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秀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这时道:“就这样?”
“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吴震道,“你还指望我一来就能弄清怎么回事?我去了永宁寺就去侯官曹,见一见你师傅昙曜大师。嗯,还有那位王常侍,我也想见一见,那可是长公主殿下的亲信,还不知见不见得上呢。”
昙秀淡淡一笑,道:“吴大人,你忘了,你已经升官了,现在你可是廷尉卿,货真价实的廷尉之首,正二品的官职,跟以前不一样了。”
吴震笑道:“那还不是看裴三公子的面子。”
昙秀也笑,道:“吴大人就算知道,又何必说出来。”
几人一边说一边走到寺外,斛律莫烈道:“换班的禁军已经来了,这回来的是虎贲羽林,我这就回宫去给皇上复命了。唉,我就是跟虎贲合不来。”
吴震望了他一眼,道:“方才本有句话想问斛律将军,也不知道合不合适。若我没记错的话,将军是在当年平原王叛乱的时候幸免于难,又说跟虎贲羽林合不来……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宫里宫外流言甚多,也从没个定论。”
斛律莫烈眼望前方,神情恍惚,道:“二十年啦,已经二十年了。我本来都该埋在地下二十年了,居然还活着,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吴大人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反正也过了这么多年了,本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一日,是清都长公主殿下的生辰,皇上素来最爱重这位姊姊,自然宫里是大摆宴席,热闹得很。我奉了旨意,带了高车羽林去西苑猎白虎,给公主殿下作生辰之贺。一同去的还有羽林郎,但虎贲的一个也没去。我后来一直在想,为什么皇上就不指派虎贲去呢?而谋反犯上的偏就是虎贲羽林,那晚上高车羽林和羽林郎有一小半都离了宫,若非如此……”
吴震问道:“猎白虎给公主祝寿究竟是谁的主意?”
“是阿羽。”斛律莫烈说道,又忙加了一句,“虽然是他的主意,但是跟他一点都没干系,这一点我能替他担保。只是凑巧得很,公主的生辰就在秋分的前一日,而阿羽又要在秋分闭关。所以我们到了西苑,白虎猎到的时候时辰已经晚了,他就叫我们回宫,他自己没回去。我们在回宫的路上……”
斛律莫烈闭上了眼睛,仿佛当年的景象还在眼前。狠狠咬牙道:“他们埋伏在回宫的路上,把我们杀得一个不剩。我身中三箭,但因为我骑的马是御赐的,足力极快,好不容易逃回了西苑……”
吴震道:“你难道不该回宫?为什么要回西苑?”
“平原王调了数百铁甲兵,我哪里冲得过去。”斛律莫烈苦笑道,”我倒不怕死,可多死一个我,也没什么用处。”
吴震奇道:“那斛律将军回西苑又有什么用处?”
昙秀在旁边一笑,道:“吴大人这回却不灵光了,自然是去西苑找人回宫相救。”
吴震咳了一声,道:“数百训练有素的铁甲兵,神仙也没法子吧?”
“吴大人,想必你是没见识过当年的羽林中郎将的本事。”斛律莫烈道,“后来我醒过来才知道,他为救皇上,那晚杀了两三百人,皆是平原王麾下的精锐,宫中血流成河,尸首都堆成了小山。”
吴震和昙秀对视一眼,只听斛律莫烈叹了口气,又道:“也多亏他耗费真力救我,我才撑了过来,捡回了一条命。他这救命之恩,我一直没机会谢了。”
吴震笑了一笑,笑得却有些古怪。“我这就明白了,为什么皇上突然召你回京了。”
斛律莫烈奇道:“为什么?吴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当。”吴震笑道,“你今日回宫,自然就明白了。”
斛律莫烈看了看天色,不敢再耽搁,翻身上马,朝吴震和昙秀拱手道:“我先走一步了,二位,改日有空再叙!”
见斛律莫烈带了他的高车羽林郎一路绝尘而去,昙秀对吴震道:“现在事这么急,你偏生去问那些陈年旧事。”
“那陈年旧事,颇有些疑问哪。”吴震若有所思地道,“巧合太多了。宫中大宴,为什么偏偏留的是会起事的虎贲,既不是羽林,也不是高车?斛律莫烈带的自然是亲信,也就是精锐,羽林那边想必也是一样。把这批人带走,宫中禁军就少了至少三成的精锐,嘿嘿,那动起手来真是要容易得多了。这是谁的主意?”
昙秀道:“谋反的是谁,就是谁的主意。”
吴震摇了摇头,两眼望着那凿山而造、半露在天光下的巨大佛像,说道:“能随意调动禁军的只有皇上自己,他究竟为什么偏把虎贲全部留在宫里,一定有个原因。”
昙秀失笑道:“皇上总不会自己害自己。”
“对了,所以皇上一定有个不得已的原因。”吴震凝视那佛像,道,“虽说事隔这么多年,我仍然想知道,究竟那个原因是什么。还有,白虎出现得巧也罢了,为什么一定要去猎白虎给公主献寿?这又是谁的主意?”
昙秀奇道:“方才斛律将军不是说了?他口中的阿羽,就是我们在锁龙峡见到的凌羽啊,那时候他确实是羽林中郎将,羽林军是归他统辖的,他有调拨之权。吴大人,你不是在疑那个小东西吧?我也听明淮说了,凌羽确实是赶回宫了,要不是他,皇上那一回怕是……”
吴震笑了一笑,道:“不瞒你说,遇上案子,我是谁都不信。”
“你这就是胡乱猜疑了。”昙秀叹道,“斛律将军也说了,凌羽在宫里杀天鬼的人都杀了不知多少,这能有假?”
