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裴府家宴,便设在花园里面。酒菜都上来了,清都长公主左右一看,笑道:“华英呢?怎么不见?”
裴霖一楞,裴明淮陪笑道:“母亲,还少人侍候么?华英毛手毛脚的,就不用她了。我来侍候可好?”
“你就好好坐着。”清都长公主回头对裴霖道,“叫华英来吧,既是家宴,人不齐也不象话。淮儿这两年老在外面,我们一家子在一起,一年也难得几回。”
裴霖听她如此说,便道:“也罢,叫英儿来吧。”
华英不一时便来了,见了清都长公主,忙上前见礼。清都长公主伸手把她拉了起来,笑道:“坐下吧。”
华英一楞,偷眼去看裴霖。裴明淮道:“华英,坐我旁边来。”华英听裴明淮这么说,只得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清都长公主朝华英细看了看,微笑道:“女大十八变,都是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我每次回府里,你都避着我,老是朝不上面。嗯,我听说,你精于算数,连算生博士也算不过你。要不,你到我身边来当女尚书?庆云大了,我身边也想另找个人跟着。过几年,也好替你寻个好亲家,总强过是裴家的丫头出嫁。”
华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哪里坐得住,起身道:“公主殿下,我……我就想留在家里侍候……不,不想……”
裴明淮站了起来,走到清都长公主座位旁边,跪了下来。“母亲,既然您话都说到这份上,看在儿子份上,华英的事,让我作主吧。”见他跪了,裴峻裴琇连同华英都跪了下来。清都长公主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以为我是来兴师问罪的?问问你们爹去,这事情我难不成是刚知道的?我替你们妹子着想,你们觉着我是不怀好意么?”
裴霖道:“公主说得不错,都起来吧。”
听裴霖这么说,众人也只得先起身回座。清都长公主拿了酒杯,一饮而尽,道:“真是被你们给气死了!”
裴明淮赔笑道:“母亲,你别生气。你是要我给你磕头么?”
清都长公主瞪了他一眼,道:“明儿罚你来寿安宫磕一百个头!只真该像小时候一样,关你三天黑屋子,水都不给你喝!”
说到这里,席上总算活泛些了。裴明淮起身给清都长公主的酒杯重又斟满了,笑道:“母亲对我最是严厉,那一回差点儿冻死我。”
“只恨你现在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清都长公主接了酒杯,道,“好啦,华英,你不用害怕,我这般说,是有缘故的。”又瞅了裴霖一眼,道,“你也不跟孩子们把话说清楚,弄得他们把我当只老虎一样,会吃人么!”
裴霖叹了口气,道:“那事情皇上一日未有定夺,我也一日不好出口。”
裴明淮问道:“到底什么事,跟华英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殿下宫中的李左孺子,是南郡王李惠的女儿。”裴霖道,“几年前便有了个儿子,你们想必都是见过的。”
听裴霖这般说,裴明淮一怔,神情微微有些变化。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唉,可怜她了,怕也是躲不过这一回了。”
裴明淮变色,道:“什么?!”连华英都大惊失色,叫道:“怎么?音姊姊她怎么了?她好好的……会出什么事?”
清都长公主道:“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那子贵母死之制。谁叫她生那个孩子聪明,连皇上都喜欢呢?”
裴明淮叫道:“什么时候有连皇孙的母亲都要杀的规矩了?!何况,皇上根本也没立皇孙啊。”
裴霖道:“皇上究竟为什么有这个意思,我也不清楚。”朝清都长公主看了一眼,清都长公主道,“皇上对李家总归心中有隙,还不是因为武威长公主的事。”
裴明淮道:“怎么又说到武威长公主了?”顿了一顿方想起来,道,“哦,先帝杀了沮渠国主后,是让南郡王尚武威长公主的。”
清都长公主叹道;“武威长公主为了保住儿子的命,拼尽全力。南郡王不会不知道莫瓌的事,莫瓌以吐谷浑旁支乙弗氏之名入朝后,除了乐平王那些与武威长公主素来亲密的宗亲之外,李氏助力也颇大,否则莫瓌不会升得那么快,数年间能位至平原王。莫瓌的事不是秘密,但让皇上生气的是人人对此都心里有数却……”
裴明淮怒道:“就算皇上对南郡王一家有隙,也不必拿着李音来开刀吧?”
