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深,从京师到武州山,也不过数十里路,骑马要不了多时便到了。看守的虎贲羽林见他们来了,都是吃了一惊,为首的将军上来道:“怎的各位都来了?今儿个这处还真是热闹。”
苏连一蹙眉,道:“还有谁来了?”
“是韩将军,他奉了皇上旨意过来,已经进去一会了。”那虎贲中郎道,“韩将军自带了麒麟官进去,也不要我们一道。”
裴明淮跟苏连互望了一眼,苏连道:“知道了,你们守在外面,不必管了。”
三人下了马进去,裴明淮叹道:“果然建得又大不一样了。”其实早在昙曜开凿五帝造像石窟之前,大魏开国道武皇帝就命僧人法果在这武州山修建石窟,只是自昙曜接手以来规模始大。昙曜之前尚有师贤大师,已圆寂多年了。那五窟乃是斩山而建,挖出来的土方每日要运走的都不知有多少。
“韩陵忳怎么来了?”吴震问道,“你们没一个知道的么?”见裴明淮跟苏连都不答他的话头,笑道,“看起来,皇上连你们两个都不放心了。”
王遇气喘吁吁地赶上了他们,道:“唉,我不善骑马,追不上你们几位。我那马还说是什么难得的良驹,我一骑上去它就开始散步,怎么都不肯跑快。”
裴明淮见王遇灰头土脸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劳王常侍这大半夜的来这里,真是过意不去。母亲搬进宫里住了,王常侍这一两日事多,不知寿安宫一切可妥当么?”
王遇忙道:“公子只管放心,庆云公主自长公主搬进寿安宫住,就一直在旁边侍候着呢。”
一提到庆云,吴震和苏连都笑,裴明淮将二人一人瞪了一眼。吴震朝王遇那匹马张望了一下,道:“真是良驹,王大人,你一定是没养好。”
王遇苦笑道:“我是最不喜欢骑马,偏生我管营造的事,有时候去看地方,马车上不去,就只有骑马,每次上山都骑得我战战兢兢的,朝下一看就害怕。”
吴震笑道:“王大人,你这匹是高车战马,比普通的马要高大许多。你另去找一匹,腿短的那种,骑着上山会好些。”
“说到马,前儿库莫奚国倒是献了一匹。”苏连道,“那马真是漂亮,一身火红,全无杂色,跑起来跟风一样,最稀奇的是头上居然还有只角。哎,公子,你不如找皇上要去吧。”
“晚啦。”王遇道,“我今儿个在宫里正好碰上,皇上把那匹马赏人了。”
裴明淮道:“赏谁了?”
王遇把眼眯了起来,笑道:“公子且猜一猜?”
这时已走到那一窟前面,数名麒麟官守在那里,早见了裴明淮一行人,赶紧上来见礼。裴明淮道:“陵忳呢?”
内侍长韩陵忳自里面走了出来,他二十五六岁年纪,相貌甚是英俊出众,虽是武将装束,眉目间却颇有儒雅之气。见了这一群人,韩陵忳怔了一怔,道:“三公子,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苏大人,王大人,吴大人……”
王遇微笑道:“韩将军,别大人来大人去的了。我们是陪公子过来的,公子自回京后,还没到过这里,也想来看看。”
裴明淮笑道:“我也不知道皇上差你来了,若是不便的话,我们这就回去。”
韩陵忳道:“公子这是哪里的话?皇上要我来,是因为昙曜大师毕竟是皇上也执师礼的,如今死得不明不白,让我到这里替昙曜大师上一柱香。哦,还让我去昙曜大师住的通乐寺,看看他还有没有经书甚么的,一并带回宫里。这不,我正在里面上香呢,众位要一起进去看看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也罢,既然来了,那就上柱香吧。”
武州山石窟寺与众不同,虽是斩山凿窟,洞窟外面却又修了殿阁,雕梁画栋,金银镂饰,白日间映着河水,旁边绿树琼花,着实富丽。此处自有上香之处,众人一人敬了三柱香,连吴震此时都不敢多说一句,毕恭毕敬地上了香。
韩陵忳问道:“公子,你想进去看看么?”
裴明淮道:“有些事情,若不自己亲眼看看,总是难以想象。”
韩陵忳苦笑道:“正是,其实论起来我也不必进去的,但总归是想看上一看,究竟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干出这样的忤逆之举!”
裴明淮走了进去,虽说已听人说过多次,但亲眼看到,仍是不同。东壁自双龛菩萨以下,功德主画像全被凿去,仅余了最下面一排的下部,女子尚能见裙,男子能见靴。众人一时都无言,吴震喃喃地道:“我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蒋少游说得十分在理,画像上画了些什么人,那是定然能查到的,其余各窟想必也差不离。那末就不是为了隐藏画像,那……那是为了什么?”
裴明淮朝上凝望半日,道:“吴震,好像是从下面往上凿的。”
“看起来是。”吴震道。“难道画这画的时候,也是从下往上地画?”
