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震与苏连赶到灵岩石窟寺的时候,已是上灯时分,暮色沉沉。苏连忍不住问道:“这什么时辰了,非要我跟你从灵泉池一路赶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我就是想到些事,想找个人问上一问。叫你来,也是为了做个见证。”吴震说道。见灵岩石窟那边灯火闪耀,也不知燃了多少香烛,一点点的如天上星辰一般。香烟便如云雾缭绕,石窟前的楼阁殿台便在烟雾里若隐若现,哪里像个石窟佛寺,倒像西方弥陀净土。
“《涅盘经》云,西方娑婆世界,所有墙壁四宝所成。所谓金银琉璃颇梨。真金为向周匝栏楯。玫瑰为地金沙布上。”吴震缓缓地道,“照我看来,这灵岩石窟寺,也差相仿佛了。只不过……”
忽然听到有人笑道:“吴大人,你总说你不怎么读佛经,可照我看来,你是通晓得很哪。”
说话之人却是昙秀,昙秀朝二人一礼,道:“怎么这时候来了?”
苏连问道:“这是在做法事么?”
“皇上恩旨,让我等在此替我师傅做上一场法事。”昙秀回头看了一看,道,“过不多时,师傅的法身便会火化了。”
苏连默然,吴震问道:“是你主持?”
“不是,是吉迦夜大师。”昙秀道,“吴大人想必知道他?”
吴震点了点头。“自然知道。是位胡僧,听说是与昙曜大师一同自凉国而来,同拜在昙无谶门下的。我想见上一见,不知他此时可有空?”
昙秀听他如此说,微微一怔,道:“他诵经已毕,你想见便见罢。那边有间禅室,最是静心,吴大人稍等片刻,待得他礼敬完毕,我便请他过来。”
吴震道:“不必急。”
他与苏连走到那个禅室之中,果然是静心至极,里面空空荡荡甚么都没有,只铺了一张草席,散了几个蒲团在地上。外面风景倒是独好,对着武川水,殿阁明灯都映在水里,摇摇曳曳,不知天上人间。
二人也在蒲团上坐了下来,过了大约半柱香时分,只听得脚步声响,吉伽夜与昙秀都走了过来。
吉伽夜朝吴震一躬身,合掌道:“不知大人要见我,有何指教?”
“不敢当,倒是有事想找大师请教。”吴震起身还礼,道,“下官心中有些疑问,只是昙曜大师已故,吉迦夜大师是昙曜大师的至交好友,想必知晓。”他打量了这吉伽夜大师几夜,高鼻深目,一看便不是中土人士。
吉迦夜在蒲团上坐了下来,昙秀也在一旁随着坐下。吉迦夜道:“大人请讲。”
“下官本来认定,是有位高之人对昙曜大师发了话,要他更改法事中奏乐的时辰,以掩盖凿壁之声。可是,后来下官又想,从那个时候开始算起,到昙曜大师入廷尉,一直到他死在侯官曹,这是过了多少天的事了。”吴震慢慢地道,“那个发话的人,凭什么认定昙曜大师在这么久的一段时日里面,不会出卖他呢?”
吉迦夜不语,苏连问道:“吴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昙曜大师并非是被人命令或是要胁。”吴震道,“被人要胁的是法鸾大师,法鸾大师确是被人杀了灭口的。他跟那个人一见之后,那人知道法鸾大师决不可靠,于是立即将他杀了。可为什么一直到我回京之后,昙曜大师都还没被灭口?原因只有一个,更改时辰这事,也是出于昙曜大师的自愿,甚或是他自己的主意。”
苏连叫道:“什么?!”
昙秀也道:“吴大人,这话可不能胡说。你这是在说,毁损洞窟里面的壁画,昙曜大师也难辞其咎!别忘了,这灵岩石窟可是昙曜大师向皇上进言,又一力主持开凿的,耗费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比他在其中所花的心力更多!”
只有吉迦夜仍然不言不语,吴震两眼凝视他,道:“昙曜大师与众僧来大魏,是因为魏灭凉国,原本姑臧一带是佛国兴盛之地,一旦被灭,只得迁至平城。可是,先帝灭佛,这众高僧想要弘扬佛法的心愿是大大地受了挫。玄高大师死于法难,昙曜大师好歹是活了下来。皇上登基后重振佛法,可想而知,昙曜大师是有多欢喜,那可是不遗余力地想法子,开凿灵岩石窟也好,建议立佛图户僧祗户也好,我自己是相信的,昙曜大师并无他念。便是昙秀说的,佛图户纳的赋税,可在荒年赈灾。僧祗户大多为重罪犯人,留其性命,令其诵读佛经,以改其心性。想必开此石窟也是昙曜大师受法难之祸后,冥思苦想多时的法子,这般昭告世人,就算今后的皇帝想再毁佛也得多想上一想,否则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禅房之中一时安静无声,只听得外面佛谒之声,呢喃不绝。吴震又道:“可是昙曜大师也慢慢发现,他想做的,跟皇帝想要的,压根不是一回事。我们且不论这佛法到底于世人有没有益处,可不管是大凉国主借昙无谶之能大力弘佛,还是当今天子起用昙曜大师修建五窟,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为了……”
苏连喝道:“吴震,别说了!”
