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风自然知道此时不是时候,只得退到一旁。这时清都长公主扶着白芷自金根车上下来,她脸有倦容,把殿内众人扫了一眼,笑道:“唉,我说不来,结果还是来了。”
她走到文帝身旁坐下,两眼盯着乐良王,道:“万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联同禁军,想劫你长姊。”
乐良王道:“我原本没想过伤长姊。”
清都长公主笑道:“原本?”
乐良王两眼凝视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长姊知道我在说什么。”
清都长公主转向文帝,笑道:“今儿多亏了刚召回京的这位斛律莫烈将军,不仅忠心,还甚是聪敏机智,陛下,这回一定要好好赏他。”
文帝笑道:“姊姊说得是。”
斛律莫烈跪下,道:“多谢公主!”
又听马蹄声响,这一回却是声如雷鸣了,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马奔将过来。太子抢进琉璃殿,叫道:“父皇,儿臣来迟了,让您和公主受惊了!”说罢狠狠瞪了站在旁边、面如死灰的汝阴王一眼,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裴明淮把凌羽抱下马来,凌羽跑到了文帝身边,问道:“陛下,你没事吧?”
文帝见他脸上都是泥,头发里面全是草屑,便道:“阿羽,累你受惊吓了。去洗洗脸,别在这里呆着了,没你的事儿。”说罢又对乐良王道,“万寿,你若还有甚么话说,那便对朕说,宜都王、京兆王和裴太师三都大官都在此处,也必不会冤枉你的。”
乐良王沉默片刻,道:“皇兄,我没什么好说的。这是谋逆之罪,皇兄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京兆王指着他道:“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好,好,说得好。你乐良王府上下就得一个都不留,全部都得死。你若有什么隐情倒是说啊!”
“我没什么隐情。”乐良王道,“皇兄召我等来,本来便是要杀的。反正都是一个死,不如赌上一赌。而且直到回京那天,我都还在犹豫,要不要做。可是,我去见我母妃的时候,却看到她……”
穆庆打断了他,冷冷地道:“斛律昭仪就算不被人害死,这一回也得被你连累死!”
乐良王沉默不语,只听裴霖缓缓地道:“乐良王,我问你一句,你一直说陛下召你们五王进京是要杀你们,敢问陛下好端端地杀你们作甚么?这话你究竟是在哪里听来的?”
“我不能说。”乐良王道,“皇兄如今是不会认的,反正也没关系了,要杀我认便是。”
文帝笑了一声,对穆庆道:“既然如此,内都、外都、中都这三都大官都在这里,那就请三位决断,如何处置吧。”
穆庆、京兆王和裴霖三人互望一眼,裴霖道:“陛下,照臣看来,此事还是谨慎一些的好,不必这么快便处置。”
文帝笑道:“早也罢,晚也罢,还不是一样的处置。既然今儿大家都在,那就赶紧处置了事,别误了待会赐宴。”
听文帝如此说,三人都知再无回旋余地。穆庆叹了一口气,看向京兆王。京兆王起身道:“陛下,我看……我看万寿也是一时糊涂,这,要说谋逆,好像也,也算不上……要不,就削去王爵,黜为庶人?”
穆庆摇了摇头,道:“事是已经做出来了,若是这么处置,那以后人人都不怕了,人人都敢犯上作乱了?京兆王,不成哪!”
文帝问道:“太师如何看?”
裴霖躬身道:“陛下,乐良王意图谋逆,这是死罪,只是他家人还请陛下多宽宥些吧。汝阴王嘛……被人裹挟,怕是身不由己,削去王爵,便在京师收监,不知陛下意向如何?”
文帝又对清都长公主道:“姊姊看呢?”
清都长公主笑道:“我既无恙,那陛下作主便是了。”
文帝嗯了一声,道:“便依太师的,汝阴王削去王爵,黜为庶人,留在京师收监。乐良王死罪,立时处死。至于你二人的家人,尽数贬为隶户,迁至抚冥,永不得赦。诏陇西王源贺即刻出兵,凡与此事有涉的高车诸部,一律斩杀,一个也别让逃回漠北。”
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最后听到“扑通”一声,汝阴王跪在地上,道:“谢皇兄开恩!”乐良王却是脸色惨然,道:“皇兄,抚冥在北镇中最是偏远,怕是迁到那处也死得差不多了,求皇兄开恩,我家人都并不知晓……”
“你不是想要让众高车迁回漠北么?”文帝淡淡地道,“漠北比起朔州,那更是偏僻苦寒之地。照这么说,朕下旨让你家人发配到抚冥军镇为奴,还算是恩典了。”顿了一顿,又笑道,“朕还是那句话,你若有什么话说,不妨现在说,朕虽不能赦你,但你的家人怕还是有条活路的。”
顿时殿中又是静得出奇,连掉根针下来都能听到,众人都目注乐良王,等他回答。只见乐良王面色有异,嘴角都在微微抽动,最后终于猛一咬牙,道:“臣弟无话可说,便请皇兄赐一死罢!”
文帝点了点头,道:“好,不愧是朕的兄弟。”又道,“斛律莫烈!”
斛律莫烈上前一步,道:“陛下有何吩咐?”
“这回你功劳不小,便加封你为昭武将军。”文帝道,“朕再给你一个差使,将你的族兄斛律都居,还有乐良王一并斩首。”
斛律莫烈愕然,道:“现在?”
清都长公主一笑,道:“把他们两个的头用那外面的金盘盛进来,大家看看!”
斛律莫烈道:“是!”
