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力”是佛教名词,出自佛典《大智度论》“六度之业既深,十力之功自远”,其用来形容“佛”的超群智慧,广大神通。后来,世间出了一个叫做熊继智的人,竟直把这两个字取来做了自己的名字,甚至在往后的日子里动辄自称“熊十力菩萨”,实在是气冲斗牛。
熊十力曾说:“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山高则孤,水深则冷,熊十力作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可谓兼具了仁者与智者的特质。然而孤不是为了遗世独立,冷不是为了与人寡合。按他所言,孤冷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通往与世和谐、和光同尘的必经之路。
熊十力先生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其被世人称为“狂哲”。他自幼即与众不同,独具才思,自尊、自信的程度近乎“狂妄”,小小年纪就口出狂言道:“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这令其父兄惊诧不已。当然,他的牛气并非空穴来风,他也不是夸夸其谈、喜放空言之人。熊十力的夫人就曾回忆说,她与熊十力婚后度蜜月时,熊十力利用这段时期读完了整部二十四史,她见熊十力一页一页翻得很快,就怀疑他是否看清了内容,于是想考考他。考察的方式是选二十四史中的一件事,只讲头儿,让他道出原委。结果,熊十力不但能够说清来龙去脉,而且还能说出此事记载在第几卷,这令其夫人又爱又敬。
中国古代教育家孔子曾对教育选才的问题谈过自己的看法,他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其意思是“我找不到奉行中庸之道的人和他交往,那只有狂狷了吧!狂者懂得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狂者,是指那些有高远之志,喜欢说豪言壮语,举手投足都意气风发的人。
狷者,是说只懂明哲保身,洁身自好,善于隐藏自己而有所不为的人。
儒家主张中庸之道,希望人们说话做事都能够不偏不倚,既不张扬外露,也不深藏不露,一切合乎中道。但是合乎中道的理想人物很稀有,孔子弟子三千,登堂入室并在后世有所称道的只有十位而已。可见中道人物之难求。如此,他便只有退而求其次,找两种偏离中道但又尚未远离大道的典型人格:狂者与狷者。
如此看来,要想将熊十力归于“中道”和“狷者”的范畴内,是不太准确的了,其必如其所称“狂哲”一般,属于狂者之列。然而“狂”有真才情之狂,也有小人之狂妄。
狂者之道,是超出中道所要求的标准,也就是说事情做过头了,但总体上而言还是褒大于贬。平日我们听到师长这么评价自己时,往往还有些许自得之意,这也说明了,狂是聪明过头的表现。狷者之道,是没有达到中道所要求的标准,完事后给人的感觉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平日我们听到师长这么评价自己时,往往会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才智能力不够的评价,虽然没有出错,但也令人觉得不好。
的确,这个问题在学习、工作中会经常暴露出来,有些人聪明外露、近乎苛刻,但往往能够把事情做好,而有些人则安静沉默,合乎规矩,但事情往往做得不到位。而现实里师长、上司,往往对前者更青睐,虽然性情激进了些,但还能把事做好。后者则往往会被师长、上司忽视,因其给人愚鲁迟钝的感觉。
不过儒家却针对这两种现象,各打五十大板。孔子在对他的两个学生子张和子夏评价时,说子夏常常达不到要求,而子张又常常超出了标准。然后在孔子眼里,他们两个都是失度的表现,都需要纠正,所以在子贡说子张是不是更高一筹的时候,孔子说“过犹不及”。他认为狂者、狷者都偏离了中道,所以同样不好。而太过的狂者,才学不济的狂者,往往问题更大。
狂者是明确知自己要干什么的人,他们有着开辟新天地的气魄,于平日待人处事,喜欢投机胜于循规蹈矩,总得来说,他们有着独到的眼界,且别具才情,熊十力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熊十力35岁时,弃政从学,师从欧阳竟无大师学习佛法,当时的他穷得叮当响。他的弟子徐复观曾描述说:“熊老师年轻时穷得要死,在某山寨教蒙馆,没有裤子换,只有一条裤子,夜晚洗了就挂在菩萨头上,晾干接着穿。在内学院时,也是长年只有一条裤子,有时没得换,就光着腿,外面套一件长衫,因此人送绰号‘空空道人’。”
尽管一穷二白,但熊十力的狂狷却不减少年之时。经过十年的思考与沉淀,熊十力发表了他在佛学上的顶梁之作——《新唯识论》。这本著作标志着蜚声中外的“新唯识论”哲学体系的诞生,书的署名也非常狂——“黄冈熊十力造”,跟佛经署名“某某菩萨造”一般。可见其对自己才学的自信和“狂哲”的气质。
但狂妄的人,则往往会为了达到自己所谓崇高的理想,不择手段,干一些“原本不愿干”的事,不断地突破自己的底线。他们会认为那些在实现自己理想的过程中,被他们伤害过的受害者也理应理解自己,并承认他是有远见的人。狂妄的人对别人的评价非常敏感,稍有逆耳之言,就会焦躁,面露愠色,甚至破口大骂。最终导致众叛亲离,无人对语。就生活中常见的狂者来说,他们都不是如熊十力先生一般,属于有才情的狂者,多半都是稍有拂逆,就丑态百出的狂妄之人。狂妄之人会走向自己所挖的陷阱,即便已经深入荆棘,也不肯回头认错,却硬要说这就是走捷径必须付出的代价,且自己永不后悔。以过独木桥为例,为了尽快抵达理想的彼岸,狂者步伐狂乱地在独木桥上游走,结果冲出窄小桥面,掉入深渊,但他依然会向被他怂恿带动的追随者宣称,这样可以使他更快到达对岸,但谁会相信呢?
狷者与狂者不同。他也许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但他非常清楚自己不能干什么,不想干什么。狷者认为狂者的思想过于浮华,且不屑于苟同。所以狷者只愿意把切近的小事做好,他们相信习惯胜于机遇,恒心胜过机心,至于那些大事,自己从不过问,也无心过问,对待世事永远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本分至极。狷者认为,不做坏事,就是做最大的好事。同样是以走独木桥为例,狷者不会轻易向别人许诺会多久到达,且行动看似迟缓,有些漫不经心,但确确实实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确保自己和身后的人不会落水。
就儒家所举出的偏离中道的狂者、狷者,大抵还在“君子”范畴内。真正的小人既不会有狷者的道德底线,也不会有狂者的崇高目标。现代那些进取心很强的人,大抵是奉狂者崇高之名,行小人卑污之实。如果要从狂者与狷者里面选一个作为榜样的话,那还是建议选做狷者。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犬”。狂者做不好,就沦为狂傲、狂妄之人,但狷者做不到位,还能成为一个老实本分之人。如果没有熊十力那样的学识和魄力,那做个老实本分的狷者是不会给人生带来烦恼的。欲速则不达,唯有从困境中积累切实的功用,才能于将来抵达理想彼岸。想要迅速抵达彼岸,只会招来破败,跌入人生境遇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