吴震道:“天鬼剪除自己手中不听话的傀儡,我们是在锁龙峡亲眼见过了,手段是高明得很。”
昙秀摇了摇头,道:“吴大人,你的疑心病实在太大了。”又道,“你也看得出来,我心急如焚,什么戒急戒嗔,都早抛到九霄云外了。你也别费时间想些旧事了,若是有什么发现,或是有什么疑心,便告诉我罢。”
“我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吴震道,“究竟为什么要凿掉功德主画像,这我确实还不知道,但我可以对你说,一定是跟皇室相关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巫蛊之术,能干出这要诛五族的事的人,不会愚蠢到寄望于巫蛊之术。我想,我应该很快就会发现线索,而那线索,最终会引着我去找到某个幕后之人。”
昙秀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震仍在凝望那尊半结伽跌坐的毗卢遮那佛,方额宽颊,细眉长眼,两手作禅定印,一派慈和。“这是一个局,而且搞了一个如此骇人听闻的开场,势必得惊动天子。然后呢,就得查,不管多细微的痕迹都得跟下去,最后一定会查到某些人的。不过,照我看,这个局一开始就出了岔子,这石窟里面原本想给我们看的,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昙秀眉宇之间,满是忧虑之色,“设局也罢,要陷害谁也罢,为何偏要挑这武州山石窟寺呢!”
“对啊。”吴震若有所思地道,“你说得好。为何偏要挑这里?……这倒是有趣得很。两处都发现了菩提子,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在告诉我,永宁寺和武州山石窟寺这两桩事,必有关联!”
昙秀微笑道:“吴大人,我发现你自回京后,突然一下子就变了许多,脑子更灵了不说,连话都更会说了。”又道,“我倒是想请教一下,方才听你在洞窟里面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不知因何有感而发呢?”
“你就算没听到也该想得到。”吴震笑道,“自皇上践祚,便重兴佛教,穷年累月修建这灵岩石窟不说,天下的寺庙怕比先帝法难之前又多了一倍不止。托尊师的福,出了个好主意,平齐民为僧祗户,每年要纳六十斛给寺院,重罪者及官奴为佛图户,供诸寺庙使用,唉,这是多大的财路啊。”
昙秀笑道:“已经不是第一回听到吴大人说这话,主意虽说是师傅出的,但也是皇上准的。我劝吴大人莫再说这话了,我听着无妨,别人该怎么想呢?方才才说吴大人一回京就会说话了,才没一会,我就自己打脸了。何况,纳的六十斛还不是给了僧曹,凡遇饥年,便赈给灾民。这原是大大的功德,怎么到了吴大人嘴里,就变得那么难听了?至于佛图户,那些重罪之人得以免死,修行积德,于他们难道不是好事么?这可是救人一命,还有比这更大的功德么?”
吴震摇了摇头,道:“昙秀,你是高僧,我辩不过你。不过我奉劝一句,既为僧人,多些慈悲之心也是好的。”
昙秀合掌,道:“吴大人,我都不知道我们谁是高僧了,你这一番说教,我真不知你为了甚么。我们也是朋友一场,我也劝你,方才的话再不要说了。难不成还要我说透?甚么这样户那样户的,总归是天子的意思,我师傅对皇上感恩戴德,只要皇上发话,什么主意都得想,什么事都得做。”
此时起了风,吹得地上的砂石乱飞。吴震看着那自山崖凿出来的洞窟,摇头道:“为何要在这里开窟?这样的砂岩,待得数百年后,怕是刻的字都留不下几个。”
昙秀叹了口气,道:“吴大人,你怎么如此不悟?都是现世的事,哪里虑得到来世!”
“可你们讲经的时候不老是说,现世的种种业报,都是报到来世么?”吴震笑道,“我实在想知道,皇上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昙秀沉默良久,缓缓地道:“南朝宋帝有句话,不知吴大人听过没有?”
吴震道:“哪一个?什么话?”
“‘若使率土之滨,皆纯此化,则吾坐致太平,夫复何事?’”昙秀笑道,“好啦,吴大人,你我今日已说得太多,也是够了。若有第三人听到,你跟我都没什么好下场。吴大人,你是好官,我甚是佩服,劝你以后多做事,少说话。阿苏虽然刁钻,但对你还是顾着交情的,若非如此,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提到苏连,吴震“啊”了一声,道:“回京忙成这样,还没去找他。”
昙秀道:“找侯官?人人躲都躲不及,你还去找?吴大人,别在这里忧国忧民了,赶紧去查案吧,我师傅的命,可都在你手里。”
吴震笑道:“是了,我还真得要去找他。你师傅是被侯官拿了的,我不去找他,找谁?廷尉也不敢干涉侯官拿的人。我也不知道我面子够不够,要不,你说句话去?我怕他不肯让我见。明淮也不知跑哪去了,人也不见。”
昙秀道:“你多虑了。你是领了皇命查这案子的,阿苏再怎么样,也不敢违皇上的话。既来了此,我还有些事要做,就不陪你了,只请你多多上心便是!”
吴震一笑,道:“昙曜大师是真正的有道高僧,当年法难之时,恭宗劝他暂且还俗,都不肯听。这样有德的大师,我又怎会不尽力去救?只不过……”
昙秀道:“甚么?”
吴震叹了口气,朝石窟的众佛像拜了三拜,道:“至于救不救得了,就只能看这些菩萨保不保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