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非得要他去跟皇上讨官职?”吴震道,“这孩子就知道玩,脑子里哪有这些。”
“你别忘了,直到如今,凌羽的罪名都是在的。”裴明淮叹道,“乱臣逆贼的名声,可从没替他洗掉。皇上早该下道旨意把这事说清楚,凌羽自己不当回事,可是……唉,若要再封官职,就必得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叫他去讨,就是为这个。”
吴震道:“皇上为什么不肯下旨说清楚?”
“因为平原王莫瓌。”裴明淮道,“凌羽毕竟是他的义弟,又是莫瓌举荐入宫的,两个人是脱不开的干系。皇上总归是提防着的,唉!我只希望凌羽聪明点儿,再别跟他大哥有任何牵连。”
吴震想着也觉惴惴,道:“要不,你偷偷去找你师傅,把他内丹还给他,叫他自己跑了吧。”
“我师傅怎会答应!”裴明淮叹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师傅在嵩山隐居修道,就当真与世无涉了么?他还有亲眷在朝为官,天师道仍旧势大,若惹恼了皇上,先帝灭佛,皇上来个……”
“别别别,别说了。”吴震道,“我是胡说,我就是胡说的,是我想左了。”又叹了口气,道,“那这孩子就只有只求多福了,你我也操心不了那么多。不过,明淮,我一直有一句话想问你,皇上对你是够好了,恩宠无以复加,你倒是惧他得很啊。”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裴明淮望着宫门前的魏然双阙,缓缓地道,“皇上亲眼见着先帝和景穆太子父子相残,为了皇位又亲手赐其母死,你说,对皇上而言,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武川水的南岸有座尼寺,离灵岩石窟大约有十里远,隔水相望。冯昭仪一月之中,倒有一小半的日子在寺中礼佛,青灯木鱼,说清幽是清幽,却也寂寞得很。她正在那里跪着诵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悄然进来,低声道:“昭仪,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那少女生得容貌姣好,举止也颇为娴雅。冯昭仪睁开眼,道:“请太子殿下进来。幼华,你去煮些茶来,就用我宫里带来的。”
少女答应着出去了,过不多时,太子便进来了。冯昭仪道:“太子今日怎么跑这么远来看我?不是说五王入京,太子应该事多才是呀。”
太子叹了口气,在冯昭仪对面坐了下来,道:“心里烦乱,您这里安静,想来看看您,也坐一坐,自己心里也静些。”
那少女进来奉茶,又去重点了一柱香,笑道:“太子殿下,这香好,闻着静心。”
太子笑道:“冯妹妹费心了。”
“幼华,你出去吧。”冯昭仪道,“不用你在旁边了。”
冯幼华脸上颇有委屈之意,但冯昭仪的话不得不听,只得出去了。冯昭仪见太子两眼盯着茶盏也不喝,便道:“这里只有我们母子二人,太子有话,就尽管说吧。我虽然不是你亲生母亲,但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荣辱皆是一体。我看你自上次从沈太傅家回来,沈太傅突然过世了,你就一直郁郁寡欢,也不敢问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太子望着佛龛里面供的那尊弥勒,悠悠地道:“母亲,您是哪一年入宫的?”