吴震长叹一声,道:“所以昙曜大师是深有悔意,又逢上前几年济南王取下青齐诸州,添了偌许的平齐户为僧祗户,这些人原本无罪,却平白地沦为隶户之流。想必昙曜大师更是自觉罪孽深重,这并非他的原意,但他也无可奈何。而僧寺越来越多,僧人也越来越多,沙门更如法外之境,不是人人都是高僧,心中无尘亦无俗念,从中牟利的僧人也多了去了。让先帝下定决心灭佛的缘故,是因为看到长安诸寺藏有诸多金银宝物,又有兵器,还有窟室与贵族女子淫乐,恐怕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而到得今时今日,这北地又不知平添了多少寺庙,多了多少僧人!真正虔心向佛的有多少,这真是不好说哪。”
苏连低声道:“皇上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下过诏,凡僧人要离自己寺庙,必得要牒文。但……”
“但收效甚微,是不是?”吴震向昙秀看了一眼,笑道,“就像昙秀你,可谓左右逢源,哪个勋贵府上,不当你是贵客,礼敬有加。”
昙秀淡淡一笑,道:“这话,我可当不起。”
“所以若是有那么一个人对昙曜大师说,能够清净佛法,重肃清规,昙曜大师是会动心的。”吴震道,“昙曜大师一直替这个人守着秘密,一直到那一天,我去见昙曜大师的时候,昙曜大师才自杀了。”
苏连道:“他是自杀的?”
“毒针极细,他想必一直带在身上。”吴震道,“他不会有这样的东西,一定是有人给他的。为什么不是毒药?因为毒针更能造成一个他是被人杀害的假象。至于为什么是那一天……说实话,我不清楚。要么便是他自己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要么便是有人对他传了话,让他自裁。”
见苏连想说话,吴震摇了摇手,道:“不要问我是谁对他传这个话的,我就实话实说,廷尉我接手不久,里面必有内应,要一一清查得花不少时日。当然,昙曜大师一死,这案子更陷入僵局,接下来便发生了斛律昭仪被杀一案。看那乐良王脾气,应该不会做出弑母之事,斛律昭仪之死想必还是被杀人灭口,白骨观可能是跟法鸾大师心被剜出的道理一般,凶手是不得已而为之,暂且不必深究。至于道明的死,就是我方才说的,廷尉里面有人听命所为。不管道明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死得是不是冤枉,凶手用跟昙曜大师自杀相当的毒针杀他,就是为了让我等相信昙曜大师是被人所害,而非自杀。”
昙秀道:“那做这些事,究竟为了什么?”
“与五王入京有关。”吴震道,“乐良王是没打算要谋逆的,说难听点,他这样谋反真是自寻死路,也太草率了些。其实今日在场的人想必心里都一清二楚,乐良王不会是什么主谋,必是有人唆使。只是乐良王性子直率又仗义,哪怕自己家人都被流放,宁可身死都不吐露一星半点,皇上也无可奈何。”
苏连沉吟道:“你是说,杀尉端,然后又因此对法鸾大师、斛律昭仪灭口的人,才是主谋。”
“尉端想必是知道了什么事。”吴震道,“他来见那个人,不料却被那个人给灭口了。只是尉端临死前杀了对方的一个手下,血溅石窟,才引出了其后种种。而且那人实在是精明之极,反应又快,同时又利用了这桩事。毕竟灵岩石窟乃是皇家洞窟,凿毁窟中壁画,乃至设计以硝石损毁皇上造像,都能引得流言纷纷,且越烧越沸,对皇上终归不是什么好事。皇上自己怕是也知道些什么,所以偏偏于这时候宣五王入京,却被那个人好好地利用了一回。这话我不该说,但,这一次,皇上是输了一着,他心里也明白。”
苏连喃喃道:“所以我从没见过皇上生这么大的气。”
“皇上既无杀五王之心,若五王忠于皇上,便仍是皇上的兄弟,也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吴震道,“可如今这么一来,皇上就决不能派五王再回州镇镇守,这一回啊,皇上不生气才怪了。”
昙秀微笑道:“吴大人既然什么都想到了,还想来问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