文帝笑道:“难不成还在这里等着杀人不成?”起身扶了清都长公主,道,“走罢,姊姊,宴已设好,一起去板殿吧。”
西苑赐宴向来在板殿,那板殿也是太武皇帝时候所建,搭在水上,下面是自武州渠引来的水凿出的鸿雁池,不少鸳鸯凫鸭在水里游来游去,颇为别致。
西苑向来野味丰富,宴上自然珍肴甚多,只是也没谁还能有多少胃口的,都是浅尝辄止。只有凌羽全忘了方才虎圈的凶险,闻到以貊炙之法烤出来的鹿肉香喷喷的,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地端了上来,吃了整一盘。裴明淮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道:“你倒真能吃啊。”
“我都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难得今儿不用斋戒。”凌羽指着一盘果子道,“明淮哥哥,我要吃那个。”
内行长罗伊利本在旁边,听凌羽如此说,亲自捧了过来,笑道:“是刚摘下来的樱桃,可甜得很。”
凌羽也不客气,把一盘全都抱了过来。裴明淮苦笑道:“少吃点,当心撑着。”
“我的小鹰你得给我养好啊。”凌羽对罗伊利道,“我过几天去看它。”
罗伊俐不仅管御食曹,也兼领羽猎曹,鹰师曹也一样的属他管。听凌羽如此说,忙笑道:“是,养得好得很,都长大些儿了。”
凌羽道:“斛律大哥说,那只小鹰要长大了,一定……”他话还没说完便突然顿住,只见斛律莫烈进来了,手里托着一个偌大的金盘,竟是方才盛金银彩帛的那一方,可如今里面盛的却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裴明淮一伸手蒙住他眼睛,道:“别看。”
“……明淮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看呢?”凌羽也不掀开他的手,低低地道,“你可知道,我杀过的人,怕是远比你想的为多?霄练之下,难有活口。”
裴明淮两眼望着金盘里的人头,道:“那能一样么?你杀的,都是与你为敌的人。可在这处,要杀的人,常常都是至亲或是至爱……不看也罢。”
凌羽道:“所以,是你自己不想看,对不对?”
“我想不想看,都只能看着。”裴明淮道。“实在没得别的选择。”拉了凌羽在膝上,抚了抚他的头发,道,“你也该累了,睡一会吧,不必理会这些了。”
“有好吃的记得留给我便是。”凌羽笑道,果然伏在他膝上不说话了。裴明淮只见文帝点了点头,对清都长公主笑道:“今儿是朕疏忽,让姊姊受惊了。”
清都长公主懒懒地道:“行啦,人也杀了,也够了。正吃着呢,偏这时候送进来,非得要人吃不下么!还不拿出去!”
文帝看了坐在席上的尉眷一眼,尉眷早已从景风口中得知尉端死讯,哪里吃得下一口东西,脸色灰白,魂不守舍。正要出言宽慰几句,便在此时,有个女子沿着板殿外面的木阶一路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那女郎一身淡紫衣衫,发长委地,走在水边,身旁便似有轻烟薄雾笼罩一般,可谓是娉婷之极。再走得近些,裴明淮便看清她的容貌了,一时眼光竟难以从她脸上移开,暗道世上竟有这般绝色?
京兆王已起身站起,迎了上去,叫道:“女儿,你怎么出来了?这板殿风凉,你不是在里面那席么?”
听京兆王如此说,裴明淮便知这女郎是京兆王的爱女上谷公主,当年由文帝下旨赐婚平原王莫瓌,后来文帝诛平原王府满门,上谷公主便再嫁了尉眷。只是她素来深居简出,连裴明淮都是初次与她朝面。
上谷公主走到文帝与清都长公主座前,跪了下来,哽咽道:“陛下,求你一定要找出是谁杀了端儿的。端儿从来便当我是母亲,我……这些日子不见他回来,一直担心得不行,没想到他……”
裴明淮此时已与她相隔极近,殿中灯烛映照下,只见上谷公主肌肤白得如透明的一般,眉尖若蹙,眼中含泪,实在是娇柔秀丽得到了十分。一时间殿里无人说话,全都静静地听着她说。算算年纪,上谷公主应该也不年轻了,但仍是丽色无俦。
只听文帝道:“公主起来吧,自不必你说,这事一定得查清楚。你素来身子不好,也别太难过,倒累病了自己。”
上谷公主应了一声“是”,缓缓站了起来,京兆王忙过去相扶,又对那两个侍女道:“披风呢?还不快给公主披上。碧桃怎么今天没跟着?你们都不会服侍了么?”
裴明淮忽见着凌羽从自己膝上爬了起来,大声道:“陛下,别的人死了你要查,我方才差点儿死了,你就不管了?”
他说得又是清脆又是响亮,这板殿里哪里还有人听不到。文帝也是一怔,道:“朕怎会不管?”
凌羽走到文帝身前,跪了下来,道:“陛下,是有人把我丢进虎圈里面的,若非明淮哥哥相救,我已经被老虎吃了。陛下不如现在就赐我一死好啦,还干净点。这回是老虎,还不知道下回是什么呢!”
文帝道:“胡说什么!起来说话。”
凌羽却不起来,只道:“陛下,你要么就还我内丹,那不管是别人如何暗害,我都不怕,只要敢来,我一定抓住他。我不懂宫里这一套,今日又险些因为我害陛下遇险,若陛下或者公主殿下真有什么闪失……陛下,你还是把我杀了好啦,我不想因为自己傻而为他人所用,妨害陛下。”
清都长公主笑道:“快起来吧,谁舍得杀你了?”对文帝道,“这事儿,也真得好好查查,谁那么大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