王遇在旁道:“我虽不督办昙曜大师这五窟,但如何开凿营建还是懂的。三公子,吴大人,此窟是先将主佛的位置定好,然后再是东西壁。我们有个词儿叫避让,就是凡遇到有砂岩,能避开的便会避开,主龛的位置都会先定好,然后从上到下慢慢地做。”
裴明淮道:“从上到下?”
王遇道:“公子请看穹顶往下的千佛,就是从上到下的。”
“为何那里有个双龛?”裴明淮伸手一指,道。“只有东壁有,可另一边的西壁并没有啊。”
王遇笑道:“公子,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避让。你看两边千佛相接,却不能完全接拢,这是因为后面山壁地势的原因。此窟的砂岩不是特别稳定,不敢再继续往里凿了,所以两边做不到完全对称,为了弥补这个问题,就在那里先开了一个双佛龛。”
裴明淮凝视着那双佛龛,道:“这么说,那双佛龛必是早于后面的千佛,也早于下面的功德主画像了。”
王遇道:“公子说得不错。”
苏连问道:“公子,你问这些,可有什么原因?”
裴明淮道:“我觉着,既然那个人并不是为了凿坏画像,那就是另有缘故。”朝吴震看了一眼,道,“你觉着呢?”
吴震道:“你是说那个人在找什么东西?画像的后面会有暗室?我不是没想过,但……但谁会藏东西在这个地方!”
裴明淮缓缓地道:“藏在这处,那不是最好的么?”
吴震想驳,却无从驳起。仰头看那穹顶,高达十数丈,满眼都是千佛,看得人眼花缭乱,个个好似都一模一样,细看却没两个能一样的。裴明淮默然半日,道,“王常侍,我记得石窟常常都会有副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王遇一怔,道:“我记得仿佛是有一个。也不是副窟,而是里面本来就有相通的……”说到此处,忽然顿住。
裴明淮朝上望去,道:“我只是方才忽然有这个念头罢了。不,不会,即便有暗窟什么的,也不会放在画像下边,那根本就再打不开了。要藏,也得是上面那佛龛那种才方便。想必是有别的缘故。”
吴震点头,道:“对,所以我也没继续往下想了,我也觉得不怎么可能。”
苏连却是一笑,道:“公子,我倒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也不知有没有用处。就在出事的头天晚上,清都长公主殿下与众嫔妃、众公主前来礼佛,那可真是排场大得很,能来的差不多都来了。”
“哦?”裴明淮道,“这倒有意思了。你怎么不早说?”
吴震道:“怎么说?”
“这里离京城不近,不是时时都能来的。”裴明淮道,“我母亲这回到寿安宫住,才会有与众嫔妃一同来这礼佛的事。换平时,她怎么都不会特地带着一大群人来,所以那个主使之人,一定是平日里不会有这机会的人。”
韩陵忳道:“公子是说,与此事有关的人……是宫里的嫔妃?”
“按理应该不会是公主或是王妃。”裴明淮笑道,“她们要来,容易得很,随便借个什么由头便成。最难出宫的,还是嫔妃。”
苏连却道:“那也未必。冯昭仪不就常常来这石窟旁边的尼寺住么?”
裴明淮又是一怔,还未说话,忽觉脚下摇动,只听吴震大叫道:“怎么地动又来了?锁龙峡也来,这里也来?”
这地动委实不小,砂石纷纷落下,众人只得奔出洞窟。过得片刻方才宁定,裴明淮一抬头,见头顶的木质殿阁都已经震得裂开,木片掉了一地,山上也掉了不少石头下来。韩陵忳叫道:“公子,各位,还是先出去吧!”
“……等一等。”裴明淮笑道,“我还真想进去再看一看。”
见他又进了洞窟,众人无奈,也只得相随。进去一看,众人都是呆住。原来刚才一阵地动,震得石壁上那些佛像纷纷裂开掉落,东壁双龛的两尊佛像更是整个掉了下来,露出后面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王遇道:“原本将里面的附窟封住了,想必是这一阵地动,又被它给震开了。”
吴震见裴明淮两眼盯着那双佛龛不放,已知他心里所想,叫道:“别,别,裴三公子,你千万别打这个主意!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胡来的?”
裴明淮笑道:“我真是想进去看上一看。”
“不行!”吴震叫道,“不管里面有什么,你都不能去看!这是五帝洞窟,不管里面有什么,你碰都不要碰!”
王遇也道:“公子,此处实在是不能动,这是皇家礼佛的洞窟啊,能有什么?大约也就是封住了的暗窟罢了。”
裴明淮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脚尖一点,人已飞身而起,落到那双龛外侧,弯腰朝里看了一看,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吴震叫道:“你等等,我也进去看看。既是天意,那也就认了。”
苏连与韩陵忳都跟着飞身上来,只有王遇站在下面,仰头看着,叫道:“小心啊!”
裴明淮弯腰方能进那个小洞,走了没几步,便觉着开阔了。原来这暗窟是上下两部分,王遇说的这附窟便在上面那一半,看得出是天然的,下面一半却是凿出来的,才会如此阔朗。吴震把火折子点燃了,眼前顿时大放光明。裴明淮原本想着不管是什么,自己怕也不会吃惊,可见着面前的情形,仍是怔在那里。