裴峻也道:“不错,这毕竟是还早得很的事,说未雨绸缪都太早了。就算是皇上自己当年深得先帝喜爱,一直被先帝当作皇孙,也不曾赐死皇上的生母恭皇后。若非皇上即位时太年轻,常太后势力不小,拗不过来,否则恭皇后也未必会死。”
清都长公主望着杯子里的酒出神,这亭子旁边长了好几棵石榴,却开得早了些,红艳如火。她又看了那石榴一阵,脸色神色似喜又似悲。“我向来不喜拐弯抹角,既是一家子,我就直说了,华英也勿须多心。你母亲是李惠的妹子,已故去多年,这本来没什么。但皇上既有意要赐死李音,其后难料,你从此最好就当跟李氏没任何干系。”
裴明淮叫道:“爹爹,母亲,这怎么能成?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怎能赐死她?我……我去求皇上。”
“你若去求,李音连多一天都活不了。”裴霖道,“皇上一定即刻赐死她,你要不信,尽管去求。”
裴明淮怔在那里,只见一朵石榴飘到清都长公主酒杯旁边,清都长公主看着那花,笑道:“石榴多子,向来宫中也爱种。可是,哪个妃嫔有了皇子,实在不是喜事,而是祸事。不论是谁也躲不过,哪怕是贵为皇后也一样。霂儿没孩子,是她的福气。不管是谁继位,她都一样是皇太后。”
听她提到皇后,众人都默默无言。华英起身,道:“多谢公主殿下提点。我只有爹爹和三个兄长,别的人我既不知道,也不理会,请公主尽管放心。只是……只是音姊姊……公主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裴明淮道:“母亲,我实在不明白,皇上自己既受这子贵母死故事之痛,又为何还不废掉?”
清都长公主微微一笑,道:“淮儿,这话实在不该从你口里出来。”
“既是母子,我说什么,想来母亲也不至于怪罪。”裴明淮道,“道武皇帝立代之初,诸部大人势力强盛,贺兰部与独孤部皆势大,那时怕外戚弄权,依汉故事立嗣杀母,这不出奇。可到了后来,反而弄到保太后专权,一个保母都能左右朝政,提拔自己亲族,位极人臣,简直是笑话!”
裴霖喝道:“淮儿,你还没喝酒,怎么就胡说了?”
清都长公主两眼盯着那石榴花,缓缓地道:“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先帝把东宫的人都杀了,然后……然后把景穆太子也杀了。那可是他的长子,也是他最疼的儿子。先帝得儿子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对景穆太子是爱不释手,不知道怎么疼才好,为了能让他顺顺利利登基,想尽了法子耗尽了心思,可还是把他杀了。先帝那时候也想过立别的儿子当太子,我很害怕,我怕先帝对自己孙子也不放心,也会一并杀了。我日日夜夜都不敢离开他半步,我现在都记得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一有人进来我就怕,怕是陛下……是先帝要来杀他的了。我连下雨的声音都害怕,那一夜,景穆太子死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雨……他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他就问我,姊姊,你哭什么?我不敢告诉他,我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不仅裴明淮,连裴霖华英都一并怔住,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听着清都长公主讲下去。清都长公主全然已经不像是坐在这席上,似乎已经回到了那数十年之前。那时文帝还是孩子,还要她照顾保护。
“皇上终究是来了,他要杀个几岁的孙儿,真是太容易不过了。是哪,他一辈子打仗,灭了那么多个国家,所到之处都是杀得寸草不生,就算要杀自己的儿子,孙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看见他还在犹豫,到底是要怎么样。即便是不杀,若是立别的儿子为太子,这孩子一样的是保不住命的。我抱着那孩子,跪在地上哭着求他,他没说什么,走了,但我知道,他还是没下定决心,到底要怎么样……”
清都长公主说到这里,却不说下去了。裴明淮忍不住问道:“母亲,先帝他后来到底……”
“他死了。”清都长公主道,她眼里那恍恍惚惚、像在看着过去的神情消失了,“这不是大家都知道了吗?宗爱弑主,奉南安王为帝,没过多久又把他杀了。这一下子,王公大臣们可不依啦,把宗爱给杀了,又迎当今皇上登基。唉,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一晃就几十年了,想起来仿佛就是昨儿的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