情绪,当这种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成为“骚人”。中国自古以来就不乏高洁有才之士,但往往在处事态度上过于激进,就导致了很多问题。不是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就是将自己逼上人生的绝路。所以,高唱“众人皆醉唯我独醒,举世皆浊而我独清”的论调,无疑是不明智的。
人天性都有向往美好的一面,对美好的追求也势必会让人对黑暗、罪恶产生痛恶感。有人主张嫉恶如仇,有人也主张“疾恶不可太盛”,好像都有各自的道理。没有嫉恶如仇的心思,会让自己沾染同样的恶习,给自己身心带来巨大伤害。但疾恶太盛,也会让自己的人际关系陷入僵局,以致渐渐养成挑刺的习惯,专察是非,专挑人错。怎么调和这两者之间的矛盾,道家就给出了很好的答案——“挫其锐,解其纷”。
“挫其锐,解其纷”与“和光同尘”一样,可以连在一起理解。它有两层意思,其不单单是针对别人的习惯采取的态度和方法,更主要的是针对自己偏激的态度、意念做出的应对措施。“锐”字表现为偏激的事物和态度,“纷”字表现为烦恼和错乱,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而一个人唯有将自己偏激的意念和心中的烦恼都挫解消化,才能让身心两方面呈现出非常健康的面貌。如此,才有可能将别人的恶念和坏习惯消解于无形之中。
以上是从个人修养方面去理解,从治学角度去看,道家“挫锐解纷”的治学态度也能有助于将思路打开,在整理历史疑难问题时,也能疏通关键,在中国近现代国学大师中,当数汤用彤对道家学术的贡献最大。
汤先生开创了中国当代的魏晋玄学研究。因魏晋玄学与佛学渗透在一起,而玄学本就不好理解,佛学本身又是一块硬骨头,如此,千百年来这就成为了中国哲学公认的难题。唯有汤先生一人硬碰硬,披荆斩棘,开辟出了一条道。他正本清源,从汉学着手,把经名学、正始玄学、元康玄学、江南佛学变迁从头到尾理得清清楚楚,断得干净利落,从纷繁错杂、难以梳理的玄学历史理出道家的体用如一、本末不二的精神面貌。其为学的态度和治学方法,恰恰又暗合了道家的“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的处事主张。所以有学者称汤用彤先生是当代的新道家,是众学者中深具道家情怀的典型代表。
汤用彤性喜不争,恬淡中和,他以无为而治的理念,主治管理北京大学、西南联大等院校,并成效显著。其子汤一介先生对父亲为人处事所体现出的道家无为作风颇有感触。他说:“我记得他当哲学系主任只管两件事:一是聘请教员,二是指导学生选课。其他事他大多不闻不问。这可能也是他少与人发生矛盾的原因之一。当时哲学系只有一个半时助教,管管日常收发;文学院也只有一个办事员。我认为,这样精简的机构是比较适合学校的运作的。人员少了矛盾少了,就可以行‘无为之治’。”
如此看来,“无为”比“有为”确实高明。无为而治需要大智慧的人恰如其时地推行,如果单从形式上理解无所作为,而不深入理解无为之真谛,则难免失于皮相,最终等同于疏懒迟钝。道家的无为之教,并非让人什么都不去做,而是消化违反自然规律的行为,即“挫锐”;避免做蠢事、瞎折腾,即“解纷”,从而达到无为而治,“和光同尘”的效果。文学家吴宓曾在日记中说到:“(汤用彤)治事处世,纯依庄老,清净无为,以不使一人不悦为原则。”这一描述颇为契合《道德经》中“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的圣贤气象。无怪乎哲学家冯契说“汤先生有点像老子”。
以上所举对“挫锐解纷”的分析都是从为人处世、治学、管理等小的方面去理解的,广而大之,也可以从治国外交的角度去理解。但基本性质是不变的,人身就是一个小国,就是一个小宇宙,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如同国与国之间的外交。如此就不难理解为何要将国内尖锐势力的力量消解,将动辄崇尚兵戈解决问题的力量弱化,将霍乱国家的根本的政策和作风慢慢清除,唯有如此,才能让国家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才能不战而自强,让其他国家顺服,彼此和睦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