冯昭仪不提防他这么问,一怔道:“皇上登基那一年,我便入宫了啊。只是,你也知道,是常太后提携我的,皇上不喜……”她语气中酸楚之意,时隔这么多年,太子一听便听出来了,道,“我不是有意要提母亲不开心的事。”
冯昭仪笑道:“是啦,我就等着太子你有一日继承大位,那我这辈子的委曲就都没了。我几岁就以罪女之名入宫,我姑姑好歹还是以燕国公主身份为左昭仪的,我呢?一直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也讨不了皇上的好去。前些时日,清都长公主进宫见皇上,我想去给她问个安,也讨皇上欢心,可她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根本懒怠见我。我看,我还是多待在这佛寺吧,说是替皇上祈福,其实哪,离他远些,他看不见就最开心。”
说着凝视太子,幽幽地道:“其实,我是来替你祈福的,就盼着你好好地,别遇上什么事,能够顺顺当当地即位,我也就舒心了。”
太子见冯昭仪鬓边竟有了几茎白发,心里一酸,道:“母亲,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又道,“你都长白头发了,叫幼华替你拔了吧。清都长公主比你年纪大得多,看起来却气色好得很,母亲也该学她,凡事都自在些。皇后殿下也是,什么事都不管的。”
冯昭仪抚了一下头发,道:“是么?唉,我比不得皇后,她是有皇上和长公主宠着,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样样事都要去想,都要操心,一点儿错都不能出。我出错没关系,连累了你可怎么行?我又没什么母家势力,一个哥哥还是皇上看你面子封的,唉!甚么燕国,早就随风去了!我没什么多求的,就指望着你当上皇帝,能替我爹免了那甚么坐事的罪。咱们家的人素来崇佛,再在长安替他修座佛图,我也就算是了愿了!”
太子叹了口气,道:“母亲,父皇早已经给你兄长加官进爵了,也让他尚博陵长公主了。母亲家里没什么人,如今想封都难哪。”
“太子不妨直说好了,我家里的人都没什么出息,比不得皇后家里的人。”冯昭仪道,“这也罢了,以后你当了皇帝,我方才说的事,你答应不答应?”
太子道:“这有什么不答应的。便是如今,母亲若要去求皇上,皇上也不会不允。母亲这样子说话,我难受得很。我明儿就对父皇说去。”
“不不不,千万别。”冯昭仪吃了一惊,忙道,“万万不可。这事儿又不在一朝一夕,你若现在去说,皇上就算允了,也会多心。我可千万不能累了你!”
她慢慢走到佛堂外面,山明水秀,她脸上却是一片怅怅之色。“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家。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这里来了,再也没回去过。还好皇上还念着你,我求他让我平日里出来礼佛,也是允了。这里好,人少,清静……”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把话头扯得太远了,见太子也跟了出来,忙笑道,“是我不好,都听我在抱怨了。太子,你方才问我是哪一年入宫的,这是为什么?”
太子望着她,道:“您能告诉我么,我生母入宫前后的事?”
冯昭仪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太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你这不是都知道啊,皇上他……他看上你娘了,也不顾你娘是不是罪臣妃子的身份,就……后来就生了你啊,至于赐死你娘,那……那真是没法子。皇上连他自己亲娘都没保住……”
“母亲。”太子唤了她一声,低声地道,“我是想问您,为什么皇上非得带我亲娘去阴山广德宫,在那里生的我呢?这一路又远,又颠的……”
冯昭仪颤声道:“那都是因为常太后盯着哪。常太后对李贵人向来不喜,皇上阴山巡狩又是每年必行的,若是把李贵人一个人留下来,怕是……”
“母亲这话,就是骗我了。”太子淡淡地道,“我们大魏向来还真没听说过太后或是皇妃会害别的妃子的儿子。子贵母死,若那位妃嫔的儿子被立为储君,便是她的死期到了,太后或是得宠的后妃自能想法子把孩子讨去养育,实在没有必要去害孩子。常太后也一样,她或者是想我亲娘死,但她没必要要我死。”
见冯昭仪脸色煞白,太子道:“母亲不必慌张,我既然如此问,定然是有缘故的。您若知道什么,就请告诉儿子。”
冯昭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太子,你别胡思乱想。为娘的就直说了,若你身份有疑,常太后是不会容你的,更不会容皇上立你为太子。更何况,这种事皇上自己最清楚,天子怎会立一个血统有瑕的儿子为太子!永昌王谋逆被处死是在十月,你出生是在次年七月,皇上临幸李贵人的日子也是清清楚楚的,哪里会有什么错!”
“那母亲为什么害怕?”太子问道,“既然一切都说得通,刚才我问到的时候,母亲又为什么不愿意回答?”
冯昭仪不语,太子又道:“我替母亲说了罢。永昌王或者是疑不了,但还有一个比此更糟糕的可能。永昌王是在长安被诛,他的妻妾自长安被押来京城,一路上不堪折磨而死的也不少,李贵人的妹子原是与她一同被永昌王掠来的,也在来京的路上死了,可见这一路上是绝不好过的。李贵人更是貌美,连皇上当年都一眼看上便临幸了,想必……”
“你别说了!”冯昭仪叫道,“我说过了,这样的事,皇上自己最清楚,他若不认定你是儿子,决不会立你为太子!李贵人自长安到进宫的时间,清清楚楚,算一算便知道,太子你实在不该如此想!”
太子笑道:“母亲,若我是生在宫中,那想必是清楚的。可偏偏皇上当年带了我亲娘去阴山,他在那里呆了一两个月,究竟我是生在六月还是七月,实在是只有皇上自己才知道。或者皇上和常太后最开始也只是算到永昌王被诛的日子,后来……后来也许又知道了什么,可那时候已成定局,我已经被立为太子,而那数年间朝局严酷,皇上年纪太轻,眼馋那皇位的叔伯不少,他若是废我,还不出来一堆皇亲嚷嚷着甚么兄终弟及?皇上自己的命,怕都保不住!”
冯昭仪一连后退了几步,最后脚一软,坐在了蒲团之上,说不出话来。太子察颜观色,笑道:“我是不是说对了?母亲,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这,这不过是些微想法罢了。”冯昭仪低声道,“你早已是太子,如你所言,已成定局。皇上虽因前朝之事,再不立太子监国,但也绝不曾有意钳制东宫之势。何况皇上其余数子都年纪尚幼,除了……除了……他是不会想立年纪最大的齐郡王为太子的。你的太子之位是稳当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太子笑道:“这可不一定。若是别的儿子长大呢?而且,就算是齐郡王多少让皇上自己有些闹心,也比我这个可能根本没有一丝皇室血脉的太子强啊。”
冯昭仪抬头看他,道:“太子,你如今想怎么样?这件事是无法证实的,大家不如揣着明白装糊涂。皇上素来对自己儿子都淡淡的,也不止是对你一个如此。你决不能拿这个事去问皇上,他既没说什么,你也千万不要胡来啊。”
太子道:“若是有一样千真万确的证物,放在皇上面前呢?”
冯昭仪急道:“哪里能有什么证物!我说句对泉下的李贵人不敬的话,这事情只有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她既然一口咬定了你就是皇嗣,那就说明她有把握让常太后都找不出破绽来!她既被赐死,这世上就不会有证物,能证明你不是皇嗣!太子啊,你就听我这一回吧,这事情是不可能清楚明白的,没人敢说一定是,也没人敢说一定不是,那便行了!”
太子沉默良久,道:“母亲这话,倒是有意思。母亲果然是久在宫闱之中,想得比我深些,我赶不上。”
“太子,皇上不会轻易废你的,哪怕是有所疑虑呢。”冯昭仪叹道,“你当了这么多年太子,你妹子景风又是竭力帮你的,哪里这么容易说废就废呢。再立一个太子,又会乱一阵子,皇上才拿下青齐诸州不久,如今高车柔然又都有要生事的势头,现在是决不想乱的。你就好好地当你的太子,四平八稳的就好,只要不出什么大错,不出什么大的乱子,皇位必定是你的。”
太子笑了一笑,道:“可是,照现在这情形看来,我想四平八稳,不出错不出乱子,怕是难了。”
冯昭仪惊道:“太子为何如此说?”
太子正要说话,忽听到外面传出一声女子惨叫之声。冯昭仪吃惊道:“是幼华!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太子道:“母亲,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冯昭仪道:“我跟你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